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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一)


  金沙江在黑沉沉的夜裡發出沉重的濤聲。
  在離江邊不遠的一座小村裡,一家農舍小小的窗戶上還亮著燈光。
  這是臨近大路的一家小店。店主東又兼店小二的張福,正赤著膊佝僂著身子躺在他那骯髒的床鋪上抽大煙,只聽有人卜卜卜地叩擊著窗欞,隨後輕聲喚道:
  「老闆,快開門羅,你不要怕,我們是紅軍,是打富救貧的!」
  張福一聽是紅軍,愣住了,眼睛盯著窗戶,拿著煙葫蘆的手索索發抖。這幾天都在傳說要來紅軍,誰知道紅軍怎麼樣呢?再說,人講紅軍還在二百里以外,怎麼眨眼已經到了?
  窗欞又卜卜地響起來,還是那樣輕聲地呼喚:
  「老闆,你不要怕,我們是紅軍,是打富救貧的!」
  「打富救貧」是紅軍經常使用的一個通俗口號。儘管這口號不甚科學,但它一聽就懂,能很快為貧苦人所理解,所接受。張福第二次聽到它時,心就有些動了。等到那輕輕的呼喚聲再次送到耳邊,他就放下大煙葫蘆,下地開了門。
  首先進來的,是一個面孔白皙、英姿勃勃的青年人。他身穿灰色軍服,頭戴紅星軍帽,腰插駁殼槍,像是個軍官的樣子。其餘的人都留在門外,有帶短槍的,有帶長槍的,有穿軍衣的,有穿便衣的,夜色朦朧,一下也看不清楚。
  那個臉孔白皙的青年人,見張福仍有些膽怯,就和顏悅色地說:
  「老闆,打攪你了。這裡離皎平渡遠嗎?」
  張福見這青年人十分和善,聽聲音剛才叫門的也想必是他,心慢慢定了下來,就連忙答道:
  「不遠,下去就是。」
  「有沒有船?」
  「船,倒是有兩條,都是金保長家的。可不曉得還在不在。」
  「船在哪裡?」
  「聽說今天一早,區公所給他來了一封木炭雞毛信,叫他把船燒了。」
  那青年紅軍一聽急了,忙問:
  「船燒了嗎?」
  「不曉得。」
  青年軍官打量了一下這個破破爛爛的屋子,拍了拍張福的赤膊,充滿熱誠地說道:
  「老闆,看樣子你也不算很寬裕吧。」
  張福心裡一酸,苦笑著說:
  「我原本也是個船夫,後來叫人解雇了,沒得辦法,開了這個小店混碗飯吃。」
  「你幫我們帶帶路,找找船行嗎?」
  「行,行。」
  青年軍官見張福答應得很爽快,很是高興,立刻同張福一起走出門外。
  這地方白天很熱,晚上陣陣江風吹來,倒頗有些清冷。青年軍官見張福還打著赤膊,就從背包裡抻出一件舊衣服給張福披上,張福推辭了一番,才舒上袖子,心裡不禁熱烘烘的。
  青年軍官一路走,一路探問對岸的敵情。張福告訴他,對岸通安縣駐著川軍一個團,渡口上的敵人倒不多,只有保安隊五六十人。另外還有一個專門收稅的釐金局,有兩名武裝保丁。從談話中已經可以聽出這個店主東很親熱了。
  談話間已經來到江邊。對岸什麼也看不見,只有幾點稀疏的燈火。高聳的山嶺,在夜空裡像炭塊一般地畫著粗獷的弧線。滔滔的江水模糊一片,顯得幽深可怕,只能聽見嗚嗚的流水聲震人心魂。
  青年軍官帶著偵察隊來到渡口,反覆細看,連船的影子也沒有。張福也顯得猶豫不定。這時,忽然聽見岸邊石頭上彷彿有人低聲說話。走上前一看,原來是金保長家的船工張潮滿和他的十五六歲的兒子大潮正坐在石頭上閒話。這張潮滿將近五十年紀,最近老伴死了,兒子給金保長家放馬,因為頂撞了東家幾句,被辭退了,心中甚為抑鬱煩悶,來到江邊閒坐。張福見他父子有些驚慌,就低聲說:
  「潮滿哥,你別害怕,他們是紅軍,是打富救貧的。他們要過江,你知道船在哪裡?」
  張潮滿沉吟了一下,說:
  「今天高頭來命令讓燒船,金保長不捨得燒,把那條新船開到江那邊去了。」
  「那條舊船呢?」
  「舊船,已經廢了,藏在李家屋頭那個灣灣裡,進了半船水了。」
  青年軍官立刻插上來說:
  「老大伯,你能帶我們去看看嗎?」
  張潮滿猶豫了,在黑影裡沒有作聲。
  張福插上來說:
  「潮滿哥,你就帶他們去一趟吧!」
  「不是我不願去,」張潮滿囁嚅著說,「要是讓金保長知道……」
  張福立刻說:
  「不要緊,天塌下來大家頂著,再說紅軍也是為了我們干人!」
  「阿爸,去吧,怎麼也好不了。」大潮也說。
  老人站起來,慢慢地移動著腳步。
  眾人跟著走了不遠,在滿是林莽的一個小岔子裡,找到那只舊船,果然進了大半船水。
  張福在附近人家找了幾個水桶盆罐,大家就跳到船裡淘起水來。這時老人又教訓自己的兒子:
  「你愣著幹什麼,還不快下來淘水!」
  不一時,淘淨了水,就把那隻船拉到岸上。青年軍官檢查了一遍,反而歎了口氣:
  「這條船破成這個樣子怎麼能開?」
  張福笑著說:
  「你不要急,我有辦法。」
  說著,他一溜煙跑回他的小店,不一時抱了幾床破被子來,說:
  「大家把它扯成布條條,把縫子塞住,也許能行。」
  青年軍官異常高興,從腰裡摸出十幾塊銀元,塞給張福。
  張福推辭不要,青年軍官說:
  「這怎麼行,我們紅軍不拿老百姓的一針一線,你這是多少條線哪!」
  張福也就笑著收了。
  大家立刻動起手來,把破被子撕成條條,用刺刀把布條堵在船縫裡。收拾完畢,推到水裡一試,果然沒有進水。大家十分歡喜。張福就跳上船去,同張潮滿父子一起,把船划到渡口。
  這時,後續部隊陸續來到,渡口上黑鴉鴉的,總有一百多人。張福看見青年軍官跑上去報告,夜色裡傳來一陣滿意的笑聲,接著,一個爽朗的聲音說:
  「肖隊長!要快!你們馬上渡江,搶佔渡口!」
  張福才知道這個青年軍官叫「肖隊長」。肖隊長立刻招呼大家上船,除了他的隊員,又上來了一個排。一切安排妥當,就叫張福和張氏父子開船。
  木船划入黑魆魆的江水中,激流衝著船體彭彭作響。船不斷地一浮一沉,不時有浪花打進船內,戰士們怕打濕槍枝,把槍枝緊緊地抱在懷裡。肖隊長卻高高地昂起頭,聚精會神地疑視著對岸的燈光。
  此處江面甚寬,劃了很長時間,才越過中流,漸漸靠近對岸。張福悄悄地向上一指,肖隊長看見靠岸處向上是一排石級,最上面站著一個哨兵。他對兩個戰士耳語了幾句,兩個戰士就跳下船去,向那個哨兵悄悄接近。不一時就聽上面那個哨兵厲聲問道:「幹什麼的?」兩個戰士不慌不忙地回答:「自己人!」接著就撲上去了。沒有費多大事這個哨兵就當了俘虜。
  大家下了船。肖隊長叫那個排帶上俘虜去右面解決那個新開來的連隊,自己就同張福一起到釐金局來。
  走了不遠,就來到釐金局。張福指著一個門,輕聲說:「這裡就是。裡面有個姓林的剋扣窮人,可壞透了!」肖隊長附在他的耳邊悄聲地說:
  「我們口音不對,還是你來叫門的好。」
  張福點點頭,就開始敲門,一面溫聲細語地叫:
  「林師爺!快開門,我們是來上稅的!」
  裡面一個粗啞的聲音厭煩地說:
  「天還不亮,不辦公事。」
  張福又帶些哀求的口吻叫:
  「林師爺,我們是趕豬的,豬已經趕到沙壩來了,天一亮,我們還要到絞西買豬料呢!」
  裡面又粗聲粗氣地說:
  「我已經說過了,天亮再說!」
  張福向肖隊長擠擠眼,大聲歎了口氣,說:
  「是這樣,林師爺,我們還要趕路,要不我們只有把豬趕到昆明去賣,那只好下一次再到你這裡上稅了。」
  這一下果然很靈,裡面咳嗽了兩聲,接著點上燈,開了門。肖隊長見裡面一個滿面煙容、瘦臉長眉的老傢伙,披著衣服站在那裡。他用手槍一比,說:
  「我們是紅軍,快把槍交出來!」
  那位在鄉下人面前一向兩眼望天的林師爺,立時嚇得面如土色,全身篩起糠來。他衝著裡間屋顫抖著說:
  「快,快,你們快把槍扔出來!」
  兩枝步槍從裡間屋裡扔出來了,接著出來了兩個保丁。
  人們拿著繳獲的槍枝,回到渡口。這時,右邊那個排,也進展得十分順利。原來他們由俘虜帶路,很快就闖進了江防連的駐地,不費一槍一彈就俘虜了幾十個人,因為他們正美滋滋地在吞雲吐霧呢!
  江灘上燒起很大一堆火來,這是向對岸發出的佔領渡口的信號。那火焰在夜空裡歡躍地抖動著,江水也反射著一片抖動的紅光。在火堆旁邊,肖隊長那張白皙英俊的臉閃著光彩,張福正對著他嘻嘻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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