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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與宮嬪戀愛的關係


  普通見解以為義山與女道士戀愛關係,勉強可說有成立的理由,因為唐代女冠的大多數,行為本來很是浪漫。至於說義山與宮中妃嬪也有戀愛的關係,我想定要招讀者許多疑怪了。一則呢,禁禦森嚴,外人似無擅入之理。二則呢,專制時代對於保護宮禁尊嚴,非常注意,平民偷窺宮禁,誤入掖庭,查出尚當大辟。何況與宮嬪發生秘密勾當?則發這種議論的人,似乎太荒唐了吧。
  但我們要知道,專制時代,各朝的法律雖大略相同,而各朝的風氣,卻大相逕庭。風氣已成,法律自失其效力了。唐代宮闈不肅,有許多事實可以證明,更證以義山之詩和當時史跡,我敢判斷義山和宮嬪戀愛一案,有成立之可能。中國帝王,本抱多妻主義,所謂三宮六院,宮女三千,儼然成為定制。以一人之身,而置如許多的妃妾,防範稍有不嚴,難免鬧出笑柄,所以對於宮禁不得不取閉關政策,宮中使喚,不得不用閹人。但防範無論如何嚴厲,歷代宮闈,仍然少不了風流秘史,如秦襄王后、漢呂後、晉賈後等的戀愛史,都是歷史上顯明的事跡。以椒房之貴,母后之尊,尚不能自制,何況那些妃嬪和宮人呢。
  唐代宮禁最寬,宮人可與外人互通聲氣,戀愛自由,幾成常事。構成這種現象之原因,極為複雜,舉其大端如下:

  (1)女權的發達  重男輕女,本是中國傳統的觀念,女子止為男子的附屬品,在律法上幾無人格可言。男子又將家分為「閫外」、「閫內」兩部分,閫外的事,由男子自管,女子活動的範圍,只限於區區內室。至於說到女子在政治上的位置,那真不啻說夢話了!
  然而唐朝卻出了一個雄才大略的武則天,居然在中國女權運動史上開了新紀元,也在中國歷史上放射一個異樣鮮明的色采!
  看吧,她以纖纖弱女子之身,竟能垂制臨朝,改元易服,轟轟烈烈的干了十六年。她在位時屢伐突厥,用郭元振為涼州都督,拓境一千五百餘里,偉略及得漢武帝。延攬人才,搜羅豪傑,如狄仁傑、張柬之等皆一代名臣,英明足比唐太宗。稱帝之後,降皇帝(睿宗)為皇嗣,賜姓武氏,打破女姓附屬男姓的奴隸習慣。立武氏七廟於神都,儼然要創立女宗,不希罕什麼附祀和配饗。以上官婉兒衡量人才,「明月夜珠」,流傳為千古佳話;她自己扇獎風雅,亦復不遺餘力,表現女子在文學上的天才。上簾以見張嘉貞,又在紫宮七寶帳中,與諸文臣分韻賦詩,一切有才之士,不問官階,無不接見;杜甫詩所謂「當時上紫殿,不獨卿相尊」,真寫出雄主的氣概。她那禮賢下士的態度,勵精圖治的精神,不必細敘,單就她提倡男女交際一端而論,也實在值得我們讚揚和欽服的了。總之武則天的一舉一動,無不表現她的偉大的氣魄,和深遠的眼光,後代史官,無論怎樣譏嘲辱罵,都掩不了她真正的價值!
  當時女界竟誕生了武則天這樣一位奇傑,女權的發達,自大有可觀了。而且數千年來死氣沉沉的女界,對於政治活動,向視為風馬牛不相及的,自則天稱帝以後,也漸漸覺悟了。史稱陳碩貞女子於則天朝舉兵,自號文佳皇帝,則天聞之歎道:「世間又有此奇女子耶!」則天死後,女權仍極發達,女子對於參加政治權的要求,也極熱烈;於是就有許多女子,在政治舞台大展其手腕了。《唐書·諸帝公主列傳》,稱太平公主,以預誅二張之功,及助睿宗登位,勢傾天下,與長寧、安樂、宜城、新都、定安、金城七公主,皆開府置官屬,朝庭大政,非太平公主關決,則不敢行;聞不朝,則宰相就第咨判。中宗的韋後,權術不及則天,而擅握大權則相等,也為她的女兒安樂公主開府置官。安樂恃寵驕恣,賣官鬻爵,每自草敕,掩其文請帝(中宗)書,帝笑從之,竟不省視。事皆見於史傳——唐朝既有一個女子做皇帝,又有許多公主做官,男女不分界限,宮闈不肅,就是受這個影響。

  (2)帝王的放縱  武後在位時,寵張易之、張昌宗等,聽他們自由出入宮禁。中宗與韋後屢次微服出外觀燈。又常放宮女數千人,夜遊縱觀,與外人交通。多逃逸不還,帝亦不問(《唐書》)。當時宮禁之不嚴,不能不說是帝王自己之過。
  明皇是個愛好音樂和藝術的君王。洞曉音律,又喜提倡音樂,《唐書》稱其立梨園,選子弟親教以音樂,號為皇帝梨園弟子,宮女數百,亦號梨園弟子,居之於宜春院北。按明皇於開元二年於宜春院置左右教坊,梨園子弟居於教坊之中,而習音樂之宮女即居院北,相離不遠,接觸機會自多,即與外間通聲氣亦復不難。元稹《連昌宮詞》云:「……初過寒食一百六,店捨無煙宮樹綠。夜半月高絃索鳴,賀老琵琶定場屋。力士傳呼覓念奴,念奴潛伴諸郎宿。須臾覓得又連催,特敕街中許燃燭。春嬌滿眼垂紅綃,掠削雲鬟旋裝束。飛上九天歌一聲,二十五郎吹管逐。……」自注云:「念奴天寶中名倡,善歌,每歲樓下酺宴,萬眾喧溢,嚴安之、韋黃裳輩,辟易之不能禁,眾樂為之罷奏。明皇遣高力士大呼樓上曰:『欲遣念奴唱歌,二十五郎吹小管逐,看人能聽否?』皆悄然奉詔……」《開元天寶遺事》:念奴有色善歌,宮伎中第一。帝嘗曰:「此女眼色媚人。」又云:「念奴每執板當筵,聲出朝霞之上。」就算念奴是個宮伎,非宮人可比,但與諸郎雙飛雙宿,視同固然,時人亦恬不為怪,足見當時男女戀愛的自由。又楊貴妃於朝元閣演《霓裳曲》,長安書生李囥颾c牆外"L 笛偷翻,外間遂傳此曲。當時宮禁與外間僅隔一牆,還保得春光之不洩漏嗎?何況還有宮伎之勾引呢?
  明皇在宮中行樂,常與諸王共。與梅妃斗草,顧謂諸王曰:「此梅精也。」帝與寧王弈,將不勝,貴妃縱玉梉J亂其局。帝制《紫雲回》及《凌波曲》成,試演於清元小殿。寧王吹玉笛,妃子彈琵琶,上擊羯鼓,馬仙期方響,賀懷智拍,張野狐箜篌,李龜年箴角篥,自旦至午,歡洽異常。時惟妃女弟秦國夫人端坐觀之。曲罷,上戲曰:「阿瞞樂部,今日幸得供養夫人,請一纏頭。」秦國曰:「豈有大唐天子阿姨,無錢用耶?」遂出三百萬為一局焉(均見《楊太真外傳》)。看當時觴籌縱橫,履舄有交錯,握手無罰,目眙不禁的光景,以及君王有趣的戲謔,貴夫人輕倩可愛的言詞,儼然是一幅路易十四的宮庭行樂圖。那些古板可嫌的男女「避面而行」、「不同席」的陋規,在唐代交際場中,簡直視同無物。

  (3)公主外戚的表率  唐代公主對於政治既有特權,又幸生於宋儒之前。那些什麼「名節」、「貞操」種種鬼話,也沒有濡染過,所以對於戀愛自由,大為提倡。唐公主的駙馬,不死便罷,死則公主無不再嫁(參看《唐公主列傳》)。也有公然當著駙馬之面,而行不端的:安樂公主於武崇訓在時,即與武延秀亂;順宗女襄陽公主嫁張克禮,常微行市裡,與青年子弟薛樞、薛渾、李元本等發生戀愛關係。尤愛渾,每詣渾家,謁渾母,行事姑之禮,有司莫敢誰何(《唐書·公主列傳》及《舊唐書·李寶臣傳》)。
  潯陽、邵陽、平恩乃襄陽公主之姊妹,於太和三年(公元八二九)出家為女道士。正胡震亨所謂「與商隱同時」者。但胡氏又說「史雖不言他醜,頗著微詞。」其實我翻遍新舊《唐書》,「微詞」並沒有看見一句,胡氏之所云云,主觀色彩太濃,不足教我們心服。但是潯陽等三公主果然是真心修道者嗎?不、不,她們也不過借此得到戀愛上更自由的機會罷了。史書上雖尋不著什麼「微詞」,唐人詩集卻供給我們以顯明的證據了。唐沈亞之元和十年進士為殿中丞御史,內供奉。太和初為德州行營使(《御制全唐詩·沈亞之傳略》)他的詩集中有《夢挽秦弄玉》一首,又有《自記》一文,頗告訴我們此中消息。略抄如下:
  太和初,沈亞之將之邠,自長安城出,客橐有泉邸捨,春時晝夢入秦,主內史廖家。廖舉亞之拜見庶長,尚公主弄玉。其日有黃衣中貴騎疾馬來,延亞之入宮闕甚嚴。呼公主出,鬒發,著偏袖衣,芳姝明媚。侍女祗承,分立左右者數百人。召見亞之便館,居亞之於宮,題其門曰翠微宮。宮人呼曰沈郎院。居一年,公主卒,公追傷不已。將葬咸陽,公命亞之作輓歌,應教而作,公讀其詞善之。時宮中有失聲若不忍者,公隨泣下。亞之送葬咸陽還,以悼悵過戚被病,猶在翠微宮,然處殿外特室,不居宮中矣。居月餘,病良已。公謂亞之曰,敝秦不足辱大夫,盍適大國乎?亞之對曰:「臣無狀,不能從死公主,使得歸骨父母國,臣不忘君恩。」時日將晚,公追酒高會,執爵亞之前曰:「願沈郎歌以塞別。」亞之受命立為歌辭,授舞者雜其聲而和之,四座皆泣。既再拜辭去,公覆命至翠微宮與公主侍人別,重入殿內時,見珠翠遺物碎青階下,窗紗檀點依然,宮人泣對亞之,亞之亦泣,良久,因題宮門,竟別去。公命車駕送出函谷關已,送吏曰「公命盡此,且去。」亞之與別,語未卒,忽驚覺臥邸捨中。
  其《夢挽秦弄玉》詞云:「泣葬一枝紅!生同死不同。金鈿墜芳草,香繡滿春風。舊日聞簫處,高樓當月中。梨花寒食夜,深閉翠微宮!」《夢遊秦宮》(一作《題宮門》)云:「君王多感放東歸,從此秦宮不復期。春景似傷秦喪主,落花如雨淚燕脂!」
  我們讀到這個故事,實在覺得離奇,世上真有人一夢竟至年餘之久嗎?夢中情節,能這樣曲折盡致嗎?唐人每有奇遇,輒托之於夢,我看沈亞之必與當時出家修道的公主曾有愛情,所以托之弄玉。至於秦穆公的一段周旋,卻是假造出來,以炫惑時人眼光的,不足注意。(《唐書》稱文安公主丐為道士,薨太和時。)
  外戚則如楊貴妃的姊妹——三國夫人——也有誘致貴族子弟之事,不記得出於何書,只好暫缺。當時公主外戚等做下許多好榜樣,宮中妃嬪等怎能不想傚尤呢。

  (4)女子對於戀愛自由的覺悟  宮人們或由良家選入,或由有罪沒入掖庭,春風寂寂,研守宮而自憐,秋雨瀟瀟,賦長門而魂斷。她們生活的苦楚,白居易《上陽人》頗能描寫一二。其詩云:
  「……宿空房,秋夜長,夜長無寐天不明;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春日遲,日遲獨坐天難暮;宮鶯百囀愁厭聞,梁燕雙棲老休妒。鶯歸燕去長悄然,春往秋來不記年。唯向深宮望明月,東西四五百回圓!……」
  這首詩寫得極其深刻,宮人之苦可覘一斑。但是當時卻有些先覺的宮人,受不住這樣無人道的壓制,她們居然起了要求戀愛自由的念頭。《唐詩紀事》有這樣幾段記載:開元中,頒賜邊軍纊衣,制於宮中。有兵士於短袍中得詩曰:「沙場征戍客,寒夜若為眠?戰袍經手制,知落阿誰邊?畜意多添線,含情更著綿。今生已過也,願結後身緣。」兵士以詩白於帥,帥進之玄宗。命以詩遍示六宮曰:「有作者勿隱,吾不罪汝。」有一宮人自言萬死。玄宗深憫之,遂以嫁得詩人,仍謂之曰:「我與汝結今身緣」,邊人皆感泣。顧況在洛乘春,與三友游於苑中,坐流水上。得一梧葉,上題詩曰:「一入深宮裡,年年不見春。聊題一片葉,寄與有情人。」況明日於上游亦題詩葉上,放於波中,詩曰:「花落深宮鸚亦悲,上陽宮女斷腸時。帝城不禁東流水,葉上題詩欲寄誰?」後十餘日,有人於苑中乘春,又於葉上得詩以示況。詩曰:「一葉題詩出禁城,誰人酬和獨含情。自嗟不及波中葉,蕩漾乘春取次行!」
  這兩件事傳聞亦稍異。纊袍寄詩亦作為僖宗時事,御溝紅葉《通典》作於祐,後來祐與寫詩宮人韓夫人成婚。《雲溪友議》則作為韓偓,時代則仍在明皇時。
  兩事雖出於小說,我敢斷其為真,何以故呢?凡偽造的故事,定要具二個條件。一個條件是:本有其事,而過甚其詞。一個條件是:有相類之事跡,可以比附。前者如黃帝周公本有發明學術,製作制度的事實,然後來一切學術制度,無不托為此二人之所創造,就將二人當作箭垛了。後者如漢武帝本有求仙之事,後人竟造出許多《漢武內傳》、《上元夫人傳》,所記一切情節,曲折離奇,像煞有介事,其實皆子虛烏有之談。現在「纊袍寄詩」、「御溝紅葉」等事,為從前所未有,亦無相類之事,可以比附;且不發生於別朝,偏發生於宮禁自由的唐代,更可決其非偽。——至於時代及人名,頗有舛異者,則因這兩件事,頗有風趣,為當時文士所樂道,輾轉傳流,遂有訛錯,我們不但不能因這個緣故,將此案推翻,而觀其傳流之盛,更足信其為真實。——時代我證明在僖宗前,因元和時徐凝已有《上陽紅葉》詩,詠其事。

  (5)文人對於性解放的呼號  詩至唐代而極盛,不但藝術方面臻於完美,即內容也有許多不可磨滅的價值。我曾在唐人詩中發現了一種最寶貴的「人道主義」,為從來所沒有,與後世歐美諸哲之議論,亦若合符節。
  「人道主義」下產生兩種特別作品,一是描寫「征戍之苦」,反對帝王窮兵黷武的舉動,主張「非戰論」。一是描寫「宮怨」,為可憐被壓迫的宮人,呼號性的解放。
  前一項與本文沒有關係,且述後一項。從前梁簡文帝好為「宮體」詩文,陳後主、隋煬帝也喜描寫宮人生活,但他們除敘述,或描寫宮庭樂事之外,卻不注意於宮人內蘊的情緒,唐時便不然了。他們一面寫宮人美麗的形態,一面就寫她們幽怨的心理。白居易的《上陽人》,寫一個良家女子從紅顏皓齒的時代,選入宮庭,直到白髮盈顛,還沒見過君王一面。他寫宮人的淒楚,前文已徵引了一段,我們讀之,能不為她們表深切的同情嗎?杜牧之的《阿房宮賦》雖敘秦宮事,實則暗指本朝而言,王昌齡的「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淒怨已極,至於李賀的「願君光明如太陽,放妾騎魚撇波去!」是更進一步而要求解放了。
  唐因武氏稱帝,女權發達,公主等因政治上之勝利,而又謀戀愛上之自由,風會所趨,宮人覺悟於內,文人呼號於外,對於君主所施無理的「性的壓迫」,漸有反動的醞釀。謹願的只敢題詩寫怨,狡黠一點兒的,便真的做出來了。
  以上所述五項,實為唐代宮闈不肅之大原因,現在容我來研究義山與宮嬪的戀愛史罷。

  (一)宮中之醮祭

  義山之與宮嬪有情,乃由相識之男女道士介紹而來,所以兩件戀愛事,實在可以歸並到一件。
  唐公主雖學道出家,與宮中仍相來往。玉真公主於父睿宗朝為道士,但仍時常入宮與阿哥等遊戲。相傳明皇於皎月之下,恆與玉真、貴妃等,以錦帕蒙目,為捉迷藏之戲。玉真於褲服袖上,多結流蘇香囊,上屢捉屢失(見《致虛閣雜俎》)。代宗女華陽公主,性聰穎,上奇愛之。大歷七年,以病丐為道士,號瓊華真人。病亟,帝親臨視,嚙帝傷指(《唐書》)。其他則唐人應制從駕道觀之詩,非常之多。帝王既幸男道觀,亦必幸女道觀。(如《幸白鹿觀應制》一題,沈扮期詩云:「唯應問王母,桃作幾時華?」崔扮詩云:「捧藥芝童下,焚香桂女留。」皆女道觀之證。)宮中與道觀既有時常來往的機會,則外人混入宮中,自非難事。
  再者唐代帝王迷信道教,祭醮之風甚盛,到設壇時,羽士可以隨時出入宮庭。唐人《步虛詞》每詠其事,盧仝《憶金鵝山沈山人》詩云:「……天門九重高崔嵬,清空鑿出黃金堆。夜叉守門晝不啟,夜半醮祭夜半開!……太上道君蓮花台,九門隔闊安在哉!……」
  蘇郁(貞元、元和間人)《步虛詞》云:「十二樓藏玉堞中,鳳凰雙宿碧芙蓉(一作梧桐)。流霞淺酌同誰醉,今夜笙歌第幾重!」
  盧仝詩或以為寓言,我則以為寫實。不過詩雖痛恨宮禁為醮祭所破壞,對於君主宮嬪尚無「微詞」。至於蘇郁的詩,我們就不能說他毫無所指了。
  義山初次入宮,必因宮中有醮祭事,而為羽流所攜入。那麼彼時宮中死了什麼人,而有建醮之事呢?這卻不能不考。
  按文宗后妃,新舊《唐書》都無列傳。今據安王溶、莊恪太子、楊嗣復等傳考之:則文宗有二妃,一為王德妃,生魯王永,即莊恪太子。一為楊賢妃,最得寵幸,無子,常思擁立安王溶(穆宗子,文宗弟)以自固。
  魯王永於太和六年(公元八三二)被立為皇太子。開成三年以宴游敗度,不可教導,文宗震怒將黜之。群臣極力諫止,上意稍解,命太子入少陽院。為誅嬖暱者十餘人。(見新舊《唐書》)開成三年十月,暴薨。
  太子之薨,新舊《唐書》都說為其母恩寵漸衰,楊賢妃屢次在文宗前讒構其短,中心憂懼,所以郁出病來,而致於死。但我頗疑太子之死,是自盡的。鄭覃、楊嗣復等哀詞,所謂「憂競損壽,沉痾始遘……」憂競是真,沉痾卻是假話。太子因為楊妃之構陷,不能辨白,憂憤之餘,對品行爽性不加修飾,為文宗之所切責。想非一次,神經刺激過甚。結果只好自殺了。不然,「暴薨」一語何來?而《舊唐書·武宗本記》:「初文宗追悔莊恪太子,殂不由道……」之一語又何來呢?
  不過莊恪太子如何死法,與本文沒有關係,可以存而不論。我現在所要討論的,是他母親王德妃究竟死在何年?
  文宗崩後,楊賢妃為武宗所殺,史有明文,但王德妃不知下落。據我推測,德妃當死於開成元年秋間。何以知其然呢?德妃恩寵已衰,心已悒悒,更加眼見其子為楊妃所讒,東宮之位,岌岌可危,而又無力援救,必更十分憂悶。憂能傷人,安能無死?太子之母已死,失所倚恃,楊妃之構陷愈急,始有開成三年議廢立之事。新舊《唐書》既未書明王德妃薨於何年,則我之假定,可以成立。而且義山詩中頗有涉及德妃秋季病篤之事。其混入宮庭,亦由於德妃之祭醮。義山有《李夫人》三首,前二首為五絕。
  「一帶不結心,兩股方安髻。慚愧白茅人,月沒教星替!」「剩結茱萸枝,多擘秋蓮的。獨自有波光,彩囊盛不得。」後一首為七古:
  「蠻絲繫條脫,妍眼和香屑,壽宮不惜鑄南人,柔腸早被秋眸割!清澄有餘幽素香,鰥魚渴鳳真珠房,不知瘦骨類冰井,更許夜簾通曉霜。土花漠漠雲茫茫,黃河欲盡天蒼蒼!」
  三詩舊解多以義山悼亡,我則以為悼王德妃而作。梁武帝詩「腰間雙綺帶,夢為同心結」此言夫妻必兩下情投,方能和合,現在文宗對於王德妃已無愛情,則德妃無論怎樣思慕他,也不過落一個單相思而已,如一條帶兒,便不能結為同心結了。「白茅人」乃指漢方士欒大,武帝使其立白茅上受五利將軍印,同時方士齊人少翁,為武帝招致李夫人的魂魄,蓋李義山用以指宮中之建醮。「慚愧」者,說文宗待王德妃,生前既然無恩,死後又設虛文的醮祭,替他想想,未免可愧也。「月」乃後像,「星」為妃妾之象,德妃曾否冊為皇后,不可得而知,但所生之子,既為東宮,則亦儼然皇后了。德妃沒,楊賢妃更得擅寵,如代其位,故用「替」字字樣。《爾雅》註:「的,蓮中子也。」蓮子之心甚苦,「多擘秋蓮的」言德妃失寵之悲也。《招魂》:「嬉光眇視,目曾波些。」《續齊諧記》:「弘農鄧紹嘗以八月旦入華山採藥,見一童子執五采囊承柏葉上露。紹問用此何為?答曰:『赤松先生取以明目。』楊妃之得寵,似與其媚眼有關,似詩中特為指出。與「柔腸早被秋眸割」及《河陽》詩「可惜秋眸一臠光」皆可互通。
  「壽宮不惜鑄南人」言文宗寵幸楊賢妃,幾欲以金鑄之。或用北魏立後,輒以金鑄後容之典,或即暗用越王黃金鑄范蠡的故事,無非言其愛寵聽從之極罷了。「柔腸早被秋眸割」言楊妃善於狐媚,德妃柔腸,早被她那一雙迷人的眼睛割碎。此句寫婦人嫉妒的心理,可謂入神!「鰥魚渴鳳」等句,言德妃寵衰,與《河陽》詩「巴西夜市紅守宮,後房點臂斑斑紅。堤南渴雁自飛久,蘆花一夜吹西風!」相同。「不知瘦骨類冰井,更許夜簾通曉霜」,似說德妃病入膏肓,還讓楊妃給閒氣她受;也可以說病室蕭條,至於簾破風侵,都沒人來過問,又與《河陽》詩「曉簾串斷蜻蜓翼」相通,似乎是當時一樁實事。
  二首五絕,一首七古合在一處,已有些不倫不類,而題為《李夫人》,又與李夫人故事完全不合,故知其必系借用。《河陽》詩「黃河搖溶天上來,玉樓影近中天台。龍頭瀉酒客壽杯,主人淺笑紅玫瑰。梓澤東來七十里,長溝復塹埋雲子。可惜秋眸一臠光,漢陵走馬黃塵起!……」也是詠的王德妃之事。德妃或是河南人,故詩名《河陽》,又屢標黃河字樣,以醒人耳目。「梓澤」似指楊妃,楊妃不知何處人,但史言其與楊嗣復同宗,嗣復宏農人,則楊妃亦河南人。《通典》說金谷、梓澤並在河南縣東北。黃河、梓澤是河南的二條水,故藉以影射二妃。起先德妃得寵,如黃河之影近中天,不意後來竟被楊妃佔了勝利。「長溝復塹」似言楊妃城府之深,計劃之密,「埋雲子」或即指讒毀太子一案,借用浮雲蔽白日的意思。「漢陵走馬」則言德妃果為楊妃讒死,葬於陵中。又有《燒香曲》全篇詠宮嬪燒香的情景,末數句云:「……玉珮呵光銅照昏,簾波日暮沖斜門。西來欲上茂陵樹,柏梁已失栽桃魂!……蜀殿瓊人伴夜深,金鑾不問殘燈事……」這首詩或以為歎杜秋娘之流落,或以為指「甘露」之變,我覺得都說不通,恐怕還是詠王德妃死後醮祭等事。「銅照」鏡也,乃至明之物,今為人所呵,則朦朧了。此乃映射文宗聽楊妃之蠱惑,氣死王妃之事。「簾波」二字難解,但《西京雜記》漢諸陵寢皆以竹為簾,為水文及龍鳳象,合下「茂陵」二句,明言德妃葬事。「蜀殿瓊人」則言文宗方擁楊妃而寢,對王妃之燒香,本是虛應故事而已,本來不問一聲,故有「金鑾不問」之句。
  還有《海上謠》一首,似亦同時所作。中有「……海底覓仙人,香桃如瘦骨……劉郎舊香炷,立見茂陵樹……」全詩過於晦澀,故不具錄,我們現在單來看義山在醮祭時所做的詩罷。《漢宮》云:「通靈夜醮達清晨,承露盤□甲帳春。王母不來方朔去,更須重見李夫人!」
  醮祭時宮門徹夜開放的景況,則如《齊宮詞》之所寫:「永壽兵來夜不戶向,金蓮無複印中庭。梁台歌管三更罷,猶復風搖九子鈴!」

  (二)宮庭與道觀之交通

  義山由道觀之徑路,而達宮庭,以《玉山》一首為緊要關鍵。詩云:
  「玉山高與閬風齊,玉水清流不貯泥。何處更求回日馭,此中兼有上天梯。珠容百斛龍休睡,桐拂千尋鳳要棲。聞道神仙有才子,赤簫吹罷好相攜。」
  「玉山」指道觀,「閬風」指宮禁,當時道觀皆為皇家之建築物,而居其中者,又多為天潢貴胄,其品級之尊崇,足與宮禁相並,故云「相齊。」
  次聯隱指道觀與宮禁通聲氣。「回日馭」是指當時公主皆握政治權,有回天返日的力量而言,《唐書·太平公主傳》,浮屠慧范奸貪不法,為薛謙光所劾,將被懲治,貸公主為申理,謙光反得罪。即其一例。「上天梯」之「天」代表君王所居之所,言由道觀而達宮禁,如登天之有梯。
  「龍」乃君之象徵。莊子「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淵,驪龍頷下,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人到驪龍頷下去摘其珠,本極危極險,但在龍渴睡之時,便可以行所無事;正如一個人跑進宮禁和宮嬪戀愛,原有性命之憂的,然而沉湎酒色的君王,正有做著鈞天好夢,縱然出了「中冓之丑」,他又何嘗得知呢?義山詩「非關宋玉有微詞,只是襄王夢覺遲!」可與他此詩互相發明。「鳳要棲」猶言這樣如花如玉的美人,你竟捐同秋扇,我不免要據而有之了。三字揚揚得意,不啻戀愛勝利者之凱歌。而且這二句話對於君王似警告而實嘲侮,刻毒之極。
  末二句是托道士相攜入宮之意。此道士或即永道士,乃宋華陽姊妹之情人,與義山有「姨夫之誼」,也是義山王屋修道時的老同學,因入宮建醮,攜義山入宮,乃情理中事。

  (三)宮中景象

  入宮之後,所描寫的宮中氣象,有《一片》之詩可證。「一片非煙隔九枝,蓬萊仙仗儼雲旗。天泉日暖龍吟細,露畹春多鳳舞遲。榆莢散來星斗轉,桂花尋去月輪移。人間桑海朝朝變,莫遣佳期更後期。」
  《七月二十八日夜與王鄭二秀才聽雨後夢作》:「初醒龍宮寶焰然,瑞霞明麗滿晴天。旋成醉倚蓬萊樹,有個仙人拍我肩。少頃遠聞吹細管,聞聲不見隔非煙。逡巡又過瀟湘雨,雨打湘靈五十弦。瞥見馮夷殊悵望,鮫綃休賣海為田;亦逢毛女無'l極,龍伯擎將華岳蓮。恍惚無倪明又暗,低迷不已斷還連。覺來正是平階雨,獨背寒燈枕手眠!」
  這一首夢作的詩是義山出宮後,追憶宮中情形與知己朋友閒話,不敢明言,只好托之於夢。不過唐時宮闈雖不肅,宮禁不能說不嚴,義山入宮,似僅此一二次,其與宮嬪相識即在此時,以後幽會,則另有處所。

  (四)曲江

  義山與宮嬪之歡會,既不在宮中,則必在行宮別館。細察義山與宮嬪相會之詩,處處有「板橋」、「溪」、「柳」、「荷」等字樣,則離宮必建築於水邊了。唐時避暑離宮除曲江外,更無別處,於是我在曲江一方面,用心考查,果然尋出許多證據,證明義山與宮嬪相會之地點,是在曲江離宮中。

  (1)曲江所在之地點  司馬相如《哀二世賦》云:「臨曲江之□州」,注曰:「曲江在杜陵西北五里。」杜臆曰:「長安城東有霸陵,文帝所葬霸陵南五里,即樂游原,宣帝築以為陵,曰杜陵。」——據此則曲江離長安城十里,在長安城東南。《劇談錄》(康駢著)「曲江在府東南十里,秦曰□州,漢為樂游苑,皆下杜之宜春也,基地最高。」更足證明曲江所在之地點,果在長安東南十里。

  (2)曲江之勝景  《劇談錄》:「開元中疏鑿為勝境。花卉環列,煙水明媚,都人游賞,盛於中元上巳二節。錫宴群臣,賜太常教坊樂。池備彩舟,傾動皇州,以為盛觀……南即芙蓉園,西即杏園、慈恩寺……曲江池入夏則菰蒲蔥翠,柳陰四合,碧波紅蕖,湛然可愛。」
  杜甫《曲江三章》之一,「曲江蕭條秋氣高,菱荷枯折隨風濤。」《九日曲江》:「浮舟菡萏哀。」《哀江頭》:「細柳新蒲為誰綠!」皆天寶亂後作。又《麗人行》「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可見曲江景物之勝,與都人士及貴族等游賞之盛。

  (3)文宗建造之樓台  《西安府志古跡考》,太和元年,文宗發左右神策軍各一千五百人淘曲江,修紫雲樓、采霞亭。司馬光《迂叟詩話》:「唐曲江開元天寶間,旁有殿宇,安史亂後,其地盡廢。文宗覽杜甫詩云:『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因建紫雲樓、采霞亭。歲時賜宴,又詔百司於兩岸置亭館焉。」
  據此則紫雲樓、采霞亭,乃文宗所增建,《西安府志》以為修理,頗謬。
  又義山《無題》(一作《陽城》)詩云:「白道縈迴入暮霞,斑騅嘶斷七香車。春風自共何人笑!枉破陽城十萬家!」此乃與宮嬪戀愛後,追念文宗建造樓台事而作。「枉破陽城十萬家」,可見文宗雖用兵工,糜費財力也不少。
  文宗在曲江建造樓台,半為保存古跡起見,半亦為便於自己游賞起見。文宗有妃楊氏,最為寵幸,建樓或即所以居楊妃。楊妃既居此,則義山所愛之宮人,亦隨侍右左。行宮關防,萬不及宮禁之嚴緊,義山便學武陵漁父,時來問津了。

  (五)與宮嬪之幽會

  「碧瓦銜株樹,紅輪結綺寮。無雙漢殿鬢,第一楚宮腰。霧唾香難盡,珠啼冷易銷。歌從雍門學,酒是蜀城燒。柳暗將翻巷,荷欹正抱橋。鈿轅開道入,金管隔鄰調。夢到魂飛急,書成即席遙。河流沖柱轉,海沫近槎飄。吳市□蛦甲,巴■翡翠翹。他時未知意,重疊贈嬌嬈。」(《碧瓦》)又有一首詩和這一首意境相像:「悵望西溪水,潺湲奈爾何。驚春物少,只覺夕陽多。色染妖韶柳,光含窈窕蘿。人間從到海,天上莫為河。鳳女彈瑤瑟,龍孫撼玉珂。京華他夜夢,好好寄雲波。」(《西溪》)
  兩詩皆詠曲江離宮景物,「河流沖柱」舊注以為「中流砥柱」,大謬。乃暗用尾生抱橋柱的故事,言與情人幽會之不失約而已,又切合水畔風光。「海沫槎飄」見《荊楚歲時記》,此喻身入離宮與宮嬪相會,如張騫乘槎上天而見織女。義山有《海客》一絕云:「海客乘槎上紫氛,星娥罷織一相聞。只應不憚牽牛妒,聊用支機石贈君。」《寓懷》云:「星機拋密緒,月杵散靈氛。」《壬申七夕》云:「成都過卜肆,曾妒識靈槎,」皆相類。牽牛指織女之夫,即唐文宗。
  西溪即指曲江。何以謂之西溪呢?《通志》:「下杜城西有第五橋丈八溝。」《西安府志》云:「丈八溝在京兆西南一十五里,乃漕河岸最後處。長楊高柳,蓮塘花圃,竹徑稻塍,為遊覽勝地。」杜甫《陪諸貴公子丈八溝納涼》詩注云:「丈八溝天寶元年韋堅所通漕渠。」《西安府志》又云:「曲江之水,會合城外南來之黃渠水,可穿城而入長安……」我疑黃渠即丈八溝,因其在曲江之西南面流來,故義山謂之西溪,又謂之南塘。
  曲江既可流入城中,交通自然便利。宮中人有時偷由水路,而達曲江離宮,與外人相會的必也不在少數。義山《吳宮》詩云:「龍檻沉沉水殿清,禁門深掩斷人聲。吳王宴罷滿宮醉,日暮水漂花出城。」
  「鳳女」是所戀宮嬪之名——後詳——「彈瑤瑟」乃以彈瑟之聲,作幽會之暗號。《夜半》云:「三更三點萬家眠,露欲為霜月墮煙。斗鼠上堂蝙蝠出,玉琴時動倚窗弦。」斗鼠蝙蝠皆於夜時出來,赴歡會之人,亦必於夜間動身,故以相比。「瑟」字後詳。「龍孫」義山自比。義山本唐宗室,故詩云「我系本王孫。」憶其子《袞師》云:「寄人龍種瘦,失母鳳雛哀。」「撼玉珂」者,窗上微撥瑟弦,下則撼玉珂而應之,乃幽會之暗號。「玉珂」即是身上所御環珮之類,當時仕宦之男子亦佩之。謂之「朝珂」。
  《無題》:
  「含情春睕晚,暫見夜闌干。樓響將登怯,簾烘欲過難!多羞釵上燕,真愧鏡中鸞。歸去橫塘晚,華星送寶鞍。」
  《明日》:
  「天上參旗過,人間燭焰銷。誰言整雙履,便已隔三橋!知處黃金姘,曾來碧綺寮。憑欄明日意,池闊雨蕭蕭。」
  《曲池》:
  「日下繁香不自持,月中流艷與誰期?迎憂急鼓疏鐘斷,分隔休燈滅燭時。張蓋欲判江灩灩,回頭更望柳絲絲。從來此地黃昏散,未信河梁是別離!」
  《如有》:
  「如有瑤台客,相離復索歸。芭蕉開綠扇,菡萏薦紅衣;浦外傳光遠,煙中結響微。良宵一寸焰,回首是重幃!」
  這幾首詩寫在曲江與宮嬪之幽會,事跡顯然,不必逐首註解。還有《鏡檻》五排一首。太長,不全錄,只抄它要緊的幾句。「斜門穿戲蝶,小閣鎖飛蛾……待烏燕太子,駐馬魏東阿……豈能拋斷夢,聽鼓事朝珂?」這首詩與前幾首合看。與宮嬪聚首以至分手的情形,層次井井:
  (1)夜間至窗下用瑟弦玉珂為暗號。
  (2)因隔院尚有文宗楊妃等,不敢驚動,故上下時躡足屏聲。
  (3)進由斜門,幽會則在小閣中。為防人衝進起見,有時下鎖。
  (4)天微明則潛出。
  (5)義山尚有公事待辦(開成四年釋褐為秘書省校郎),故晨即赴省。

  (六)相識宮嬪之返宮

  曲江離宮建於城外,春夏之際,文宗率領楊賢妃及宮人等到此居住,秋冬或須返宮,所以義山與宮嬪戀愛時所描寫的,不是細柳新蒲的春景,便是荷花蕉葉的夏景。如《促漏》一詩乃宮嬪入宮後,春時相寄之詩,「南塘漸暖蒲堪結,兩兩鴛鴦護水紋。」都足證明宮人非常年住在曲江。
  現在再轉過來,看義山怎樣寫宮人返宮的情景:
  《無題二首》:
  「鳳尾香羅薄幾重,碧文圓頂夜深縫。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斑騅只系垂楊岸,何處西南待好風?」
  「重幃深下莫愁堂,臥後秋宵細細長。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悵惆是情狂!」這兩首詩是宮嬪返內苑後,義山又至幽會之地徘徊而作。「扇裁月魄」見斑婕好詩「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車走雷聲」見《長門賦》「雷隱隱而響起兮,聲象君之車音。」文宗與楊賢妃返宮,宮嬪一概隨歸。義山於道路間見其所識之宮嬪,見其羞而以扇自障之態,又以車騎雜沓,雖有語而亦不能通故云云。(其實這也不過做詩罷了,義山未必有這樣大膽,敢邀於路而與宮嬪通辭。)「斑騅」乃幽會時所騎之馬,義山入曲江離宮,有水陸兩路:水路用船,所謂「海客乘槎」便是,陸路用馬,所謂「歸去橫塘晚,華星送寶鞍」(《無題》)便是。今繫馬之地,垂柳依然,但人則不見,能不爽然若失!
  第二首寫歸後之悵惆。似言「侯門一入深如海」,何況宮門?相思亦知其何益,不過不能不悒悒於衷者,此乃愛情作祟的緣故耳。
  《深宮》:
  「金殿銷香閉綺櫳,玉壺傳點咽銅龍。狂飆不惜蘿陰薄,清露偏知桂葉濃。斑竹嶺邊無限淚,景陽宮裡及時鐘。豈知為雨為雲處,只有高唐十二峰!」
  《無題》: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臘燈紅。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
  「豈知為雨為雲處,只有高唐十二峰」言只有曲江離宮可為幽會之地,返宮後則沒有機會了。但義山常在宮牆外巡視、徘徊。雖身無羽翼飛入宮庭中,但兩個情人心心相印,未嘗不有如靈犀文理之可通。又《無題》云:「幸會東城宴未回,年華憂共水相催。梁家宅裡秦宮人,趙後樓中赤鳳來。冰簟且眠金鏤枕,瓊筵不醉玉交杯;宓妃愁坐芝田館,用盡陳王八斗才。」
  這首詩所用故事,最足表明義山自己與宮嬪的關係。「秦宮」見《後漢書·梁冀傳》:「冀愛監奴秦宮得出入妻孫壽所。壽見宮,輒屏御者,托以言事,因與私焉。」「赤鳳」見《飛燕外傳》:「後所通宮奴燕赤鳳,雄捷能超觀閣,兼通昭儀。赤鳳始出少嬪館,後適來幸;是日連臂蹋地,歌赤鳳來曲。」「宓妃」即甄後,曹子建愛之。後被讒死,後帝以後遺玉鏤金帶枕示植,植不覺泣下,乃以枕賜之。渡洛水,見一女子,來與通款曲,植乃作《感甄賦》,明後帝見之,改為《洛神賦》。見《文選》注。義山與宮嬪返宮後不更相見,故一則芝田愁坐,一則冰簟且眠,寫出無聊之極的心緒。
  《無題二首》: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蠟照半籠金翡翠,麝薰微度繡芙蓉。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金蟾嚙姘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金翡翠」是被,《楚辭·招魂》篇「翡翠珠被,爛齊光些。」「繡芙蓉」是帳,鮑照詩「七采芙蓉之羽帳。」此言宮中衾褥帳幔之華美。「劉郎已恨蓬山遠」,用漢武帝求仙故事。言在曲江尚恨不得時常相見。今在深宮,更不能一通款曲了。第二首「金蟾」、「玉虎」之句,千古無人能解,於今讓我來臆測一下罷。按蟾善閉氣,古人用以飾姘,此言宮禁極嚴,但昔日為燒香事,我曾混進一次也。「玉虎」是井上轆轤,「絲」為井索,言入宮與宮嬪戀愛極難,等於汲井底之水,但有轆轤,又有井索,我居然汲水而回了。
  再者,所愛宮人之居處,本有一井,則此詩所言乃雙關語。「窺簾」見《世說新語》,「宓妃」解見前。

  (七)盧氏姊妹

  講了半天義山與宮人的戀愛,他所戀愛的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也不可不弄清楚的。這一節就專為討論這個問題。
  義山所戀愛的宮嬪,乃盧氏姊妹名飛鸞輕鳳者二人,——義山所偏愛的,乃系輕鳳——二人本敬宗舞女,敬宗崩後,文宗納之後宮,生子宗儉。
  這段事跡頗長,分節細論,以免混淆。

  (1)飛鸞輕鳳

  按義山集中有《富平少侯》一詩云:「七國三邊未到憂,十三身襲富平侯。不收金彈拋林外,卻惜銀床在井頭;彩樹轉燈珠錯落,繡檀回枕玉雕鎪。當關不報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
  徐德泓謂此詩為敬宗作。帝好奢好獵,宴游無度。賜與不節,尤愛纂組雕鏤之物,視朝每晏。《漢書》:成帝始為微行,從私奴出入郊野,每自稱富平侯家人。而敬宗即位,年方十六,故以富平少侯為比。
  馮浩極贊成徐氏之說。不過末句徐氏引郭妃,馮氏斥為誤,別引蘇鶚的《杜陽雜編》以正之。《杜陽雜編》說:寶歷二年(公元八二六)浙東貢舞女二人曰飛鸞輕鳳。帝琢玉芙蓉為歌舞台,每歌舞一曲如鸞鳳之音,百鳥莫不翔集。歌舞罷,令內人藏之金屋寶帳,宮中語曰「寶帳香重重,一雙紅芙蓉!」
  馮氏謂義山詩指此。此說在馮氏固見考證之精切,而在我們主張「義山與宮嬪戀愛」論者,也得了絕大的幫助。但考《杜陽雜編》,則「浙東」二字,作為「淛東國」,似謂鸞鳳二人,系由外國貢來。而翻《唐書·外國傳》,沒有「淛東國」之名,《諸帝本紀》,也無進貢之說。細讀義山詩,亦未嘗說明二人乃系外國人。我們雖然可以說二人來華已久,已經與華人同化,但義山是個極細心的人,他既然能拿許多典故,敘述他千變萬化的愛史,敘得洪纖畢悉,鉅細無遺;他定然也能用一個相當的典故,點明二人之身出異國。更考《四庫全書提要》之論《杜陽雜編》云:「……其中述奇技寶物,類涉不經,大抵祖述王嘉之《拾遺記》,郭子橫之《洞冥記》,雖必舉所聞之人以實之,殆亦俗語之為丹青也。所稱某物為某年某國所貢,如:日林、大林、文單、吳明、拘弭、大軫、南昌、淛東、條文、鬼谷、河浚、兜離,《唐書·外國傳》皆無此名,《諸帝本紀》,亦無其事。即如夫餘國久並於渤海大氏,而雲武宗會昌元年,夫餘國來貢。葳咻a接蔥嶺,《漢書》、《唐書》,均有明文,而雲在西海,尤舛迕之顯然者矣。……」
  讀了《提要》這一段批評,我幾乎將《杜陽雜編》所說的話,完全當做荒渺不經之談,不去徵引它了。但它所記載的飛鸞輕鳳二人,在義山詩中確有其人,確為敬宗舞女,無論如何,我沒法否認它,那末,又將怎樣辦呢?於是我想《杜陽雜編》中國名,雖然杜撰,卻也有些是真的:如女蠻國、新羅國、于闐國……都是史乘上所載的。也有些是根據小說而來的:如吳明見《洞冥記》「吳明之□」;其述大軫國,則引《山海經》的合邱,禺橐兩山;「淛東國」必就是中國的浙東,按「淛」字本音制,但《正韻》作之列切,音折,與「浙」同;所以浙江又可以喚做淛江。義山詩中既有鸞鳳等二人,生於浙東的證據我們正不妨揭穿蘇鶚的狡獪,將他的「淛東國」改正為「浙東。」——他杜撰國名中的南昌國,想必就是江西省的南昌,其餘國名,亦必另有根據。如果讀者嫌蘇鶚的《杜陽雜編》,皆不經之談,不願意借重於它,那也不要緊,總之我們知道敬宗時浙東曾進貢舞女二人,一名鸞,而一名鳳,那就夠了。
  不過為便利起見,我此文的借證,仍寫作《杜陽雜編》,因為它所說的和義山詩太相吻合了,我不能不承認它是事實。
  但何以要說敬宗崩後,飛鸞輕鳳為文宗所納呢?則以蔣王宗儉乃盧氏姊妹之一——輕鳳——所生之故。按唐穆宗有五個兒子,有三個做了皇帝——敬宗、文宗、武宗。——敬宗崩時,壽僅十八,後宮佳麗,當然歸阿弟享受,所以鸞鳳二人成為文宗後宮中人了。如說這種亂倫之行,非帝王所宜有,文宗尚稱賢君,似不如此。則不知名教之說,宋儒後始嚴,唐時尚不注重。唐太宗一代英主,殺其弟元吉,尚納其妃,何況鸞鳳二人,僅為敬宗舞女,納之後宮,何傷於名分呢?

  (2)何以知義山所戀愛之宮嬪即飛鸞輕鳳二人?

  義山詩中屢用「鸞」、「鳳」字樣,這不能說他無所用意。例如《鸞鳳》:
  「舊鏡鸞何在,衰桐鳳不棲。金錢饒孔雀,錦段落山雞。王子調清管,天人降紫泥。豈無雲路分,相望不應迷。」「鸞」指輕鸞。「衰桐鳳不棲」謂文宗方寵幸楊賢妃,對於舊日宮嬪,恩澤大不如前,不常臨幸。此句與「桐拂千尋鳳要棲」可相呼應,不過此處「鳳」指文宗,而那首詩之「鳳」字則義山自指罷了。「天人降紫泥」謂飛鸞輕鳳以宮嬪之貴,而肯紆其身份,垂青寒士,豈非如天上神仙,下降塵世。末兩句言我等身份懸殊,豈無貴賤之別,不過相愛既摯,也顧不得許多。「孔雀」或以比入宮的富有金錢之勳貴子弟(此語稍誤續編已更正)。「山雞」則義山自比。山雞文彩,雖亦輝煌,究差鸞鳳幾等。而鸞鳳不以為嫌,引為同類,豈能無感於中?《鳳》詩「未判容彩借山雞」與「錦段落山雞」,是同樣感激涕零的筆法。
  如果說義山此詩乃詠真鸞真鳳,則詩之後四句,說的是什麼呢?
  當時曲江離宮大講開放政策,夢遊天宮的倒很不少,流品亦頗雜,義山更有《蠅蝶雞麝鸞鳳等成篇》一詩:「韓蝶翻羅幕,曹蠅拂綺窗。鬥雞回玉勒,融麝暖金釭。玳瑁明書閣,琉璃冰酒缸。畫樓多有主,鸞鳳各雙雙。」詩中「雞」自指。「韓蝶」「曹蠅」指韓曹二姓,「麝」指謝姓。
  離京後,回念宮中事及鸞鳳二人,有《當句有對》一詩:「密邇平陽接上蘭,秦樓鴛瓦漢宮盤。池光不定花光亂,日氣初涵露氣干。但覺遊蜂饒舞蝶,豈知孤鳳憶離鸞?三星自轉三山遠,紫府程遙碧落寬!」
  「平陽」乃公主之宅,見《漢書》。「上蘭」見《西徵賦》。顏師古注曰:「上蘭,觀名,在上林中。」這一句詩正說明當時得入宮庭與宮嬪發生戀愛,乃由女道士等之攜帶,而女道士即系出家修道公主觀中的人。「密邇」、「接」等字,可見離宮道觀之相近。
  「秦樓漢宮」明指宮殿。「鴛瓦」見《鄴中記》:「鄴中銅雀台,皆鴛鴦瓦」。白居易亦有「鴛鴦瓦薄霜華重」之句,乃指帝王家瓦而言。
  《丹丘》一絕,也是義山西遊時憶念輕鳳之作。詩云:「青女丁寧結夜霜,羲和辛苦送朝陽。丹丘萬里無消息,幾對梧桐憶鳳凰。」
  《鳳》:
  「萬里峰巒歸路迷,未判容彩借山雞。新春定有將雛樂,阿閣華池兩處棲。」
  據此二詩,義山與飛鸞輕鳳二人雖都認識,而偏愛者實為輕鳳。「將雛」等語可見義山作此詩時,輕鳳已有娠,但非蔣王宗儉,因為宗儉於開成二年封王,此時早已出世了。《唐書》稱文宗有二子四女,或者後來生了一個女孩子(更正見後《藥轉》詩解)。

  (3)何以知飛鸞輕鳳之姓為盧?

  按敬宗納飛鸞輕鳳,史無明文,《杜陽雜編》亦未著二人之姓氏。但我於義山詩曾尋出許多憑證,敢斷定她二人姓盧。
  義山《富平少侯》確係刺敬宗,結句「新得佳人字莫愁」亦確係指飛鸞輕鳳二人。按莫愁乃洛陽女子,姓盧。必鸞鳳二人亦姓盧,故義山始以莫愁相比。
  現在為容易明白起見,將梁武帝《河之水》全詩錄存於下:
  「洛陽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織綺,十四採桑南陌頭。十五嫁為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盧家蘭室桂為梁,中有郁金蘇合香。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珊瑚掛鏡爛生光,平頭奴子提履箱。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早嫁東家王!」
  義山《代應》一絕云:「本來銀漢是紅牆,隔得盧家白玉堂。誰與王昌報消息,盡知三十六鴛鴦。」
  《楚宮》(一作《曲水閒話舊事》):「月姊曾逢下彩蟾,傾城消息隔重簾。已聞佩響知腰細,更辨弦聲覺指纖。暮雨自歸山悄悄,秋河不動夜厭厭!王昌且在東牆住,未必金堂得免嫌。」
  《春日》:
  「欲入盧家白玉堂,新春催破舞衣裳。蝶銜紅蕊蜂銜粉,共助青樓一夜忙!」
  《細雨》:
  「帷飄白玉堂,簟卷碧牙床。楚女當時意,蕭蕭發影涼!」還有《馬嵬》:「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對雪》:「又入盧家妒玉堂!」《謔柳》:「玳梁誰道好,偏擬映盧家!」但看義山詩中用盧家故事,形容他和宮嬪戀愛,如此之多,則謂輕鳳姊妹非姓盧竟不可了。
  「王昌」乃義山自比,王昌與盧家的關係,唐人詩中常用,後來便不可考,想系有許多書籍和故典,今已不傳的緣故。王灼《碧雞漫志》為這事很用了一番考據的功夫,結果說「東家王」即王昌。我以為很有道理。又義山詩「三十六鴛鴦」,王灼以為即古樂府「鴛鴦七十二。」三十六者,三十六雙,即七十二隻也。古樂府《相逢狹路間》篇「……黃金為君門,白玉為君堂……入門時左顧,但見雙鴛鴦。鴛鴦七十二,羅列自成行。」就詩中「白玉為君堂」一語觀之,可知此詩亦為盧家作。這段話,我也認為有理,不過王灼雖考出「王昌」、「三十六鴛鴦」與盧家莫愁的關係,卻不知道義山詩是說的什麼,以為有慕於有夫之婦,又以為有慕於娼妓,那就錯了。
  如說「盧」乃莫愁夫家之姓,非本身之姓,不可如此用者,那就未免太拘泥,「一聲盧女十三弦,早嫁城西好少年」
  (徐凝詩),古人早將「盧莫愁」三字打成一片了。

  (4)何以知宗儉為盧氏所生:

  《唐書·諸皇子列傳》,言文宗僅有二子。舊書言王德妃生永,宗儉為何人所生,竟未說起。新書始言其為後宮所生。今義山之寫所戀愛的宮嬪,處處表示她有一個兒子。《無題》云:「近知名阿侯,住在小江流。腰細不勝舞,眉長惟是愁。黃金堪作屋,何不作重樓」。《擬意》云:「悵望逢張女,遲回送阿侯」,「夫向羊車覓,兒從鳳穴求。」梁武帝《河之水》歌有「十六生兒字阿侯」之說。義山既以盧氏比莫愁,自然要將他生的兒子,比為阿侯。文宗除太子永及蔣王宗儉外,更無男兒,所以知道宗儉是盧氏所生。《無題》「近知名阿侯」之「名」字疑有誤:一則文理不通,二則阿侯乃男性,而腰細眉長云云,則為女性之形容詞,或是「召」之訛乎?
  但莊恪太子薨後,文宗尚有一子宗儉,為什麼開成四年立侄陳王為太子,自己親生的兒子,反不使其纘承大寶呢?我想這中間有幾個原因:一者,文宗立太子以賢為主,魯王永未立時,他再三想立敬宗子晉王,晉王早夭,才立永;可見文宗之立太子,並非以親生與否為判斷的。二者,楊妃擅寵,自己雖無兒子,卻屢想扶立那母事她的安王溶,文宗幾為所動,後為宰相李玨所反對,方作罷論,東宮雖立,卒為楊妃所譖死,哪裡還論到一個不相干的宗儉!三者,飛鸞輕鳳貌既艷麗,又生子,而到底沉淪後宮,做個三等妃子,不能與楊妃相抗,想為的出身微賤——樂伎之類——又為了曾侍敬宗,文宗為避嫌起見,不敢立她們為妃。母既不貴,子自然沒有被立的希望了。
  但鸞鳳等雖為楊妃所嫉妒,而為了自己兒子宗儉之故,倒很替楊妃幫了一番譖陷莊恪太子的忙。不過楊妃並沒有感激她們,而她們反因此害了自己。此事後當詳論一番(此說誤,更正見《王德妃》篇)。

  (5)何以知飛鸞輕鳳乃是姊妹?

  《杜陽雜編》亦未言她們是姊妹,但義山《燕台四首》都為她們而作,有「當年歡向掌中銷,桃葉桃根雙姊妹」之句。《景陽宮井雙桐》亦指她們而言。喻她們為雙桐,有同氣連根的意思。又《河內》詩「八桂林邊九芝草,短襟小鬢相逢道。」「九芝」乃漢武帝甘泉宮中之物,借言宮庭。「短襟小鬢」似系借用趙昭儀事。《飛燕外傳》謂昭儀初入宮為禿襟小袖的妝束。昭儀乃飛燕之妹,影射輕鳳乃飛鸞之妹。又代應「昨夜雙鉤敗,今朝百草輸」,古人有藏鉤之戲。李白詩「更憐花月夜,宮女笑藏鉤」,又作「藏弓區」、「藏鬮。」其戲分為二曹,以校勝負,無俱敗之理。義山言雙鉤敗者,追悼盧氏姊妹甚為明顯。

  (6)義山何故與盧氏姊妹相識?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當時道觀與宮禁既有往來的機會,則在道觀中互相認識,亦未可定;或者飛鸞輕鳳二人和其他不得寵幸的妃嬪們,不甘岑寂,使人在外邊招尋少年。如沈亞之《夢挽秦弄玉自記》中的秦王內史廖家,就是這類的纖頭,又或者是出家公主所薦。
  不過我可以斷定義山之認識盧氏姊妹,是在混入宮中做醮祭的時候。《玉山》「聞道神仙有才子,赤簫吹罷好相攜」,此神仙才子系指永道士,上文已說過。但永道士雖神通廣大,無故亦不能挈帶平民入宮,則義山之入宮,必假充羽士。(義山曾在玉陽山學過道,一切關於道教的知識及羽士的身份,必甚純熟。假充羽士,萬無被人看破之理。)進去的動機,不過為看熱鬧,兼瞻望宮禁風光,別無其他分外的冀望。但進去之後,盧氏姊妹偶與攀談,盧氏等是浙東人,義山少時也曾跟他父親到過浙東——義山父名嗣,在浙東浙西鎮上當幕府。義山在浙約六年。父卒,始奉喪侍母而歸。見義山祭姊文及馮氏年譜——一提到鄉土,兩人自然越談越相投,話也多了,情感便也慢慢生出來了。以後發生種種戀愛史,自然不算稀奇。
  但在數十或數百羽士之中,盧氏何以獨與義山攀談呢?這或者是偶然的,天下偶然事正多,何足以此為怪。又或者因義山年青貌俊,有動盧氏等顧盼之處,也未可知。(假定建醮事是在開成元年,則義山彼時僅廿四歲,義山未嘗以貌聞,但其詩頗足證明其容貌為俊秀,如「玉郎會此通仙籍,」《重過聖女祠》)「嬌郎癡苦雲,」(《房中曲》)「天官補吏府中趨,玉骨瘦來無一把!」(《偶成轉韻七十二句贈四同捨》)又《驕兒》詩「袞師我驕兒,秀美乃無匹,」以遺傳律言,子如此秀美,父貌亦必不劣。總之義山即無叔寶之風神,潘安之美色,想也不至於像溫飛卿、羅隱等那樣的有才無貌。但義山入宮前經過道眾的介紹為合理。

  (八)楊賢妃

  楊賢妃在我這篇文字裡,本來沒甚地位,不過義山詩中頗有涉及楊妃之處,而且後來的「清宮案」與楊妃亦有關係,不得不略為一論。
  《唐書》不著文宗后妃傳,前面已說過了。我在各皇子傳及和楊妃有關的各人傳裡,零星的尋出一點材料,才知道楊妃的事跡,前面也說過了。今且言義山關於楊妃各詩。《唐書》言楊妃得寵譖死太子,可見楊妃在文宗前,的確是個紅人兒。義山詩中所有詠柳各篇,都指楊妃,柳和楊本可通用。《柳》詩說:「為有橋邊拂面香,何曾自敢占流光?後庭玉樹承恩澤,不信年華有斷腸。」這是明明指楊妃得文宗之寵幸,如楊柳之佔盡春光。
  楊妃雖擅專房之寵,對於後宮妃嬪,仍然嫉妒。飛鸞輕鳳二人,恐怕也是她的眼中釘,時時以拔去為快。義山既與鸞鳳等交好,對於楊妃這種態度,頗不以為然。所以《贈柳》有「莫放花如雪,青樓撲酒旗。」《對雪》有「莫入盧家妒玉堂」等句。《謔柳》之「玳梁誰道好,偏擬映盧家。」似指楊妃已得寵幸,還要挑剔鸞鳳等的不是而言。
  義山將「柳」影射「楊」字,那是很明顯的。有時還將「雪」喻楊妃,想由謝道韞雪詩「莫若柳絮因風起」一句,蛻化而來。
  義山對於自己這種曲折的譬喻,也很讚自己的聰明。《漫成》云「不妨何范盡詩家,未解當年重物華。遠把龍山千里雪,將來擬並洛陽花。」按何遜在《范廣州宅》聯句有「洛陽城東西,卻作經年別。昔去雪如花,今來花似雪。」等語——所指即是楊花。
  楊妃雖然得寵,然而像也有個情人,《柳》詩云:「動春何限葉,撼曉幾多枝?解有相思否,應無不舞時。絮飛藏皓蝶,帶弱露黃鸝。傾國宜通伴,誰來獨賞眉?」
  我們記得《蠅蝶雞麝鸞鳳等成篇》一詩中,當時入宮少年,有一個姓韓的,現在來看義山詠蝶的詩:《青陵台》:
  「青陵台畔日光斜,萬古貞魂倚暮霞。莫訝韓憑為蛺蝶,等閒飛上別枝花!」干寶《搜神記》:「宋大夫韓憑娶妻美,宋康王奪之,憑怨自殺。妻陰腐其衣,與王登台自投台下,左右攬之,著手化為蝴蝶」。此即韓蝶之出典也。但現在這個化蝶的韓憑,已不忠於故妻,卻飛上別枝,和其他的女子戀愛了。
  《蝶》:
  「飛來繡戶陰,穿過畫樓深。重傅秦台粉,輕塗漢殿金。相兼惟柳絮,所得是花心。可要凌孤客,邀為子夜吟。」
  《蝶》:
  「孤蝶小徘徊,翩翾粉翅開,並應傷皎潔,頻近雪中來!」
  雪中還有蝴蝶嗎?這個雪字恐怕是指楊妃。又《蝶》詩「遠恐芳塵斷,輕憂艷雪融。」
  《蜂》:
  「小苑華池爛熳通,後門前檻思無窮。宓妃腰細才勝露,趙後身輕欲倚風。紅壁寂寥崖蜜盡,碧簷迢遞霧巢空。青陵粉蝶休離恨,長定相逢二月中!」
  這處又好像拿蜂來比楊賢妃了。不然尋常詠一蜂,定要拉扯上「小苑華池」、「後門前檻」、「宓妃趙後」做什麼呢?以楊賢妃為蜂,這也是要討論的一個小問題。《長安志》云:文宗章陵陪葬楊封妃。畢沅撫陝時校《長安志》,疑志文有誤,改封妃為賢妃。但我想楊妃在世時恐怕有「封」、「賢」兩名號。「封」與「蜂」音同,或者封乃楊妃的名字,所以義山戲作此詩。
  還有將「燕」比楊妃的詩:「盧家文杏好,試近莫愁飛。」「去應逢阿母,來莫害王孫。記取丹山鳳,今為百鳥尊」等句,似猜楊妃害了莊恪太子之後,不要更害蔣王宗儉之意。「試近莫愁飛」則有勸她和鸞鳳等聯絡的意思了。以燕比楊妃當由沈扮期「盧家少婦郁金堂,海燕雙棲玳瑁梁」而來,又過渡到「燕啄王孫」趙飛燕故事。
  文宗崩後,仇士良立武宗,以楊賢妃曾請立安王溶,譖於武宗,賜妃與王死(見《唐書》安王溶楊嗣復等傳)。這件事楊妃本是無辜的,所以義山忘從來之私憾,而一轉為悲悼之情,《垂柳》詩:
  「娉婷小苑中,婀娜曲池東。朝佩皆垂地,仙衣盡帶風。七賢寧占竹,三品且饒松。腸斷靈和殿,先皇玉座空!」

  (九)離別

  義山於開成二年登第,旋舉博學鴻詞落第。三年赴涇原王茂元幕,旋婚於王氏。王茂元乃李黨,義山以婿於王之故,為令狐黨人所擯(?)《安定城樓》詩所謂「賈生年少虛垂涕,王粲春來更遠遊,」即指此時事。
  義山開成三年春,義山將赴涇原與宮嬪離別,有一首極重要的詩:
  《擬意》:
  「悵望逢張女,遲回送阿侯。空看小垂手,忍問大刀頭。妙選茱萸帳,平居翡翠樓。雲屏不取暖,月扇未遮羞。上掌真何有,傾城豈自由。楚妃交薦枕,漢後共藏鉤。夫向羊車覓,兒從鳳穴求。書成祓禊帖,唱殺畔牢愁。夜杵鳴江練,春刀解若榴(一作石榴)。像床穿耙網,犀帖訂窗油。仁壽遺明鏡,陳倉拂彩毯。真防舞如意,佯蓋臥箜篌。濯錦桃花水,濺裙杜若洲。魚兒懸寶劍,燕子合金甌。銀箭催搖落,華筵慘去留。幾時銷薄怒,從此抱離憂。帆落啼猿峽,樽開畫玸舟。急弦腸對斷,剪蠟淚爭流。璧馬誰能帶,金蟲不復收。銀河撲醉眼,珠串咽歌喉。去夢隨川後,來風貯石郵。蘭叢銜露重,榆莢點星稠。解珇無遺跡,凌波有舊遊。曾來十九首,私讖詠牽牛。」
  這首詩從「悵望」起,到「燕子合金甌」句止,都是形容兩人戀愛關係以及宮嬪的容貌、形態、兒子、起居……等項。到「銀箭催搖落」以下,便是敘離別的情事,以及別後的相思。
  「銀箭耿寒漏,金釭凝夜光。彩鸞空自舞,別雁不相將。寄恨一尺素,含情雙玉玸。會前猶月在,去後始宵長。往事經春物,前期托報章。永令虛粲枕,長不掩蘭房。覺動迎猜影,疑來浪認香。鶴應聞露驚,蜂變為花忙。古有陽台夢,今多下蔡倡。何為薄冰雪,消瘦滯非鄉。」
  (《夜思》)
  還有《寓懷》五言排律一首,是想念女道士的詩。那首「新來定有將雛樂,阿閣華池兩處棲」及《丹丘》二詩,也在這時候做的。
  義山在涇原住了幾個月,到三年冬,又回京。四年,釋褐為秘書校書郎,和宮嬪更續前歡,那些《無題》「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的詩,都是這個時期做的。

  (十)清宮案

  《唐書》本無所謂清宮案,這三個字是我根據義山詩意,杜撰出來的名詞。
  《舊唐書·莊恪太子傳》:「太子既薨,上意追悔。四年因會寧殿宴,小兒緣橦,有一夫在下,憂其墮地,有若狂者。上問之,乃其父也。上因感泣,謂左右曰:『朕富有四海,不能全一子!』遂召樂官劉楚才宮人張十十等,責之曰:『陷吾太子皆爾曹也,今已有太子,更欲踵前耶?』立命殺之。」《新唐書·莊恪太子傳》「……是年暴薨,帝悔之。明年下詔以陳王為太子,置酒殿中。有俳兒緣橦,父畏其顛,環走橦下。帝感動,謂左右曰:『朕有天下,反不能全一兒乎?』因泣下。即取坊工劉楚才等數人,付京兆榜殺之。及禁中女倡十人斃永巷,皆短毀太子者……」
  但是讒毀太子,楊賢妃之力居多。文宗感悟之後,不斥楊妃,只拿宮人們出氣,我覺得有點奇怪。
  照我的意思,文宗之殺樂官宮倡,一小半是為的他們曾譖陷太子,一大半還是為了要正她們引誘外間少年,破壞宮庭法紀之罪,所以此案我名之為「清宮案」。
  宮倡與樂官行動自由,互相戀愛,只算常事,像前面說的永新念奴便是一個最好的例子。不過他們自己戀愛也罷了,又代那班深居宮庭的宮人,介紹外人,一被發覺就不能說無罪了。義山也知道她們這樣混鬧下來,終有一天要得災禍的,所以《宮妓》一詩曾說:「珠箔輕明拂玉墀,披香新殿斗腰支。不須看盡魚龍戲,終遣君王怒偃師。」
  這詩楊億和他的朋友曾擊節歎賞過,以為寓意深妙,令人感慨不已(見楊文公《說苑》)。我初讀義山這首詩,實不知道他的寓意在什麼地方?為什麼讀了令人感慨不已?楊億的稱讚,真有些令我莫名其妙。但近來我懂得義山詩中的戀愛事跡,再來讀這首詩,「感慨」雖然未必,「擊節」確乎要來一兩下。因為他所用偃師的故事,寓意果然十分深妙。《列子》:周穆王西巡狩道,有獻工人名偃師。偃師所造倡者,趣步俯仰,頷其頤則歌合律,捧其手則舞應節,千變萬化,惟意所適。王以為實人也,與盛姬內御並觀之。伎將終,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王大怒,欲殺偃師。偃師大懾,立剖散倡者以示王,皆傅會革木膠漆白黑丹青之所為……
  義山的意思,即是說宮倡們私狎外間少年,「紙老虎」終有一天的戳破。《擬意》云:「真防舞如意。」《拾遺記》:「孫和悅鄧夫人,嘗著膝上。和月上舞水精如意,誤傷夫人頰,血流污褲,嬌奼彌苦。」義山用此典,蓋亦畏憚唐文宗一朝發覺宮嬪罪狀,「真防」二字,實有不勝其危懼之意。《無愁果有愁曲北齊歌》「東有青龍西白虎,中含福星包世度。玉壺渭水笑清潭,鑿天不到牽牛處。騏麟蹋雲天馬獰,牛山撼碎珊瑚聲。秋娥點滴不成淚,十二玉樓無故釘。推煙唾月拋千里,十番紅桐一行死。白楊別屋鬼迷人,空留暗記如蠶紙。日暮向風牽短絲,血凝血散今誰是!」
  馮浩以為這首詩乃悼劉從諫,其說太穿鑿。謂為詠北齊事,又完全和史實不合。我以為這實是紀宮倡遭禍的一首詩。「十番紅桐一行死」說得何等明白!
  「青龍白虎」,言宮庭守護之人。「福星」、「包世度」似言有宮倡等之包庇,可以進去。「玉壺」二句言帝王雖自命明察秋毫,但無論怎樣,總察不出宮人的秘密。「牽牛」前面已解釋過好幾回,「牽牛處」即宮中宮人幽會之處。「騏麟蹋雲天馬獰」四句,指搜檢時的情形。
  「推煙唾月」,即推勘之謂。「蠶紙」似即宮人與外間通信時用的「密碼。」
  「日暮向風牽短絲」,言此十人都有賜繯之慘。
  這一出王熙鳳搜檢大觀園的悲劇表演之後,飛鸞輕鳳兩人也就捲入漩渦,因畏罪之故,雙雙投井而死。花殘玉碎,煞是可憐!(二人所居處有井,屢見詩中。)
  《景陽宮井雙桐》:
  「秋港菱花干,玉盤明月蝕。血滲兩枯心,情多去未得。徒經白門伴,不見丹山客。未待刻作人,愁多有魂魄。誰將玉盤與,不死翻相誤。天更闊於江,孫枝覓郎主。昔妒鄰宮槐,道類雙眉斂。今日繁紅櫻,拋人占長簟。翠襦不禁綻,留淚啼天眼。寒灰劫盡問方知,石羊不去誰相絆!」當這件案子發作時,義山或者恰巧回到京裡,(本傳謂以活獄忤觀察使孫簡將罷去,會姚合代,諭使還官。當發憤辭官時,或曾回京一行。)聽見清宮案甚急,知鸞鳳等必將與難,所以勾留而不忍去。即所謂「血滲兩枯心,情多去未得。」「白門」即金陵,亦即石頭城之訛轉,解見後。「徒經白門伴」一語文理未順,疑「伴」字是「畔」之誤。「丹山客」借言鳳,所謂「記取丹山鳳,今為百鳥尊。」也。此二句含盧輕鳳三字。「玉盤」是義山贈鸞鳳等之紀念物,二人之及於禍,與這個「玉盤」大有關係,故有「誰將玉盤與,不死翻相誤!」之句。後來《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也有「玉盤迸淚傷心數」的話,故我說這個玉盤不是隨便做在詩中的。「昔妒鄰宮槐」四句,言昔日妒鄰宮之美人,而今自己死了,讓楊妃之獨佔春光,要妒也無從妒了。集中有《百果嘲櫻桃》、《櫻桃答》等詩,我疑其指楊妃,楊妃在義山詩本為「柳」,今喻之為「繁紅櫻」者,因為鄭櫻桃是古妃之名,見《十六國春秋》。
  《景陽井》:
  「景陽宮井劇堪悲,不盡龍鸞誓死期。腸斷吳王宮外水,濁泥猶得葬西施!」
  《與同年李定言曲水閒話戲作》:「海燕參差溝水流,同君身世屬離憂。相攜花下非秦贅,對泣春天類楚囚;碧草暗侵穿苑路,珠簾不卷枕江流。莫驚五勝埋香骨,地下傷春亦白頭!」
  此言「西施」猶得埋於濁泥之中,而鸞鳳二人乃以宮井為瘞骨之所,豈不可憐。
  「五勝」見《秦始皇本紀》,推始終五德之傳。周得火德,秦代周,從所不勝,以為水德之始。又《漢書·律歷志》:秦兼併天下,亦頗推五勝,自以為獲水德。「五勝」是水的代名詞,言五勝埋香骨,則鸞鳳二人死於水中無疑了。
  當獄急時,義山愛莫能助,痛苦萬分。那一首千古愛誦的《無題》,當即此時作:「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慇勤為探看。」
  這一首真是在心顫魂飛,腸回氣蕩時,做出來的好詩,如說中國沒有好哀情詩,便請他讀義山這一首。還有「氣盡前溪舞,心酸子夜歌。峽雲尋不得,溝水欲如何。朔雁傳書絕,湘篁染淚多。無由見顏色,還是托微波!」也同時之作。

  (十一)追悼

  鸞鳳二人死後,義山悲悼異常,追悼之詩極多,逐一錄之如《燕台四首》:
  「風光冉冉東西陌,幾日嬌魂尋不得。蜜房羽客類芳心,冶葉倡條偏相識。暖藹輝遲桃樹西,高鬟立共桃鬟齊。雄龍雌鳳杳何許?絮亂絲繁天亦迷。醉起微陽若初曙,映簾夢斷聞殘語。愁將鐵網雓懋銦A海闊天翻迷處所。衣帶無情有寬窄,春煙自碧秋霜白。研丹擘石天不知,願得天牢鎖冤魂。夾羅委篋單綃起,香肌冷襯琤琤珇。今日東風自不勝,化作幽光入西海。」
  (《右春》)
  這首詩可以分為五段;第一和第二兩段,言鸞鳳等死後欲覓其魂竟不可得。第三段言醒時殘陽在地,睡眼惺忪,誤以為初曙時之日光,而且此時精神亦恍惚未定,簾前猶若映有夢中人之影,而且聞其殘語,但轉瞬間神志清醒了,幻想也消滅了,才想到這一別是永久的離別,你如想再去尋她,即海闊天翻,還不能相遇呀!「衣帶」句言相思之極,瘦盡腰圍。我之窮冤酷恨,祈天而天不知,但能否借我天牢,將這不可尋覓的冤魂鎖住,使我一見呢。這幾句和鐵網珊瑚句意同。「前閣雨簾愁不卷,後堂芳樹陰陰見。石城景物類黃泉,夜半行郎空柘彈。綾扇喚風閶闔天,輕幃翠幕波淵旋。蜀魂寂寞有伴未?幾夜瘴化開木棉。桂宮留影光難取,嫣薰蘭破輕輕語。直教銀漢墮懷中,未遣星妃鎮來去。濁水清波何異源?濟河水清黃河渾。安得薄霧起湘裙,手接雲車並呼太君!」
  (《右夏》)
  這詩第一段說現在到曲江離宮去走走,珠簾不卷,芳樹陰陰,前此風光,何等明媚,此時竟像黃泉一般的慘戚。「柘彈」,見文遷注《古史考》,柘樹枝長而勁,烏集之。將飛,柘起彈烏……此言從前私會時在樹枝下穿過來,曾使宿鳥驚飛。現在樹枝依然,而夜半之行,已不可再得。《池邊》:「玉管葭灰細細吹,流鶯上下燕參差。日西千繞池邊樹,憶把枯條撼雪時!」這也是一首回憶的詩,所寫情景相類。第四段言文宗殺宮人,那知道楊賢妃也是不乾淨的。你只說濟河水清,黃河水濁,其實來源是一樣的。楊妃無罪,則宮人亦不當殺,今宮人枉死,安得呼天而訴其冤呢!
  「月浪沖天天宇濕,涼蟾落盡疏星入。雲屏不動掩孤,西樓一夜風箏,急織相花寄遠,終日相思卻相怨。但聞北斗聲迴環,不見長河水清淺。金魚鎖斷紅桂春,古時塵滿鴛鴦茵。堪悲小苑作長道,玉樹未憐亡國人。瑤琴爸爸藏楚弄,越羅冷薄金泥重。簾鉤鸚鵡夜驚霜,喚起南雲繞雲夢。雙玸丁丁聯尺素,內記湘川相識處。歌唇一世銜雨看,可惜馨香手中故。」
  (《右秋》)
  第一段長夜相思,輾轉不寐,而西樓偏風送箏聲,箏乃所愛宮嬪善彈之樂器,今聞此聲,能不惆悵?第二段言昔日相思之切,而相會極難。第三段言宮禁雖嚴,但外人可以從小苑進去,《藥轉》「露氣暗連青桂苑,風聲偏獵紫蘭叢」可證。「亡國人」指張孔兩貴妃,陳後主曾作《玉樹後庭花》之曲。此言昔由小苑達離宮,和飛鸞輕鳳等相會,二人可愛之處比張孔兩妃還要過之。第四段言空房寂寞,二嬪只有玩弄「錦瑟」以解相思,但霜華夜重,越羅單薄,鸚鵡聞瑟聲驚啼,不免要回想從前與情人相晤時的快樂。「雲夢」用宋玉《高唐賦序》,也就是楚襄王和巫山神女的故事。第五段記兩人通信之事,鸞鳳二人善於唱歌,將一世愛惜這美妙的歌唇,誰知兩朵名花竟在我手中萎謝了呢!
  「天東日出天西下,雌鳳孤飛女龍寡。青溪白石不相望,堂中遠甚蒼梧野。凍壁霜華交隱起,芙根中斷香心死。浪乘畫扮憶蟾蜍,月娥未必嬋娟子。楚管蠻弦愁一概,空城舞罷腰支在。當時歡向掌中銷,桃葉桃根雙姊妹。破鬟委墮凌朝煙,白玉燕釵黃金蟬。風車雨馬不持去,蠟燭啼紅怨天曙。」
  (《右冬》)
  「天東日出天西下」,言敬宗駕崩,如太陽之西墜,文宗接著做皇帝,又像一顆新太陽從東方升起。但飛鸞輕鳳竟成寡婦(與《聖女祠》「寡鵠」、「羈凰」句參看)。後雖為文宗收入後宮,可是不甚加以寵幸,如青溪神女與白石先生(見《列仙傳》)之不相聚合,名義上雖然有夫,實在還是和守寡時候一樣。「堂中遠甚蒼梧野」,用虞舜南巡崩於蒼梧之野,娥皇女英不能從的典故。言鸞鳳雖侍文宗同居一堂,而漠不相關,其生活比之守寡時更為無聊,更為寂寞。何況又有楊賢妃像冷酷無情的凍壁霜華,從中作梗,使得盧氏姊妹對於文宗心灰意冷,不得不愛他人了。「浪乘畫扮憶蟾蜍,月娥未必嬋娟子。」指那些入道而不安寂寞的宮人,就是宋華陽。她原與鸞鳳交好故常連帶及之。「楚管」二句,言盧等歌舞之佳。「桃葉桃根」,表明盧氏等乃系姊妹。末一段言二嬪投井後,義髻委地,所佩玉釵金蟬皆未持去,徒留紅燭,淚滴清宵。
  《楚宮》:
  「湘波如淚色皒皒,楚厲迷魂逐恨遙。楓樹夜猿愁自斷,女蘿山鬼語相邀。空歸腐敗猶難復,更困腥臊豈易招?但使故鄉三戶在,彩絲誰惜懼長蛟!」
  屈原投淚羅而死,盧氏姊妹亦死於水中,所以有彩絲長蛟的聯想。
  《曲江》:
  「望斷平時翠輦過,空聞子夜鬼悲歌。金輿不返傾城色,玉殿猶分下苑波。死憶華亭聞唳鶴,老憂王室泣銅駝。天荒地變心雖折,若比傷春意未多!」
  《代應》:
  「清水分流西復東,九秋霜月五更風。離鸞別鳳今何在?十二玉樓空更空!」
  《相思》:
  「相思樹上合歡枝,紫鳳青鸞共羽儀。腸斷秦台吹管客,日西春盡到來遲。」
  這幾首都是在曲江離宮外面所作。「鸞」、「鳳」屢次點明。做皇帝的人三宮六苑,坐擁無數佳麗,但又不能一一加以愛寵,致使後宮多怨曠之聲,不免有在外間招尋面首之事,一被發覺,立加誅殺,不但有違人道,而且焚琴煮鶴,也不免有殺風景之譏。義山痛憤極了,所以又有一首《蜀桐》:「玉壘高桐拂玉繩,上念非霧下含冰。枉教紫鳳無棲處,斫作秋琴彈壞陵!」

  (十二)義山之身世與戀愛的關係

  新舊《唐書》本傳對於義山的身世,大略都作這樣的話:李德裕和牛僧孺互相讎怨,令狐楚、李宗閔、楊嗣復等屬牛黨。義山初見賞於令孤楚,後又藉其子綯之力,登進士第,但義山竟做了屬於李黨的王茂元的女婿,所以牛黨的人,從此瞧不起義山。令狐綯說他背恩,更加嫌惡他。
  後來義山的丈人峰死了,到京候調,竟沒個人肯照應他一下,義山只得跟隨鄭亞、盧宏正等混了幾年。及令狐綯登相位,義山屢以詩文干請,才補他一個太學博士。柳仲郢鎮東蜀,義山跟了他去。郢廢罷。義山歸鄭州,不久便患病死了。
  本傳在時間和地點的種種錯誤,馮氏已加以修正,不必更述。單就義山身世來說,千古以來,沒有一個不承認義山就婚王氏,為他一生運命通塞之大關鍵的。
  但是《唐書》的話這樣可信嗎?我以為未必。
  (一)我們要知道唐朝牛李兩黨,傾軋雖然激烈,但都不出權利問題,並沒有什麼深讎宿憾。權利衝突了,便攻擊起來,權利平均了,便又可以妥協起來。看戰國時的諸侯,今日干戈,明日玉帛,現在的軍閥朝換蘭譜,暮成寇仇,戰場上尚且如此翻覆,何況朝庭之上呢?就說大首領有點私怨,那手下的羽黨也拚著命互相尋仇,就不免遠於事實了。讓我們在《唐書》裡尋出幾個例來證實這話罷。
  (a)令狐楚屬牛黨,但曾進用李黨皇甫鎛、蕭俛等。
  (b)李德裕曾使柳仲郢為京兆尹,柳仲郢是牛僧孺的朋友。
  (c)盧宏正屬牛黨,但曾受李德裕之推薦。
  柳仲郢、盧宏正都是大人物,尚且跨黨。義山那時的名位,夠得上李宗閔、楊嗣復等的注意嗎?
  (二)本傳說義山就婚王氏後,令狐綯便惡他背恩了。但考義山就婚王氏繫在開成三年(大約繫在夏間,《漫成》「霧夕詠芙蕖,何郎得意初」可證),但以後文字涉及令狐家者頗多。義山既以就婚王氏為綯所薄,這些筆墨的事,又借重他做什麼呢?請看下面各文。
  開成三年(公元八三八)  有《奠相國令狐公》文
  開成五年(公元八四○)  有《酬別令狐補闕》詩(綯於二年為左補闕)
  會昌元年(公元八四一)  有《贈子直花下》詩
  會昌四年(公元八四四)  有《寄令狐郎中》詩(綯是年為右司郎中)
  大中元年(公元八四七)  有《酬令狐郎中見寄》詩
  大中三年(公元八四九)  有《夢令狐學士》及《令狐舍人說昨夜西掖玩月因戲贈》(綯於大中二年知誥制翰林學士,三年為中書舍人)。
  此外又有《子直晉昌李花》、《宿晉昌亭聞驚禽》、《晉昌晚歸馬上贈》(晉昌乃令狐綯之府第)。
  根據這些詩,我們知道義山結婚王茂元家後,和令狐綯常相酬唱,義山還常住在令狐家裡,兩人交情並沒有決裂。那一首「郎君官貴行施馬,東閣無由得再窺」的詩,雖被《北夢瑣言》造了一個故事,卻不十分可信。
  令狐綯做了宰相之後,雖沒有提拔義山,但義山在令狐之門不過是一個文士,並無生死交情。宰相堂前,依草附木之人,何可限量,義山也不過其中的一個罷了。偶然忘記提拔他,算得什麼大事,義山也不見得從此便怨令狐。照《唐書》的意思,令狐綯做了宰相,非提拔義山至節度使不可,然則嚴武和杜子美也是兩代交情,為什麼也沒有大好處給他呢。
  我看義山之就婚王氏,令狐綯或者有點不高興,但不會永遠懷恨的——因為義山實無使他永遠懷恨的資格。
  義山之不遇,一半乃他命運使然,一半也和他的戀愛有點關係。
  當時宮闈不肅,朝野都知,不過事關皇家名譽,沒有人敢來多話罷了,義山和女道士宮嬪等戀愛,每忍不住栩栩自得,形之篇章,雖然用的隱語,別人豈有猜不著的,這件事傳到秉政者的耳朵裡,便不免真的要惡他「詭薄無行」了。義山試博學鴻詞之落第,我怕就是因戀愛事被人排斥的結果。義山《有感》:「非關宋玉有微詞,卻是襄王夢覺遲。一自高唐賦成後,楚天雲雨盡堪疑。」《東阿王》:「國事分明屬灌均,西陵魂斷夜來人。君王不得為天子,半為當時賦洛神。」還有《漫成》:「沈約憐何遜,延年毀謝莊。」《寄溫飛卿》:「昔歎讒銷骨」等句。就婚王氏非暖昧之事,何讒毀之可言?《東阿王》以曹植自比,而且自己也已承認博學鴻詞之落第,是和他的戀愛有關係。「為天子」三字故實系活用,不可拘泥。
  但他有時也爽性作快意語道:我和宮嬪戀愛,極人間之奇遇,「豈能拋斷夢,聽鼓事朝珂」嗎?
  有時候惱恨不過,只得罵那些排斥他的人為妒忌,「成都過卜肆,曾妒識靈槎」,「庾郎年最少,青草妒春袍」,這儼然和現代人罵提倡禮教的老先生為犯色情狂一樣的口氣了。
  義山和宮嬪的一場戀愛,不但影響他的前途,而且還影響他的年壽。
  大約自二人慘死之後,義山無時無刻不悲悼,逢著美景良辰,則棖觸當時歡愛,見一花一草也要寓意興悲,竟因此鬱鬱成病而死,可謂為千古情種了。
  義山與宮嬪相會之時期,都在春秋佳日,所以在這兩季中節期,也教他的回憶特為深切。「二月二日」是一種節期(《文昌雜錄》:唐時節物,二月二日,迎富貴果子),宮嬪都到曲江,後來義山隨柳仲郢在蜀,有《二月二日》一首。所謂「花須柳眼各無賴,紫蝶黃蜂俱有情」,雖寫本地風光,卻有他自己的寓意。
  七夕拜月乞巧,是唐明皇和楊貴妃創造出來的節期,故唐時極盛行。義山想曾於七夕之夜,到曲江離宮一次,《曼倩辭》:
  「十八年來墮世間,瑤池歸夢碧桃間。如何漢殿穿針夜,又向窗中覷阿環?」
  義山每以東方朔自比,此回或者由隔苑偷看楊賢妃。「阿環」是楊貴妃小字,借此影射。自此以後每逢七夕必有一詩。在甘肅時有《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下苑他年未可追,西州今日忽相期。水亭暮雨寒猶在,羅薦春香暖不知。舞蝶慇勤收落蕊,有人惆悵臥遙帷。章台街裡芳菲伴,且問宮腰損幾枝?」
  「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玉盤迸淚傷心數,錦瑟驚弦破夢頻。萬里重陰非舊圃,一年生意屬流塵。前溪舞罷君回顧,並作今朝粉態新。」
  「下苑」即曲江。「水亭」指離宮,即采霞亭之類。《漢武內傳》帝以紫羅薦地,燔百和之香。「章台伴」乃是楊柳,指楊賢妃。飛鸞輕鳳二人死於開成四年冬間,(《舊唐書》文宗召宮倡等責之曰:「陷吾太子,皆爾曹也。今已有太子,更欲踵前耶?」此太子指陳王成美。陳王立於四年十月。故知清宮案發作於十月之後。)次年正月文宗駕崩,楊賢妃等亦遇害。所以義山連帶說起她來。
  《獨居有懷》:
  「麝重愁風逼,羅疏畏月侵。怨魂迷恐斷,嬌喘細應沉。數急芙蓉帶,頻抽翡翠簪。柔情原不遠,遙妒已先深。」「浦冷鴛鴦去,園空蛺蝶尋。蠟花長遞淚,箏柱鎮移心。覓使嵩雲暮,回頭灞岸陰。只聞涼葉院,露井近寒砧。」
  詩中又提「麝」、「羅」、「蛺蝶」、「井」等字。
  荷花是曲江重要景物之一。故義山一見荷花,便引他無窮的悲愴。
  《贈荷花》:
  「世間花葉不相倫,花入金盆葉作塵。惟有綠荷紅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此花此葉常相映,翠減紅衰愁殺人!」《過伊僕射舊宅》:「……幽淚欲干殘菊露,餘香猶入敗荷風。何能更涉瀧江去,獨立寒沙吊楚宮」。《七月二十九日崇讓宅宴作》:「……浮世本來多聚散,紅蕖何事亦離披?……」一是開成五年,重遊江鄉時作,一是會昌元年江鄉還京時作。又《暮秋獨遊曲江》:「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
  在四川時義山已悼亡,兼痛惜宮嬪,心緒更為不順,只好縱酒自遣。《春深脫衣》:「日烈憂花甚,風長奈柳何。陳遵容易學,身世醉時多。」
  拚酒太甚,身體漸漸虛弱,竟為病魔所侵了。有《屬疾》及《有懷在蒙飛卿》,「薄宦頻移疾」等句。《病中聞河東公樂營置酒口占寄上》:「……因憂武昌柳,遂憶洛陽花……」《梓州罷吟寄同捨》:「……楚雨含情皆有托,漳濱臥病竟無聊。長吟遠下燕台去,惟有衣香染未銷!」暗說病由悼念宮嬪而起。
  回到鄭州,不久病卒,年僅四十有五。(根據《馮譜》)

  (十三)錦瑟詩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義山集中《錦瑟》一詩,歷來無人能解,所以聚訟紛紛,莫衷一是。有些人說錦瑟是當時貴人愛姬之名。(劉貢文《中山詩話》)因此便有人疑錦瑟為令狐家青衣。有些人說是賦瑟。(靖康《湘素雜誌》借黃山谷與蘇東坡的問答。)有人說是悼亡。正是這種解釋,總難教人滿意,故元遺山《論詩絕句》,還在那裡喊著說:「望帝春心托杜鵑,佳人錦瑟怨華年。詩家總愛西昆好,只恨無人作鄭箋!」王漁洋也有「一篇錦瑟解人難」之歎。
  近人孟心史先生在《東方雜誌》第二十三卷第一號上發表了一篇《李義山錦瑟詩的考證》證明這詩是義山為悼亡而作。我在未讀義山詩之前,頗震驚孟先生徵引之博,和考證之精,不過近來於義山詩集下過一番研究的功夫,對於孟先生的說法,就不能不懷疑了。
  孟先生考證有這樣一個主要點:《史記·封禪書》: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為二十五弦。瑟為二十五弦,但古傳為五十弦所破,合兩二十五,成古瑟弦數。義山婚王氏時年二十五,意其婦年正同,夫婦各二十五,適合古瑟弦之數。因恆以錦瑟為嘉偶之紀念。
  孟先生引了許多書籍,證明義山結婚時為二十五歲,就算對吧(義山開成三年婚於王氏時年二十六),但其婦婚時是否確係二十五歲,竟無可證,對於「錦瑟無端五十弦」的一句詩,算只解釋出了半句。
  這樣洋洋萬言的考證,只考出《錦瑟》詩的半句,能教我們相信他說的悼亡是對的嗎?
  何況義山詩集中關於五十弦瑟,不僅《錦瑟》詩,像那「雨打湘靈五十弦」;「遂令五十絲,中道分宮徵」及「錦瑟長於人」、「錦瑟驚弦破夢頻」,如說「五十弦」及《錦瑟》詩是悼亡,那麼這些詩也都是悼亡了。
  我說錦瑟果然是義山愛情紀念之物,《錦瑟》一詩也果然是悼亡之詩,不過所紀念所追悼的,乃是他所戀愛的宮嬪,和他自己的妻子毫無干涉。
  我以為《錦瑟》詩應當這樣解釋:湘靈素女二人皆古妃,善於鼓瑟,義山所愛宮嬪亦善音律,曾以樂器相贈,故義山以錦瑟制題為詩。「五十弦」不過表明妃嬪所用之瑟,與義山夫婦年齡無關。
  「莊生曉夢迷蝴蝶」,用莊子「不知莊周之為蝴蝶?蝴蝶之為莊周?」言昔日和宮嬪戀愛之快樂,胡然而天,胡然而帝,有如做夢一般,幾乎不敢自信真有此種奇遇。故用「迷」字形容。如說悼亡,則當用鼓盆典才是。
  「望帝春心托杜鵑」謂宮嬪冤死,魂當化為啼血之杜鵑,以訴不平。《燕台》詩中之「蜀魂寂寞有伴未?」《哀箏》詩中之「湘波無限淚,蜀魄有餘冤」,可以參看。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是指義山贈宮嬪作為紀念品之玉盤而言。按《述異記》:「鮫人水居如魚,不廢機織,泣則皆成珠。」左思《吳都賦》註:「鮫人臨去從主人索器,泣而出珠,滿盤以與主人。」義山的《碧瓦》詩有「珠啼冷易銷」,更證以「誰將玉盤與,不死翻相誤!」及「玉盤迸淚傷心數,錦瑟驚弦破夢頻,」二句,鮫人泣珠滿盤影射「盤」字,次句用「藍田種玉」點明「玉」字。二句含「盤」、「玉」二字,因為詩之韻律所拘,只有採用倒裝。可以知道義山受宮人贈與錦瑟後,曾報以玉盤。清宮案發作時,這個玉盤也被檢去,二人恐推勘時供出義山,誤他性命,因而投井以死,用以滅口。
  玉盤和錦瑟都是義山戀愛史中極重要的關鍵,故都做在詩中。
  末兩句收足追悼之意。
  我的《錦瑟》詩解釋完了,讀者若還不信,我可以更尋出幾個證據,證明這首詩為追悼宮嬪而作。
  要證明錦瑟為宮嬪所贈義山之樂器,須先要證明宮嬪是否善歌舞音律?飛鸞輕鳳二人善歌舞,《杜陽雜編》已說過了。義山有《聞歌》一詩:「斂笑凝眸意欲歌,高雲不動碧嵯峨。銅台罷望歸何處,玉輦忘歸事幾多。青塚路邊南雁盡,細腰宮裡北人過。此聲腸斷非今日,香奧燈殘奈爾何!」
  又「歌從雍門學」(《碧瓦》),「珠串咽歌喉」(《擬意》),「歌唇一世銜雨看」(《燕台》),都足證明所愛宮嬪之善歌。「便是孤鸞舞罷時」(《破鏡》),「空城舞罷腰支在」(《燕台》),「回雪舞腰輕」(《歌舞》),都足證明所愛宮嬪之善舞。
  《無題》:「八歲偷用鏡,長眉已能畫。十歲去踏青,芙蓉作裙釵。十二學彈箏,銀甲不曾卸;十四藏六親,懸知猶未嫁;十五泣春風,背面鞦韆下。」此詩亦為鸞鳳二人作,「十二學彈箏,銀甲不曾卸」,足知二人出身樂籍。末兩句似言敬宗崩時,二人只有十四五歲,此外則《擬意》「佯蓋臥箜篌」,《代應》「獨映鈿箜篌」,都可以證明所愛宮嬪善於絃索。
  我們再看《和鄭愚贈汝陽王孫家箏妓二十韻》:「冰霧怨何窮,秦絲嬌未已。寒空煙霞高,白日一萬里。碧嶂愁不行,濃翠遙相倚。茜裙捧瓊姿,皎日丹霞起。孤猿耿幽寂,西風吹白芷。回首蒼梧深,女蘿閉山鬼。荒郊白鱗斷,別浦晴霞委。長鞍壓河心,白道聯地尾。秦人昔富家,綠窗聞妙旨。鴻驚雁背飛,像床殊故里。遂令五十絲,中道分宮徵。斗粟配新聲,娣姒徒纖指。風流大堤上,悵望白門裡。蠹粉實雌弦,燈光冷如水。羌管促蠻絲,從醉吳宮耳。滿內不掃眉,君王對西子。初花慘朝露,冷臂淒愁髓。一曲送連錢,遠別長於死。玉砌銜紅蘭,妝窗結碧綺。九門十二關,清晨禁桃李。」
  這首詩不過是借題發揮,因箏妓而想到所戀愛的宮嬪,便將所有情史,背誦一遍。「白門」與「徑從白門伴,不見丹山客」,及「白門寥落意多違」相通。無非應用盧莫愁典故。此想繫在開成三年赴涇原後作。彼時飛鸞輕鳳尚未死,不過已返宮中,故有「九門十二關,清晨禁桃李」之句。義山將桃李喻盧氏姊妹,亦不止這裡兩句,《判春》之「一桃復一李,井上佔年芳。」《嘲桃》、《賦得桃李無言》,都是他想出來的妙喻。
  這詩裡有一段,將文宗嘲罵得很利害。「鴻驚雁背飛」,說敬宗與文宗本是兄弟,敬宗中道摧折,如雁行之分飛,尚無不可,「像床殊故里」,將文宗比為傲象的「二嫂其治朕棲」就未免太過了。「斗粟」出《漢書·淮南王傳》,亦謂兄弟二人之不相容。鸞鳳本系姊妹,此言娣姒者,姊妹同嫁一夫,則成為娣姒也。二嬪本善絃索,惟既不能彈給文宗聽,則絃索間亦生蠹粉,而文宗所樂聽者乃楊妃之羌管蠻絲耳。「滿內不掃眉,君王對西子」言滿宮嬪御皆懶掃蛾眉,無意妝飾,惟文宗一人獨對楊妃。「一曲送連錢,遠別長於死」,「連錢」為馬。言情人臨我上馬,為歌一曲。此別等於死亡。即指赴涇原王茂元之幕。義山對於文宗的糊塗,諷刺最為刻毒,什麼「春風自共何人笑?枉破陽城十萬家。」什麼「春窗一覺風流夢,卻是同衾不得知!」(《閨情》)還有《屏風》詩的「掩燈遮露密如此,雨落月明俱不知。」措詞極妙,恐怕也在嘲笑這個幾為綠頭巾壓死而還睡在鼓裡的皇帝!
  話說得離題了。再來討論這錦瑟的問題罷。
  宮嬪贈給義山的紀念品,我們不必呆板地斷定為瑟,不過是一種有絃索的樂器,說是琴可以,說是箏以及箜篌都可以,義山為詩中韻律所拘,故不得不改幾種花樣,但為我們行文方便起見,只好名它為錦瑟了,但總以「瑟」為宜。
  義山與錦瑟關係獨深者,因從前曲江幽會時,曾借此為暗號,後義山赴王茂元幕,宮嬪贈此以為別後之紀念。「箏柱鎮移心」,不是已將緣故說明了嗎?
  二人亡後,義山將她們所贈之紀念品,置於房中,時常摩撫,以寄那永遠的悲哀。「哀箏不出門」(《哀箏》),「錦瑟傍朱櫳」(《寓目》),「歸來已不見,錦瑟長於人」(《房中曲》),可見他和錦瑟竟不可相離。
  總之義山一生戀愛史雖有女道士和宮嬪二種人物,但女道士旋即負心,後雖重聚,對他仍甚冷淡。故義山也不甚眷戀,只有和宮嬪的一段愛情,真是非比尋常。請看他們的遇合是那樣的離奇,聚散是那樣的不常,情節是那樣的頑艷,結局是那樣的悲慘,可為千古以來文人中罕有的奇遇,情史中第一的悲劇,怎樣能教他捨得不記述出來嗎?但為了種種阻礙之故,只好隱約地,曲折地,將他們的一番情史,做在燈謎似的詩裡,教後人自己去猜,又恐後人打不開這嚴密奇怪的箱子,辜負了他一片苦心,所以又特製一把鑰匙。這把鑰匙,便是《錦瑟》詩。
  何義門說玉溪以《錦瑟》詩自題其集以開卷(見《柳南隨筆》),可見我們的詩人,已經親手將鑰匙擺在箱面上了!義山還有「聲名佳句在,身世玉琴張」(《崇讓宅東亭醉後沔然作》),這十個大字,是義山一生的縮影,也是他全集的定評。
  後人也似乎有點明白《錦瑟》詩的重要,所以大家都將這首詩當作聚訟的焦點,都將這首詩代表義山的全集,都想由這首詩解決全集的詩,可惜他們對於鑰匙的本身問題,先鬧不清楚,也就沒法去追尋箱中的寶藏了。
  因為這個緣故,義山一生的奇情艷遇,竟埋沒了一千餘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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