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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遵義大捷的震波,深深震撼了石頭城。蔣介石深夜命令陳誠前來密議。
  陳誠,這時正紅得發紫。由於對中央蘇區第五次「圍剿」的成功。陳誠在他的權力奮鬥史上,跨上了有決定意義的階梯。他除了任預備兵團總司令,對中央蘇區繼續清剿外,還任命為陸軍整理處長,負有整編全國陸軍的重任。實際上已把軍政部和訓練總監部的大部權力抓取到手。很明顯,要不了多長時間,就會是參謀總長了。這對於「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的少年將軍,真可說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了。
  在國民黨軍人中,陳誠的精明強幹,善觀風色,善抓機會,善抓兵權、人權、財權,以及手段的辛辣果決,發展上的一帆風順,都是令人景慕的。一九二四年在黃埔軍校時,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區隊長,某天晚間訪友,歸來時已近拂曉,不便再睡,遂挑燈夜讀《三民主義》,正好為查夜的蔣介石遇見,蔣立即大加獎飾,予以提升,這就成為他一生幸運的起點。也是事有湊巧,天假其便,國共分裂前夕,陳誠在二十一師當團長,該師師長嚴重站在著名的革命派鄧演達一邊,他唯恐蔣介石借口解散該師,遂將師長讓陳誠代理。陳誠感激得五體投地,他含著眼淚說:「現在凡是積極肯干的,都被看作共產黨,誰還敢幹!」還說,「師長,你走了我是沒有法子干的!」
  這位「沒有法子干的」師長,不久就投入蔣氏懷抱,屢建功勳,不到一年就升任了南京警備司令,一舉躍居中將。此後,他又參與了蔣介石、閻錫山、馮玉祥的軍閥大會戰,率部搶先進入濟南、鄭州,進一步取得蔣介石的寵信,被提升為十八軍軍長。從此他就成為蔣介石嫡系中的一名紅人了。
  可是,當他參與了剿共戰爭之後就不那麼順利了。一九三三年第四次「圍剿」前,他的十八軍由兩個師擴大為六個師,共八九萬人。擔任中路軍總指揮的陳誠,真是信心百倍,滿以為可將江西「赤區」一鼓蕩平;誰知剛剛開進,五十二、五十九兩個師就連續被殲,一個師長被打死了,一個師長被活捉了。這對總指揮的臉面,未免太不好看。但是陳誠頗有一點硬勁兒,在蔣介石面前,仍然堅持按原計劃進行,令他的十八軍繼續向原地區推進。本來希圖僥倖取勝,挽回面子,結果更糟,他賴以起家的十一師也大部被殲,師長肖乾也被打傷。陳誠在接到這個噩耗時,幾乎昏倒在地。戰後他覺得無顏見人,逕回南昌私寓,閉門不出。這時國民黨內部輿論嘩然,對這位不可一世的少壯派軍人表現了極大地不敬。竟有人提出要撤消他的本兼各職,對他的十八軍進行改編。但是,蔣介石環顧左右將領,或者優柔寡斷,或者暮氣沉沉,沒有可與共產黨較量者,思之再三,還是把這副剿共重擔放在陳誠肩上。陳誠果然不負重托,在五次「圍剿」中掏出了吃奶的力氣,行軍時穿草鞋,扎大皮帶,吃大鍋飯,背乾糧袋,真是帶著頭干。五次「圍剿」的成功,怎能不使這位少壯派以英雄自許,以進步軍人自命,誇耀於人呢!他本來個子很矮小,但他的胸脯卻挺得高高的,至少要比別人的胸脯要高出一倍。他在四次「圍剿」中遭受的創痛,似乎也漸漸淡漠了。
  但是,今天蔣介石的突然召喚,卻使他心中躊躇。他敏銳地覺察到,這必定和遵義前線的失利有關。這次失利不但對自己的臉面不好看,而且薛岳和吳奇偉這些人都是自己推薦的,都已經是自己圈子裡的人物。如果對他們有什麼措施,對自己也很不利。
  他在汽車裡一路想著,來到了黃埔路蔣介石的官邸。他下了車,整整他那身黃呢軍服,摸了摸屁股後刻有「蔣中正贈」的小劍,然後挺著胸脯,邁動珵亮的馬靴,拿出十足的軍人姿態跨進了客廳。客廳寬敞明亮,燈光柔和。這裡一共有兩個人。一個是蔣介石,他光著頭,穿著深棗色的紡綢長衫,滿臉怒容地在地毯上走來走去。另一個是陳佈雷,他那瘦小孱弱的身子埋在沙發裡,手指上夾著一支香煙。
  陳誠早已脫去軍帽,挺胸收腹,腳跟卡地一磕,向他的上司行了一個相當標準的室內敬禮。
  「遵義前線的事,你知道了嗎?」蔣介石嚴肅地望著陳誠,並沒有立刻讓他坐下來。
  一般將軍都很害怕蔣介石那雙深陷的眼睛。他常常能把人看得心中發毛。過去有一個旅長被召見時,看見他那雙眼睛渾身戰抖得說不出話來。但陳誠卻並不如此,他心裡緊張一些,態度上卻很從容。
  「校長,知道了。」陳誠說。他是習慣地稱蔣介石為校長的,而自己不言而喻就是校長的學生。
  「這簡直是追剿以來的奇恥大辱!」蔣介石幾乎是吼叫地說。他的禿頭在電燈下閃著亮光。「聽說薛岳並沒有上前線,他在貴陽花天酒地!」
  「校長,」陳誠臉上堆著笑容說,「貴州那地方,王家烈的勢力很深,中央要想站住腳,薛岳恐怕還要經營一番。」
  蔣介石既沒有點頭,也沒有反駁,似乎接受了這個解釋。
  他示意陳誠坐下,但仍然怒氣未熄:
  「共匪只剩下三四萬人,被我們追到川南一個小角角裡,北有長江,南有橫江,我們幾十萬大軍圍著他,哪裡有這樣的好機會?娘西皮,都叫那些蠢豬放過去了,還叫人咬了一口!」
  瘦小的陳佈雷,膽子也小,他最怕蔣介石發脾氣。現在看到蔣介石怒火不熄,就偷偷地看了陳誠一眼,示意他暫時先不要申辯。
  陳誠接受了這個友好的示意,坐在那裡默不作聲。
  陳佈雷本來是個文人,早年在上海《商報》當過記者。自一九二七年追隨蔣氏,蔣的各種文章電令,差不多都由他捉刀代筆,逐漸成為蔣的智囊人物。說起他的工作,真可以說是人世間最苦最累的工作了,因為他經常要寫那種以黑作白,以無作有的文章,真是弄得嘔心瀝血,身心交瘁。見了人,他好像站不起來,眼睛也好像睜不開的樣子。臉上只有那麼一層干皮,乍一看就像一個瘦小乾枯的老太婆。
  蔣對貴州戰事的不滿一直發洩了半個鐘頭,最後又冷古丁地冒出了一句:
  「那個廣東佬吳奇偉,為什麼一出師就這樣喪氣?他是在江西嚇破了膽,還是心裡還想著張發奎?」
  這個問題提得尖銳,陳誠不能不答覆了。
  「他自從過來以後,對委座一直忠誠不二,戴笠科長也從來沒說過什麼。」陳誠鄭重說道,「不過,這個人手太軟,像個老阿婆,軍紀掌握不嚴。以前我的十一師守歸德,馮軍舞著大刀衝上來,全線動搖,我殺了一個團長,陣線立刻就穩住了。我就不信有守不住的陣地!」
  「我要撤他的職!」蔣介石厲聲說。
  「先生,不可!」陳佈雷終於欠了欠他那瘦小的身子,細聲細氣地說了一句。
  「為什麼不可以?」蔣介石問。
  陳佈雷正正身子,帶笑說道:
  「吳奇偉是個老軍人,有此過失,必然心中有愧。如處置過分,反而容易招致不滿。先生不妨親筆致函慰勉,令其戴罪圖功,這樣,他就會衷心感激先生,進一步為先生所用了。」
  陳佈雷說過,又看了看陳誠。他臉上的笑容,雖然不甚雅觀,而對陳誠卻是一個支援。陳誠立刻會意,接上說:
  「這個主意好。」
  蔣介石沒有反駁,像是默認。
  他的火氣似乎小了一些,同時往返踱步也有些疲倦,就走近中間的長沙發坐下來。他撩撩長衫前襟,把一條腿蹺起來,露出圓口布鞋。停了片刻,又望著陳誠說:
  「辭修,你準備飛機,明天一早我們三個就飛往重慶。」
  辭修是陳誠的號,從稱呼說,氣氛已經平靜下來。
  「是去前線視察?」
  「不,我要去親自指揮!」蔣介石在沙發上挺挺身子,顯出一種凜然不可或奪的氣概。說過,又接著發揮道:「我們花費了四五年的時間,前後興師數百萬,動用了全國的人力財力,才把朱毛從江西趕出來。目前他們被困在貴州窮山惡水之間,正是完成剿匪大業的最好時機。如果時機失去,讓他們在一個地方紮下根,以後再剿滅他就很難了!」
  「先生考慮得既深又遠,非有傑出眼光者是想不到的!」陳佈雷不絕地點頭讚歎。「但是,似乎稍呆些時日,對一些重大問題處理一下再去不遲。」
  「有啥重要事體?」蔣介石橫過來一眼。
  「最近,輿論方面不大好。尤其是華北。」
  「什麼輿論?」
  陳佈雷不無氣憤地列舉了一些報紙的名字,指責他們亂發消息,亂髮議論。例如說特務亂抓人,憲兵三團在北平每天要抓三、五十人;誰說了一句抗日的話,就上了黑名單,不是活埋,就是扔到永定河裡;說是北平有幾口乾井,死屍堆得滿滿的,永定河漂著死屍多少多少。陳佈雷最後歎口氣說:「這些輿論當然煽動性很大,使得各界都對政府和先生不滿。
  ……」
  「這是造謠!」蔣介石不等陳佈雷說完,就憤憤然打斷了他。
  陳佈雷笑笑說:
  「儘管是造謠,但普遍有這種輿論,對政府、對先生也非常不利!」
  一句話把蔣介石說火了,他把袖子一甩,憤然叫道:
  「什麼輿論、輿論、輿論!我拿出三萬塊錢開十個報館,我叫他說什麼他就說什麼,什麼狗屁輿論!」
  蔣介石說過,還用那雙深陷的眼睛盯住陳佈雷不放。陳佈雷平時就很怕那雙眼睛,他自己也說不清那裡面隱藏著什麼東西。只要那雙眼睛直直地射過來,他的眼光就躲開去了。儘管他們朝夕相處,這一點並沒有改變。今天亦復如是。再加上蔣介石竟說輿論等於狗屁,他不由一驚,把瘦小的身軀往沙發裡一縮不言語了。
  蔣介石也許覺得話說過了,把語調放得和緩了一些。說:
  「叫何應欽去處理。……我叫他坐鎮北平,為什麼他回到南京還不回去?」
  「也難怪咧!」陳佈雷又試試探探地接上說,「一個中華民國堂堂的軍分會負責人,北平行營主任,一個日本兵就敢闖進他的辦公室直呼其名,唾了他一臉,這個官也夠難當的了。
  他怎麼還有臉回去?」
  「怕死就不要穿軍服!」蔣介石又憤然說。
  陳誠一向與何應欽不睦。從一九二七年十月,何應欽免去他的師長職務起,他就一直沒有淡忘;何況未來的參謀總長究竟誰屬,更是絲毫不能相讓的顯赫目標。陳誠聽到這裡,立刻義憤填膺地插進來說:
  「如果國家的大員,都不願為領袖分憂,那還算什麼同志!」
  陳佈雷不願在陳、何的矛盾上表示什麼,又把問題拉回來,進諫道:
  「現在全國要求抗日的空氣這樣高,反對內戰的呼聲這樣強烈,為先生計也總要有個處置,暫時穩定一下華北政局……」
  這幾句話調子很柔和,說話的聲音更是那麼細聲細氣,誰知蔣卻像挨了針刺一般,立刻轉過臉,瞪著陳佈雷說:
  「拿什麼處置?抽部隊去?你看抽什麼部隊?哪個部隊能和日本人頂?共產黨把我們的人力財力物力都消耗完了,我拿什麼去打日本?」
  一連幾個連珠炮式的問句,轟得陳佈雷面紅耳赤,不言語了。陳佈雷即刻低下眼睛,那張本來枯黃很少見過血色的臉,竟一時泛起了紅色。蔣介石還覺得意猶未盡,繼續教訓道:
  「一些人老是空喊,抗日,抗日,我倒問問,用什麼抗日?我們槍不如人,炮不如人,教育訓練不如人,機器不如人,工廠不如人,我們拿什麼去同日本人打仗呢?恐怕不打還好,要打頂多三天就亡國了。也許有人以為我的話是危言聳聽,其實不是。因為我們沒有準備,沒有國防,就是從現在起準備個三十年,我們想靠物質的力量戰勝日本,也還是等於做夢。
  何況日本並不給我們準備的機會呢?」
  這是蔣介石在抗日問題上的一個基本觀念,陳佈雷和陳誠以及他們國民黨的同志們,當然都不是第一次聽到。陳佈雷也無意於今晚同他討論這些問題,不過出於對領袖和恩人的忠誠,僅僅想對不利的形勢有些補益罷了。他的這一點拳拳之心,也是頗為動人的。
  「先生,」他萬分誠懇地說,「即是搞點表面文章也好。」
  「表面文章?」蔣介石略一沉吟,臉色和藹了一些,而且微露笑意。「那你們就搞一些麼!多搞點文章在報紙上登一登。」
  說到這裡,陳佈雷扼腕歎息,不勝感慨地說:
  「我們不光是軍事上打敗仗,文筆上也不行。我們國民黨有什麼宣傳人才?人才都跑到共產黨那邊去了。」
  「你可以拉點中間黨派,幫我們講話。」
  「唉,那些人都是一些老處女,要他們出嫁總還是羞羞答答地不肯應。」
  「罷了,罷了,」蔣介石搖搖手,「這件事由你去做,至少你可以寫一點。把攘外必先安內的道理認認真真地講一講。明天我們還是要趕到重慶,要首先解決共黨問題。」
  陳誠和陳佈雷都連連點頭。
  「我告訴你們,現在的事體不能掉以輕心。」蔣介石以嚴峻的目光望著二陳,告誡說,「薛岳給過我一個報告,說共黨開過一個什麼遵義會議,毛澤東又上台了,你們注意到這件事體嗎?」
  「是的,注意到了。」二陳一齊回答。
  「這個人很難對付。在江西我們就吃了他很多虧。」蔣介石的臉上浮起隱隱的愁容。「我本來預計,共黨是要分裂的,那就好收拾了,沒想到毛澤東又上了台。這人善於聲東擊西,他的行動往往使人迷惑不解。這次他們突然回師遵義,就很像是他的手法。」
  「先生說的是。」陳佈雷頻頻點首。陳誠沒有則聲,似乎想起四次「圍剿」,心裡還有一種隱隱的恐懼。
  說到此處,蔣介石不禁感慨萬分,湊近二陳,聲音不高,但是頗為沉重地說:
  「老百姓受了共黨的盅惑宣傳,在那裡高喊抗日還好理解,可歎的是,我們黨內的同志,有些人糊里糊塗地也跟著喊。試問,共產黨拉著我的後腿,不消滅共產黨,我怎麼抗日?我給你們實說了吧,日本人來了,我們總有辦法對付;如果讓共產黨得了天下,那我們就死無葬身之地了!這一點,你們懂不懂?」
  他說完這話時,眼睛直勾勾地望了一陣陳佈雷,又望著陳誠,他確實動了真感情了。雖然蔣介石這話決不止是第一次說,但陳佈雷、陳誠聽來仍有一種使人戰慄的力量。
  「先生的話很有深意!」陳佈雷虔誠地點了點頭。
  「校長的訓示,我陳誠從不敢忘,不消滅共黨,我也是死不瞑目的!」陳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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