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三九 敵人怎樣化為朋友(二)


  在一張紅油漆的八仙桌上,擺著一把古香古色的小錫酒壺,和兩個農家常用的小酒盅。周天虹滿懷情義地斟滿了兩盅土產棗酒,然後舉起酒盅說:「讓我們共祝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的早日勝利,也視日本人民早日獲得解放!」說過,兩個人一飲而盡。
  剛才小林清推心置腹的談話,不斷引起他的深思。他想起在延安讀過的列寧的《帝國主義論》,覺得自己的理解還是太抽像了,太膚淺了。日本帝國主義給中國人民造成的苦難,自己已有了一些體會;而這個帝國主義對它本國人民造成的災難,卻是第一次聽到。他覺得這個帝國主義,實在太野蠻了,太殘酷了,人們說日本帝國主義是一個具有濃厚封建性的野蠻的帝國主義,真是一點不錯。因此,他對日本人民更同情了。
  但是,他對面前的小林清,還是有一些不夠理解:為什麼半年之前,在他被俘的時候,他的武士道精神是那樣十足,今天卻像另一個人呢?想到這裡,就笑著說:
  「小林,你是否可以談談你的覺醒過程?」
  小林清喝了一口酒,然後點頭歎息道:
  「坦白地說,這個過程是很艱難的。當時,也就是我被俘以後,我確實是想一死了之的。我逃跑不成,又被你們捉回來了。我整天都在悔恨,在戰場上我為什麼不找個機會剖腹自殺呢?這是我對天皇最大的不忠,已經損害了一個武士的榮譽。我對你們非常粗暴無禮,說實話,是故意觸怒你們,想借你們的手來殺我。我想你們如果殺了我,消息傳回到我的部隊,也許會對我的聲名有所補償。可是你們偏偏不殺我。金硬同志還給了我一本河上肇的《政治經濟學》看。說真的,這種書我哪裡看得進去?再說。那些深奧難懂的名詞我也不懂。我翻了幾頁,也覺得有些道理,仍然是似懂非懂,半信半疑。可是,我不能不說,你們的誠懇和耐心,對我有些觸動。我曾經想,假若調換一下位置,我有這樣的耐心嗎?我們日本人抓住了八路軍和老百姓,不是很快就把他們殺了嗎?尤其是抓住中國的老百姓,不是連問也不問,就把他們殺了嗎?那是比踩死一個螞蟻還容易的。而八路軍是怎樣對待我呢?他們只有一個,就是講道理。在日本軍隊裡,我是三天兩頭挨耳光的;在八路軍這裡卻沒有人動過我一個指頭,而且沒有一句帶污辱意味的言同。還常常問我吃了沒有,喝了沒有。我覺得這支軍隊太奇怪了,世界上哪裡有這樣的軍隊呢?於是,我決定不跑了,我要觀察一下這支軍隊。」
  說到這裡,他沉了沉,面帶愧色地說:
  「可是,由於我的立場沒有轉變,我還是做了一件對不起八路軍的事。那時俘虜裡有一個軍曹,非常頑固,他曾經在沒人的時候悄悄地跟我說,我們夜裡偷偷地跑吧,當時我已經不想跑了,我就含含糊糊地說,恐怕跑不出去。半夜三更,他起來了,就來到我的身邊,向我打手勢,要我跟他一起走。我裝做睡著了沒有理他。他只好慌慌張張地走了。這件事我本來應當報告,但我一想,他究竟是我的同胞,我又何必給他找麻煩呢?也許他回去還會給我說幾句好話。這樣我就把這事隱瞞起來了。後來我每逢想起這件事,就覺得心裡不安,畢竟我的覺悟太低了,立場上還沒有根本轉變。」
  「以後,你就到延安去了嗎?」天虹問。
  「是的。以後,金硬同志就決定把我和另外四名被俘的士兵送到延安去學習,意圖是進一步提高我們的覺悟。路上由八路軍的一個排護送。在日本軍隊裡,我們自然也行軍,可是像八路軍那樣一天走七八十里,遇上過封鎖線甚至要走一百多里,我們就沒有吃過這種苦頭。這時候,什麼牢騷怪話都出來了。而護送我們的八路軍,不僅和我們同樣走路,到了宿營地,還要給我們找房子,挑水做飯,燒水洗腳,找鋪草等等。夜裡還讓我們睡在炕上,他們睡在地下的鋪草上。第二天出發,又給房東把水缸挑滿,把院子打掃得乾乾淨淨。把鋪草捲好送還房東。有的俘虜發牢騷說怪話的時候,我就說:你們這些人有良心嗎?你們就不想想,那些護送我們的八路軍,他們不是同我們一樣疲勞嗎?他們為什麼還千方百計照顧我們呢?難道僅僅因為我們是俘虜?假若調換一下位置,我們能夠這樣對待他們嗎?你們就不想想,世界上有這樣的軍隊嗎?我說這話的時候,他們就不言語了。當時,八路軍的行為,確實給了我們很深的感動。我們同八路軍的距離漸漸縮短了。
  「但是,我們從日本軍隊帶來的壞習氣,一時還難以掃除。比如,我們每到一個地方,就有許多老百姓圍著看,有的人就粗野無禮地把眼一瞪:『滾開!不要圍在這裡!』自己已經是俘虜了,怎麼能這樣對待根據地的老百姓呢?此外還隨便拿老百姓的東西,在日本軍隊裡這是常事,老百姓根本不敢吱聲,可是在根據地這樣就不行了。有一天,天氣比較冷,我們中的一個人,抱起老百姓的柴禾就去烤火,老百姓不滿意,就同老百姓吵起來了。八路軍就趕快跑過來,向老百姓道了歉,還了柴草錢,才算完事。事後在小組會上,八路軍就向他進行了批評教育,說,八路軍的紀律是不拿群眾的一針一線,我們怎麼能隨便違反這項紀律呢?同時,從實際行動裡我們也看到,八路軍的指戰員,確實時時處處都是嚴守這些紀律的。因此,他們能夠同人民群眾親密無問。每到一個地方就像到了家裡一般。這個你從男女老少的笑臉上就可以看到了。在我們那裡,每到一個地方,老百姓早跑得光光的,就是剩下一兩個孤寡老人沒有來得及逃走,也對我們怒目而視,我們哪裡見到過這樣的笑臉呢?自然日本軍隊也有許多規定,《陸軍刑法》就嚴格規定:犯掠奪罪者處一年以上、十五年以下的勞役。犯強姦或殺傷罪者處七年以上勞役,重者處以死刑。犯放火罪者,處死刑。以上這些罪行,從各級長官起,他們都直接間接地大犯而特犯了,士兵們怎麼會不犯呢?如果按照這個刑法,我看絕大多數的人都是該執行槍斃的!單從這方面來看,我想八路軍也將是最後的勝利者。
  「有一天,我們走了八九十里才到了宿營地。我們想,可該好好地休息一下了。哪知這個地方,是日軍剛剛掃蕩過的一個村莊。村莊有四分之三的房子都被燒燬了,到處是燒黑的斷牆殘壁,瓦礫遍地,滿地都是豬毛、雞毛。真是慘不忍睹。護送我們的八路軍為難了。如果再選宿營地,我們已經走不動了,只好住在村角角裡幾處比較完好的人家。一路上為了避免麻煩,八路軍盡量讓我們少說話;可是話總是要說,結果還是被村裡人發現了。等到他們發現我們是日本人,就驚呼了一聲『鬼子!』許多人就惡狠狠地把我們圍起來了。他們用非常可怕的仇恨的眼睛望著我們,甚至有人想動手廝打,幸虧八路軍攔住,一遍又一遍地向他們解釋八路軍的俘虜政策,才算把他們勸住。可是,我們住到房子裡,也就是天剛剛黃昏的時候,猛聽見一聲尖厲的慘叫,一個披頭散髮的中年女人,手裡握著一把切菜刀,瘋狂地跑到我們的院子裡。她一邊高聲叫著:『日本鬼子,你們快滾出來,我今天要和你們拼了!』我們幾個日本人都驚呆了。幾個八路軍的戰士一見事情不好,趕快跑過來。可是她已經陷入瘋狂,力量非常大,一把就把一個戰士推了一個趔趄。四五個人上去才抓住了她的臂膀。她見不能得手,就往地下一坐放聲大哭起來。這時人們才從她的哭訴裡得知,她的丈夫和兒子都被日本人殺死了,兒媳也被日本兵輪姦後自縊了。她大叫道:『日本鬼子,你們把我逼到這個地步,我哪裡還有什麼活路啊?』說得八路軍的幾個戰士都哭了。看了這令人驚駭的一幕,我們幾個日本人簡直呆若木雞,覺得無地自容,不知說什麼好。不說別人,僅說我自己,我的心靈戰慄了。我覺得我們日本人給中國人造成的苦難實在太大了,太深了,我們的罪惡簡直是天地難容,是無法饒恕的!是一代兩代日本人所無法挽回的!當天夜裡,我們自然無法安睡。我發現我的幾個同伴在炕上輾轉反側,大概都在受良心的譴責吧!直到第二天走在路上,我還在想,假若是中國人打到我們國內,如果這樣對待我們,我們日本人又該作何感想呢?……」
  小林說到這裡,彷彿回到當時的情景,眼睛也有點濕潤起來。周天虹也唏噓不已,為了緩和他的情緒沒有多說什麼。
  「此後,我們經過長途跋涉,終於來到延安。」小林繼續說道,「那時延安已經有了二三十個日本人了。我們見到自己的同胞,自然是非同尋常的高興。山南海北,說個沒完沒了。中國共產黨幫助我們成立了一個『日本工農學校』。校長就是日本共產黨的領導人岡野進同志。學校設在延安寶塔山半山腰的窯洞裡。開始,我們以為,這不過是中國人對我們日本俘虜的另一種管教方式而已,是決不會有什麼人身自由的。事情恰恰和我們的想法相反,我們過的完全是自由民主的生活。如果說這個學校的特點,那就是民主自治。這和日本那種以打耳光為家常便飯的法西斯的管理方式完全不同。我們完全由學員投票選舉成立了自己的學生會,來管理自己的日常生活和各種活動。還經常有組織地向學校反映學員的意見。學校和中國同志都充分尊重我們的人格和日本民族的生活習慣。說老實話,我們即使在國內也從未享受過這樣自由自在的生活。當時八路軍的津貼費分為五等:士兵一元五角;排級二元;連級三元;營團級四元;師級包括毛主席、朱總司令等中央領導同志均為五元。而我們日本工農學校的學員一律按連級幹部待遇。在供給上中國同志以小米為主,我們卻主要是大米、白面。上午是一菜一湯,下午是兩菜一湯,幾乎天天都有一點肉。這樣的生活,當時在延安是很難得的。這樣的精神與物質的生活,使我們漸漸忘記了自己是一個生活在異國他鄉的戰俘,而是把自己也當成一名八路軍的戰士了。我們飯後,經常到延河邊散步遊戲,和中國同志親切交談,覺得非常愉快。那時延安有一個詩人,名叫劉御,他寫過一首民歌風的詩:『嘉陵綠,延河清,城裡城外有幾個日本兵;這裡跑出,那裡跑進,我們好像一家人。』這大概就是那時候我們生活的寫照了。
  「我剛才說過,我要仔細觀察一下八路軍到底是一支什麼樣的軍隊。有一天晚飯後,我和幾個同學到延安城裡散步。一路走一路說笑,沒有注意走到中央的駐地去了。那裡人們正在比賽籃球,圍觀的人很多,不斷傳出笑聲和掌聲。我們也就擠進人群觀看。這時候,我們才知道從前方回來的八路軍的總司令朱德也在其中。這天,他像其他人一樣穿著個白背心,汗流浹背地在籃球場上奔跑。儘管他比那些年輕的士兵年長得多,但卻顯得精壯有力,興致很高。說實在的,誰也看不出這個臉色赤紅樸素得像普通農民一般的漢子,就是舉世聞名的朱總司令。我們自然看得很有興味。因為在我們那裡,從來沒有見過長官同士兵一起吃飯,更別說在一起遊戲打球了。何況是一支軍隊的總司令呢?忽然間,我們看見總司令把球攬在懷中,他發現敵後空虛,就興高采烈地快速向敵方運行,大家也為他的好機遇向他鼓起掌來,並大呼:『總司令,加油!』『總司令,加油!』總司令志在必得,跑得更有勁兒了,哪知剛剛接近球籃,一個年輕的士兵,出其不意從他身後楔入,把他的球截過去了。那個士兵立刻向相反方向運動,總司令畢竟上了幾歲年紀,想返身奪球已不可能。說話間,那個年輕戰士已經一舉命中,引起一片掌聲。總司令只好把兩臂一攤表示遺憾。又一次,總司令正好站在對方籃下,一個女同志將球運過來,這真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如果那個女同志立即傳給他,那是肯定要得分的。這時總司令迫不及待地喊:『小康!小康!快把球給我!』誰知那個叫小康的女同志偏偏沒有給他,反而傳給中鋒去了。那位中鋒因為過分急切,籃球在籃內打了一個轉轉又滾了出來。大家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咦!』急得總司令把腳一跺說:『小康,你是怎麼搞的?』那個女同志嫣然一笑說:『我給你,你沒有把握嘛!』大家哄然大笑起來。這時候,我們才知道那個女同志就是朱德的夫人康克清同志。那場球賽,我們幾個日本人簡直看得如醉如癡。我不禁在想:天底下哪裡看到過這樣的官兵關係?哪裡看到過這樣人與人的關係?我們有生以來,在軍隊裡看到的,就是高聲的怒罵和無端的斥責,再不就是難以躲避的耳光!那完全是一種奴隸主和奴隸的關係。我漸漸懂得了:什麼是法西斯主義的人際關係,什麼是共產主義的人際關係。我想只有共產主義的人際關係才是真正符合人性的。我的一個同伴深有感觸地說:『看了今天這場籃球,我是再也不願回到日本部隊了!』我說,是的,我有同感。
  「你知道,我們日本人很喜歡打棒球,在日本可以說老少都會。我們工農學校的棒球隊也組織起來了。每天晚飯後,我們就在延河灘上劃出一片場地打起來。來看的中國同志很多。有時中央領導同志散步走到這裡,也圍著觀看。有一天,毛主席也來到這兒悄悄站在人叢中。我們開始沒人發現,後來有人看見了,就低聲說:『毛主席也來看我們打棒球了。』我們真是高興萬分,在場上縱橫奔馳,打得特別起勁。等到大家休息的時候,毛主席就說:『我來試試可以嗎?』大家就說:『當然可以!』就把大棒交到他的手裡。毛主席把大棒掂量了一下,猛力一擊,一棒就把球遠遠地打到界外去了。大家一陣哄笑。散場時,我們把毛主席圍起來了。毛主席笑著問:『你們生活得怎麼樣?在我們這個窮山溝裡還覺得方便嗎?』我們說,『中國同志對我們照顧得太周到了,我們實在太感謝了。』毛主席又問,『你們想家不想家?身居異國,恐怕還是有點想家的。』大家笑而不答。毛主席說,『我們的敵人只有一個,這就是日本帝國主義和中國的漢奸賣國賊。我們聯合起來把他們打倒,你們就可以回到日本同親人團聚了。我相信這一天是一定會到來的!』大家熱烈地鼓起掌來,一直把毛主席送過延河。
  「當然,在延安最重要的是我們受到了畢生難忘的革命理論的教育。學校的課程有:《日本問題》、《聯共(布)黨史》、《時事問題》、《政治常識》、《社會發展史》、《政治經濟學》等等。任教的除岡野進同志外,都是中國的專家、學者,像李初梨、趙安博、王學文、何思敬等同志。他們都講得通俗易懂,聯繫實際,使我們明白了許多有生以來從來也不懂的道理。我覺得最重要的是使我們明白了,什麼是剝削,什麼是階級,在這個世界上,什麼人是吃人肉、喝人血的不勞而獲的剝削者,什麼人是終年勞動不得一飽的勞苦大眾。一句話,使我們明白了什麼人是我們的敵人,什麼人是我們的朋友。明白了這一點,我們也就明白了用:些把我們送上戰場、要我們『效忠天皇』、為他們當炮灰的人,才是我們真正的敵人;而全世界的無產者和中國人民才是我們的朋友。從這時起,那種把日本大和民族標榜為『天之驕子』、『獨得神祐』的武士道精神,以及『保衛日本生命線』、『防止中國赤化』、『膺懲暴戾支那』的欺騙也就徹底瓦解了。在延安的這一段生活如果概括為一句話,這就是共產主義思想徹底瓦解了我們根深蒂固的武士道精神,或者說是我們的新生。」
  聽到這裡,周天虹感慨地說:
  「怪不得呢,剛一見面,我就覺得你變成另一個人了。讓我為你的新生來乾杯吧!」
  說過,他又滿滿地斟上酒來,兩個人一飲而盡。小林兩頰上升起一層幸福的紅暈。
  飯吃好了,小林起身告辭。周天虹一直把他送到村外。臨別時,周天虹說:
  「小林,我還沒問你,今後有什麼計劃呢!」
  小林笑著說:
  「我現在跟你一樣也是八路軍了。我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投入工作,趕快把『日人在華反戰同盟支部』成立起來。爭取更多的日本人和我們站在一條戰線上。我現在馬上回到團部就要同那兩個新俘虜進行談話。」
  「那兩個人,其中一個很頑固。曾經拒絕吃飯。」
  「知道,知道。」小林笑了,「他叫渡邊一郎,是個軍曹。他那股頑固勁兒,大概和我被俘時差不多吧。另一個叫吉尾,是個學生,態度比較好。你放心吧,我是有信心有辦法教育他們的。」
  小林說過,就像有堅定信念明確目標的人那樣,放開大步昂頭挺胸地向前走去。

  ------------------
  小草掃校||中國讀書網獨家推出||http://gd.cnread.net
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