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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小小的彝漢雜居的越西城,帶著驚懼、惶感、喜悅和期待的神情,迎接著今天的早霞。
  天亮以前,越西縣長就帶著他的黨政官員和劉文輝的兩個連跑了,金雨來率領著一個先頭連當即佔領了這座縣城。
  城中心十字路口的牆壁上,貼上了一張醒目的佈告:
  中國工農紅軍總司令部佈告
  中國工農紅軍,解放弱小民族;
  一切夷漢平民,都是弟兄骨肉。
  可恨四川軍閥,壓迫夷人太毒;
  苛捐雜稅重重,又復妄加殺戮。
  紅軍萬里長征,所向勢如破竹;
  今已來到川西,尊重夷人風俗。
  紀律十分嚴明,不動一絲一粟;
  糧食公平買賣,價錢交付十足。
  凡我夷人群眾,切莫懷疑畏縮;
  趕快團結起來,共把軍閥驅逐。
  設立夷人政府,夷族管理夷族;
  真正平等自由,再不受人欺辱。
  希望努力宣傳,將此廣播西蜀。
  中國工農紅軍總司令 朱 德
  佈告下的人越聚越多。窮苦的農民,小販,商店的學徒、夥計,青年學生,孩子,都亂紛紛地往前擠。他們一半是看佈告,一半是看人叢中的那個紅軍。文盲們主要是聽別人的一言半語,參照著紅軍和善的臉色,來作出自己的判斷。當然人叢中還是文盲多,他們一個勁兒地盯著金雨來看,看他的八角帽上的紅星,看他的草鞋,看他的臉,看他的槍,好像沒個夠似的,眼光裡充滿著親切、新奇,有時和金雨來的眼光相遇時就不好意思地笑了。金雨來今天也感到格外新鮮,因為人叢裡就站著不少彝族人。他們頭上象印度人似地纏著大團的布絛,披著用羊毛織成的搭到膝蓋的斗篷,下面赤著雙腳,他們眼光裡充滿著惶惑和好奇。
  金雨來看見人來得很多,就給大家講解佈告。人們聚精會神地聽著,臉上不時露出笑容。正講解間,街上跑過一匹馬來,一個騎兵通訊員翻身下馬打了一個敬禮,報告說:
  「金營長,團首長叫你們趕快開監放人!」
  金雨來連連點頭答應,隨後擠出人叢,朝北大街走去。人們聽說要開監,又湧過來跟著他。街上的店舖已經有幾家開門營業。還有幾家把烏黑的板搭門只開了一條縫,在裡面猶豫觀望。
  破舊的縣衙門坐落在北街的盡頭。這裡也像其他縣城一樣,門前有一塊高大的影壁,影壁上畫著國民黨的「青天白日」黨徽,寫著「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將滅亡」的話。這是蔣介石推行「新生活運動」以來,到處都可以看到的。
  金雨來進了縣衙門,就看見他率領的先頭連的戰士們,正在那裡忙著焚燒縣政府的各種卷宗。這是他們每打開一個縣城照例要做的事。戰士們從裡面抱著一大捆一大捆的卷宗,紛紛投到火堆裡。零碎的紙張和黑色的紙灰被吹得到處都是。
  金雨來看見指導員楊米貴正在那裡跑前跑後地指揮。他就是那位在烏江邊上提出扎竹筏的班長,外號叫楊二郎的,因為一路上傷亡很大,他現在已經提升為指導員了。金雨來把他叫過來說:
  「楊二郎,你光搞這個不行呵,上級叫我們開監放人呢!」
  「那叫三排先去吧!」楊米貴笑著說。
  金雨來點頭答應。楊米貴沖人群裡喊:「三排長!三排長!」
  一連喊了幾聲沒有人應。楊米貴又放大了嗓門叫:
  「老杜,你聾了嗎?」
  這時,火堆邊一個矮胖烏黑的漢子跑了過來。原來他就是遵義參軍的杜鐵匠,臉上滿是汗水,油光光的,跑過來打了一個敬禮。
  「杜師傅,你是打鐵震得有點耳背了吧!」金雨來親熱地開著玩笑。
  「不不,我當是叫別人呢!」杜鐵匠擦擦臉上的汗,笑著說。
  原來他剛提升排長几天,聽起來還不習慣。這杜鐵匠是首先用竹竿挑著長長的花炮在遵義歡迎紅軍的人,又是遵義一個區的蘇維埃主席,一入伍就當了班長。他平時很能團結人,作戰又表現得相當勇敢,所以新近就提升為排長了。
  「營長叫我們去砸監獄,你們三排去吧!」
  杜鐵匠點點頭,笑著對金雨來說:
  「營長,我已經是你的下級了,你就別老是叫我杜師傅了。
  大家都叫我鐵錘,你又不是不知道。」
  「好,好,我以後叫你老杜。」
  金雨來說過,又吩咐道:
  「這地方彝族同胞受壓迫很重,監獄裡關的人很多,不管彝族、漢族,你把他們統統放出來。」
  鐵錘從口袋裡摸出哨子嘟嘟一吹,立刻整好隊,出了縣衙門,向西面走去。
  監獄坐落在縣衙門西側的小廣場上。灰色的高牆上架著鐵絲網,儼然像一座城堡,兩扇大鐵門緊緊關閉著。杜鐵錘領著紅軍戰士們來到鐵門跟前,廣場擠滿了看熱鬧的群眾。他指揮紅軍戰士們先用磚頭石塊砸了一陣,鐵門紋絲不動,正著急時,人叢中有人喊:「大傢伙來了!」鐵錘一看,好幾個老百姓抬著一個大樹樁子走了過來。他笑嘻嘻地迎上去,向他們致謝,然後同戰士一起接過樹樁轟通轟通地撞擊鐵門。不過幾下,那兩扇大鐵門已被轟然打開,一把大鐵鎖斷落在地上。
  監獄裡有好多排大監房,全關滿了人。杜鐵錘剛走近大監房前,立時就撲過來一股難聞的臭氣。他順著鐵柵欄門往裡一望,不禁吃了一驚。那些囚犯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一個個骨瘦如柴,頭髮足有半尺多長,身上披著布條條,布筋筋,有的早已赤身露體。他們似乎還不知道外面的變故,一見門口來了人,臉上都帶著驚懼慌亂的表情。鐵錘見此情景,連忙說:「我們是紅軍,是來救你們的!」聽了這話,裡面的人仍然帶著惶惑不解的樣子,因為他們之中誰也沒想到還有這樣的機遇。杜鐵錘指示各班去砸開牢房,他自己也找了一根鐵棍立刻將鐵鎖砸斷。進了牢房,裡面真是說不出的潮濕陰暗,地上又是屎又是尿,那股穢臭難聞的氣息幾乎能將人熏倒。鐵錘見囚犯們有的站著,有的坐著,有的臥著,仍然愣在那裡一動不動,就帶著笑說:「你們已經自由了,可以回家去了!」人們這才慢慢移動著步子,帶著叮叮噹噹的鐐銬聲,走出門去。
  最後剩下一個人仍然臥在地上不動。鐵錘仔細一看,是一個老人,已經瘦弱得不像人樣,一張長長的臉不過三四指寬,簡直像一個披著皮的骷髏,他怎麼能帶得動那麼粗重的鐵鐐?鐵錘說:「老人家,我把你背出去吧!」老人睜著兩個大眼睛,感動地點點頭,鐵錘就把他扶起來,背在背上。
  所有的大小監房都被紅軍打開了。囚犯們一群群地向廣場走去。其中單單彝族同胞就有二百多人。那些不能行動的人,紅軍戰士們就學排長的樣子把他們背出來。在遵義參軍的那個挑煤炭的工人李小猴,顯得特別積極,一趟一趟地背著那些九死一生難以動轉的人們。
  人背到廣場上來了。因為沒有獄卒的鑰匙,紅軍戰士們就找了一些鐵錘,將囚犯們的腳鐐手銬砸斷。看熱鬧的人群擠得裡三層外三層,爭著看這些從來也沒有見過的新鮮事。
  不用說杜鐵匠是第一把好手,他準確有力地揮動鐵錘砸著一副副腳鐐。他還問那位瘦得不像樣的彝族老人:
  「老人家,你今年多大年紀了?」
  「快六十了。」
  杜鐵錘見他懂得漢語,又接著問:
  「你在牢裡蹲幾年了?」
  「總有十,十幾年了吧。」
  「你犯的是什麼罪呀?」
  「我啥子罪也沒有,就是繳不起稅。」
  許多囚犯也都插進來說:
  「我們都是繳不起稅才抓進來的。」
  杜鐵錘將老人腳上的腳鐐砸斷,嘩啦一聲扔到一邊,把老人扶起來,說:
  「老人家,你回家吧!」
  老人顫巍巍地立起兩隻麻稈腿,晃晃著走了兩步又站住了。他回過頭膽怯地問:
  「我回去沒有事吧?」
  「沒有事。」鐵錘帶著笑說。
  「不會再把我抓回來吧?」
  「不會,不會。」
  老人點點頭,望著杜鐵錘,撲通一下跪到地上,嗚嗚地哭了。杜鐵錘連忙跑上去,眼裡含著淚,像待父親一樣地把他攙起來,由別人扶著慢慢地走了。
  「烘軍卡沙沙!烘軍瓦瓦苦!」人群裡騰起一片激動的喊聲。
  因為許多彝族人操漢語不很準確,就把紅軍念成了「烘軍」。但是紅軍戰士們聽著這些樸實厚重的聲音覺得特別動人。
  杜鐵錘接著又去砸另一副腳鐐,伸過來的是一雙孩子的腳。他抬起眼瞅了瞅,果然是張黃黃的孩子臉,大大的眼睛,不過十五六歲。他問:
  「你多大了?」
  「十五歲了。」
  「你犯什麼罪了?」
  「我沒有罪,是輪到我了。」
  「啷咯輪到你了呢?」
  「輪到阿爸當人質,阿爸死了。」
  「要坐多長時間?」
  「一輪五年。」
  「你叫什麼名字?」
  「阿爾木呷。」
  「你是哪個家的?」
  「咕基家的。」
  杜鐵錘歎了口氣,奮然一擊,腳鐐斷了。小孩子一躍而起,向他笑了一笑,一跳一蹦地去了。
  群眾鼓起掌來。
  杜鐵錘見身邊又伸過來兩隻腳,同時響起一個粗憨的聲音:「烘軍你好!」鐵錘抬起臉看了看,見這人兩隻手也緊緊銬著,頭髮有半尺多長,和粗濃的臉面鬍子長成一團,兩隻眼睛烏黑有神,閃著亮光。就問:
  「你是怎麼進來的?」
  「我殺了他們的人!」他笑著,說得十分爽直。
  「殺了誰個?」
  「漢官,漢兵。」
  「什麼時候?」
  「去年三月嘛,這裡暴動,我也去囉。」
  「暴動?」
  「是的。我們有四千多人,打進了城,又失敗了。」
  「好,好樣兒的!」
  杜鐵錘說著,連續幾下,將他的腳鐐手銬都砸斷了。他慢慢站起身來,伸了伸粗壯有力的雙臂,然後將腳鐐、手銬拾起來狠狠地往地上一摔,然後舉起雙臂響亮地喊道:
  「烘軍瓦瓦苦!烘軍瓦瓦苦!」1
  周圍群眾也狂熱地跟著喊起來:
  「烘軍卡沙沙!烘軍瓦瓦苦!」2

  --------
  1烘軍瓦瓦苦——紅軍萬歲。
  2紅軍卡沙沙——謝謝紅軍。

  這人喊完並不離去,搶過老杜的錘子,也幫別人砸起鐐銬來。
  杜鐵錘笑著說:
  「你快家去吧!」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說:
  「俄也要當烘軍!」
  群眾中響起一片掌聲。
  放出的囚犯們,紛紛由家人扶著離開廣場。廣場上這裡那裡不斷傳來親人相見的哭聲,地面上是一堆一堆沾著血跡的鐐銬。杜鐵錘率領著他的排剛剛走出不遠,迎面過來一個中年婦女,穿著白鞋,後面跟著兩個男孩,兩個女孩。她一見紅軍隊伍就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幾個孩子跟著跪在後面。她手裡高高地舉著一個稟帖,還沒說話,淚就流下來了。幾個孩子也跟著哭起來了。
  廣場上的群眾圍了過來,堵塞了道路。
  杜鐵錘接過狀紙,只見上面寫著:「紅軍總司令恩人麾下……」不及細看,就去攙那個婦女,連聲說:
  「快站起來!快站起來!」
  「紅軍大恩人哪!我的男人叫張團長殺了,他死得冤枉呀,冤枉呀,他沒有暴動呀!」
  話猶未了,又有一個老頭兒跪下來,雙手舉著遞過來一張稟帖,口裡叫道:
  「紅軍大恩人哪,您也要給我申冤報仇呀!」
  「老人家,你是什麼事呵?」
  「你看稟帖吧,我沒法說呀,廖春波把我的女娃弄走了呀!
  ……」
  杜鐵錘接過狀紙,把老人扶起。接著,這裡那裡不斷有狀子遞了過來。有的是漢人告「裸裸」搶了他的東西,有的是彝民告漢人燒了他的房子。不一時,就有十幾張狀紙。杜鐵錘放眼一看,四外人山人海,都看著他,他雖當過幾天蘇維埃主席,哪裡見過這種場面,一時不免有些慌亂,後悔沒有叫指導員跟來。這時李小猴站在他的身後,兩個圓眼咕碌了幾下,就拉拉杜鐵匠的衣袖,悄聲說:「排長,你講幾句話,就說回去交上級處理。」杜鐵錘立刻揮揮手裡的狀紙,高聲說道:
  「同胞們!同胞們!我們紅軍是窮人的隊伍,我們,我們是一定要給大家報仇的。我回去給上級報告,給上級報告!
  ……」
  周圍響起一片掌聲。
  杜鐵錘覺得意猶未盡,又接上說:
  「同胞們!同胞們!我們都是窮人,窮人,不管漢族、彝族,都是兄弟,都是兄弟,我們要團結起來,打倒國民黨,打倒四川軍閥!」
  「烘軍瓦瓦苦!烘軍卡沙沙!」群眾又高喊起來,周圍一片歡騰。
  外面仍然是人山人海,這一小隊紅軍在人叢中艱難地跋涉著,要回到駐地,恐怕還要很長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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