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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文旗隨戰鼓


  周天虹在仙人峪住了四五天,身體好了許多。東屋裡的荷花,還是終日啼哭,眼看著一朵鮮花要凋謝了。這自然使天虹的情感倍受壓抑。這天,晨曦到山上來,告知天虹:野戰醫院已轉到平山地界。周天虹立刻收拾行李追趕部隊。
  路上整整走了兩日,來到平山地界,才知道野戰醫院又轉至別處。他正在街頭彷徨,看見人們正在圍觀一張新貼出的《晉察冀日報》。報紙似乎還散發著新鮮的油墨香味。他一打聽,報社就住在附近的滾龍溝。天虹立刻想起歐陽行老師,跟他已有兩三年不見面了;借此機會,何不去看望看望他呢?這樣想著就移步向滾龍溝走去。
  滾龍溝不過是山峽峽裡一個僅有三四十戶人家的村莊。天虹進村不遠,就聽見卡噠卡噠印報的聲音。村頭上還拴著那匹歐陽的大洋馬。天虹一望而知這是報社。他打問了幾個工人,都說「老馬」在排字房裡。來到排字房,歐陽果然坐著小板凳伏在炕沿上修改稿件。他輕聲地叫了一聲「歐陽老師」,歐陽行才慢騰騰地抬起頭來,似乎定了定神,才看出來的是誰。
  「啊呀,是你呀天虹!」歐陽說著要站起來,被天虹雙手摁住。他接著又問:
  「你怎麼到這兒來啦?」
  「我掉隊啦。今天從這兒過,來看看你。」
  「好好,你稍等一會兒,我正修改一篇社論,很快就完。」
  說著,歐陽又伏在炕沿上,用毛筆蘸了蘸紅墨水,奮筆疾書。他的書法一向很好,可謂筆走龍蛇,意氣縱橫,天虹覺得看他寫字也是一種藝術享受。
  屋子裡靜靜的。幾面牆上都排列著字架。兩三個工人正在來來往往地揀字,像是忙碌的工蜂一般。他們遇到看不清楚的字,就跑到歐陽身邊去問。連「社長」也不叫,只叫「老馬」。歐陽毫不介意,反而愈發顯出彼此間的親密。
  社論修改完了。歐陽把筆一擲,伸了個懶腰,向著天虹很輕鬆地笑了一笑:
  「敵人到底沒有毀滅我們。現在他們的『掃蕩』已到強弩之末,快收場了。聶老總要我寫篇社論,號召邊區軍民發起反擊,盡量多給敵人一些殺傷。」
  「那太好了。」周天虹用崇敬的目光望著歐陽,「歐陽老師,前些時那麼緊張,報紙還能堅持出版嗎?」
  「只要有二十四小時較安定的時間,我就保證出版一期報紙。」歐陽目光灼灼地說,「我們的報,決不能停刊。報紙的存在,就說明根據地軍民在堅持戰鬥。」
  「歐陽老師,外面傳說你是『八頭騾子』辦報,這麼大一個報社,用八頭騾子行嗎?」
  歐陽笑了笑,順手從字架上取出一個鉛字遞過來,說:
  「你瞧瞧,這鉛字是不是與眾不同?」
  天虹接在手裡看了看,說:
  「似乎比平常的鉛字字身短一點兒。」
  「不是短一點兒,是要短五分之一。」歐陽說,「我把鉛字數也減少到三千個,這樣份量就輕多了。有了情況,我只要把字架往起一合,放上馱子,有兩頭騾子就差不多了。」
  歐陽說著一指字架,天虹這才注意到,這幾個字架合起來就是箱子,真是輕巧得很。
  接著,歐陽把天虹又拉到印報房裡,指了指印刷機說:
  「你再看看它有什麼特點?」
  天虹一看,這是一個小型的手搖印刷機。除軸承和一小部分是鐵製的,整個的架子都變成木製的了。歐陽笑著說:
  「這都是我同工人師傅共同研究的。比原來的印刷機的重量減輕一半還多。用一頭騾子也就夠了,必要時用人背也可以。再加上油墨、紙張等印刷材料,總共還用不到八頭騾子呢!」
  此時,歐陽那張清懼的臉上,流露出一種自信、樂觀和堅韌不拔的神情。天虹隨著歐陽來到一間斗室。
  歐陽再一次親暱地望著自己的朋友,充滿感情地說:
  「天虹,你負了重傷我是知道的;那場戰鬥很慘烈,我也聽說了;只是工作實在離不開,無法去看你。後來你生病掉隊我就不知道了。你確實比原來瘦多了,也弱多了。」
  天虹把他凶險的經歷作了簡短的敘述。歐陽半是慨歎半是鼓勵地說:
  「我們這一代人,必須付出沉重的代價或者說足夠的代價,才能使革命有所成就。這是不可避免的。同時,也只有經過這樣的考驗,才能鍛煉得更堅強。」
  天虹點頭稱是,接著問道:
  「你們報社,這次也遇到了危險嗎?」
  「是的。」歐陽點點頭說,「反掃盪開始前,我們是進行了充分準備的。我把全體職工組織成兩個梯隊:第一梯隊是戰鬥隊,由年輕力壯的同志組成,全副武裝,執行偵察、放哨和保衛印刷器材的任務;第二梯隊是工作隊,也有武裝,負責抄收電訊、編印報紙。反掃蕩一開始,聶老總指示我們向阜平轉移。我們剛出發不久,就接到群眾的報告,敵人已經完全封鎖了到阜平的大路;再往後退,後路也被切斷,這樣陷入了四面包圍。」
  「這時候,你們怎麼辦呢?」
  「我一看情況很危險,就立刻下馬,在路邊一個小山神廟裡開了個緊急會議。最後我決定,不去阜平,就在滾龍溝附近與敵周旋;隊伍立刻化整為零,五六人一組,分散突圍。拂曉,敵人攻上來了,又是炮轟,又是飛機掃射。我一看情況很危險,我就對大家說:『你們都有手榴彈,在萬不得已時要同敵人同歸於盡,保全民族氣節。我有手槍,我會把最後一發子彈留給自己。』我說過,拍了拍腰裡的手槍,同志們神情肅然。最後大家都分散突出去了。等敵人撤退後才在滾龍溝重新集合。其實,這次僅犧牲了三個人。」
  天虹用敬慕和驚異的眼光望著自己的老師,想不到這個文弱書生,在艱險的情況下竟這樣有膽量有辦法。他又問:
  「在這樣的情況下,你還能堅持出報嗎?」
  「是的。」歐陽微笑著說,「敵人一走,我就立刻出報;敵人一來,我就立刻把機器埋起來。後來我們又轉移到鏵子溝,這是一個只有幾戶人家的小山村。我們在這裡七次把機器埋起來,又七次挖出。在兩個月反掃蕩中,我們共出了三十二期。大家叫這是七進七出鏵子溝呢!」
  「真是新聞史上的奇跡!」天虹讚歎說,「不過也夠危險的了。」
  「說起危險,可以說全邊區上上下下,幾乎沒有不遇到危險的。」歐陽說,「我們的聶司令員和領導機關,這次也很危險呢!」
  天虹眉毛一揚,驚奇地問:
  「怎麼,聶司令他們也遇到危險了?」
  「可不是麼!有幾天他們的消息一點也聽不到了。北平的敵偽電台宣佈:聶總部的電台已被英武的空軍炸毀。不僅各分區的電台和聶司令的電台失去聯絡,連中央的電台也呼叫不到他們。大家真擔心啊,中央真擔心啊!不知道聶總部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們究竟到哪裡去了?」天虹問。
  「事情是這樣的。」歐陽不慌不忙地說,「聶司令帶著軍區領導機關,本來想從阜平中心地帶南渡沙河;可是剛過沙河,就遇到晉察冀分局黨的機關向北轉移,說南邊的道路已被切斷。他們當即再次回渡沙河,折而北行,來到雷堡。誰知這時又遇到邊區政府機關的人員。這兩者都是非武裝人員,合在一起有一萬人。中午時分,敵人的飛機又追隨著他們進行轟炸。而且據敵情報告,敵人的合擊圈已經壓縮過來,離他們不過十幾里、二十里路。怎麼辦呢?這樣多的非武裝人員,是打也不好打,走也不好走的。這時,忽然一陣『嘀嘀噠噠』的電台呼叫聲,喚起聶司令員的注意,他忽然醒悟道:唉呀,為什麼我們走到哪裡,敵人的飛機就跟到哪裡呢?恐怕是敵人從電台的呼叫中測出了我們電台的方位。於是他立即命令偵察科長羅文坊,帶了一部電台到另一個方向繼續呼叫,而本部的電台卻停止了活動。敵人果然中了聶司令的妙計,集中力量轟炸偵察科長所去的地方,並且向他們包圍過去。而聶司令員卻帶著大隊人馬,從一個不足一里的空隙中穿過去,悄悄地向西去了。」
  天虹聽到這裡,緊張的神經鬆弛下來,輕鬆地笑了。
  歐陽神采飛揚,清懼的臉色泛出興奮的紅光。他拿起旱煙袋,在煙荷包裡滿滿地灌了一鍋兒,然後像老農民似的把煙袋夾在胳肢窩裡,卡嚓卡嚓地用火鐮敲擊火石,不一時火絨著了,他悠悠然吐出一團白煙,然後說:
  「這次敵人的『掃蕩』,確實是毀滅性的。岡村寧次的『三光政策』就表明了這一點。可是他們並沒有毀滅我們,而且永遠不能毀滅我們。原因只有一個,這就是我們在人民中紮下了根,這是敵人永遠無法瞭解的,也無法對付的。」
  飯熟了。小鬼端來大半盆熱騰騰的羊肉餃子。這對周天虹自然是一次不同尋常的「改善」。他吃得很多,簡直比他的老師多出一倍。後來他自己也不好意思了,只好放下了筷子。直到晚年,當他回首往事時,他認為這一次的餃子是他平生味道最好的,以前和以後再也沒有吃過這樣的餃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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