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十四)


  一九三五年一月下旬,黔北的山巒已經透出隱隱的春意。儘管山林還未脫去冬季的容貌,山巖下有時已可看到悄悄開放的野花。
  遵義會議期間,部隊得到休息整頓,補充了衣物冬裝,士氣大振。雖然只不過短短十天,已經是西征以來最長的一次休息了。遵義會議還沒有詳細傳達,主要內容卻已傳佈在部隊之中。這些消息就像一股清泉傾注到乾涸的土地,就像陽光穿透了迷霧,混亂的思想得到了統一,人們的情緒穩定了,清醒了。「打過長江去,與四方面軍會合,創造新根據地」的口號,又激起了人們新的熱情。
  按軍委命令,紅軍分三路北進川南:一路從桐梓、新站、松坎出發,經溫水、良村、東皇殿,向赤水前進;五、九軍團和中央縱隊為中路,經桐梓、九壩、良村、東皇殿到土城;三軍團為左路,從懶板凳出發,經遵義、大橋、李子關、回龍到土城。一月二十二日,中央電令紅四方面軍突破嘉陵江,吸引和鉗制川敵,令二、六軍團也積極行動,以便配合中央紅軍由瀘州、宜賓之間渡過長江。
  貴州真是一個名符其實的山國。部隊從婁山關進入桐梓,剛剛踏進巴掌大一小塊平地,接著折而向西,又鑽進了一片山海。過了良村,山谷才略略開闊了一點。這裡人民十分窮困,而山川卻頗為秀麗。兩邊山上森林茂密,山谷青幽。在兩山之間,有一道平緩的山梁。這天天氣晴朗,隊伍行進在長長的山樑上,真是人歡馬叫,風展紅旗如畫,隊伍中不斷滾過一陣陣笑聲和歌聲。尤其是中央蘇區的山歌更為引人。
    拜別老娘淚如泉喲,
  走投無路上梁山喲,
  扯起紅旗鬧革命喲,
  不滅白匪誓不還喲。
  一聽那尖尖的嘹亮的音調,就知道是那位被稱為「水馬司令」的金雨來唱的。他的山歌還沒有落音,不知何時開始的傳統風習就纏住他了。楊米貴立刻扯起嗓子大喊:「好不好?妙不妙?再來一個要不要?」接著全營潮水般的歡聲就包圍了他。金雨來本來心裡快活,略微客氣了一下,又唱起來:
    山歌越唱越開懷喲,
  東山唱到西山來喲,
  紅色瑞金鬧革命喲,
  紅旗滾滾過山來喲。
  一聲炮響震山崖喲,
  革命群眾四面來喲,
  有的帶刀帶槍馬喲,
  為了革命帶米來喲。
  楊米貴今天完全居於主動,臉上笑吟吟的,不等營長唱完,又喊起來:
  「不行,不行,大家是要你唱個《送郎當紅軍》呢!」「對,對,歡迎營長唱個《送郎當紅軍》!!!」大家也跟著起哄。
  金雨來腦筋機靈,眼珠一轉,立刻說:
  「行,米貴,咱們倆合唱一個,你當妹妹。」
  「不,你當妹妹!」
  「營長當妹妹!!!」戰士們又喊。好像營長當了「妹妹」對他們就特別愜意。
  金雨來一看難以擺脫,就連聲說好。接著就唱起來蘇區參軍時男女唱和的歌子:
    今年哥哥二十零喲,
  放下鋤頭去當兵喲,
  願你天天打勝仗喲,
  同志哥,
  旗子飄飄過瑞京。
  米貴甚為得意,好像他真地是營長的「郎」了,就立刻用粗憨的聲調唱道:
    妹子說話合我心喲,
  哥哥決意當紅軍喲,
  軍服綁腿打得緊喲,
  同志妹,
  你在家事事要小心喲。
  隊伍前呼後應,齊聲喝彩,使歡樂的情緒達到高潮。
  這時,毛澤東騎著一匹白馬也行進在行列裡。他披著大衣,拿著馬鞭,不自覺地敲著鞍子,輕輕地哼著什麼,好像頗為悠閒的樣子。雖說臉上仍然有些憔悴,但畢竟心情愉快多了。
  「毛主席!」
  他聽到有一個熟稔的聲音喊他。循聲望去,見路邊草地上坐著一個小巧玲瓏的女同志,正笑微微地站起來,一面摘下軍帽擦汗。
  「這不是小麻雀嗎,可好久不見你囉!」
  毛澤東一面笑著,下了馬,同她握手。
  「小麻雀」是劉英的綽號,因為她年輕活潑,那口湖南話說得鏗鏘有致,所以大家常這樣叫她。
  「毛主席,你剛才是在馬背上哼詩吧?」劉英笑著問。「是呵,剛才不是經過夜郎國嗎,我是在哼李白的詩呀!」
  「李白的什麼詩呀?」
  「你聽,北闕聖人歌太康,南冠君子竄遐荒,漢酺聞奏鈞天樂,願得風吹到夜郎。……你看我們不是在『竄遐荒』嗎!不過我們的心情和李白不同,我們是踏遍青山人未老,風景這邊獨好。」
  「你的興致總是這樣好!」
  劉英是毛澤東的同鄉,在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過,到中央蘇區工作也好幾年了。她先是在少共中央,後來又調到地方工作部。他們在江西蘇區時也常有往還。
  「小麻雀,你是掉隊了吧,」毛澤東望著她說,「上馬騎一會兒吧!」
  「我才不是掉隊呢!」劉英撅著小嘴說,「我是檢查紀律落在後邊了,趕得急了一些。」
  毛澤東聽說她是檢查群眾紀律的,就很認真地問:
  「現在紀律怎麼樣?」
  「不錯,確實不錯。」劉英說,「部隊情緒一高,執行紀律也就更認真了。我今天早晨碰到一個老太太,她信神,每天都要敲著木魚唸經,可是紅軍走後,她的木魚敲不響了,後來才發現,紅軍用了她的東西,把錢給她放到木魚裡去了。」
  毛澤東聽了哈哈大笑。兩個人就邊走邊談。
  「聽說,這次遵義開會,你們吵得很厲害?」劉英用探詢的目光望著毛澤東問。
  「沒有的事。」毛澤東笑著搖搖頭說,「當然爭論是有的,但是靠說服。解決黨內問題也只有說服。」
  「我們很擔心會鬧崩喲!現在好了,大家都說有希望了,你一上台就好了。」
  毛澤東聽到這裡笑起來,說:
  「我一上台就好了?謝謝大家的信任吧!我要不小心,也會犯錯誤的。……博古同志二十多歲就當中央書記,還是很有才華的。主要是思想方法不對,改正了,還是會作出貢獻的。」
  劉英個子小,儘管腳步邁得很快,還是有點跟不上的樣子。毛澤東就把步子放慢了一些。
  「問題解決得很好,就是解決得太晚了。」劉英歎了口氣,不無惋惜地說,「你認為,能夠更早一點解決嗎?」
  毛澤東沉吟著,走了很遠,才搖搖頭說:
  「恐怕不行,條件不成熟。」
  「現在倒是成熟了,就是付出的代價太大了。」
  「是呵,可是世界上的事又往往如此!」毛澤東對此也深有感慨。他走了很遠,才又加上了一句,「當然,如果一個黨馬列主義的水平高一點,覺悟早一點,更有勇氣一點,也可以比較早一點解決問題。」
  「這次會議為什麼只講軍事路線?」
  毛澤東笑而不答。停了一會兒才說:
  「你也動動腦筋嘛!也許妙就妙在這裡。」
  劉英眨巴眨巴眼,笑了。
  天色已近中午,太陽曬得有些熱了。劉英見好多戰士在下面小溪裡喝水,也跑過去咕咚咕咚喝了兩小碗,然後又跑上來。她像忽然想起了什麼,又笑著問:
  「最近,你去看賀子珍了嗎?聽說她的肚子很大了。是嗎?」「是的,女同志真受罪喲!」毛澤東滿臉愁容地說,「恐怕快要生了!這種情況下可怎麼辦?」
  「能不能寄到老百姓家裡?」
  「那怎麼行,沒保證呀!所以我把組織上給我的擔架讓給她了。」
  「哼,我就不結婚!」劉英顯得很有主意。
  「那也不能永遠不結嘛!」毛澤東笑著說。
  那道長長的山崗子徐緩而下,行軍的行列進入一條狹窄的山溝裡。毛澤東正準備問問當地群眾的情況,只聽後面一陣雜亂的馬蹄聲響,回頭一望,周恩來騎在棗紅馬上,和幾個騎兵通訊員趕了上來。遵義會議以後,周恩來仍然是全軍上下最忙的人。作戰計劃制訂以前,他要組織偵察,搜集情況,召集會議,進行研究;作戰計劃制訂以後,他又要組織實施,一件一件落到實處。所以,他在行軍時,有時走在前面,有時又走在後面。今天出發時,他為了等待電台收取一軍團的戰報就落在後面去了。
  毛澤東一看周恩來過來,就站在路邊笑著說:
  「恩來,你也是個『跑死馬』喲,你看把馬累成什麼樣了?」
  周恩來下了馬,向劉英點了點頭,就走到毛澤東的身邊說:
  「我本來還可以早點上來,沒想到後面出了一點事。」
  「什麼事?」毛澤東忙問。
  「又是那個李德。他把幾個炊事員撞到稻田裡去了。」
  「為什麼?」
  「是這樣。」周恩來同毛澤東邊走邊說,「你知道,這個人怕飛機,每次都不願跟部隊在一起走,總是出發得很晚。等他趕上來了,又要部隊給他讓路。今天,正巧他前面有個炊事班,背著大鍋。挑著油桶,正走在一條稻田埂上,就沒有辦法給他讓路。他喊了幾聲,見人們不理,以為部隊不尊重他,就發了火,立刻騎著馬把炊事員撞到稻田裡去了。
  ……」
  「哪能這樣搞呵!」毛澤東皺起了眉頭。
  「是嘛,所以炊事員就不服嘛。我從後面趕上來,一看幾個炊事員一身泥一身水,弄得像泥猴似的,正圍著爭吵。我就批評了李德幾句,把他拉走了。……」
  「他在哪裡?」
  「他還是不服氣,又扯到會上的事。他說,我不跟你們中央縱隊走了,我到一軍團去,你們不是說我不懂中國革命戰爭的特點嗎,我就到下面去體會體會……我說,也好,就答覆了他。」
  「他是覺得,他同林彪還能說到一塊兒。」毛澤東一笑,「林彪不是寫了一篇《論短促突擊》的文章嘛!」
  「我也這樣想。」
  毛澤東長長地歎了口氣,說:
  「看起來還是有怨氣喲!」
  毛澤東問起敵情,劉英見他們要討論軍機大事,就說要趕部隊,向他們打了一個敬禮跑到前面去了。周恩來看見前面距路邊不遠的山窪窪裡,有一棵巨大的杉樹,投下了一大片喜人的濃蔭,就指指杉樹說:「我們到那裡談吧!」說著,兩人就向那棵大杉樹走來。待走到近前,才看出那棵大杉樹總有六七層樓房高,七八個人也圍不過來,真是巍然屹立,氣概不凡。毛澤東不禁停住腳步,帶著幾分驚詫讚歎說:「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大的杉樹,真比沙洲壩我們蘇維埃門口那棵大樟樹還要大呢!」周恩來也笑著說:「我看簡直可以稱為杉樹王了!」兩人說著,在大杉樹隆起的粗根上坐了下來。警衛員們拉著馬在附近等候,順便讓馬兒找幾口草吃。
  周恩來一坐下就打開了他那個大黑皮包。這個黑皮包行軍時他也背在身上,既不麻煩參謀,也不要警衛員代勞。皮包裡裝的有軍用地圖、紙張、鉛筆,包括那些不到一寸長剛剛能捏住的鉛筆頭。不管走到哪裡,他一坐下來就能隨地辦公。
  他把出發以後收到的一軍團林聶的電報遞給毛澤東,隨後又取出五萬分之一的赤水地圖,鋪在膝蓋上,指著說:
  「現在川軍的一路兩個旅已經到達赤水,把一軍團的去路堵住了,看來這次過長江不會很順利的。」
  「這一路敵人是剛剛趕來的嗎?」毛澤東一面看電報一面思索著問。
  「有消息說,這兩個旅是用船運來的。」
  「噢,那就是說,劉湘已經發覺了我們的意圖。」「是的。」周恩來點了點頭。「開始他們可能判斷我們從綦江渡江,所以把潘佐等兩個旅放在綦江,現在發覺我們經過桐梓向西,怕是猜到我們的意圖了。」
  毛澤東微微皺起眉頭,又問:
  「不知赤水城是否堅固?」
  「我問了一下老百姓,據說相當堅固,所以一軍團在考慮是否進行強攻。」
  毛澤東拿過地圖俯下頭仔細觀看,周恩來指了指綦江、趕水、石豪這幾個地方,說:
  「其實,最急迫的是咱們後面,郭貓兒已經跟上來了。」
  「什麼郭貓兒?」
  「就是川軍總預備隊指揮、模範師的副師長郭勳祺,因為此人十分機警油滑,對劉湘又百依百順,人們就給他取了這個綽號。據說這人很想在這一次顯顯身手,能升任模範師的師長。所以這一次特別積極。他本來想從良村截斷我們,沒有得手,現在緊緊地跟在我們後面,追上來了。」
  毛澤東從地圖上抬起頭來,說:
  「看起來,不打一仗這江是過不成呵!」
  說過,把地圖交還周恩來,站起身子,自近而遠地打量著這長長的山溝,眼裡閃出兩朵明亮的火花,說:
  「這一帶地形還是蠻不錯勒!」
  「我的意思也是這樣。」周恩來把地圖收在皮包裡,「必須壓壓敵人的氣焰!」
  「總司令恐怕已經到土城了,我們還要找他商量商量。」
  兩人從溪水邊走過來,上了馬,並轡而行。由於溪水在深山裡激越的水聲,他們再談些什麼,就聽不清了。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