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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來到晉察冀(二)


  那人領著周天虹他們進村不遠,就看見小土地廟前面,有七八個老頭兒正坐在大石頭上聊天。中間有一個二十七八歲的軍人,正興致勃勃地向他們講著什麼,人群裡不時揚起一陣陣笑聲。一個白鬍子老頭兒站起來興奮地說:
  「老馬,聽了你這話,我這心就有了底了。以前老覺著洋鬼子厲害,現在看只要打持久戰就行。咱們中國這麼多人,幹嗎叫幾個洋鬼子騎著脖拉屎呢!」
  老人說過,把長桿煙袋往老山鞋底上乓乓一磕,從煙荷包裡滿滿地裝了一鍋煙,用手掌把玉石煙嘴兒一抹拉就遞給那個軍人。周天虹注意到,那個叫「老馬」的軍人,既不推辭也不猶豫,恭恭敬敬地接過,立刻含在嘴裡抽起來。巴噠巴噠,煙鍋裡冒著一股悠然的青煙。
  「他就是你們找的馬社長了。」那個中年漢子一指,同時高喊了一聲:「老馬!」
  老馬應聲回過頭來,也習慣地把煙鍋子往鞋底上一磕,奉還給那個老者,然後走過來。
  周天虹注視著這位老馬,驀然一驚,心想:「這不就是我的老師歐陽行嗎?他怎麼又姓馬了呢?」天虹想起以前他那黃皮寡瘦的模樣,那破氈帽低低壓著眉際受壓抑的神氣,跟現在可大不一樣了。現在,他臉頰紅潤,腳步輕快,真瀟灑得多了。
  這時,對方也似乎注意到他,遠遠地叫了一聲「天虹!」接著就快步走過來把他擁抱住了;還不斷地拍著他的肩背。周天虹不禁一陣激動,嗓子眼熱辣辣的,「歐陽先生,要不是你引導我,我怎麼會來到這裡呢!」說著,止不住流下了兩行熱淚。
  「我不是說過嗎,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歐陽行親切地笑著。
  接著,周天虹把來者一一作了介紹,並再次指著歐陽行說:
  「這是我常向你們提到的歐陽先生,他就是引導我參加革命的人!」
  「不要再提什麼先生了,我們都是同志,今後我們就在一起干吧!」
  歐陽擺擺手,笑聲朗朗地說:
  「你們來的正是時候!現在部隊正像滾雪球似的發展,到處都喊著要人。我這裡人也缺得很哪!聽說你們來了,我跟聶司令員好說歹說,才分給我一個!」
  他一面說,一面帶著大家向一家農舍走去。
  「歐陽先生,」天虹一時改不過口來,仍舊這樣稱呼他,「您怎麼也到這裡來了?」
  「噢,這地方光許你們來,就不許我來?」歐陽幽默地說,「天虹,請你原諒,我跟你實說,當你從家鄉出走的時候,我也有心同你一起到延安去。可是一想我離開黨多年,寸功未立,又有何顏面見江東父老?我總想組織一支游擊隊,拉到黨的隊伍裡來。你走以後,我就跑到一個偏僻的縣城裡,沒有想到我組織的游擊隊剛剛有點眉目,就被國民黨縣黨部的老爺們知道了,他們就要抓我。幸虧有人透露了消息,我才連夜逃出來。這些人就是這樣,他們不抗日,還不許別人抗日……」
  「以後呢,以後您到哪兒去了?」
  「接著我就到了山西前線。很快太原又失守了。聽說聶司令員到了五台山,要在這裡開闢根據地,我就集合了幾個流亡學生趕到五台。聶司令員瞭解了我們的來意,表示非常歡迎。但是他說:『在敵後創建根據地,這是十分艱苦的事,你們是些文人,能夠吃得下這個苦嗎?』我就說:『聶司令員,你就放心吧,對於未來的艱苦和風險,我是有充分準備的。一路來的路上,我嘗試了各種野草,哪一種是能吃的,哪一種是不能吃的,我已經辨認出十幾種能吃的野草了。聶司令,我來你這裡是準備著吃草的!』聶司令聽了很感動,不止一次在會議上表揚我。他說:『我告訴你們,我這裡有一個準備吃草的幹部!』……」
  說話間,來到一個小院門前。剛踏進院子就聽見一匹馬灰灰地嘶叫起來。大家凝視槽頭,見一頭老黃牛旁邊,拴著一匹棕紅色的高頭大洋馬,它一邊嘶叫還望著歐陽行打著響鼻。「老夥計,你餓了吧!」歐陽行說著,順手丟了一把草在馬槽裡,一面笑著說:
  「這是去年反敵人八路圍攻的戰利品。聶司令員見我跑來跑去太辛苦,就把它送給我了。現在我每天寫好社論,就騎上它到聶司令那裡,方便多了。」歐陽行說著還拍了拍皮帶上的手槍,「這也是司令員送給我的。」
  這時從屋子裡出來一個農家婦女,帶著笑對歐陽說:
  「我一聽見馬叫,就知道你回來了。喲,來了這麼多客人,我給你們燒點開水吧!」
  「不用了,大嫂,早晨的開水還有呢!」
  歐陽把大家讓進一個堆滿文稿的小房間裡,從小桶裡給每人舀了一缸子涼開水算作招待。小房間裡,除了一鋪大炕,一張八仙桌子,已經無處插足,周天虹幾個只好坐在炕沿上。
  晨曦把他的行政介紹信和黨的介紹信取出來,恭恭敬敬地遞給歐陽。他的入黨問題是在抗大最後的時日裡解決的。歐陽仔細看了看;又微笑地望著晨曦,把他端詳了一番,慈祥地問:
  「你願意到我這裡工作嗎?」
  晨曦把他的近視鏡往上托了托,靦靦腆腆地說:
  「我本來也是準備到前方去的。」
  「哈哈,前方?我們這裡也是前方嘛!」歐陽朗朗地笑著說,「現在敵後進行的戰爭,正像毛主席說的是一種犬牙交錯的戰爭。這也許是一種新形式的戰爭。敵人包圍著我們,我們也包圍著敵人。一打起來,雙方就交織在一起,更分不清前後方了。現在我們離敵人遠者五六十里,近者三四十里,聶榮臻的總部竟敢在此巍然而立,歷史上哪有這樣的戰爭呢?……」
  歐陽越說越興奮,特意望著晨曦說:
  「你看我們這個報社,不過是些文弱書生,但打起仗來,都是一手拿槍,一手拿筆。去年敵人八路圍攻,我這個報社,就同敵人打起游擊來。敵人在山那邊活動,我們就在山這邊印報。我們有幾個記者還真表現得很不錯呢!晨曦,我看你就下決心在報社干吧,你一來就知道了。」
  高紅忽閃著一雙黑眼睛,一直望著歐陽。這時,她笑微微地插話說:
  「馬社長,你只要多給他點時間寫詩就行。他寫詩都入迷了。」
  「哈哈,原來是位詩人!」歐陽望著晨曦笑道,「這個沒有問題。我們的報紙也可以發表你的詩作。西北戰地服務團的田間、邵子南最近也來了,他們正計劃著出詩刊。」
  「田間、邵子南同志我也認識。」展曦微微紅著臉說,「我們在延安一起搞過街頭詩運動。你看,邊區也可以搞街頭詩嗎?」
  「當然可以!」歐陽果斷地說,「我們的文化迫切需要同勞苦大眾結合起來。」
  「現在我一進村莊,就察看那裡的牆壁,我心裡想,如果在那上邊寫一些短小有力的詩句,對人民群眾不也是一種鼓舞嗎!」
  「對,你的想法很對。」歐陽充分肯定地說,「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缺點,就是還沒有同廣大的工農群眾結合起來。左翼文化運動也有這個缺點。現在我們到鄉村來了,革命更深入了,我們吃著老百姓的小米,住著老百姓的房子,我們應當把革命的新文化深入到窮鄉僻壤才行。」
  晨曦像是一下遇到難得的知音似的,心情格外舒暢,臉上放著紅光,一點拘束也沒有了。他親切地望著歐陽,像對老朋友一樣敞開了心扉。
  「我過去在家鄉也到過鄉村。鄉村給我的印象是貧窮的、悲慘的、愁苦的和沒有希望的。我這次來到邊區,處處都有一種新鮮的感覺。從村頭查路條的孩子,大樹底下紡線線的老太太,村邊大場上操練的青年婦女,冬學裡飄出來的歌聲,我都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新鮮感。雖然人們生活得並不富裕,我看他們的眉眼間似乎都充滿希望。就是晉察冀的山呀,水呀,也彷彿包含著一種力量,披著一種靈光似的。我這腦子裡一天到晚騷動不安,老想寫詩。高紅說我被詩迷住了,其實我是被新的生活迷住了,我覺得就好像來到一個新世界似的。……」
  歐陽一直瞇著眼聽著,好像他也進入到晨曦的情感世界中去了,他把桌子興奮地一拍:
  「晨曦,就憑這一點,我也要說你是個詩人!不錯,一點不錯,不僅僅是抗日,我們的確是在創造一個新世界!」
  大家都興奮起來,沉入到一種光榮和神聖的使命感中。
  「馬社長,現在邊區的形勢怎麼樣?」高鳳崗插話問。
  「你就別叫社長社長了,你沒聽到全村大小都叫我老馬哩!」歐陽嘿嘿笑著說,「現在我們的腳跟總算站定了。你們要早來一年,那可是熱鬧得很呢。正像人們說的,『主任賽牛毛,司令遍天下』。因為國民黨的軍隊逃到南邊去了,國民黨的官兒也跟著跑了,這就造成一個真空地帶。這時候,各種力量,三五十人一股,百兒八十人一股,千把人一股,都紛紛揭竿而起,自立旗號,自封司令。這裡有真正抗日的,也有地痞流氓,散兵游勇,假借抗日之名企圖渾水摸魚。還有跟日本人暗中勾結作威作福的。他們整天魚肉鄉里,派捐派款,加重了人民的苦難。當時就有民謠說:『窮八路,富七路,要找媳婦到高部。』……」
  「這是什麼意思?」高鳳崗問。
  「八路軍不拿群眾一針一線,自然是窮的。還有個七路軍,搶老百姓的金銀元寶;把老百姓的土炕都壓塌了,你說富不富?易縣有個高宏飛部,司令部門前經常停著三乘花轎,見到有些姿色的農家女子,就搶過來成親,作踐夠了就賞給他的部下;所以到高部找媳婦就比較容易了。群眾對這種狀況自然是不能忍受的。根據黨的統一戰線政策,那些真正抗日的,就同他們團結起來;那些同日本人暗中勾結的,就乾脆將它消滅;那些為非作歹不走正路的,就加以改造;這樣根據地的秩序才漸漸地穩定了。去年敵人的戰略是『南取廣州,中取武漢,北圍五台』,經過去年粉碎敵人的八路圍攻,現在可以說晉察冀根據地已經站穩腳跟了。」
  「現在這塊根據地已經鞏固了嗎?」周天虹問。
  「應當說,基本上是鞏固了,但是還有許多工作要做。」歐陽沉思著說,「我們同國民黨抗戰路線的根本不同之處,就是發動群眾和依靠群眾。只要把群眾真正地發動起來了,我們的根據地就可以說立於不敗之地了。而要把群眾真正地發動起來,一要改善人民的生活,二要給他們民主。而國民黨是不給人民這些的。你看國民黨地區,一片死氣沉沉;由於抗戰,一些官僚乘機發國難財,人民的負擔反而加重了;人民抬不起頭來,要他們當兵就抓壯丁,繩捆索綁趕上前線,這種辦法怎麼能贏得抗戰勝利呢?我們這裡就大不相同:到處是一片勃勃生機,到處是一片歌聲,人人眉開眼笑,晨曦說是來到了一個新世界,不就是從這裡來的嗎!但是,我們的減租減息工作,還可能有做得不徹底的地方。這是需要我們大家共同努力的。」
  講到這裡,外面響起了幾聲長長的哨音。歐陽笑著說:
  「開飯了。你們回去也是小米飯,就在這裡吃吧。我叫他們加一個菜,我這裡還有一點過年時老鄉送的棗酒呢!」
  大家並不推辭。彷彿很願意在這裡多留一點時間,因為這位報社社長的才情、意志和說不出的魅力早已經把他們征服了。
  吃飯中間,周天虹忽然想起有一個問題還沒有問,就說:
  「歐陽同志,您為什麼又改姓馬呢?」
  「這個很簡單。」歐陽笑著說,「這個村子的名字叫馬蘭村。聶司令員題寫過一句話:『誓與華北人民共存亡』,我以村名為筆名,取名馬南,今後這裡就是我安身立命之地,或者也可說是我生死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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