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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播種者


  這件事,可以說是天虹平生受到的最大打擊。他想起秦家紳士那冷冰冰的眼光,那居高臨下、以富欺貧的態度;想起傅天驕對自己從心底裡的輕蔑,就立刻感到受了難以忍受的羞辱。再說問題不僅沒有解決,反而更加僵滯難辦了。當今之計,是拋開碧芳單獨出走呢?還是再等一等看事情有無變化呢?
  他回到家裡,愣愣地坐著。翻來覆去,想了又想,不得要領。他決定請教歐陽先生。
  下午二時,他到了歐陽家裡。掀開門簾,看見歐陽行正仰在躺椅上午睡未起,輕輕地打著呼嚕。天虹不忍心將他叫起,向後退了兩步,不小心碰到了什麼,還是把他驚醒了。歐陽行睜開眼,見是天虹,笑了笑,伸了個懶腰,說:
  「哎呀,是你!我做了一個好長的夢。我隨著一支部隊向戰場挺進,爬了好多山才進入了一條戰壕,眼看日本人要衝過來了,我正立在戰壕上向士兵們發表演說,忽然一排子彈射過來,我就倒下來了。你要是不來,恐怕這夢還要做下去呢!」
  「夢是心頭想。」天虹笑著說,「先生怕是想上戰場了吧?」
  「那倒是真的。我最近一做夢就是這些。」
  「你看保定守得住嗎?」
  「守不住。」他搖搖頭,「說不定一兩天內就可能失守。」
  「老百姓說,為什麼前面幾十萬大軍擋不住幾個鬼子兵呢?」
  歐陽行臉色嚴肅,緩緩地說:
  「這是因為政府的軍事、政治都不對頭。軍事上他們取消極防禦,修幾條防線等著挨打。敵人從側翼一迂迴過來就全盤垮掉。這次涿州一帶的三道防線就是這樣。政治上,他們只搞軍隊的片面抗戰,不願發動群眾,也不敢發動群眾。軍隊一垮,大家就跟著跑。我最近在這裡搞了幾次大規模的宣傳,想組織幾個群眾團體。他們就千方百計地阻撓破壞,最近國民黨的縣黨部已經注意上我了……」
  他親切地望著天虹,像忽然發現了什麼,說:
  「你最近好像瘦了,有什麼心事嗎?」
  天虹的臉立刻紅了,很不好意思地把他同碧芳的關係,以及最近合計去延安受到阻撓的事,前前後後說了一遍。
  歐陽聽完,半開玩笑地說:
  「怪不得好多天沒有見你,原來你還有這麼多秘密瞞著我呢!」
  天虹越發不好意思,紅著臉解釋說:
  「事情老是沒個結果,也沒法兒告訴您。現在只求先生幫我下個決心。」
  歐陽神情嚴肅地考慮了一陣,然後用他那明亮的眼睛望著天虹,說:
  「我先問你,延安你還去不去了?」
  「當然要去。」天虹語氣很堅決。
  「你如果實在離不開慧芳,再等一等也可以,不過我看不會有什麼結果。看來她比較軟弱,暫時還難以戰勝父親的壓力。」
  天虹連連點頭。
  「當然,我很贊同你們一起去延安,這是好事。」歐陽緩緩地說,「但是既然不可能,那就要勇敢捨棄。因為愛情問題畢竟是個人問題,個人問題任何時候都應當服從革命大局。我們不能做愛情至上主義者。你覺得這話對嗎?」
  「很對。」天虹心悅誠服地說。一霎時,歐陽的話像火光一般把他的心裡照得通明,連日來那些紛亂的思緒彷彿經過梳理一般變得清爽了。他立刻充滿熱情而又堅定地說:「我準備很快就走,的確不能再耽擱了。」
  歐陽先生的臉也明亮起來,充滿了笑意。他興奮地把袖子一持,說:
  「好,我來給你寫信!」
  說過,立刻鋪開開明書店印的米黃色稿紙,揮揮灑灑地寫起來。不一時將兩封信遞過來,說:
  「這是我的兩個朋友,都在西安。一個是小學教師,一個是大學教授。你去找他們,讓他們幫你介紹到八路軍辦事處。因為我已經失掉了關係。」
  說過,輕輕地歎了口氣。
  「您,失掉了關係?」天虹覺得這個術語很陌生,隨口發問;一面將兩封信小心翼翼地裝到口袋裡。
  「是的。」他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後決定告知天虹,「我對你實說了吧。我是大革命時期加入共產黨的。也就是說,十年以前我就是共產黨員……」
  「噢!」天虹在心裡驚呼了一聲,幾乎叫出聲來。他總覺著歐陽身上有一種神秘感,多次打問過他,都被他遮掩過去,今天他實說了。
  歐陽見他一副吃驚的樣子,淡淡地笑了一笑,接著說:
  「大革命時期,我上過毛澤東在武昌辦的農民運動講習所。大革命失敗,我在湖北、河南交界處領導過農民暴動。暴動失敗,到處捉拿我,我在當地藏不住了,就逃到了四川、陝南一些地方,開始過流浪生活。從此就失掉了黨的組織關係。我也曾很費力氣地找過,領導人都死的死,亡的亡,找不到了……」他說到這裡,深深地歎了口氣。
  「以後呢?」
  「以後我就成了一隻失群的孤雁。但是我仍舊沒有忘記自己是共產黨員。我給你說過,在這期間,我當過水手、船工、教員,甚至當了幾天和尚,但是我都盡量把真理的種子撒到各處。要知道,只有真理才是不可戰勝的。後來,我到了北平,找不到職業,就做起小說來,換一點可憐的稿費。有一段時間,我為了加強自己,常常跑圖書館,每天只吃兩個燒餅……我希望有一天總能回到黨的懷抱裡。」
  「先生,那咱們就一起到延安去吧!」
  「不。」
  「為什麼呢?」
  「因為我倆情況不同。我還是應當做出一些成績來,才好意思同黨見面。」
  「做出成績來?」
  「是的。現在大敵當前,我準備組織游擊隊。然後拉到黨的隊伍裡去。」
  「噢!」
  天虹望著他那雙光彩照人的眼睛,心裡深受感動。從他身上他感到共產黨人確實與眾不同。彷彿自己也不知不覺地受到感染,增加了力量和勇氣。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裡的信,然後站起來,用感激的眼光望著歐陽行說:
  「先生,那我就回去做準備吧!」
  「好!」
  歐陽也站起來,同他緊緊地握手。等他走到門口,歐陽忽然叫住了他:
  「天虹!」
  天虹回轉身來。歐陽說:
  「路費呢?路費你籌備了嗎?」
  「這個……我回去……」天虹紅著臉,吞吞吐吐地說。
  「你等一等。」歐陽行拉開抽屜,從一個信封裡取出了十元法幣,掂量了一下,似覺不夠,又從床底下拉出一個行李包,翻騰了好大陣子,找出一個破皮夾,掏出了僅有的五塊銀元,然後遞過來說:
  「天虹,你就把這點錢拿去做盤纏吧,」
  天虹正要推讓,被歐陽硬裝到口袋裡去了。又囑咐說:
  「你沒有出過門。路上是什麼情況都會有的。我告訴你,你一定要帶件棉衣,很快天就會涼了。你拿出幾塊錢放在外面零用。剩下的一定要縫在棉衣裡。否則丟了錢你就去不成了!」
  天虹兩個眼眶立刻湧滿淚水。他想說幾句像樣的話,卻張了張口沒有說出來。他感到了父母逝世後最深切的愛撫。然而這不是父愛,而是一種必須重新命名的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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