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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紅軍由黎平進入黔境,沿著劍河、鎮遠、施秉、餘慶和台拱、黃平、甕安一路橫掃過去,雖不能說是風捲殘雲,也可以說掃得頗為輕鬆。儘管這時已近年末,天氣相當寒冷,有些人還穿著單薄的衣服,甚至赤著腳走路,精神上卻輕快多了。
  這些江西、福建、湖南等省的戰士,進入貴州感到頗為新奇。一是少數民族多,什麼苗族、瑤族、黎族、彝族、布依族、侗族、白族,真是一下分辨不清。有時一座大山,山上、山下和山腰,就住著三種不同的少數民族;到了趕場集日,就更是各民族的大聚會了。他們的裝束服飾都不一樣,真是各呈異彩。那些地名也使人感到詫異。比如什麼牛場、羊場、豬場、雞場、兔場,還有狗場、猴場,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如果它表明,這個集市上集中出售的是牛、羊、豬、雞,這還是容易理解的,那麼為什麼要叫猴場?是不是這裡山高林密,是孫悟空後代的繁衍之地?不是,當中央縱隊進入猴場時,四外一望,都是矮矮的秀麗的小山,寬寬的山谷間全是剛剛收割的稻田,不要說猴子,連隻猴子的影兒也沒有。後來,經當地人指點,這才知道,原來這地方許多集市的命名,是以子、丑、寅、卯等等地支的象徵物來命名的。這就是它們文雅和不文雅稱號的來源了。
  一九三四年的歲尾年末,中央縱隊進駐猴場。一九三五年的第一天,在山坡上一家高大的宋家大院裡,舉行了中央政治局會議。這次會議批評了博古和李德;因為他們仍然堅持與二、六軍團會合,自然不贊成渡過烏江,建立川黔根據地了。會議毅然決定,要反對一切逃跑的傾向和偷安休息的情緒,要在這一地區內轉入反攻,爭取首先殲滅敵軍一部,建立以遵義為中心的黔北新蘇區,然後向川南發展。會後立即發佈命令:迅速突破烏江天險,佔領遵義。任務的要求是很緊迫的,因為薛岳和粵、桂軍的強大兵力追擊在後,如果稍有遲慢,就會陷於背水作戰的危險境地。雖然全軍上下都希望在這裡略事休息,過上一個年,也不得不忍痛放棄了。
  突破烏江的任務,也落到韓洞庭的肩上。如果讀者的記性不壞,就會想起,他就是躺在擔架上與總書記博古爭吵的那位性格剛烈的團長。他臂上的傷已經基本上好了,只是下雨陰天還隱隱作痛。他的團隊因為湘江之戰傷亡過大,已與別的團隊合編。團政治委員黃蘇是他的老相識,對他的歸來自然歡喜不盡。黃蘇是初中學生,有點文化水兒,加上勤奮好學,進步很快。他的突出特點是作風細緻,和韓洞庭的勇猛果斷配在一起,真是粗細結合。剛柔相濟,天生的一對兒。
  這個團於除夕之夜進抵烏江岸邊的江界河渡口。當晚即忙於搜集渡河器材,但一無所獲。所有渡船,都被敵人掠去。次日一早,韓洞庭和黃蘇帶了幾個參謀到江邊偵察。天色陰沉得厲害,北風正緊,天空已經飄起了雪花。對於衣著單薄的這些軍人,真是格外寒冷。幸虧韓洞庭和黃蘇都還有件繳獲來的毛衣,那些參謀和警衛員就要憑他們青春的火力了。他們來到山坡上的幾座茅屋邊,往下一看,山谷中雲霧低垂,昏蒙迷離,在深深的谷底,已可看到烏江墨綠色的江水。也許由於兩岸山上林木蓊鬱,江水黑森森的,真像一條烏龍穿行在兩列高山峻嶺之間。江面不過二百米寬,但兩岸多是懸崖絕壁,只是渡口處坡度稍緩。韓洞庭和黃蘇都取出望遠鏡仔細觀察。他們看見對面有四座尖尖的山峰,山坳間敵人修築的工事隱約可見,山腰上還有敵人倉促修成的青灰色的碉堡,俯瞰著渡口。據師的偵察隊報告,在豬場和渡口,有黔軍侯之擔部的兩個團在這裡防守。
  「老夥計,你看怎麼搞法?」黃蘇收起望遠鏡,帶著笑問。他的身量不高,但顯得很有活力,經常閃著一雙小而明亮的眼睛。
  韓洞庭沒有即刻回答。他像一般軍事幹部那樣,看地形就像饞貓見了鮮魚似地看個沒夠,彷彿把一切坡坡坎坎都要印到心裡。
  「你看到對面那條曲曲彎彎的小路沒有?」他說著,並不放下望遠鏡來。
  黃蘇不得不再次舉起望遠鏡,看了一陣,說:
  「哪條小路,我怎麼看不見呀?」
  「哎呀,老黃,你這個鬼眼睛!」韓洞庭撇撇嘴,「我說的是上游,距碉堡一千多米的地方,那不是一條小路嗎,就像在山壁上掛著似的!
  「看見了!看見了!你這傢伙不說清楚嘛!」
  韓洞庭收起望遠鏡,重複指著渡口以上二里多路的地方,那裡江面比較狹窄些,坡岸也比較陡峻,然後宣告他的構思說:
  「渡口這裡是敵人的防守重點。這裡坡度比較緩,敵人估計我們會從這裡進攻,我們就把這裡作為佯攻方向。軍委不是要我們架橋嗎,我們就在這裡拉開姿勢架橋。實際上,我們從上游那條小路下面偷襲過去。」
  說過,他以期待的神色凝望著黃蘇,那眼色彷彿說:「老夥計,你看行嗎?」
  「主意倒是好主意。」黃蘇沉吟了一番,然後笑著說,「可是,靠什麼過去呀!」
  「這個,你可要好好動動腦子了。」
  「昨天晚上,我就找老鄉調查了一下。老鄉講,要想過烏江,一要有船,二要好天氣,三還要好船夫。這樣說,我們一條也沒有。我想的辦法就是扎木排,可是沒有搜集到木料。砍樹又太遠,太費事,時間來不及。二連贛江邊的人多,我叫二連長髮動他們出點主意。……」
  黃蘇說過,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兩個人望望對面四座尖尖的山峰,望望下面烏龍似的墨綠色的江水,在迷濛的雲霧中,更顯得神秘難測。雪也愈下愈大,對面山嶺上已經蒙上了一層白色,他倆的肩頭不知不覺間也落上很厚一層雪糝了。
  這時,從後面來了一個腰挎手槍的紅軍幹部,約有二十四五年紀,戴了副近視眼鏡,走到韓洞庭和黃蘇面前打了一個敬禮,說:
  「我是軍委工兵營的連長丁緯,奉命歸你們指揮來架橋的。」
  韓黃二人趕上去同他親熱地握手。韓洞庭說:
  「聽說,你們昨天晚上就趕來了?」
  「是的。」丁緯恭敬地說;一面又指指江面,「我們昨天已經下了水,進行了測量。江寬二百五十公尺,江心水深六至七公尺,流速每秒鐘近兩公尺。」
  「橋打算怎麼架法?」韓洞庭側起他那副黑臉,有興趣地問。
  「唉,我們也正想辦法哩!」丁緯歎了口氣說,「昨天我到紅軍學校的工兵系去了一趟。工兵教員把好幾本大厚書都翻來覆去地查了。書上都說:兩公尺的流速,不能架設浮橋。再說現在什麼材料也沒有,巧婦難為無米炊呵!」
  工兵連長的到來,使他們高興了一陣子,不想又增加了愁悶的氣氛。幾個人相對無語,北風送來低一陣高一陣的江水聲。
  這時,細高挑、長瘦臉的二連連長走過來,很有精神地打了一個敬禮,帶著一臉喜氣說:
  「報告團長、政委,我們連有個戰士對渡江提出了一些辦法。」
  韓洞庭、黃蘇登時眼睛亮晶晶的,望著二連長問道:
  「金雨來,你快說,什麼辦法呀?」
  「我把他帶來了,還是讓他自己說吧。」金雨來欣然自得地說;一邊回轉身把頭一擺,「楊二郎!過來,過來!」
  「連長,你怎麼在首長面前也開玩笑!」一個圓胖臉的戰士嘟噥著走過來。他打了一個敬禮,一面笑著補充說,「他們淨亂起外號,我叫楊米貴。」
  「什麼,米貴?」韓洞庭沒聽清楚。
  「我一出生就趕上荒年。我娘說,來也不挑個好時候,米這麼貴,以後就給我起了這個名字。」
  韓洞庭和黃蘇哈哈大笑,一眼就可看出這個戰士是那種開朗樂觀的詼諧人物。他的軍衣相當破襤,兩隻腳都沒穿鞋,只用破布象包粽子似地包著,顯得很不雅觀。儘管是立正姿勢,可以看出他自己也覺得很不自在。
  一向很重視軍風紀的韓洞庭,老是瞅著他那兩隻腳皺眉頭,終於忍耐不住,問道:
  「你的腳是走腫了,不能穿鞋子了吧?」
  楊米貴苦笑著說:
  「團長,你算算你那馬掌換了幾副了,也就算出我有沒有鞋子了!」
  「你這個嘎傢伙!」韓洞庭親熱地罵了一句,轉過臉對警衛員說,「我那裡還有草鞋嗎,給他一雙!」
  警衛員雖然不很樂意,還是從挎包裡摸摸索索地掏出來一雙草鞋。
  「那我可要謝謝首長了!」
  楊米貴毫不客氣地接過草鞋,隨後解下包腳的破布片,把草鞋穿上。可是,在他彎下腰去穿鞋的時候,從軍衣裡面卻露出一件粉紅色的女棉襖。韓洞庭半開玩笑地問:
  「米貴,你那裡面穿的是什麼衣服呀!」
  楊米貴登時弄了個大紅臉,顯出羞臊的樣子,連忙抻抻衣服,歎了口氣,說:
  「說起來也真叫沒有法子!沒收委員會看大家冷的夠嗆,就分下來一些土豪的衣服,男衣都分給別人了,最後就剩下這一件,分配小組說,楊二郎,你要不要?我說,咳,人都凍死了,還管什麼男的女的!你看咱們紅軍叫人家逼到什麼地步!光憑這一點,將來捉住蔣介石,我也饒不了他!」
  人們笑起來。黃蘇問:
  「過烏江,你有什麼好辦法呀?」
  「扎竹筏。」楊米貴滿有信心地說;一面指著山坡上一片一片壓著白雪的竹林,「你看,材料有的是,過十趟烏江也用不完。」
  黃蘇那雙小而明亮的眼睛閃著笑意,彷彿自言自語地說:
  「這樣,材料也就不要到處找了。」
  「可是,你能扎嗎?」韓洞庭問。
  楊米貴笑了一笑:
  「我爹是贛江邊的船工,我從小是篾匠,扎過的。」
  「那太好了!」韓洞庭、黃蘇一齊興奮地說。
  「你看架浮橋用竹筏子能成嗎?」工兵連長丁緯也插嘴問,彷彿楊米貴成了專家似的。
  「成,那叫蜈蚣橋。」
  「什麼蜈蚣橋?」
  「把竹筏子連起來,一節一節,就像蜈蚣似的。不過,得有篾繩;篾繩我也會做,把竹皮剝下來擰成繩子,那東西在水裡越泡越結實。」
  大家一聽,高興萬分。工兵連長更是笑得合不攏嘴。韓洞庭興奮得在楊米貴肩上重重擂了一拳,說:
  「想不到在烏江邊上,碰上了你這個傢伙,各連抽些人,你就當造船司令!」
  二連長金雨來,由於連裡出現了這個人物,也覺得光彩,一連聲說:
  「首長,你們放心吧,這事由我組織。」
  韓洞庭指著渡口,對丁緯吩咐說:
  「這裡是佯動方向,你們就在這裡架橋!」
  正在這時,只聽「轟隆」一聲,一顆迫擊炮彈落在附近,在雨霧裡升起一團濃濃的藍煙。接著又是一梭子噠噠噠的機槍聲,茅屋旁邊的一棵大樹落下不少枝條來。
  「敵人發現我們了!」韓洞庭說,「快分頭干吧!」
  過了不大工夫,楊米貴就領著十幾個戰士,出沒在竹林裡,砍竹子,捆竹子,背竹子,忙個不停。他們的身上濕漉漉的都是雪水。楊米貴真的像是造船司令似地不斷提醒著人們一些注意事項,而且具有鮮明的原則性:「同志們!請注意,不要把公竹子砍光了!」
  「什麼公竹子?楊二郎,難道還有母竹子嗎?」人們一片笑聲。
  「莫笑,莫笑,確實有公竹子、母竹子的!我小時候幹過的。」楊米貴一本正經地說。
  接著,他領著人們指看什麼是公竹子,什麼是母竹子,然後說:
  「如果我們把公竹子或者母竹子全砍了,這片竹林以後就不存在了,那麼老百姓怎麼辦?就是土豪的,以後還要分給窮人嘛!」
  「對,楊二郎說得有理!」人們紛紛說。
  「所以,咱們要隔幾棵砍一棵,留下公的,也要留下母的!」
  人們砍下竹子,他又指導編竹筏,竹筏編成,他又喊:
  「不成,不成,船頭上還要烤一烤,讓它翹起來,不然阻力大,走不好。」
  這樣,到了中午時分,就編起了一隻漂漂亮亮的翹著頭的青青的竹筏。
  當這只竹筏出現在韓洞庭、黃蘇、金雨來的面前時,樂得他們眉開眼笑。他們這裡捅捅,那裡摸摸,然後對著擁有最新產品的造船司令,看了又看,笑得很甜。韓洞庭轉過頭問金雨來:
  「過江的人準備好了嗎?」
  「早就準備好了。」金雨來說,「報名的不少,我先挑了八個,過不過得去,讓他們先試一試。」
  「這樣好。」黃蘇先肯定了,「把他們帶來吧!」
  不一時,七名戰士由一名排長率領,跑步趕來。在他們面前站成一排。韓洞庭一看,來的人雖然武裝整齊,可是八個人有四個穿便衣的,七長八短,還有一個穿長袍的,一個戴禮帽的,心中就有幾分不悅。真是,還不如中央蘇區的游擊隊整齊!但轉念一想,出發兩個多月了,天天走,沒有得到一點補充,也只好如此。再看那八個人精神還好,在首長面前故意表現出執行艱巨任務滿不在乎的神氣,也就釋然了。
  「你們都識水性嗎?」黃蘇問。
  「他們都是贛江邊長大的。」金雨來笑著說。
  「我看這條江還沒有贛江寬哩。」那個戴禮帽的顯出一臉滿不在乎的神氣,抬起頭望了望漫天的雪花,「就是天氣太壞。」
  出於政治委員的責任感,黃蘇望著大家嚴肅地說:
  「同志們的責任很重呵!如果我們過不去烏江……」
  「這個我們知道!」
  「請首長放心吧!」
  人們紛紛說。
  韓洞庭揮了揮手:
  「那就開始吧,我組織火力掩護你們。」
  他們把竹筏抬到江邊。韓洞庭和黃蘇在坡坎後面隱蔽觀察。此時山谷中依然雲霧迷濛,雨雪霏霏,北風挾著驚濤,發出動人心魄的咆哮聲。
  隨著敵人的射擊聲,紅軍的馬克沁重機槍,也以準確的點射封鎖著對岸堡壘上的槍眼。那八個穿著雜色服裝的紅軍戰士,精神抖擻地把竹筏推到江水中,然後上了竹筏,用竹篙、木棒開始向江中劃去。他們剛剛進入江流兩三丈遠,就被一個急浪捲了出來。那幾個戰士不得不再度跳下竹筏,將竹筏推入江流。韓洞庭不斷地皺皺眉頭。等到竹筏離岸有了一段距離,他的眉頭才舒展開來。緊接著,竹筏一時被浪濤吞沒,一時又吐露出來,兩個指揮員的心,也是一上一下,正像驚濤中的竹筏一般。
  竹筏漸漸進入中流。韓蘇二人的精神更加緊張起來。他們看見竹筏好像停滯不動,無力進入的樣子。只見幾個人站立起來,經過一番緊張的搏鬥,竹筏才像疾箭一般地進入激流。
  「不好,人落水了!」黃蘇忽然驚叫了一聲。
  韓洞庭定睛一看,只見竹筏幾乎直立起來,似乎被什麼東西突然卡住似地一動不動,周圍激起一堆雪白的浪花。他趕快舉起望遠鏡細看,竹筏上光光地沒有一個人影,只是附近有七八個時浮時沉的黑點。說話間,竹筏已經被激流衝動,像箭一般地射向遠處,而那幾個黑點卻仍在浪濤中沉浮。再看時,只是黑魆魆的波浪和霏霏的雨雪;其它什麼也看不到了。
  「糟了!」黃蘇頹然地說了一聲。韓洞庭放下望遠鏡,看見政治委員拿望遠鏡的手在微微戰抖,紅星軍帽的帽簷下,都是汗水。自己的身上也覺得濕漉漉的,大約裡裡外外都濕透了。
  「他們沒有過得去。」金雨來從那邊坡坎下跑過來,神色懊喪而又有幾分羞愧,彷彿是他自己的過錯造成似的。
  韓洞庭和黃蘇沒有作聲。
  「竹筏還有,我們接著過吧!」金雨來以為團首長心中不悅,又說。
  「不用,晚上再說。」韓洞庭望著政委。
  黃蘇點了點頭,感情沉重地說:
  「可以派幾個人到下游村莊裡看看,看他們八個人還能不能回來。……」
  雪愈下愈大,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北風也更加峭厲。對面那四座尖尖的山峰已經消失在濃霧裡。江面上混沌一片,烏江顯得更加寬闊也更神秘莫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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