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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大渡河,這條使太平軍飲恨千載的江水,它的上游大、小金川,不過是一般的小河罷了。然而由於沿途眾多雪山慷慨的賜予,就使它變成一條狂傲不羈的粗野的河流。再加上兩岸高山峽谷的嚴格管束,似乎使它滿懷怨恨,不捨晝夜地以它震天的濤聲咆哮著,冀圖衝開一切。
  由於大渡河水深流急,無法架橋,紅軍不能不把希望寄托在尋覓渡船。
  想當年,紅軍究竟是怎樣奪取了第一條渡船的呢?這只渡船又為什麼會留在南岸?相傳已久的說法是,守軍有一個營長,岳家在南岸安順場,這天晚上乘船回安順場住,正在與其嬌妻酣睡之際,遭到突然來到的紅軍的襲擊,那隻船就這樣被截獲了。近年來經作者親自查訪,原來事情還要曲折生動得多。
  自從紅軍圍攻會理,也就是五月十三日,劉文輝的二十四軍就開始沿大渡河佈防。其中的第五旅第七團團長餘味儒遂率領全團佈防於安順場北岸至大沖之間。安順場的對岸安慶壩駐著一個營,營長名韓槐階。此人是名山縣百丈場哥老會的首領,這個營也就是他的袍哥隊伍。韓槐階曾在安順場一帶浪跡多年,且嗜好賭博,因此與本地的豪紳惡霸混得很熟。他的上司真是煞費苦心,這次有意把韓營佈置到此處,正是借他的這點優勢,把當地的地主武裝組織起來,以填補防禦上的某些空隙。這一點韓槐階沒有費什麼力氣就完成得非常圓滿。因為當地的大惡霸又是彝務總指揮部的營長賴執中,比他還要積極得多。前文已有交代,這位賴執中和富林一帶的屯殖司令羊仁安,同為大渡河沿岸生殺予奪的最高主宰,紅軍的到來自然使他們受到最直接的威脅。自從韓槐階來到以後,兩人你來我往,吃吃喝喝,配合得相當密切。但是兩個人卻在一件事情上出現了分歧。這就是是否立刻「燒街」的問題。按照韓槐階的主張,安順場既是紅軍可能進攻的重點,自然應當像其他村莊一樣立刻燒掉。這不僅因為蔣介石總部三令五申,措辭嚴厲,而且紅軍一旦來到,確實不利。韓營長身擔重任,自然很想露上一手,以便能再升上一官半職。而賴執中卻不這樣看。因為他的家,他的幾輩子財產都在安順場,安順場街上的房子、店舖,有一大半都是他的,他怎麼肯下這樣的決心,讓自己積累的家財頃刻變為灰燼呢!
  這樣,兩個營長由商談而爭辯,由爭辯而爭吵,終未能取得一致。而紅軍則一天天地迫近。韓槐階身為袍哥首領,還是有些氣魄的,他一看不能再拖,就當機立斷,下了決心。這天早晨,他由安慶壩乘船過來,親自指揮他的士兵在安順場街上堆集柴草,準備立刻引火焚燒。這事自然有人向賴執中飛報過去。賴執中一聽,就挎著手槍走了出來。他自己早已是一跺腳四方亂顫的人物,哪裡把一個小小的營長放在眼裡。不過他還是先禮後兵,勉強裝出笑容說:「韓大哥,你這是做啥子?有事商量商量嘛!何必這樣性急?」韓槐階也勉強笑道:「賴營長,不是小弟性急,是上司的命令等不得了。」賴執中說:「上司的命令我不反對,我贊成燒街,把我的家燒得光光的我也不會心疼,可是敵人沒有來呀!」韓槐階譏諷地笑著說:「要來了不就晚囉!我可擔不起這個責任。」賴執中見說不服他,聲音高起來了:「我早就跟你講過,敵人可能從兩條路來,一路經越西到富林,一路經冕寧到這裡。如果敵人走富林,不走這裡,我這房子豈不是白燒了?你能擔得起嗎?」韓槐階也急了:「我是軍人,我只知道服從命令,我管不著是誰的財產!」賴執中的聲音更高:「韓槐階,你不要爬上台就不認人!我的腳趾拇伸出來也比你的腰桿粗,你不過是安順場的一個流浪漢,當了幾天營長,就自以為了不起了!我要找你們的余團長去!」韓槐階說:「該死毬朝天!你的努力再大我也不怕。你去找吧,我倆一起去,看要不要執行上司的命令!」這樣,兩個人越吵聲音越高,就互相拉扯著一同去蘇家坪找余團長。
  兩個人比起來,還是賴執中比這位袍哥弟兄狡猾一些。原來他預料到跟韓槐階的爭辯沒有結果,早就吩咐人把他的乘馬由船載過對岸去了。當兩人一起坐船到了對岸,賴執中立刻棄船上馬,一溜煙向團部飛馳而去,韓槐階只好憋著一肚子氣在後面踽踽獨行。
  賴執中到蘇家坪見到余團長,自然又是一副面目。他把這個傲慢自大、不察民情的韓營長說得一無是處,隨後又和顏悅色地申辯了他的理由。他再三聲明,自己是擁護「燒街」的,但是燒了街,而敵人沒有來則不免有欠妥善。他發誓說:「如果敵人近了,我還不燒街,那你就殺我的腦殼。」余團長有些讓他說動了,但又遲遲疑疑地說:「就怕你動手晚了,來不及了。」賴執中笑嘻嘻地說:「不會,不會,我沿途佈置了好幾個哨卡,敵人一來,我沒有不知道的。」最後余團長又說:「如果萬一出了事,上峰要追究呢?」賴執中又鄭重發誓,表示情願具結,保證紅軍來到之前,親自舉火燒街,決無戲言。這樣,他就當場寫了字據,蓋了手印。等到韓槐階趕到團部時,賴執中早已笑嘻嘻地離開團部策馬而回。
  需要補記一筆的是:在賴執中同余團長談判時,韓槐階營的士兵曾逼迫船工將船沉掉,船工答應將賴營長渡回即可沉船。這樣,這只渡船就又同賴執中一起開到南岸。
  賴執中回到家裡,有如大將凱旋而歸,心中十分愜意,晚飯還喝了幾杯。他想,紅軍還在二百里以外的西昌附近,一路山高路險,今晚是怎麼也來不了的;何況自己早已在路上設了好幾處卡子,即使來了,也必能早早發覺。這樣,他就在醉眼矇矓中放膽大睡。萬萬想不到,還沒有睡下兩個小時,幾聲尖銳的槍聲就把他從夢中驚醒。接著,給他牽馬的勤務兵劉正清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說:「營長,不好了,紅軍打到鎮子上來了!」賴執中愕然地說:「啷咯會到了鎮子上?卡子上報告了嗎?」劉正清說:「營長,您就別問了,趕快逃吧!」賴執中說:「你快叫他們去點房子,這個我是具了結的!」劉正清不得已跑到外面去點房子,現成的柴草都堆好了,點起來倒也省事,頃刻間,火仗風勢,畢畢剝剝燒了起來。這時槍聲越來越近,劉正清又慌慌地跑進來說:「營長快跑吧,門口都是紅軍了,出不去了。」話沒說完,家裡老老小小的哭叫聲已經亂作一團。賴執中顧不得這些,就由劉正清扶著翻過牆去,哪知腳沒站穩,哎喲一聲跌倒地上。劉正清接著翻過牆,見賴執中的腳扭傷不能走路,就將他背上奪路而逃。走了沒有幾步,就看見幾個紅軍戰士迎面衝來。一個紅軍戰士喝問:「什麼人?」劉正清膽怯地站住,說:「我們是老百姓。」那個紅軍戰士又問:「你背的是什麼人?」劉正清又答:「這是我爹,我背著他瞧病去。」幾個紅軍戰士沒有再問,這樣賴執中就混過去了。他緊緊地貼在劉正清的背上,偷眼望著紅軍,心中還在納悶:「他們究竟是怎樣過來的呢?為什麼我的哨卡沒有報告?」他不知道,紅軍正是靠了他的臣民作嚮導繞過了他設的哨卡。
  鎮上的兩連敵軍,很快被解決,也有不少作鳥獸散了。紅軍立即與群眾一起將火撲滅。接著,集中力量到河邊找船。
  下了大半天的雨這時停了,天上露出皎潔的明月。終於,紅軍戰士們在河邊發現月光下有一條船,有幾個敵兵慌慌張張地跳上船去,正想開船逃走。二連指導員黃守義眼明手快,馬上向船頭打了一梭子,幾個敵兵倉忙跳入水中。紅軍戰士立刻飛跑上去俘虜了他們,把這只寶貝船也緊緊拉住。歷史就是這樣巧合,僅在分秒之間。
  「快去報告營長,就說我們有了船了!」黃守義以極其歡愉的聲音高聲叫道。通訊員飛跑著向營長報告去了。
  這時正是五月二十五日凌晨三時。
  一隻不大不小的木船,在月光下蕩漾著,在戰士的笑聲中搖晃著。船呵,船呵,你有多少次出現在指揮員的夢中,而現在已經成為現實。其實你又何曾想到自己會有這種歷史的榮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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