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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一早,周恩來就接到電報:紅一軍團一師六團於昨晚攻佔了湘、桂、黔三省交界處的黎平。這就是說,紅軍前鋒已經進入貴州。勝利的消息自然使他感到愉快,但如此順利又不免使他感到驚異。
  此時,已是十二月半,經過幾場寒霜,山色已經變成蒼黃。當地俗諺說,「四川的太陽,雲南的風,貴州下雨象過冬」,真是一點不錯,昨晚下了一夜雨,更使人感到寒氣襲人。紅軍從江西出發時帶的衣服不齊,經過兩個月的行軍作戰,已經掛得破破爛爛。沒有帶棉衣的人,不得不解開小包袱把全部家當都穿在身上。人們開始感到冬季的威脅。
  周恩來騎著棗紅馬走在行列裡。前面像是一座小小的市鎮,兩旁站著不少的人來看紅軍。看來紅軍的政治影響在迅速擴大,老百姓不僅不跑,反而對紅軍充滿了好感和好奇。這種景象使紅軍指戰員感到愉快,走得更有勁了。周恩來臉上也帶著喜色,他下了馬,緩緩而行。可是走到近前一看,卻大出意外,兩旁除了一些買賣人和市民以外,還站著一大溜窮人向紅軍求乞。這中間有老人,有孩子,有婦女,他們一個個全是衣不蔽體,面色蠟黃,骨瘦如柴,彷彿是從地獄裡剛剛爬出來的一夥囚犯。周恩來心中酸楚,真想不到貴州人民窮成這個樣子。當他正凝神觀察時,一個抱孩子的婦女,好像一眼認出他是「官長」,就追了上來。周恩來一看,她抱著的孩子光著屁股,睜著兩隻大眼;不知吃了什麼東西,肚子凸得像大皮球似的,而四肢卻瘦得像麻秸稈兒;一根一根肋骨,都能數得出來。那婦女一邊喊一邊追著,說:「官長,捨給我件衣服吧,我的孩子快凍死了呀!」周恩來看她實在可憐,就回過頭說:
  「小興國!包袱裡還有衣服嗎?快給她一件。」
  「都是軍衣,還綴著紅領章呢!」小興國遲遲疑疑地說。「不管什麼吧,」周恩來把手一揮,「先給孩子擋寒要緊。」
  小興國這才向後跑了幾步,從棗紅馬馱著的馬褡子裡摸出小包袱,取出一件上衣,掂在手裡,嘟嘟噥噥地說:
  「我看你穿什麼!」
  周恩來裝作沒有聽見,接過軍衣,給孩子蓋上。那個婦女眼淚刷刷地流著,一連聲說:
  「謝謝官長!謝謝官長!」
  「不要叫『官長』,我們是同志!」
  小興國一聽她叫官長就彆扭,便立刻糾正她。一直走出很遠,小興國回過頭,還看見她舉著孩子,帶著嗚咽喊著:
  「謝謝紅軍!謝謝同志!」
  隊伍離開鎮子,又行走在那蒼黃的山谷裡。小興國一直皺著眉頭不說話。周恩來瞅了瞅他,問:
  「小鬼,你在想什麼心事呀?」
  「我在想:這就是貴州嗎?」
  「噢,是的,這就是貴州!」周恩來點了點頭,感情深沉。
  下午,周恩來和幾個騎兵趕在中央縱隊之前來到黎平。他們在東門外下馬,看見城門外站著兩個紅軍哨兵,還有一個帶班的幹部,頗為威武。這個幹部一見周恩來,立即發了一聲口令,兩個哨兵很有精神地行了一個持槍禮,還對周笑了一笑。
  「你們是昨天晚上進城的嗎?」
  「是的。」那個幹部恭敬地回答。
  「裡面不是有一個團嗎,怎麼打得這樣快呀?」「是這麼回事,」那個幹部笑著說,「我們本來準備好好打一氣的,爬城的梯子也準備好了,哪知剛打了一會兒,這東城門就嘩啦一聲開了,出來了幾個老百姓,手裡拿著小紅旗,還辟辟啪啪地放了一掛小火鞭,算是歡迎我們。貴州軍隊就從南門跑了!他們跑得很及時,所以我們也沒有繳獲到什麼。
  ……」
  周恩來聽了哈哈大笑,又問:
  「你們的團部住在哪裡?」
  「緊挨著天主堂。」那個幹部說,「噯,我帶你們去吧!」
  說著,就領周恩來一行進了東門。街上儘是石頭鋪路,馬蹄敲出清脆的音響。周恩來腳步輕快地走著,瀏覽著城裡的風光。剛向南一拐,看見一大溜長長的石階,一條南北大街,垂到深深的谷底,像彎下去的一條長弓,接著又升了上去。打量了一番,周恩來笑著說:
  「噢,原來這座城是修在山包包上呀!」
  「不止一個山包包,有五個山包包哩!」那個幹部笑著說。「一個叫黃龍山,一個叫黑龍山,一個叫赤龍山,還有兩個什麼山,聽老百姓說,黎平原來的名字就叫五□寨。」
  說著,他們下了一百多級的石頭台階來到谷底。沿街走去,兩側商店不少,都是古舊的板搭門或是煙薰火燎的兩層小樓,已經紛紛開業。尤其那些小飯鋪,在寒風裡冒著大團的熱汽,已經在招攬他們在昨天還覺得害怕還感到神秘的顧客了。
  他們上了一道大坡,看見天主堂旁邊有一座比較漂亮的房子,兩側聳峙著高高的風火牆,門口站著一個紅軍哨兵。
  「這就是團部了!」那個幹部指了指,打了一個敬禮就回去了。
  周恩來穿過鋪面,是一個很精緻的天井,正堂屋有雕花門窗,頗為考究。只聽裡面一片歡聲笑語,大多是貴州鄉音。他進去一看,見六團政委葉明,坐在五六個貴州人中間,正在聽他們敘說什麼。那幾個貴州人,一看就知道是勞苦群眾,衣服七長八短,破破爛爛。葉明是個小個子,聰明、活潑、愛動,今天更顯得活躍。他一看進來的是周恩來,立刻站起身說:
  「哎呀,周副主席,你來得好快呀!我們正商量成立縣蘇維埃呢!」
  說著,又把周恩來介紹給大家。那幾個人都用尊敬的目光打量著周恩來,一時不免顯得拘束。周恩來一連聲說:「快坐!快坐!」說著,他自己也在人堆裡坐下來。
  「你們都是本城人嗎?」他笑著問。
  「這幾個都是有功之臣呵!」葉明活潑地說,「黎平為什麼打得這麼快呀,就是他們幾個開的城門!」
  「噢,是這麼回事!」周恩來有點驚訝地叫了一聲;又一次站起來,同每人熱烈地握手;並且用熱誠的、欽敬的目光,望著每一個人。
  「這都是周花臉帶的頭。」一個慓悍粗壯的漢子說。
  「是,是,這都是周師傅出的主意。」其餘幾個人也搶著說。
  這時,被叫做「周花臉」的這個人,卻非常不好意思地紅了紅臉低下頭去,有點靦腆地說:
  「都是大夥兒商量的嘛!」
  周恩來仔細一端詳,心裡有點納悶:這個「周花臉」,反而比較白淨,為什麼倒叫他「周花臉」呢?葉明眼尖,看出周恩來不明白,就笑著解釋說:
  「這位周師傅在本城的戲班上,是一直搞文藝工作的。」「是的,是的,我從小就唱黑頭。」周花臉說,「什麼文藝工作!全是家裡窮,混碗飯吃。」
  周恩來又注視著剛才那個慓悍粗壯的漢子問:
  「你是搞什麼的?」
  「我姓張,從小就殺豬。」那漢子揮動著他鐵柱子似的兩條膀子,嘿嘿一笑。「剛才他們要我當蘇維埃委員,我說這可不行,我別的什麼也不會,就會殺豬,同志們住到這裡,殺豬的事我全包了!」
  大家一聽,都哈哈大笑。
  周恩來又指著一個手指比較白嫩的有點上了年紀的人,問:
  「這位老師傅是幹什麼的呀?」
  「我是剃頭的!」他有點不好意思,「在這個縣城我干了大半輩子了。你叫我跑個腿行,理個發行,蘇維埃委員我可幹不了。我看同志們,你們一個個頭髮都夠長了,還是在這裡多住上幾天,我給你們修理修理門面,以後進貴陽也好看些。」
  周恩來又笑了一陣。他興致勃勃地凝望著周花臉問:
  「你們這次是怎麼想起要迎接紅軍的呢?」
  「我早知道你們是干人的隊伍。」周花臉頗含深意地一笑。
  「什麼干人?」周恩來對這個名詞頗感新鮮。
  「就是窮人。」葉明插嘴說,「這地方都叫干人。」「噢,干人!」周恩來吟味著說,「這說法倒很貼切,確實他們被搾得干干的了。」
  「那幾天,城裡慌慌亂亂,」殺豬的張師傅插進來說,「有錢的全跑了;我不知道怎麼辦好。後來我到周花臉家一看,他正在那裡不慌不忙地做小紅旗哩。我說,花臉,你做這個幹什麼,他笑了笑說,有用。我說有什麼用?他說,紅軍快來了,歡迎紅軍。我吃了一驚,就問,你不怕殺頭?他嘿嘿一笑,說,現在吃上頓沒下頓,苛捐雜稅,弄得人活不下去,還不如死了痛快!我一想,也就是這麼回事,就說,周花臉,你既是做小紅旗,也替我做一個,到時候我也去。這樣聯絡了不少人。昨天,紅軍來了,槍一響,王家烈的隊伍就往南門跑,周花臉就領著我們往東門跑,就把城門給打開了。」「是老張打開的。」周花臉補充道,「東門上那個大杉木門栓很結實,越著急越弄不開。張師傅就說,你們看我的,說著就搬起一塊大石頭,卡卡幾下,就被他砸斷了,那柄大鐵鎖也嗆啷一聲落在地上。老張平時殺豬,確實力氣不小!」
  殺豬的張師傅受了表揚,黑臉上放出亮光,嘿嘿地笑。
  周恩來拍著巴掌說:
  「這說明,同志們很有勇氣,很有才幹嘛!為什麼說蘇維埃委員不能幹呢!別人瞧不起我們,我們不能瞧不起自己!」
  他又講了一番道理,說得大家心服口服,眉開眼笑。
  最後,他壓低聲音對葉明說:
  「你們這個團,還要準備向前面再伸一伸,最近中央在這裡還有重要活動。」
  周恩來所說的重要活動,就是歷史上有名的黎平會議。這個會議幾天後就在這座房子裡開始了。會開的時間很短,但是頗有成效。會議經過激烈爭論,進一步肯定了毛澤東轉兵貴州的主張,並作出了戰略方針的決定。這一決定明確提出,在川黔邊開創新根據地,這個地區首先應以遵義為中心,在不利的條件下,可以轉移至遵義西北地區。這就給紅軍的進軍道路指出了明確的方向。周恩來在會議上對李德的主觀、自大提出了激烈的批評。他還建議被貶職的劉伯承,重新擔任總參謀長的職務,這一建議得到熱烈的贊同。
  劉伯承,是共產黨人物中最富有軍事經驗與軍事素養的人物之一。就其外貌說,確實樸實而又樸實,平凡而又平凡,而其內在卻蘊藏著一種驚人的剛毅的品質。一九一一年,也就是說他十九歲的時候,他就對鄉里人說:「大丈夫當仗劍拯民於水火,豈顧自己一身之富貴」,而毅然剪掉了辮子,參加了反對清朝政府的學生軍。一九一五年,蔡鍔在雲南揭起了護國討袁的大旗,劉伯承就以四川涪陵為中心策動起義,成為護國軍第四支隊的領導人。第二年,也就是說他二十四歲的時候,豐都一戰,他的頭部連中二彈,一彈擦傷顱頂,另一彈自右邊太陽穴射入,穿右眼而出。令人驚異的是,在重慶一家私人診所手術時,由於設備簡陋,只能局部麻醉,那個德國醫生一刀一刀修割贅肉,儘管每一刀都可以使平常人疼得大叫起來,而他卻神態安然,端坐不動,彷彿是在給別人施行手術似的。這個手術整整持續了三個小時,不用說麻醉藥的作用早已消失。最後這個德國醫生給他包紮時,見椅子的兩個扶手上都是汗水,就問:「你疼得很吧?」劉伯承竟坦然一笑說:「不多,不多,你才割了七十幾刀。」德國醫生驚異地問:「你怎麼知道?」劉伯承說:「你每割一刀,我都記下數的。」從此事情傳開,人們都說,劉伯承不是一個普通的戰將,而簡直是一位戰神。
  這位青年最後一直升至旅長而名震全川。可惜他縱有救國救民的抱負,在軍閥混戰中也難有所作為。他是在「遍體彈痕余只眼」的遭際之後而傾心共產黨的。南昌起義時,他是起義軍的參謀長。起義失敗,黨派他到蘇聯學習軍事。那時他已三十六歲,是學生中年紀最大的人,學習俄文不能不是一件極其吃力的事。他像小學生一樣把生詞寫在手掌心裡終日背誦,俄語中的字母「P」發音很難,他用了幾個早晨專攻這個字母。終於,沒有幾個月已經能閱讀俄文書籍了。
  劉伯承一九三二年初進入中央蘇區,先任紅軍學校校長,後任總參謀長。像這樣一個既有豐富戰爭經驗,又經蘇聯伏龍芝學院深造的將領,任紅軍的參謀長本來是很孚眾望的,但是李德來了卻看他很不順眼。他對李德那一套堡壘主義和陣地戰,也心存疑慮,不便苟同。這樣矛盾就尖銳化了。有一次,李德竟當面申斥他說:「你還不如一個普通的參謀,白在蘇聯學習了幾年。」當時,年輕的翻譯怕雙方鬧僵,就翻譯說:「李德同志的意思是說參謀工作做得不周到。」劉伯承聽了哈哈一笑說:「老弟,你可是個好人哪,他罵我的話你沒有翻譯。」劉伯承是很有忍耐力的,但是有一次他卻實在忍不住了。這一天,幾個機要員在院子裡做飯,李德認為擋了他的去路,就大發雷霆,一腳把飯鍋踢了個底朝天。劉伯承怒不可遏地走上前去,用俄語嚴正指責道:「帝國主義分子就是這樣欺負中國人的!作為共產國際的顧問,你這種行為是完全錯誤的,這是帝國主義的行為!」說國際的代表是「帝國主義的行為」這可不是小事,不久,博古就撤掉了劉伯承總參謀長的職務,貶到第五軍團任參謀長去了。
  這天下午,異常準時,劉伯承按照命令前來報到。他是四川人中少有的高個子,戴著平光眼鏡,遮蓋著他那只傷殘了的右眼。雖然那種艱苦的生活使人難以顧及軍容,但他卻依然服裝整潔,綁腿打得整整齊齊,顯出嚴謹的軍人風度。他一進來,就朝看周恩來打了一個敬禮,接著說:
  「軍人執行命令呵,來報到嘍!」
  「你來得太好了!」周恩來滿臉是笑,緊緊握住他的手說,「這一陣可把我累死了。我本來是總政委,總參謀長的工作也讓我做了。」
  「你就是不兼總參謀長,也是閒不住的。」劉伯承笑著說。
  「這次調你來,是經政治局會議通過的,絕大多數同志都是同意的。」周恩來開門見山地說,「你還有別的考慮嗎?」「命令我自然要服從。」劉伯承說,「但是,打開窗戶說亮話,李德那裡不好搞哇!我連個普通參謀都當不好,怎麼能當總參謀長呢!」
  周恩來聽到這裡,揮揮手說:
  「這就不要再說了。今後不能讓李德再管那麼多事了。」「我們的損失實在太大囉!」劉伯承感慨地說,「這一年打得叫啥子仗哦?叫我說,這不叫打仗,這叫擋仗。敵人也不叫打仗,叫滾仗,就好比一個大石滾向我們滾,我們就傻瓜似地硬頂。」
  「這些一定要好好總結,汲取教訓。」周恩來嚴肅地說,「你對當前的行動,還有什麼意見?」
  劉伯承思索了一會,那只獨眼在眼鏡後面忽閃了幾下,說:
  「放棄原來的方案,轉兵貴州,我是贊成的。至於在何處建立根據地為宜,我的意見不成熟,還要細細考慮。」
  周恩來親切地望著劉伯承,笑著說:
  「好好打一仗吧,你過去不是同貴州軍交過手嗎?」「那是老皇歷了。」劉伯承也笑著說,「我現在是紅軍呀,至少要比那時候厲害十倍!」
  兩個人都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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