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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


  俄界會議後,部隊第二天就出發了。
  此時,甘南岷州一帶有敵兩個師,一是國民黨第十二師唐淮源部,一是新編十四師魯大昌部。毛澤東率一軍團走在前面,沿著白龍江向東挺進。
  這條江水不算很寬,寬處三十幾公尺,窄處不過丈餘,但水流湍急,聲如雷鳴,激起的水花倒真像是一條白龍。兩岸多是懸崖峭壁,岸上僅有羊腸小道。在羊腸小道消失的地方,就是古書上所說的棧道。這種棧道在紅軍路過寶興的時候,曾經遇到過,現在卻不斷有棧道出現,有的竟長達百多公尺。它們高高懸在危巖峭壁之上,僅一尺來寬,下面就是激流,人行其上,不禁頭暈目眩。那些抬著傷病員的擔架,通過時就特別困難。
  在部隊越過一條長長的棧道時,櫻桃和「爛腳佬」抬著一副擔架走過來了。由於走得急促,她的額上流著汗,雙頰緋紅。作為指導員,她經常走在休養連的最後,看見哪個擔架員太累了,就幫助抬上一段。過草地後,那些擔架員由於長期吃不飽,付出體力又重,差不多人人瘦得厲害,病得也多,因此,這種事就更多了。
  擔架上抬的這人,是婁山關負重傷的團政委朱兵。他的一條腿是高位截肢,從那時起就不得不坐擔架。這種長期坐擔架的生活,使他的心承擔著難以忍受的痛苦。因為他每時每刻都目睹著擔架員的艱難。特別是遇見高山陡坡,泥濘道路,擔架員不是跪下去用膝蓋步行,就是跌得頭破血流。坐在擔架上的人,心裡該是多麼難受!朱兵一聽前面又要過棧道了,心裡立刻不安起來。他在枕上欠起頭一望,前面的傷病員紛紛下了擔架,由擔架員扶著在窄窄的棧道上顫顫巍巍地行走,就更躺不住了。他說:「櫻桃,你停一下,我也要下去!」櫻桃一面走一面笑著說:「人家是人家,你是你,你怎麼能下去?」朱兵見櫻桃照舊向前走,並沒有聽他的意思,就歎了口氣。這時,前面擔架上抬著一個昏昏迷迷的病人,兩個擔架員為了防止意外,就用繩子把擔架捆在自己的肩背上,然後就開始跪下身子,用膝蓋一點一點地在棧道上挪動。每當朱兵看見這種形象,心就顫抖起來。這次,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又一次叫道:「櫻桃,你停下來!」櫻桃聽他的聲音裡帶著命令的調子,沒有理他,剛剛走出兩步,朱兵就發火了:「你們停不停?不停我就滾下去了。」櫻桃見他惱了,就笑著說:「朱政委,人家下來能扶著走,你呢?」朱兵忿忿地說:「我不能走,能爬!」櫻桃見他像一頭發怒的獅子,就轉過臉朝後面的擔架員使了個眼色,說:「爛腳佬,咱們就聽這位大首長的!」爛腳佬會意了,就眨眨眼說:「好,好。」說著,就將擔架停在這條羊腸小道上。朱兵整整衣服,正要象戰士一般匍匐前進,櫻桃一把攔住他,笑道:「我們有幾個人在這裡,怎麼能看著首長爬呢!」說著,她把朱兵的兩隻手朝自己肩上一搭,就把朱兵背起來了。朱兵一連聲說:「這如何使得!」櫻桃帶笑走向棧道,一邊說:「不重,不重,看起來這位首長已經沒多大份量了。」一面說一面小心翼翼地踏上了棧道。
  爛腳佬扛起擔架緊緊跟在後面,一面喊:「指導員,指導員,不行吧!」櫻桃也不回答,一個勁兒背著朱兵向前走,到底還是把他背過了長長的棧道。等到櫻桃氣喘吁吁把朱兵放下的時候,看見朱兵用袖子擦著眼淚,輕聲說:「櫻桃,我這一輩子也忘不了你!」櫻桃一面擦著汗,笑著說:「別說了,快上擔架吧!」
  這時,擔架排的小排長趕上來了,他接替櫻桃抬起了擔架。
  這天的行動不算順利,走了不遠,他們又受到楊土司藏兵的狙擊。這些藏兵三五成群地藏在對岸的山林中向紅軍放著冷槍。在這樣狹窄的路上,無處可躲,只可跑步通過,盡量減少損失。抬著擔架無法快跑,櫻桃就拔出手槍向對岸放幾槍,掩護擔架隊迅速通過。這一天,整個行進的隊伍,竟傷亡了一百餘人。誰也沒有想到,在這樣荒僻的地方又傷亡了這麼多同志。
  第二天,經過莫牙寺繼續前進。這天路上沒有狙擊的藏兵,前面又傳來新的情況:魯大昌的部隊踞守著一個奇險的山口,名叫臘子口,把通岷州唯一的道路阻遏住了。在前面開路的紅四團,昨天夜裡進行了強攻,沒有攻克。整個部隊都不免憂煩起來。
  當然最憂煩的還是一軍團的林彪和聶榮臻。因為擔負指揮的毛澤東已經催問過一次,問訊強攻未能奏效的原因。這一來他們坐不住了。聶榮臻對林彪說:「咱們還是到前面看看去吧!」林彪點頭答應。他們都意識到,這一仗事關重大,如果不能取勝,不僅北進的方針不能實現,甚至有被迫退回草地的危險。那樣事情就麻煩了。
  自從聶榮臻與林彪為寫信的事發生激烈的爭論以來,兩個人的合作還是好的。一來在戰爭年代,那時的黨風很好,批評和自我批評是家常便飯,彼此爭論得面紅耳赤也算不了什麼;二來聶榮臻一向為人厚道,作為政治委員他對軍事指揮員並不過多干涉,遇到零零碎碎的非原則問題,往往取謙讓態度,這樣也就容易合作共事。
  臘子口的槍聲不斷地響著,時密時疏。一陣槍聲過後,在狹谷裡激盪著長時間的迴音。兩個人沿著崎嶇的山徑,愈走山溝愈窄。兩側山上都是黑壓壓的原始森林,中間是一道名叫臘子河的流水。河不過一兩丈寬,可是聲勢渲赫,頗似瀑布。再加上淒厲的秋風,更顯出一派蕭森之氣。只要一陣風過,滿山的黃葉便像雨點一般沙沙地飄落下來。
  實際上,軍團指揮所距紅四團的指揮所不過一二百米,在狹谷中拐了兩個彎也就到了。這時四團團長王開湘和政委楊成武正在一個山坳裡和幹部們研究情況。有的坐在草地上,有的坐在駁殼槍的木殼上,許多人身上滾了滿身的泥,抽著煙在苦苦思索。他們見軍團首長來了,就紛紛站了起來。聶榮臻揮揮手叫大家坐下,隨後和林彪一起坐在草地上。
  「情況怎麼樣?」林彪巡視了大家一眼,問道。
  王開湘一向少言寡語,像農民那麼樸實,遇到這種情況,他就望望政委。楊成武就把攻擊未能奏效的原因做了一個簡要匯報。主要是,敵人在狹小的正面上防守很嚴,特別是嚴密地封鎖著一座小橋,部隊無法接近。攻擊的部隊在這裡遭到不少傷亡。
  「你領我們先看看地形。」林彪略微抬了一下臉說。
  「好,看看地形再說。」聶榮臻也站起來。
  楊成武遲疑了一下。因為這裡距敵人過近,他不能不有一點擔心;僅僅幾個小時之前,師裡的一個幹部就是在這裡被擊中的。可是首長已經說出來了,他又不好駁回。只好領著林、聶向山坡上小心翼翼地走著。林、聶的警衛員也要跟上去,被楊成武揮揮手攔住。他們剛取出望遠鏡要遞給林、聶,楊成武笑著說:
  「就在鼻子底下,用不著了。」
  楊成武往上走了不遠就停住了,隨後領著林、聶隱避在樹林裡。林彪和聶榮臻站定腳步往前一看,原來這裡距敵人的前沿不過二百米,僅僅隔著一個山拐,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們為這奇險的地形確實吃了一驚。正前方就是那個小小的喇叭口,兩側山嶺相距不過十幾公尺,整個地形就像一座山被巨斧劈開,僅僅裂開了一道縫兒。喇叭口的兩側,都是壁立千仞的絕壁,看去令人心寒。那條臘子河就從喇叭口裡噴湧而出,出口處有一座幾公尺長的極為平常的小橋。橋的右前方,是一個高高的懸崖,一座方形的大碉堡就修在這座石崖上,正好卡住喇叭口的嗓子眼兒。向小橋衝鋒無疑是向敵人的槍口撲去,怎麼能不遭到傷亡?在這座碉堡的後面高處,還可看到另一座碉堡。再往後面看,就被山峰遮住看不清了。
  楊成武指了指那個緊卡著喇叭口的方形碉堡,說:
  「那裡面有好幾挺重機槍呢!」
  林彪的濃眉皺起來了。他瞅著楊成武問:
  「你們打算怎麼辦?」
  「看起來光靠正面進攻不行。」楊成武說,「我們剛才研究了,準備從右側爬上去,前後配合起來打。」
  說著,他指了指那個方形碉堡,帶著幾分笑意說:
  「首長注意了嗎?那個碉堡沒有頂蓋!」
  林彪和聶榮臻瞇細著眼,仔細瞅了瞅,這才注意到,那座碉堡大概是剛剛修成,果然沒有頂蓋。
  「我們準備從山後面爬上去,從上面往裡丟手榴彈,這些傢伙就守不住了!」楊成武笑著說。
  「好,好,這個主意好。」聶榮臻也微笑著說。
  「可是,你們能爬得上去嗎?」林彪再一次望了那面直上直下的巉崖,仍舊皺著眉頭。
  聶榮臻也凝視著喇叭嘴右面壁立的斷崖,看樣子總有七八十米高,幾乎成九十度,上面有些稜稜坎坎,長著一些荊條、葛籐和歪歪扭扭的古松。他也不禁懷疑,能否爬得上去。
  「我們正發動大家想辦法呢!」楊成武說。
  林彪正要回話,只聽「嘩——」地射過來半梭子彈,把頭頂的樹枝打得紛紛跌落下來。聶榮臻仰起臉看了看,若無其事。林彪也穩立不動。楊成武卻拉了他們一把,說:「首長們還是下去講吧。」三個人就從山坡上慢慢走回山坳。「就按照你們計劃的打吧。」林彪用指示的口吻說,「至少明天拂曉以前要解決問題。」
  「要動員充分一點。」聶榮臻注視著楊成武說,「這一仗打不好,我們一、三軍團和中央就得回到草地上去。」說著,他又往後指了一下,「毛主席就在後面三百米的地方看著我們。」
  「是,我們一定要打下來!」楊成武神色激動,閃動著那雙年輕明亮的眼睛。
  林彪和聶榮臻沿著臘子河回後面去了。
  楊成武又坐下來,和幹部們商量如何攀登那面絕壁。大家雖然想了一些辦法,卻不實用。正在一籌莫展之際,忽見指導員楊米貴興奮地跑過來。這是新近編到本團的一個連隊。楊米貴來到楊成武面前,乓地打了一個敬禮,說:「報告政委,我們連有個小鬼報名,說他能爬上去!」楊成武一聽,面上露出喜色,說:「他在哪裡?」楊米貴說:「在下面等著哩!」楊成武說:「快讓他上來!」楊米貴飛步跑下山坡,不一時帶來一個十六七歲的小鬼,正是李小猴。楊成武一看,這小鬼精瘦,個子也不甚高,臉黑巴巴的,只是那雙圓圓的眼,烏黑有神,流露著一種山野的慓悍之氣。楊成武嘴裡沒說,心裡犯了嘀咕。心想,他能爬得上去嗎?只聽楊米貴介紹道:
  「他叫李小猴,是個苗族,是在遵義跟杜鐵匠一起來的。
  現在有個外號,都叫他『雲貴川』了。」
  楊成武望了望他,親切地問:
  「你能爬得上去嗎?」
  「能。」他回答得很乾脆,彷彿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楊成武吩咐參謀,用騾子把他馱過河去,讓他試試。這時大家總算有了希望:因為只要他一個人能爬上去,在山頂上綁好繩子,大家也就可以爬上去了。
  這時,太陽還沒有落山,山頂上正輝耀著一派紅通通的夕照。楊成武、王開湘和不少幹部都站在便於觀察的地方,帶著好奇、擔心和渴望的神情,注視著這位貌不驚人的小黑孩。只見他手裡拿著一根長長的竿子,光著兩隻腳丫,騎在騾子背上三搖兩晃地過河去了。下了騾子,他就利用死角,輕手輕腳地來到斷崖之下。他仰起頭,先向上打量了一番,隨後就不慌不忙地把竿子往山壁上一搭,把一個樹根緊緊勾住。原來竿子頭上結結實實地綁了一個鐵鉤子。這時,他雙手試了試,覺得牢靠了,就兩隻手倒騰著,像猴子爬竿那麼輕巧靈活地攀上去了。等他的兩隻腳在巉崖坎坎上站穩,略喘了喘氣,才接著把長竿向上面搭去。這樣愈爬愈高,就像掛在山壁上似的。看的人個個提心吊膽,屏聲靜氣,生怕小黑孩跌落下來。楊成武和王開湘都瞪大了眼睛,幾乎看呆了。但是這個小鬼卻鎮靜自若,儘管不時有小石塊和殘枝敗葉沙沙地落下,他看去仍然若無其事。終於,小鬼登上絕頂,穩穩當當站在夕陽艷麗的紅光裡。他一隻手拿著長竿,一隻手還向這邊擺了擺,似乎說他的毛遂之薦並非虛妄。接著,他就用同樣的方式,一級一級地順著竿子哧溜哧溜下到斷崖之下。當他拿著長竿回到這個山坳時,大家都親暱地幾乎把這個小黑孩抱起來了,楊成武握著他的手笑嘻嘻地問:「雲貴川,你是從哪裡學的這個本事呵?」小鬼反而靦腆起來,害羞地紅著臉說:「我從小在家裡挖藥,打柴,這些山常爬的。後來生活沒有辦法,才跑到遵義挑煤巴去了。」大家激動不已,誰也沒有想到,這個平時誰也不注意的平平常常的孩子,今天解決了這樣重大的問題。
  難題解決了,參謀處下令,將全團指戰員的綁腿都收集起來擰成粗繩,由雲貴川帶上山頂。這時,那個寡言少語的團長王開湘卻望著楊成武說:
  「老楊,上次瀘定橋你在前面,這次翻山輪到我了!」
  楊成武笑了笑,說:
  「好,那我就在正面。」
  緊張的準備工作開始了。迂迴部隊由團長率領,乘夜暗時,用騾子將部隊送過對岸斷崖之下,抓住李小猴繫好的粗繩開始攀登;正面進攻部隊,由二營六連擔負。這個二營原是四方面軍的二九四團,是四方面軍為了充實一方面軍編入這個部隊的。當夜,由二十名英勇果敢的戰士組成了突擊隊,在連長楊信義和指導員胡炳雲的指揮下,準備從正面進攻。
  入夜,為了麻痺敵人,正面進攻首先開始。他們在密集火力的掩護下,向小橋反覆衝擊,由於敵人防守過嚴,衝擊終未成功。至凌晨三時,還沒有看到迂迴部隊發出的信號。楊成武瞪大眼睛望著北方的天空,真是心急如焚。直到拂曉前,才看見一紅一綠的信號彈騰上了天空,接著宣佈總攻開始。經過一場激戰,終於在玫瑰色的曉色裡佔領了喇叭口的碉堡,隨後進入縱深戰鬥。
  臘子口打開了。部隊於日出時通過臘子口繼續北進。當人們越過那座極其平常的小橋,來到方形碉堡的下面,差不多每個人都停下腳步,發出一聲聲驚歎。因為在那不大的一塊地面上,鮮血斑斑,手榴彈的木把兒堆了很厚一層。整個地面熏得烏黑。顯然在戰鬥最激烈的時候,這些手榴彈是成束成捆丟下來的。人們帶著驚訝、讚佩和自豪的神情穿越過長征路上的最後一道天險,腳步走得更有力了。
  毛澤東從這裡經過時,也停下來了。他巡視著那險峻的地形和殘酷搏戰的遺跡,顯出深深感動的神情。最後他指著那面高聳的斷崖問:
  「他們就是從這裡攀登上去的嗎?」
  「是的。」跟隨他的老參謀王柱說。
  「聽說,先上去的是一個苗族小鬼?」
  「是的,您可能還認識他。」
  「我認識他?」
  「他叫李小猴,記得在遵義的時候他到您那裡去過。」
  「是的,」警衛員小沈說,「是跟杜鐵匠一起去的。」
  毛澤東尋思了一番,說:
  「是那個小黑孩吧?」
  「對,對,就是他。」
  毛澤東再次仰起頭把那面壁立的險峻的斷崖從上到下端相了一遍,驚歎道:
  「真是難以想像!」
  說過,又問:
  「那個杜鐵匠呢,我彷彿在過雪山時遇到過他。」
  「聽說,他已經犧牲在草地上了。」
  毛澤東半晌無語,慨歎了一聲:
  「這些人都是我們的英雄。不是他們,我們怎麼能闖過這麼多難關呢!」
  說過,毛澤東和他的一行人,踩著血跡斑斑的焦黑的土地進入臘子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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