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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在貴州深山的茅屋裡,周恩來躺在老百姓硬硬的門板上,睡得非常香甜。
  凌晨五時,天還沒有亮,桌上放著一盞馬燈。
  總部的老參謀王柱和譯電員肖明,站在床前已經頗長時間了。肖明手裡拿著一份電報,急需交給周恩來,可是叫了幾十聲都沒有叫醒。周是個異常機警的人,平時別說叫他,即使走近他的身邊,他都會睜開眼睛,今天他實在太疲勞了。
  周恩來怕是天底下的第一個忙人。不知道他怎麼那麼多永遠辦不完的沒完沒了的事。別人似乎多多少少都有點余閒,而你不管什麼時候遇見他,他都在繁忙裡,都在人和事紛紜的浪潮裡。長征以來,他白天要隨隊行軍,而且為了發電報、等電報,常常要從後面趕來。部隊一住下,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催促架設電台,與各軍團聯絡,然後是收集情況,開會研究,個別商量,親自起草電文,等待電報發出。只要電報不發出,他的心是安靜不下來的。有時飯也顧不上吃。為了發報和收報常常要等到夜深。往往坐在作戰室的凳子上就睡著了。參謀們常常催他:「周副主席,你先回去睡吧,我們保證電台發出去就是了。」他就會說:「你再給王諍打個電話,看電報發出去了沒有。」他說的王諍就是電台隊長。等參謀打了電話,王諍證實電報發出去了,他就高興了,然後打個大大的哈欠,回去睡覺。可是他又要求,半夜或凌晨如果有了來電或回電,必須立刻送去。這就難了。因為他剛剛睡下不久,如果不是發了瘋的蠢人誰肯這麼做呢!尤其是在他身邊的那些參謀們,從老參謀到小參謀,沒有一個是忍心這樣做的。因此,儘管周恩來講了,還往往是等他起床後才把電報送給他。有一天早晨,王柱拿著一份重要的電報送給他的時候,周恩來忍不住了,他盯住王柱問:「這份電報是什麼時候來的?」王柱老老實實地回答:「是凌晨三時。」周恩來說:「既然是凌晨三時,為什麼現在才交給我?」王柱無言以對。周恩來說:「我不是做了規定,重要電報要及時給我嗎?你們這是執行命令嗎?」周恩來一向對人親切,可是批評起人來,有時也是蠻厲害的。這次對王柱就是這樣。周恩來還說:「王柱呀,你是一個老同志了,你怎麼能這樣不負責呢?」這一下把王柱刺痛了,臉上露出一副哭相,說:「周副主席,不是我不負責任,我已經到你這裡來過一次了,叫你幾聲沒有叫醒,我不忍心再叫,就拿著電報回去了。」周恩來說:「這是我的不對。可是,你應該把我拉起來嘛!」王柱笑著說:「看你說的,周副主席,我們怎麼能把首長拉起來呢,這多不好意思!」周恩來說:「為革命負責嘛,有什麼不好意思?!從明天起,只要有重要電報,有請示的問題,就要馬上叫我。叫不醒就把我拉起來,拖起來,不然就是你的責任,我就拿你是問。」問題就這樣確定了。
  可是,話好說,做起來可就叫人為難。昨天晚上,總部向五、九軍團發出電令,要他們向敵人積極佯攻,吸引敵人向北,以掩護主力南下。電報發出時,已經凌晨三時,周恩來睡下還不到兩個鐘頭,九軍團就有了回電,並請示一些問題。譯電員肖明按規定來送電報,見周恩來睡得正香,叫了幾聲沒有應聲,就猶豫起來,說什麼也不忍心推他。他愣了一會兒,就來找老有經驗的王柱。王柱一看電報內容不敢耽擱,就同肖明一起來到周恩來處。周確實睡得正香,一部黑黑的大鬍子搭在胸前,還偶爾打一兩聲呼嚕。這場酣睡對他是多麼需要,簡直像一個餓漢得到美食一般,怎麼能忍心把他叫醒呢!
  兩個人叫了一陣,沒有叫醒,都犯難了。首先是肖明發生了動搖,他望望王柱為難地說:「要不,就別叫了,這個電報晚看一會兒,也許不要緊的。」王柱說:「不行!這樣的電報不叫醒他,一耽誤就是一天,淨等著挨批吧!」肖明一想也是,兩個就又輕聲地叫起來:
  「周副主席!周副主席!」
  「九軍團來電報了!」
  這樣輕輕的叫聲自然不起作用,周恩來不僅沒醒,還引起了小興國的不滿。小興國睡在茅屋另一端的草鋪上,他睡得自然也很晚,現在直接受到叫聲的威脅,真是不勝厭煩。他在床上猛地翻了一個身,憤憤地說:
  「你們知不知道他剛剛睡下?你們還要不要他活了?」
  這鐵錘一般的語言,把王柱和肖明的心都砸疼了。他倆沒有反駁,似乎也不想反駁,好像自覺理虧似的。實際上彼此心理相同。
  不久,外面響起了起床號聲。它那緩慢而又悠長的聲音,實際上是宣佈又一個百里競走的開始。
  「不叫不行了,」王柱悄聲說,「要發報給九軍團,就來不及了!」
  兩個人在周恩來耳邊一面輕輕地叫,一面輕輕推他。周恩來哼了一聲,隨後又沒有動靜。兩個人不得已,只好輕輕地托起他的背扶他起來。
  「周副主席!電報!九軍團的電報!」
  「什麼?」
  「電報!九軍團的電報!」
  周恩來接過電報,似乎意識到了,眼卻沒有睜開。可以看出他在奮力地睜眼,可是眼皮好像有千百斤重似地剛睜開一條縫又合上了。
  兩個人一邊叫一邊推,周恩來似乎也拚命同睡魔掙扎,這場戰鬥持續了好幾分鐘。小興國拿來一塊濕毛巾幫他擦了擦臉,周恩來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才真的醒了。
  「唉呀,真是一場好睡!」他微露笑意說,「我夢見一座大山壓著我,怎麼也立不起來!」
  「我們實在對不起首長。」王柱深感歉意地說。
  周恩來看了看手裡的電報,笑著說:
  「這樣就做對了!」
  對是對了,沒料想這天下午就出了事。
  隊伍正行進在半山間的山道上,王柱慌慌張張地從前面跑下來,向毛澤東報告:周副主席從馬上摔下來了。毛澤東一驚,立即和博古、張聞天等人趕到前面,周恩來已經被人扶起,正靠著路旁一棵大樹休息。他的頭上碰破了一塊,身上沾了不少泥土。毛澤東走上前關切地問:
  「怎麼樣,恩來?」
  「不要緊,就是腳扭了一下子。」周恩來笑著說。
  劉伯承正站在旁邊,他指了指面前的深溝說:
  「多懸哪,就摔在溝邊邊上,差一點就摔到大溝裡了。」
  大家一看,腳下的深溝有幾十丈深,紛紛說:
  「真是太危險了!」
  「他這匹棗紅馬真是不錯,」劉伯承說,「它一見周副主席摔下去了,就立刻站住,一步也沒有多走,如果再拖幾步那可不是耍子!」
  「這次全靠馬克思在天之靈!」周恩來也為自己慶幸。「我看恩來老這樣下去不行。」博古說,「他事情多,又不注意休息,一個人的精力畢竟是有限的嘛!」
  毛澤東笑著說:
  「話是這麼說,可是他休息得了嗎?他的作風也是改不了的。你們看,是不是給他配副擔架?他總得有點時間睡覺才行。」
  話剛落音,周恩來就擺擺手說:
  「不要!不要!我不過在馬上打了個盹兒,就出了這事,以後不打盹兒就行了嘛!」
  「不不,這靠不住。」劉伯承說,「你那電報稿上的字一坨一坨的,我一看就曉得你打盹兒了。」
  「我贊成給恩來配副擔架。」張聞天說,「打盹不打盹,那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上次我騎在馬上下決心不打盹,結果還不是摔下來了?」
  幾位領導都對這個提議表示贊成。毛澤東笑著說:
  「好,咱們今後誰也別再唱落馬湖了!」
  從此以後,按照中央規定,周恩來配了一副擔架。但是大家發現,坐這副擔架的不是沿途的傷員就是步履艱難的病號。周恩來仍然背著他的黑皮公文包和一頂破斗笠,行進在軍委縱隊的戰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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