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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遵義,是一座古城。她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戰國時代,那時叫做鄨國。西漢時叫做牂牁。這些都已年代久遠,難以詳考了。到了唐初,就先後改名郎州、播州,那倒是有點名氣,不過是貶官、流放的蠻荒之地。那位名揚千古的大詩人李白流放的夜郎國,就在距遵義不遠的桐梓縣。認真說,直到十八世紀中葉至十九世紀的近百年間,由於遵義蠶桑和絲織業的發展,她才成為一個比較完備的城市了。
  遵義古舊而又殘破,風景卻頗為秀麗。紅花崗、鳳凰山等幾座山峰象伸出雙臂抱著這座城市,城牆邊彎過一道澄碧的江水,名叫湘江,也叫芙蓉江。江上有一座古老的石橋。今天石橋兩端擠滿了人群,他們都面帶著喜色在歡迎中央縱隊入城。行進中的紅軍戰士一個個更是眉開眼笑。他們彼此笑著,望著,都有一種新鮮的、不期而遇的喜悅。對遵義的居民來說,他們早已對黔軍厭煩透了,紅軍的來臨,無疑使他們產生了朦朧的希望。而對紅軍說,這畢竟是他們自江西出發以來進入的第一座城市;過去經過一座小小的市鎮,尚且很高興,何況這是一座城市呢!他們的軍容顯然經過一番整頓,衣服補綴得很整齊,看來頗為威武。
  值得一提的是橋頭一陣又一陣鞭炮的脆響,給今天的場面增添了特有的歡樂氣氛。貴州人管這玩藝兒不叫鞭炮,也不叫花炮,而叫做火炮。不管叫什麼,它在點燃人們心中的歡樂方面,卻是獨特的無與倫比的。令人注目的是,這個主持火炮的人,看來頗有心計,每一個單位的隊伍一踏上橋頭,鞭炮就辟辟啪啪響了起來。如果你從人群裡擠過去,就可以看到橋頭上站著十幾個衣衫破襤的黑臉漢子,每個人都挑著一根長竹竿兒,竹竿上掛著一掛長長的鞭炮。他們望著隊伍傻笑,由於臉色烏黑,一笑就露出一嘴白牙。看來他們今天的歡迎,懷著特別的熱誠。直到中央縱隊過完,歡迎的群眾全都散去,他們還佇立在橋頭張望。
  這時,連長金雨來正在橋頭維持秩序,看著這一夥人很有意思,就走上去,笑吟吟地問:
  「老哥們,你們還在這裡等誰呀?」
  人群裡有一個三十多歲的相當魁偉的漢子,笑著答道:
  「我們還要歡迎你們的官長。」
  「官長?」金雨來不禁笑了起來,「你們要看哪位官長呀?」
  「朱德、毛澤東來了嗎?」
  「他們都過去了。」金雨來答道,「剛才那個頭髮長長的,一路走一路笑著點頭的,不就是毛澤東嗎!朱總司令還向你們招手哩,你們也沒有看見?」
  一個活潑的,像瘦猴似的小鬼插進來說:
  「是,是,我是看見一個五十來歲的人,向我們招手,真和氣得很,像個老伙夫似的。」
  「咳,真糟!我還以為他們在後邊哩!」那個三十多歲的壯漢惋惜地歎了口氣,還抖了抖竹竿,竹竿上挑著一掛長長的火鞭,「你看,我還給他們留著一掛火炮哩!」
  金雨來為他的熱誠所感動,問:
  「你們這些老哥都是幹什麼的?」
  「我們都是挑煤巴的。」那個瘦猴似的小鬼笑著說,「幹我們這種活兒瞞不了人!」
  金雨來一看,他們一個個全是黑烏烏的臉,穿著小破襖,肩頭上露著棉花,連棉花也是黑的。
  小鬼說過,又指了指那個三十來歲的壯漢:「這位杜師傅是打鐵的。這回來歡迎你們,就是他挑的頭兒。」
  金雨來又仔細打量了這位鐵匠,見他肩寬背厚,不僅粗獷有力,而且目光炯炯,相當老練沉著,看去很像見過一點世面。他聽了小鬼的話只淡淡一笑。
  金雨來帶著敬意笑著問:
  「杜師傅!你組織他們出來歡迎紅軍,就不怕土豪劣紳注意你?」
  「一聽你們要來,他們一個個早就嚇掉魂了!」杜鐵匠笑笑,輕蔑地說。
  「聽說你們來,他們就覺著天要塌了的樣子。」那個瘦猴似的小鬼搶著說,「頭號的財主往四川跑,二號的財主往貴陽跑,土財主就往山洞裡藏。有個財主還嚇唬我,『李小猴,跟著我們跑吧,你要不跑,共產黨抓住你,要割你的鼻子,挖你的眼,掏你的心!』我一聽,也害怕了。可是我家裡還有個老娘,就指望我挑點煤巴賣,我一跑家裡怎麼辦?我這心七上八下沒有主意。那天,城裡有錢人已經跑了不少,街上的店舖,也都卡卡噠噠關門。我往茶館裡送煤巴,見茶館裡冷清的怪,只有杜師傅一個人坐在那裡喝茶,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就好像沒有這回事似的。杜師傅見我慌慌張張的,就笑吟吟地問:『小猴子,你慌什麼?』我說,『紅軍已經騎著水馬過了烏江,眼看就到了,我怎麼辦?』杜師傅就拉著我的手坐下來,問我:『小猴子,你家裡有多少房呀?』我說,『杜師傅,你還不知道,我是一間房也沒有,住的都是人家的。』他又問,『你有多少地?』我說,『你更問得稀奇,我要有地怎麼會跑到遵義來呀!』杜師傅又接著問:『沒房沒地,手裡總還有個錢吧?』我說,『杜師傅,你這簡直是同我這個窮苗家開玩笑了,有錢我還去挑煤巴賣呀!』杜師傅就笑著說,『這就對了,你什麼都沒有,還怕什麼!紅軍是打富濟貧,說不定還有點好處。』我一聽,樂了,忙問有什麼好處。他說,紅軍一來天就要翻過個兒,地也要翻個個兒,土地是要分的,衣服、糧食也是要分的。說到這兒,他還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像你這破棉襖怎麼過冬呀!紅軍過來了,還不先分給你一件新棉衣穿?』他說過就哈哈笑起來,我心裡蜜甜蜜甜的,也覺著象真要有一件新棉衣似的。我忙問,紅軍來了怎麼歡迎,他說,你去找找那些挑煤巴的弟兄,有願意的,大家湊點錢到街上買火炮去。紅軍一來,咱們就放起來……」
  「這不,你們就放起來了……」金雨來笑著說。
  「可是,也沒放完。」杜鐵匠笑了笑,有些遺憾地說;一面搖了搖手裡的竹竿,那上面還挑著一掛火炮。
  「那就等著成立蘇維埃的時候放吧!」
  金雨來抬頭看看太陽,天已近午,就說:
  「杜師傅,還有各位到我們連吃飯吧,我們今天還殺了一口豬呢!」
  大家都推讓著,很不好意思。金雨來緊緊拽著杜鐵匠,大家也就跟著去了。
  遵義分為新舊兩城,中間隔著一條芙蓉江,有石橋相通。新城是太平天國後期,當地的官僚、地主和富商,為了對付苗、漢起義軍的紛紛興起而修建的。不過主要市區還在舊城。中央縱隊到達遵義以後,博古、李德和軍委總部的周恩來、朱德、劉伯承等住在舊城,毛澤東、王稼祥、張聞天等住在新城。新城穆家廟有一座小孤山,山旁邊有邊防旅長新修的兩層小樓,毛、王、張就住在這裡。
  部隊住下來的等二天,毛澤東一早就出去了。王稼祥經過一夜休息,衛生員又來換了藥,身體顯得輕鬆了許多。但心情仍然很憂煩。自從突過湘江以後,因為進軍方向的分歧,簡直是爭了一路,吵了一路。在這中間,他做了不少工作,還提出要召開一次政治局會議,這一點總算在黎平會議上定下來了。可是由於追兵在後,戰事緊張,總也找不到適當時機,現在這個時機該是到來了。會議準備得是否充分,也將決定會議能不能成功。
  他這樣想著,就慢慢地走下樓梯,來到張聞天的房間裡。
  張聞天戴著一副深度的近視鏡正在看書。他早年當過作家,寫過小說,也寫過評論。還在檀香山當過報紙編輯。以後又到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和王明、博古、王稼祥都是同班同學。儘管他現在穿著軍衣,戴著紅星軍帽,但依然像個大學教授,一派學者風度。他見王稼祥進來,忙放下書,笑著問:
  「稼祥,你的傷口怎麼樣了?」
  「過了烏江,似乎好一些。」
  王稼祥一面說,一面坐下來。他看見桌上是一本克勞塞維茨的《戰爭論》,就皺皺眉頭說:
  「咳,你先別看這個書了;政治局會議很快就開,會怎麼開法,還是多考慮考慮的好。」
  「反正到時候我是有話講的。」張聞天似乎胸有成竹,「我也希望早點開。現在薛岳正向貴陽前進,他對貴陽的興趣恐怕並不比追我們為小。對我們說,這正是一個空隙時間。不過要抓緊。」
  「恐怕你還是準備一個發言。」王稼祥笑著說。「當然。」張聞天說,「我就是主張黨內要有民主,而民主就在於傾聽不同意見。廣昌戰鬥打得一塌糊塗,我剛說了幾句在我看來是並不尖銳的話,我們的博古同志就說我是普列哈諾夫……」
  王稼祥哈哈大笑,說:
  「那次我沒有參加。怎麼會說你是普列哈諾夫呢?」
  張聞天似乎還帶著當時的氣憤,說:
  「我當時就說,像廣昌戰鬥那樣硬拚是不對的,後來受了那麼嚴重的損失,廣昌還是丟了。博古就說,這是普列哈諾夫的機會主義思想!因為普列哈諾夫反對一九○五年俄國工人的武裝暴動!」
  「這怎麼能夠拉扯在一起呢!」王稼祥深有所感地說,「我們黨內有一個毛病,動不動就愛扣帽子,好像自己原則性強。」
  「從那以後,他對我就越來越不感興趣了。」張聞天回憶說,「五中全會,他提出增設一個人民委員會主席,要我擔任這個角色,以後我越來越覺得不對頭。老毛是蘇維埃主席,政府工作都是他來做,我去以後,他就無事可做了。這樣既排擠了我,又排擠了老毛,真是一箭雙鵰!」
  「噢,原來是這樣!」王稼祥陷到深沉的思索裡。
  張聞天湊近王稼祥,壓低聲音說:
  「而且,有一次,他對我轉達了李德的一句話,直到今天我都不大理解……」
  「什麼話?」王稼祥睜著亮亮的眼睛,警惕地問。
  「李德說,這裡的事情還是依靠莫斯科回來的同志……這意思似乎說,我們內部不要鬧磨擦。」
  「這是什麼話!」王稼祥氣憤地說,「我們黨內能這樣嗎?
  我們應當服從真理,不能是服從於哪一派,哪一個人!」
  「對,誰手裡有真理,我們就跟誰走!」張聞天也響亮地說。
  這時,只聽房門吱哦響了一聲,接著,周恩來披著大衣興沖沖地走了進來。他的兩頰鬍子又黑又濃,一部長長的美髯飄在前胸。他打量了這個房間一眼,又仰起臉看了看天花板下的吊燈,說:
  「你們這個房子不錯呀,這是誰的房子?」
  「據說,是一個馬伕的房子。」王稼祥笑著說。
  「馬伕的房子?」周恩來有些驚疑。
  「是這樣,」王稼祥解釋說,「周西城有一個妹妹長得很醜,嫁不出去,後來就嫁給他的馬伕,這個幸運的馬伕接著就提升為旅長了……」
  周恩來聽後哈哈大笑。接著問:
  「毛主席在嗎?」
  「他一早就出去了。」
  「到哪裡去了?」
  「去看賀子珍了。衛生部來了電話,說她快要生孩子了。」
  「唉,女同志在這種環境下生孩子真夠受的。」周恩來歎了口氣,在床鋪上坐下來。
  王稼祥說:
  「我剛才同洛甫同志商量,政治局會議還是早點開好。」
  周恩來點了點頭,說:
  「這些意見,昨天晚上我已經同博古同志講了,他同意盡快開,不過報告還是要等他寫出來。另外,他要我也講幾句。」
  說到這裡,周恩來問:
  「可惜毛主席不在,你們聽到他對會議有什麼意見嗎?」
  「他說,還是集中討論軍事問題,面不要開得太寬。」
  王稼祥怕沒說明白,又加添了一句:
  「也就是說,政治路線方面的問題,先不要涉及。」
  周恩來皺著一對濃眉,思索了一會兒,然後笑著說:
  「好,這樣好。這樣便於解決問題。」
  正在這時,電話鈴響起來。王稼祥拿起耳機一聽,就笑嘻嘻地遞給周恩來說:
  「恩來,你真是走到哪裡,電話就跟到哪裡。」
  周恩來接過電話,還沒有聽幾句,臉色就變了,神情頗為激動。
  「好好,知道了,等我回去處理。」說過,重重地放下了耳機。
  「盡出些莫名其妙的事!」周恩來氣憤地說,「你看這個李德,嫌分給他住的房子不好,就在院子裡撒氣,亂打起槍來!
  這還像話嗎?」
  「非把這個傢伙轟下台不可!」王稼祥和張聞天也氣憤地說。
  「我先回去了。等毛主席回來,我再來一次!」
  周恩來招招手,以敏捷的步伐跨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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