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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詩人在游擊組裡


  在漆黑的夜裡,行走在崎嶇的山徑上,是極其困難的。在不經意間,一步踏錯就可能落入萬丈深澗。幸虧李成山在行前就帶上了兩根火繩,他把火繩燃著,拿在手裡在前面引路,才得以順利前進。在晉察冀的山地,每到秋末冬初,山民們就把收割的香蒿擰成七八尺長的粗繩,一條一條掛在房簷上,等到曬乾,這就是火繩了。原來是他們自己夜裡走路照明用的。八路軍一來,軍人們或是地方幹部們,夜間行動總要找人帶路,這些帶路的人手裡便拿著這種火繩。夜間你看到一朵朵小小火光在遊走,那就是說他們在行動了。晉察冀的詩人方冰就寫過一首《拿火的人》,表達了這個時代濃郁的詩意。周天虹緊緊地跟隨著拿火者的巨影,火繩不斷辟里啪啦爆出細碎的火星,好聞的濃郁的香味一陣陣撲面而來,不僅毫無孤獨之感,而且深深地感到一種幸福。他深切地感到是他們,是無名的群眾在支持著這個戰爭。
  兩人相伴在山溝裡走了整整一夜。大部分時間李成山把背包搶過去背著,使他衰弱的身體感到輕鬆多了。拂曉時分走出這條山溝,來到唐縣、阜平的縣界。這一帶敵人剛剛清剿過,凡稍為大一點的村莊幾乎焚燒殆盡,斷垣殘壁,一片焦土。
  前面來到三岔路口,周天虹正要進入西南一條山溝口時,只聽有人喊:「停住!停住!」聲音又尖又亮。循聲望去,山坡上立著一個少年,頭戴白氈帽,身披羊皮襖,像是一個放羊的孩子。周天虹沒有理他,朝前又走了兩步,那個孩子又急得揮著手喊道:「停住!不要往前走了!」兩個人不得不止住腳步。只見那個少年從山坡上飛跑而下,來到他們身邊說:「叫你們不要走,你們幹嗎還要走呢?」一面說一面還瞪著亮亮的眼睛。周天虹說:「小兄弟,你幹嗎不讓走哇?」那少年用手指了指山口,眨眨眼,神秘地說:「要想死你們就走!」兩個人哦了一聲就笑了,大約是溝口上埋著地雷。周天虹說:「小兄弟!那你就領著我們走過去吧!」
  少年領著他們繞了一個大彎兒,貼著山邊子走過去。
  「你們這兒有區裡的人嗎?」周天虹問。
  「有。」少年見他是八路軍,顯得很親熱,馬上衝山坡上的農家小院一指,「區裡人,還有游擊組都住在那兒。」
  兩個人爬上高坡,進了小院。院落裡靜悄悄的,只有兩個民兵在忙著劈柴做飯。他們進了上房屋,見炕上睡滿了人,鼾聲此伏彼起,睡得十分香甜。有兩三支老套筒步槍靠在炕沿上,地下擺著半屋子地雷。只有一個人,披著沒有掛面的老羊皮襖,戴著一頂白氈帽在炕頭上坐著。他似乎沒有發覺有人進來,只是低著頭吟吟哦哦地寫著什麼。周天虹問了一句:「同志,這裡有區裡的人嗎?」那人才慢騰騰地抬起頭來。周天虹一看,愣了,這不是晨曦嗎!看他那身打扮,完全像個山裡的羊倌,要不是他那副黑框眼鏡,簡直不敢認了。而晨曦卻仍然沒有從某種境界裡走出來,沒有看清來人的面目,還傻乎乎地問:「你找區裡人幹什麼?」天虹說:「晨曦,我找區裡人就是為了找你這個詩人呀!」晨曦這才往炕下一跳,兩個人互相擂打著對方的胸脯笑起來了。
  「晨曦,你就天天和他們在一起嗎?」周天虹指著睡在炕上的民兵。
  「是的。」晨曦笑著說,「反掃蕩一開始就跟他們混在一塊兒。吃在一個鍋裡,睡在一條炕上。他們埋地雷,打伏擊,我全跟著。真學習了不少東西!對他們的體會比過去深得多了。」
  說過,晨曦仔細凝望著天虹,歎口氣說:
  「你怎麼瘦成這樣?臉色也忒黃了。」
  「我掉隊了。隔一天打一次擺子,怎麼還胖得了?」
  周天虹說了此行的來意,晨曦立刻表示:高紅的判斷是對的,敵人剛剛清剿過這個地區,估計暫時不會再來。他可以找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讓天虹休息幾天。
  李成山見他的任務已經完成,起身要走。晨曦要他吃了飯再走。這個憨厚人執意不肯,拍了拍手巾包說:「我還帶著乾糧呢!」周天虹雖覺十分過意不去,也只好讓他走了。
  不一時,民兵們起了床,屋子裡頓時熱鬧起來。一個嘎裡嘎氣的小伙子,一下炕就伸了一個大懶腰,打著哈欠說:
  「這一夜貼白菜幫兒真把我窩憋壞了!你猜怎麼著,我到外面解了個手,回來沒我的地方兒了。我推了推二賴子,他死豬似的動也不動,氣得我狠狠地往他屁股上擰了一把,他才哼了一聲往旁邊挪了挪,我這才加塞兒加了進去。」
  那個想必叫二賴子的回了言:
  「小嘎子,你就別說了。你說你昨天偷吃了些什麼!那個屁一個接著一個,簡直比鬼子的毒瓦斯還厲害,熏得我上天無路,人地無門。要不是我困壞了,非把我熏死不可!」
  「你嫌我的屁臭,你老婆的屁香,你去找你老婆去。」
  大家哄然大笑。小嘎子又走到晨曦身邊,攀著他的脖子親暱地說:
  「晨記者,昨天埋地雷的時候,你不是說給我們寫個埋地雷的歌麼,你寫出來沒有?」
  「寫是寫出來了,就是不一定好。」晨曦笑微微地望著他謙虛地說。
  「你給大伙唸唸行嗎?」
  晨曦掏出他的小本,一板一眼地念道:
  
  地雷像個大西瓜,
  刨開鮮土埋上它,
  澆上鬼子的血和肉,
  讓它開朵大紅花。

  晨曦話音一落,大家就辟辟啪啪地拍起巴掌來。晨曦臉上泛著紅光,高興地說:
  「如果你們認為行,我就去找李劫夫譜曲子。咱們一邊唱著,一邊埋雷,那才帶勁哩!」
  「好!!!」大家又是一片掌聲。小嘎子快樂地說:
  「咱們這裡大西瓜有的是,鬼子想吃多少儘管吃。」
  飯熟了。是南瓜棒子楂大糨粥。民兵們對周天虹這個八路軍客人很親熱,立刻給他盛了一大黑碗端過來。周天虹吃得津津有味,一氣吃了三大碗才罷。飯後,晨曦說,不遠處有個很偏僻的山旮旯,名叫仙人峪。那裡有幾戶人家房子還沒有燒。準備把他安排在那裡休歇幾天,病稍好些再尋找部隊。
  天虹同意了。晨曦就替他背上背包,一起上路。
  一路走來,真是令人驚心動魄:沿途經過的大小村莊,全部燒得一片烏黑,片瓦無存。放眼望去,往日那些繁榮的村鎮,溫暖的農家,全都成了一個個房殼簍了。有些樹也燒得沒有樹冠,只有焦乾枯枝。街頭巷尾,不是成堆的豬毛,就是成堆的雞毛。那些較富庶的人家,箱子裡的衣物,全被倒在院子裡,好的拿走,不好的就亂糟糟地棄置在那裡。那些倉惶出逃的村民們,正在攜兒帶女紛紛歸來。他們滿臉都是無衣無食無枝可棲的悲哀,不得不在空房殼簍裡支起一個小小的窩棚暫時棲身。
  看了這滿眼淒涼的景象,周天虹心裡淒惶得很,好半天沒有說話。晨曦忍不住說:
  「天虹,我不知道你注意了沒有,鬼子連水井上的小棚棚,都沒有放過。岡村寧次的『三光政策』,真是搞得徹底啊!」
  周天虹點了點頭,默然無語。晨曦接著說:
  「這次在平陽鎮,他們就殺死了一千多人。全縣的數字還沒有統計上來。你知道他們為什麼這樣瘋狂地殺人嗎?第一是,他們想從根本上毀滅根據地,因為他們知道根據地人民的抗日的決心是不會改變的;第二是,他們屠殺一個平民百姓,也可以作為擊斃一個八路軍報功。這是我們抓到的一個日本俘虜提供的。」
  「哦!」這一點周天虹還不瞭解。
  「這次鬼子抓走的青壯年也特別多。他們往往突然包圍一個村莊,留下婦女供他們姦淫,青壯年全部裝上大卡車,像牲口似的運到石家莊和保定。然後運到東北或者日本本土。你知道他們為什麼這樣做?一來是為了摧毀根據地的人力;二來是把這些掠奪來的勞動力,賣給日本資本家去賺一筆大錢。過去帝國主義在殖民地是搾取廉價的勞動力,現在是無代價地掠奪大批的勞動力了。其野蠻性絕不遜色於古代的奴隸制度。這就是帝國主義血腥的本質。」
  周天虹聽得十分氣憤。戰爭的現實使他對帝國主義有了更深的理解。接著他問:
  「這次反掃蕩,阜平老百姓的表現怎麼樣?」
  「真是好樣兒的!」晨曦稱讚說,「平陽鎮就出了一個女英雄劉耀梅。她是羅峪村的婦女救國會主任,共產黨員。她被捕以後,敵人把她捆在一棵柿子樹上。日軍大隊長荒井問她八路軍的糧食、武器埋在什麼地方,她說:『這些地方我都知道,就是不能告訴你們。』荒井發怒了,揮著戰刀說:『你怕死不怕死?』劉耀梅說:『抗日不怕死,怕死不抗日!』這個年輕姑娘如此堅強,大出這個劊子手的意外,他惱羞成怒,狠狠地咬著牙齒說:『共產黨員有氣節,我今天就要嘗嘗共產黨的肉是什麼滋味!』漢奸們像狗似的搶上去挑破了劉耀梅的褲腿,扒開了她的衣裳。荒井這個惡魔就真的走上去用戰刀從劉耀梅的大腿上割下一塊肉來,在路邊火堆上燒了燒,放在嘴裡吃了。……在這個世界上,你聽說過這樣的事嗎?劉耀梅看見敵人吃她的肉,眼都紅了,她恨恨地大聲罵道:『你真是個牲口!我告訴你,中國人是壓不服的,你們小鬼於的日子是不會長的!……』這位女英雄就這樣地犧牲了!」
  聽了晨曦的敘述,周天虹的靈魂像受了巨大的撞擊,全身索索地戰慄起來。顯然他承受不了這樣的刺激,怎麼也想不到鬼子竟野蠻無恥到這樣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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