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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太行秋色(二)


  部隊經過一整夜休息,精力完全恢復。剛剛吃完早飯,騎兵偵察員回來報告:日軍六百餘人帶著民伕、馱子已經進了白石口了。
  團部命令:部隊立刻向戰場開進。
  出了司各莊村口,向北一望,就是那座巍然矗立的白石山。此山海拔兩千公尺,山頭終年埋藏在白雲裡。山中奇峰競秀,花草繁茂,且盛產白色小雪花大理石,故取名白石山。今天的戰場就設計在它的胸懷中。
  本團一營,佈置在雁宿崖東山的內斜面。指揮員們在山頭上靜靜地觀察著地形。周天虹跟著劉福山、左明也爬上了山頭。他往下一看,不禁暗暗稱奇。山下是一條異常狹窄險峻的山谷,最寬處不過百餘米,最窄處僅有幾十米。一條小河蜿蜒其問。僅有幾十戶人家的一個小村,像山水畫般掛在高高的河岸上,那就是雁宿崖了。往上去是三岔口,往下去是張家墳,這條狹谷大約有數百米長。從白石口下來的敵人,只要進入三岔口,也就進入了死亡之谷插翅難逃。這真是打伏擊的絕妙地形!彷彿天造地設專門為八路軍打伏擊似的。周天虹不能不暗暗讚眼紅軍將領的指揮經驗。
  營長何彪子向大家傳達了整個戰場的部署。本團一營和二營擔任正面突擊;三營在三岔口截斷敵人的歸路;張家墳兩側的陣地已由三團佔領,準備由南向北突擊;二團佔領西側陣地,準備由西向東突擊。
  何彪子剛剛講完,本來還想鼓動幾句,三岔口方向已經傳來了槍聲。原來高鳳崗所在的淶源支隊,已經將敵人引進「口袋」來了。
  「好!到底還是來了!」
  「這一次老子可沒有白跑!」
  陣地上一片歡騰。周天虹排最活躍的七班長孫超還說:「我早晨就勸你們不要吃飽,等著下午吃餅乾嘛!」
  何彪子立刻命令隱伏在內斜面的部隊爬上山來,在各個山頭上佈置好火力。
  周天虹和他的排,靜靜地伏臥在山頭上凝望著山谷。不一時,日軍的先頭部隊,從北面的峽谷裡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他們穿著黃呢子軍服,戴著微微隆起的令人噁心的黃呢軍帽,背著赤紅色的牛皮背包,扛著三八大蓋和歪把機槍,在河邊小路上卡嚓卡嚓過來。顯然,他們在中國的土地上早已驕縱成性了。
  「你瞧,他們要休息了!」小孫眼尖,在周天虹耳邊悄悄地說。
  周天虹凝神細看,果然日軍的先頭部隊在雁宿崖村下面的河灘裡停下來。有的點火抽煙,有的到河邊飲水,散散亂亂地擠在河灘上。
  「排長,快打吧,多好的目標呀!」小孫又叫。
  周天虹也心裡癢癢的,認為是不可多得的良機。他往劉福山身邊蹭了蹭,輕輕地問:
  「連長,能開火嗎?」
  誰知這個掛滿紅絲的獨眼連長把眼一瞪:「這個戰場歸你指揮嗎?」周天虹不敢言語了。
  日軍休息了大約十幾分鐘,接著繼續前進。往北一望,其後續部隊已經進來,像一條黃褐色的毛毛蟲慢慢地向前蠕動。再往後就是無精打采的民伕趕著的馱子。接著,三岔口方向又傳來一陣密集的槍聲,顯然是三營的部隊關上了狹谷的大門。
  天虹再往南看,日軍的先頭已經接近了張家墳。他心中不免納悶:老蔫團長怎麼搞的,為何現在還不開火呢?……正在此時,背後響起了洪亮的衝鋒號聲。往後一看,號聲是從後面一座尖尖山上發出來的。那裡正是團指揮所。隨著號音,各個山頭的火器一起開火,整個一條山谷戰慄在戰場音樂的大合奏中。敵陣頓時大亂。進至張家墳的日軍遭到猝不及防的迎頭痛擊,眼瞅著幾個騎馬的敵人翻身落馬,隊伍立刻回捲過來。三岔口的敵人遭到尾擊,則朝前擁去。頃刻間,在雁宿崖下面的河灘上攪成一團。有的朝石頭下面躲,有的亂跑亂躥,一片鬼哭狼嚎。這時,尖尖山上的號音再度響起,二營出擊了。眼看著敵人的屍體橫七豎八地倒斃在河灘上。那些負了重傷的,則蜷臥在石頭上痛苦地呻吟。他們的血舊舊地流到雁宿崖下的溪水中。
  但是,這支被武士道武裝的侵略軍畢竟還是有戰鬥力的。那些剩下的日軍,拚死地爬上西側的山頭,佔據了無名山和六一五兩個高地;大隊長□村大佐和炮兵中隊則退回到雁宿崖村中固守。戰局逐漸穩定下來。
  顯然,奪取無名山和六一五高地已成為全局的關鍵。
  這時,何彪子從後面急匆匆地跑過來,對劉福山說:
  「瞎子,下面的戲該你唱囉!團長的命令,要你立刻拿下無名山!」說過,他那黑而瘦的臉上顯出異常嚴肅的表情。
  劉福山那只佈滿紅絲的獨眼眨巴了兩下,一擺頭說:「行!」
  「要快!」何彪子臨走時又說,「我用全營的火力來掩護你。」
  劉福山再次望望無名山,心想這個任務不輕,眼睛就瞅著一排長韓延林了。韓延林是陝北紅軍,戰鬥經驗相當豐富。他長著一副寬臉,面色略黃,似乎有一點病容。至於有什麼病,他從來沒有說過。他的背也有些駝,不知道是當長工落下的還是長期背彈藥箱留下的印記。他行軍時背上背包,米袋,上面再蓋一件大衣,使人往往想到沙漠中遠行的駱駝,默默地走著無盡的路。
  劉福山走到他跟前,略帶笑意說:
  「老韓,這個戲你就唱主角吧!」
  韓延林微微一笑,點了點頭。他立刻檢查了一下戰士們的裝備,平平常常說了一聲:「跟我走!」就提著駁殼槍,按照連長指定的路線衝下去了。
  待他們接近無名山時,全營的輕重機槍一齊開了火。很快就看見山頭上開出一大片手榴彈的藍花,把整個山頭蒙蓋住了。煙花還沒有消散,就聽見煙霧中一片衝殺聲。接著,灰藍色的煙霧中就飄浮起一面紅旗。頃刻我方陣地騰起一片喝彩聲。在團部那個尖尖山上,也隱隱有「好哇!」「好哇!」的聲音傳過來。
  劉福山自然是面含微笑。
  可是沒有多久,六一五高地上的輕重機槍爆響起來,日本人的擲彈筒也連續發射,無名山又埋在重重的硝煙中。接著,日本人衝鋒時特有的呀呀聲也傳過來,眼瞅著韓延林和他的戰士們又被壓下山來。來人報告,韓延林和十幾名戰士都負了重傷。
  劉福山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營部通訊班長從後面跑過來說:
  「劉連長,營長叫我告訴你:趕快組織第二次衝鋒!」
  「我知——道。」劉福山瞪了他一眼,有點兒不耐煩。那意思是,即使你不催我也是要組織的。他用眼瞟了瞟周天虹,又瞟了瞟二排長劉二虎。嘴裡沒說,心裡覺得周天虹太嫩,劉二虎又太愣,不夠靈活。一時拿不定主意。
  左明心眼透亮,立刻跑到劉福山身邊,把袖子一挽,說:
  「老劉,我去!我就不相信我們紅軍不行,看小鬼子會硬到哪裡!」
  劉福山會意,又似乎帶著幾分感激地點了點頭。左明立刻對著二排頗帶威嚴地喊了一聲:
  「放背包!把你們的囉唆東西全留下來!」
  一聲命令,大家辟里啪啦地把東西丟在一起。左明一面脫去自己的棉衣棉褲,又從戰士身上取下幾個手榴彈插在腰裡。然後把駁殼槍一揮,說:「今天我走在頭裡,你們誰也不要裝孬!」
  聲音剛落,就率領二排衝下去了。
  時間不大,二排就在輕重機槍的掩護下衝上了無名山,敵人連滾帶爬地滾下去了。遠遠近近的陣地上又是一片歡騰的呼喊,一片熱烈的彩聲。
  但是,為時不久,由於友鄰部隊沒有把六一五高地同時攻克,日軍又開始了第二次反衝擊。這時只見硝煙中,一個年輕的身影高高地站起來,揮動著一面紅旗高聲喊著:「同志們!堅持住哇!誓死不能後退呀!」一聽那尖尖的年輕的聲音就知道那是左明。可是一瞬間,一梭子彈過來,這個年輕人便帶著一身子彈滾到山崖下去了。回來的人報告:副指導員全身中了五顆子彈,負了重傷,已經送往後方醫院。
  劉福山的心往下一沉,幾乎把嘴唇咬出血來。
  何彪子大步流星地趕過來,那張瘦黑的臉,沉得像一塊鐵板。他瞪著一雙凶狠的眼睛大聲喝間:
  「劉瞎子!你今天是怎麼搞的?」
  劉福山的那只獨眼全部紅了。他本來想辯白幾句,說明那是六一五陣地沒有及時攻克才造成的;可是他不願意在戰場上頂撞上級,強忍著沒有做聲。
  「告訴你,你要不立刻拿下來,我就要你的腦袋!」
  「好好,你瞧,我親自把部隊帶上去!」劉福山也急了,把駁殼槍從匣子裡嗖地抽了出來。
  通訊班長連推帶勸,把營長弄了回去。
  周天虹一看連長真的惱了,心想:他已經負過六七次傷,全身上下都是槍眼兒,身子骨兒已經很弱,怎麼能讓他帶上去呢?想到這裡,就三腳兩步跳到連長跟前攔住說:
  「連長,殺雞怎麼用牛刀呢?任務你交給我,如果我再拿不下來,你再去也不遲麼!」
  周天虹略停了停,又說:
  「再說,我看這陣地並不難攻,主要是沒有和攻擊六一五的部隊協同一致。只要協同一致是完全可以攻下來的。」
  說過,他立刻整頓了一下部隊,簡短地鼓動了幾句,就帶著部隊衝下去了。
  部隊沿著較隱蔽的路線,接近到無名山的南側。他讓部隊暫時隱蔽起來,自己靜靜地注視著友鄰部隊的動向。半小時過後,他看到進攻六一五高地的部隊開始向山上蠕動了,他才高喊了一聲:「上刺刀!」然後帶著部隊向無名山悄悄爬去。這時從四面八方掩護進攻的火力,正像狂風暴雨一般在頭上迴旋。戰士們的勁頭很足,迅速地向山上爬去。等到快接近山頭時,周天虹把哨子嘟嘟一吹,大家才一齊把手榴彈拋上去。七班長孫超今天帶的手榴彈特別多,差不多全身都掛滿了。他一氣就投出了五六個。一個個的手榴彈就像小老鴰似的紛紛飛向敵人的陣地。厚重的光光的爆炸聲,就像大合奏中的鼓點一般。乘著瀰漫的硝煙,周天虹高高地喊了一聲:「同志們,衝啊!」戰士們也跟著他喊:「衝呀!衝呀!」就挺著明晃晃的刺刀衝上山頭去了。
  剛一衝上陣地,小孫就抓住了一挺歪把子的槍腿,那個留著小日本胡的傢伙還不鬆手,就同小孫廝打起來。周天虹立刻跑上去,乒乒兩槍結果了那廝的性命,一腳把他踢到山澗裡去了。接著是一陣短暫的肉搏,敵人留下五六具屍體,其餘的狼狽逃向六一五高地。哪知此時,六一五高地已同時被我攻佔,敵人不得不再次掉轉頭來。周天虹早有準備,立刻命令用密集火力掃射敵人。他見有的戰士仍臥倒射擊,就喊:「站起來打!端著機槍掃啊!」這個排原有兩挺捷克式機槍,又加上新得的歪把子機槍,戰士們端著三挺機槍嘩嘩地猛掃過去。小孫超簡直像著了魔似的,手榴彈打得又遠又准,不一時,就把這群從異國來的武士全壓到山澗裡去了。他們在山洞裡亂跳亂躥,發出一陣陣淒慘的叫喊。整個一條山澗,全是灰藍色的煙霧。周天虹領著戰士喊了一陣跟敵工幹事學來的口號,毫無回應。煙霧漸漸散去,周天虹往山洞中一看,下面全是橫七豎八黃呢子和紅領章的屍體。其中有一個穿細呢軍服的人,偷偷藏在一塊大石頭後面,似乎蠕動了一下。小孫眼尖,立刻就攀沿著石壁走了下去。哪知剛剛走近,那個傢伙就舉起手槍來乒地打了一槍,幸而沒有擊中;接著他撲過來,又打又咬,小孫就用刺刀猛地一捅,結束了這個傢伙的性命。從他身上搜出一本書,然後爬了上來。周天虹接過那本書一看,封面上印著《宣撫心得集》幾個字,輕輕歎了口氣說:「怪不得這樣頑固,原來是個宣撫官呢!」
  「小孫,快把紅旗插起來吧!」
  紅旗在硝煙中飄起來了,接著六一五高地上的紅旗也樹了起來。這時,遠遠近近的陣地上都傳過來一陣陣的歡呼聲。
  戰士們高興極了。他們紛紛拆開繳獲的許多小白口袋,吃起餅乾來。餅乾袋中還裝著紅紅綠綠的小糖塊兒,吃起來十分香甜適口,小孫對大家說:
  「同志們,吃早飯的時候,我就告訴你們不要吃飽,準備下午吃日本餅乾,我沒有白說吧。」
  「小孫,你是個預言家嘛!」周天虹說。
  大家笑起來。
  至此,殘餘的日軍全被壓進雁宿崖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山村,黃昏時被全部殲滅。在□村大佐據守的農家小屋內,搜出寫著□士村大佐名字的軍大衣和一把戰刀。六百餘名日軍的屍體和幾門山炮,都全部留在這個荒僻的只有冷風和溪水的山溝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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