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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幾天後,金雨來所在的團隊繼續向哈龍、毛兒蓋前進。中央縱隊於七月上旬到達了中蘆花。
  毛澤東也許由於近日來思考過度,晚上一直睡得不好。今天又醒得很早。他覺得這種石頭房子太陰暗了,就起來在山坡上散步。他的臉又黑又瘦,頭髮扎撒著,顯得很長。
  自從兩河口會師以來,發生了一連串的事情,都使他深感不安。兩河口會議後,中革軍委制定了《松潘戰役計劃》,確定兩個方面軍的主力乘敵軍尚未集中之際,迅速奪取松潘。命令規定三十七個團分三路向松潘及西北地區開進。張國燾本人當時也答應了,但事後看卻並不是這樣。在這期間,黨中央派劉伯承、李富春、林伯渠、李維漢組成了中央慰問團,到雜谷腦紅四方面軍的駐地進行慰問。這次慰問受到紅四方面軍指戰員的熱烈歡迎,但對張國燾來說,並未能使他的私慾有所收斂。他接連舉行了幾次會議,向中央打電報,要求「充實紅軍總司令部」,「成立軍委常委」,並「建議陳昌浩任紅軍總政委」。而對於打松潘卻借口「組織問題」沒有解決,一再延遲四方面軍的行動。
  毛澤東正在悶頭散步,忽然抬起頭,看見王稼祥坐在一棵大核桃樹下抽煙,不斷散放出一個一個藍色的煙環。他這個靠煙來維持繁重思考的人,已經斷煙一兩天了,那個滋味是很難受的。他不禁站住腳步,笑著問:
  「稼祥,你在哪裡搞來的煙,怎麼不共點產呀?」「好,好,」王稼祥舉起煙荷包笑著說,「你先嘗嘗,如果覺得好,都送給你。」
  自從渡過大渡河,他們把繳獲的紙煙抽完以後,毛澤東、博古、張聞天、王稼祥這幾個煙鬼,都開始使用煙斗抽旱煙了。
  毛澤東走到王稼祥身邊,伸出煙斗灌了滿滿一鍋子,然後和王稼祥象農民那樣煙鍋貼著煙鍋對火。他剛剛抽了一口,就猛地咳嗽起來,皺著眉說:
  「這是什麼鬼煙,沒有好多味道!」
  王稼祥笑起來,指了指漫山遍野的樹葉說:
  「我的煙葉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那天博古來我這裡找煙,也上了我的當了。」
  毛澤東繼續抽著樹葉,笑著說:
  「不過,你這也算創造發明。」
  兩人正說著話,周恩來拿著一份電報稿走過來。他神情抑鬱,面帶怒容地說:
  「實在想像不到,竟會有這樣的事!」
  「么子事?」毛澤東立刻站定腳步。
  「你們瞧瞧吧!」周恩來晃晃手裡的電稿說,「這是我起草的松潘戰役計劃,送給張國燾看,他只改了一個字,就全部變了,不能用了。」
  「他改的什麼字?」
  「他把對松潘的『進攻』改成了『佯攻』。」
  毛澤東、王稼祥一看,周恩來的毛筆字上,用紅筆添改了一個大大的「佯」字,臉上頓時現出沉重的表情。其實,他們近日來都為打松潘的事鬱鬱不歡。今天這位政治家出爾反爾到這種地步,不能不使他們大感意外。
  「張國燾就是不願北上,這樣的地方還能呆下去嗎?」王稼祥氣憤地說。
  周恩來神情嚴肅:
  「據部隊報告,現在非戰鬥減員相當嚴重,病員大量增加,還有不少是餓死的。藏兵用冷槍打死的,也占一部分。再呆下去,天一冷,只會越來越困難。」
  「要不,一方面軍單獨打。」王稼祥說。
  「恐怕力量不夠。」周恩來搖搖頭,「現在一方面軍減員太多。」
  毛澤東眉頭緊鎖,沉思了半晌,說:
  「看來,還得找張國燾談。」
  「可是誰去談呀?」周恩來問。
  毛澤東望望周恩來,要是平時,這自然是他的事。可是他現在的面容太憔悴了。臉上瘦得只顯出兩個大大的顴骨,兩隻大大的眼睛和兩道濃濃的眉。他本來像是一個精力永遠使用不盡的人,長征路上的一切方針計劃的落實,全依靠他。可是自從過了夾金山之後,他的精力顯得不夠用了。在日常工作中,他越來越顯得吃力。他自己雖然不說,但大家是看在眼裡的。毛澤東想了一會兒,就說:
  「要不,我去一趟。」
  周、王都表示同意。
  吃了早飯,毛澤東就出發了。除了警衛員,他只帶了秘書長劉英。也許他覺得帶上個女同志,會給談判增加些寬鬆的氣氛。
  張國燾住在幾里路外的一個村莊。村邊,有一個比較乾淨的院落,門口站著兩個哨兵。哨兵通報以後,張國燾就迎出來了。
  毛澤東一面笑一面走上前去,說:
  「國燾同志,我給你帶水來了!」
  張國燾一愣,毛澤東指指劉英笑著解釋道:
  「這是我們的秘書長劉英同志。賈寶玉不是說,女兒家是水做的,我們男人都帶著一股濁氣嘛!」
  「是的,是的,我們身上的濁氣就是不少。」
  張國燾迎上來一面笑著一面握手。還特意轉過臉對劉英說:
  「你是在莫斯科學習過的吧,現在有了秤砣沒有?」
  毛澤東隨口開玩笑說:
  「還沒有呢,你給她介紹個吧!」
  幾個人說說笑笑進了房子。警衛員端上了幾杯白開水,就出去了。
  毛澤東寒暄了幾句,就進入正題。他首先敘說了現在部隊遇到的困難,說明部隊在藏區不宜久停,打松潘的戰鬥計劃需要快一點實施才好。
  張國燾不動聲色地聽著,聽完眼珠子轉了幾轉,慢吞吞地說:
  「北上計劃儘管不很完善,我還是同意了。打松潘自然很需要,這我也沒有意見。但是需要不等於不慎重。據前面報告,松潘城牆堅固,不同一般,守敵兵力又多,這些是不能不考慮的。可是,我絕沒有意思說,松潘不應該攻,如果不應該攻,我們怎麼能過得去呢!」
  據接觸過張國燾的人說,張國燾不僅從表情上很難看出他的真實態度,從他的談話中也不大容易看出他的真實意圖。他的話拐彎抹角,有時模稜兩可,有時含含糊糊,使你莫測高深。如果你是一個腦力不太強健的人,不一會兒就會使你陷入語言的迷宮,把你弄糊塗了。
  可是,今天毛澤東表面很鬆弛,內心卻睜著明亮的眼睛。
  他不斷地撥開語言的迷障,力圖抓住主要的東西。他說:
  「慎重是一定要慎重,但我們打松潘是比較有把握的。四方面軍的戰鬥作風很好,加上一方面軍,我看不成問題。如果說城牆堅固,還可以把敵人引出來打。」
  張國燾沉吟了一會兒,慢吞吞地說:
  「剛才我只講了一個方面,只講了客觀條件,還有主觀條件也不具備。一、四方面軍會合以後,本來應當團結得很好,可是現在傳出的一些話很難聽,說什麼四方面軍土匪主義啦,軍閥主義啦,還說什麼不該撤出鄂豫皖蘇區啦,不該撤出川陝蘇區啦,更有甚者,竟說我張某人是老機會主義者啦,等等等等,大家憋著一肚子悶氣,怎麼去打仗呢?」
  張國燾說完,望了毛澤東一眼,就轉過眼睛望著別處。
  毛澤東一看張國燾攻上來了,就哈哈笑道:
  「國燾,這些閒話是聽不得的呀!有人就說,我毛澤東是曹操,中央是漢獻帝,我是挾天子以號令諸侯。這些閒話如何能聽得?如果相信這些閒話,豈不誤了大事?挑撥離間的人總是有的,我們還是先解決大事要緊。」
  張國燾微微漲紅著臉,繼續爭辯說:
  「事情不止這一樁嘛!還有人在小報上發表《列寧論聯邦》的語錄,好像我們成立西北聯邦政府也搞錯了。這些難道都是小事?」
  毛澤東又笑道:
  「這些政治問題,可以留到環境許可時從容討論。我們找個地方,肚子吃得飽飽的,爭論它幾天幾晚也不妨嘛!」
  張國燾設置的路障被毛澤東機智地擺脫過去,暫時不說話了。他緊緊咬著下顎,轉著眼珠,彷彿在盤算著一個重大問題。終於他咬了咬牙,下定了決心。
  「影響大家情緒的,遠遠不止這些。」張國燾望著毛澤東說。「四方面軍的同志都認為,一、四方面軍會合之後,在組織問題上已經不適應會合後的新形勢。這決不是我個人的看法,我聲明,也絕不是我個人要當什麼,而是整個四方面軍同志的反映。一、四方面軍會合之後,四方面軍是十萬人,但是在組織上沒有他們的代表,我不得不替他們講話。像徐向前同志為什麼不可當副總司令?像昌浩同志為什麼不可當總政委?還有些同志為什麼不可以到中央工作?還有……」「哦,」毛澤東暗暗想道。「問題的實質到底講出來了。」
  毛澤東望望張國燾圓鼓鼓的胖臉,沉默了好幾秒鐘。頓時,張國燾的形象在他心目中破滅了。他覺得坐在面前的,與其說是一位政治家倒不如說是一個正在同黨討價還價的商人。
  張國燾因為拋出了自己最重要的意圖而顯得輕鬆了許多。他端起茶缸喝了點水,呵呵笑道:
  「關於打松潘的問題,很好說嘛!我剛才再三說過,松潘不是不需要打,也不是不可以打,只要大家心氣順了,這好說嘛!哎,潤之,為這樣的事,你只要打個電話不就可以了嘛,真是,還親自跑了一趟……」
  毛澤東的臉色有些嚴肅,勉強笑著說:
  「今天你談的問題,我回去可以和大家研究。研究之後再答覆你。」
  說著,起身告辭。
  張國燾將他們送到門外。一切嚴重問題都淹沒在有禮貌的微笑中了。
  毛澤東回到中蘆花自己住的房子裡,周恩來、王稼祥、張聞天、朱德、博古等人都很快來了。他們圍在火塘邊,紛紛急迫地問:
  「談得怎麼樣?」
  毛澤東把同張國燾的交談經過說了一遍,最後說道:
  「他主要要求解決組織問題。」
  周恩來說:
  「剛剛接到陳昌浩一個電報,要求任命張國燾為中央軍委主席,並且要求有『獨斷決行』權。」
  在座的人一個個都氣得臉色發黃。張聞天氣憤地說:
  「價錢是越來越高了,任命他作軍委副主席,難道不算是解決組織問題?他怕人說他是軍閥,實際上他就是軍閥。」
  王稼祥因為剛才爬樓梯喘吁吁的,憔悴的臉上掛著汗珠:「他說是代表四方面軍發言,叫我看是代表他自己發言。」
  「軍隊不是個人的。如果說,誰的人多誰就稱王,誰就當領袖,那還算什麼無產階級的黨呢!」博古推了推滑下來的眼鏡激憤地說,「老毛,我看對這樣的人不能讓步。」
  毛澤東見大家很激憤,就笑著說:
  「可是,根據現實情況,不讓步也不行呵!」他一面說,一面掰著指頭,「不讓步就打不了松潘;打不了松潘就不能北進;不能北進川陝甘計劃就要落空,我們究竟是讓步還是不讓步呢?」
  人們沉默了。空氣顯得凝重。光線也顯得更幽暗了。人們在苦苦地思考著。
  周恩來低著頭一個勁兒捻他的長鬍子,忽然抬起臉說:
  「這樣吧,我把總政委讓出來給張國燾。」
  大家心中不禁一震。周恩來一向不在乎權力地位,這一點作為他的突出品德為全黨所敬重。今天,在這個重要時刻他又作出此種表示,大家不禁用尊敬的眼光望了望他。「不行,軍權不能讓給他!」張聞天氣昂昂地說,「我把總書記讓出來,讓他當這個總書記算了。」
  說過,把頭偏到一邊,在他那軟塌塌的帽簷下,眼睛閃射出憤怒的光。
  大家又沉默了。毛澤東掏出煙斗裝滿了從王稼祥那裡弄來的自製煙葉,巴噠巴噠地抽起來,把整整一鍋煙抽完,才說:
  「我看就讓出總政委吧。總書記是全黨的事,如果利用這名義搞起意料不到的事,那影響可就大了。不知諸君意下如何?」
  「澤東同志說得有理。」朱德從沉重的思慮中抬起頭來。
  其他人也紛紛點頭。
  第二天,軍委公佈了命令,由朱德任紅軍總司令,張國燾任紅軍總政委。一兩天後,又任命徐向前為前敵總指揮,陳昌浩為政治委員,葉劍英為參謀長,李特為副參謀長。接著,在中蘆花一家富裕藏民的樓上,召開了中央政治局會議。會上由張國燾報告了四方面軍的情況,徐向前作了補充發言,接著進行了討論。
  看來問題是解決了。大家都輕鬆地喘了口氣。周恩來又重新起草了攻打松潘的作戰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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