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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葉劍英回到總指揮部,會議還未開完。他若無其事地坐回到原來位置,直到會議結束才將電報交給陳昌浩。此後,他就進入深深的思索中了。
  他想,自己脫離險境,那是比較容易的;如果把原屬一方面軍的幹部都帶過去,就不那麼容易了。想來想去,忽然腦海一亮:現在陳昌浩的全部心思都在南進上,何不將計就計,利用南進行事?於是,他就找到陳昌浩從容不迫地說:「陳政委,現在咱們不是要南進嗎?」陳昌浩說:「是的,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南進。」葉劍英說:「要南進,就要過草地,沒有糧食可是過不去呀!」陳昌浩說:「是的,我也在盤算這個問題。」葉劍英說:「我打算明天一早就帶直屬隊出去打糧,你看如何?」陳昌浩點點頭,高興地說:「好好,最好多打一點,上次過草地就是準備不夠吃了大虧。」
  葉劍英心中大喜,既然答應,那就成為合法的了。他立刻開了一個小會,林伯渠、楊尚昆、李克農、蕭向榮等都參加了。會上,他透露了發生的緊急事態,通知大家以打糧為名,於凌晨二時集合,撤到三軍團去。他要求大家絕對保密,絕對準時,一定按時在村邊水磨房處集合。說過,大家當場對表。會後,他把楊尚昆留下來研究了各種細節。長期做參謀長工作的葉劍英,那是非常細緻的,一切準備工作滴水不漏地完成了。
  接著,他來到了作戰科。真是事有湊巧,只有白天送電報的呂繼熙副科長守在那裡。葉劍英看四外無人,就說:「小呂,關於那個電報的事,你一句也不要說。」呂繼熙點頭答應。葉劍英又說:「你那裡有陝西省和甘肅省的地圖嗎?」呂繼熙說:「這次包座戰鬥,只繳獲了一份十萬分之一的甘肅省圖,沒有陝西省的。」葉劍英說:「你把那份甘肅省圖給我。」呂繼熙從文件箱裡取出甘肅省圖,葉劍英就悄悄揣起來,趁人不注意,放在床底下的小籐箱中。
  諸事齊備。葉劍英忽然想起,三軍團的宣傳部長劉志堅,正帶著一個宣傳隊在包座三十軍演出。為了讓他們連夜趕回來,給他們發了一個電報。
  他的床鋪和陳昌浩、徐向前一起,都在那個飄散著酥油味的經堂裡。他聽聽陳、徐二人都已入睡,也想稍微瞇一會兒,行動起來更精神些。可是哪裡睡得著?在昏暗的馬燈下,他望著那些粗劣怪異的神像,慈眉善目的菩薩,房頂上垂下來的許多布帶,不斷在風中微微飄動,充滿了神秘和不安的色彩。他不過三十幾歲,經過的驚濤駭浪卻不少了。儘管諸事佈置妥善,還是怕什麼事遺漏了,或者在意想不到的環節上出現差錯。他記得,廣州暴動時就有這種心境。那次,一切都佈置得相當妥善,以為不會出問題了,哪曉得僅僅因為運送手榴彈的一輛大車被敵人察覺,整個起義不得不提前一天。葉劍英怕再發生類似的事,一直思索著還有什麼漏洞。這樣越想越興奮,就更加難以入睡。他在暗淡的燈光下不時地看表。表走得相當遲慢。好容易捱到凌晨一時,他悄然起身披上大衣,輕輕地從床下小籐箱裡摸出那份甘肅省圖,裝到皮包裡,然後輕手輕腳地走出了經堂。他在經堂外站了一會兒,覺得身上輕輕的似乎少帶了什麼,一摸腰間才發覺他的左輪手槍放在床頭上了。他又連忙回去拿了手槍。這時,他回頭望了望自己的夥伴,歎了口氣,心裡說:如果不是那個張國燾,何致於如此,但願將來再相見吧!……接著邁開大步走向村邊去了。
  走出不遠,前面晃動著一個黑影,追上去一看,原來是軍委秘書長蕭向榮。葉劍英把地圖掏出來,遞給他說:「老蕭呵,這是甘肅省全圖,全軍只此一份,可是個要命的東西,千萬要保管好。」
  說過,兩個人一起來到預定的集合點水磨房旁邊。總指揮部政治部的副主任楊尚昆,還有李克農、林伯渠等許多人都來了。此時,秋風蕭瑟,寒氣襲人,滿村的白色經幡在風中辟啪作響,顯出一片肅殺之氣。可是每個人都為跑出來而高興,一個人低聲說:「我們開小差跑出來了!」葉劍英立刻接上說:「不,這是開大差,是為了執行中央的北進方針嘛!」大家都輕輕笑了。接著,清點了一下人數,已經到齊。唯一的遺憾是劉志堅帶領的幾十個宣傳隊員沒有及時趕回。其中包括著名的紅軍文藝工作者李伯釗,她是楊尚昆的妻子,曾在莫斯科學習過,她的舞蹈曾使紅軍戰士們為之傾倒。部隊為了脫離險境不得不按時出發,楊尚昆也不得不忍痛趕路。
  大約向西走出三四里路,來到一個岔道口,前面有一簇黑影擋住去路。正驚疑間,一個粗壯的黑影走過來,葉劍英仔細一看,原來是彭德懷。彭德懷一把就拉住他的手說:
  「哎呀,參座,真把人急死了!你怎麼現在才來?我還以為你出了事呢!」
  葉劍英笑了笑說:「是你心裡急吧!」
  「地圖帶了嗎?」
  「這個忘不了。」葉劍英又是一笑。說過,往後一指,「你瞧,都誰來了?」
  彭德懷一看,負責二局工作的曾希聖以及整個二局全來了,心中十分高興。這些來的人和等的人見了面,宛如劫後重逢,那股親熱勁兒非同尋常,七嘴八舌,說個沒完沒了。彭德懷唯恐誤事,忙說:
  「參座,你還不快走!」
  一句話提醒了眾人,大家才轉身進了奪奪溝向北去了。
  彭德懷仍然直矗矗地立在那個岔路口,煞像一只擔任警戒的老雁在觀察著動靜。因為寒氣襲人,有時來回踱著步子。直等部隊走得遠了,才下令撤了警戒,跟在部隊後面緩緩而行。
  彭德懷趕上大隊時,太陽已經出來了。葉劍英站在路邊正同毛澤東、周恩來、王稼祥、博古等領導人在一起說笑。部隊集合在一塊平壩子上,張聞天正在同大家講話。因為部隊出發倉促,許多人還不明原委。當張聞天講明真像時,部隊都憤慨異常,嘁嘁喳喳議論,大罵張國燾不是東西。
  這時,不知誰喊了一聲:「後面追上來了!」彭德懷往後一看,後面大路上果然捲起了一大溜煙塵,接著是急雨般的馬蹄聲。彭德懷立即佈置好警戒,心想,果然追上來了!
  原來,和三軍團住在一起的軍政大學行動時,被這個學校的校長何畏發現了。何畏原是四方面軍的一位軍長,愛著短褲,性格乖戾,動輒打罵部屬。一、四方面軍會合後,他被任命為軍政大學校長。此時正負傷休養。他得悉部隊行動,馬上坐了擔架到總指揮部報告。這時,總指揮部就亂了營了。陳昌浩大怒,立即召開幹部會議,大罵中央「投敵去了」,並下令立即作戰鬥準備。但是在這個討論是否追擊的會議上,除副參謀長李特主張追擊外,絕大部分幹部都不贊成追擊黨中央和中央紅軍。陳昌浩也只好作罷。徐向前顯然對眼前發生的突然事件缺乏精神準備,覺得難以承受,就難過地蒙著一條被子躺在床板上了。當下面部隊請示,對中央紅軍是否追擊時,徐向前說:「天底下哪有紅軍打紅軍的道理!」陳昌浩也就同意不追了。但是他仍舊派出積極分子李特,拿著一封信前去勸說三軍團返回。這就是飛奔而來的那隊騎兵。
  彭德懷等那隊人馬來到面前,向前走了幾步。李特也跳下馬來。這人是個矮胖子,橫眉立目,帶著滿臉怒氣,一見到彭德懷就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說:
  「彭軍長,總指揮部有信給你。」
  彭德懷接過信一看,上面寫著什麼「中央不經過總部組織路線,自己把一方面軍部隊及直屬機關,昨晚開走」,「中央在毛周逃跑路線上,已經把一方面軍幾十萬健兒葬送」,信中還用白話加文言的句式說,你們「胡為乎跟幾個人作惡,分散革命力量,有益於敵」,最後要彭「即率隊轉回阿西」。此外,句中還有一點拉攏意味。彭德懷看後勃然大怒,把信往口袋裡一裝,指著李特吼道:
  「什麼是逃跑路線?你們說誰是逃跑路線?」
  李特毫不示弱,叉開雙腿,擺出操有尚方寶劍那樣的架勢說:
  「中央不告而別,就是逃跑路線!」
  「你這樣說不對!」彭德懷放大嗓門,「北上的方針,早就確定了,是張主席多次同意了的,我問你,執行這個方針,怎麼就是逃跑路線呢?」
  「我告訴你彭德懷,」李特用手指著說,「你別再執迷不悟了。我問你,你們長征開始是多少人?你們現在是多少人?你們已經不到一萬人了,北上是不會有好結果的!陳政委是好意,你還是想一想吧!……」
  「你這是胡說!」彭德懷忍不住了。
  「算了,算了,德懷同志,你不要跟他吵了。」
  大家一看,毛澤東身披破棉衣,手裡挾著紙煙,從人叢中緩緩走了出來。他安撫了彭德懷幾句,接著走到李特面前,帶著笑容說道:
  「李特同志,我看你們不要吵了。你今天是奉命而來,主要是來勸說德懷同志,他的思想還不太通,雙方還有一個思想轉變的過程嘛!不管怎麼說,咱們都是共產黨,都是紅軍,總是一家人嘛!現在,中央說要北進,國燾同志說要南進,誰是誰非,還可以由時間來檢驗嘛!如果哪些同志認為南進是對的,也可以南進,捆綁總是不成夫妻。不過,我相信,四方面軍的同志如果南進,是一定會碰壁的,不到一年時間,一定會回來的。我們不過先走一步罷了。你說是嗎,李特同志?」
  一席話說得李特無言以對,臉紅紅地低下頭去。毛澤東又面對部隊說:
  「你們有哪位願意跟李參謀長走的,也可以走嘛!」
  由於紅軍大學四方面軍的學員大部都已留下,凡是跟來的都是願跟中央走的,因此沒人吱聲。
  這時,彭德懷從口袋裡掏出那封信來,在毛澤東面前晃了一晃,說:
  「這封信怎麼辦?」
  毛澤東笑著說:
  「這個好說,你給他開個收條,說後會有期。」
  李特接到收條翻身上馬,帶著他的一隊騎兵返回去了。中央紅軍和他們的領導人,開始踏上了北進的道路,向著一軍團的所在地俄界進發。
  彭德懷和毛澤東都走在三軍團的後尾。彭德懷仍然面色嚴峻,雙眉不展。路上他問毛澤東:
  「如果他們還要追,怎麼辦?」
  「那也不能打。」毛澤東說。
  「如果扣留我們,強迫我們南進呢?」
  「那也只好跟他們南進了。不過,他們總會要覺悟的。」
  彭德懷沒再說話。只有嚓嚓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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