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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史前文化與屈賦


  讀某報副刊白勒斯著《神秘的百慕達三角》,甚感興趣,全譯本出版後立即購買。其後又在報上讀到瑞士丹尼肯的文章,與白氏著作頗多相通之點,可算是姊妹篇。按報紙廣告將丹氏所著《文明的歷程》、《來自外太空的播種者》、《史前星際大戰》、《史前文明的奧秘》四本書都買了來。閱讀之下,覺得丹氏著作,遠遜白氏謹嚴,但也不是完全胡說亂道,並覺得二氏之書,可與屈原作品相表裡、相發明,是以有此文之作。
  我知道讀者乍看此文題目,定必失笑,以為蘇某人研究屈賦真的走火入魔了。屈賦產生二千數百年前,白丹二氏理論則出近世,況其書並未得學術界承認,拉在一起來談,豈不荒謬透頂?不過我要請讀者少安毋躁,讀完此文,再下評論。要知屈賦充滿域外文化分子乃不爭之事實,那些分子又來自史前文化,我使兩者發生關係,並不悖於事理。不過讀我此文,必先對拙著《屈原與九歌》、《天問正簡》有很深的瞭解,對於白丹二氏著作也必全部閱過始可,這是要預先聲明的。現在將本文分甲乙兩部來討論,眉目始可清楚。

(甲)白勒斯著作與屈賦關係


  一、百慕達與離騷西海

  (1)阿特蘭替斯與百慕達三角  希臘哲學家柏拉圖著  有對話四十餘篇,其中有《泰米西斯對話》(Timaeus Dialogue),系他與希臘立法者梭倫談話的記錄。梭倫告訴他曾旅遊埃及,某廟僧侶告訴他說:九千年前大西洋有一爿陸地沉於海底。這爿陸地未沉前,其文明發展甚高云云。這陸地名「阿特蘭替斯」,原文為At-lantis,應譯為「大西洋洲」,於今大家皆照音譯,大概是為了地理圖上無此地名,求免混淆起見,我也只好依樣畫葫蘆了。
  這陸沉地文明故事,至今尚流傳世界各處。英國哲學家培根曾撰《新阿特蘭替斯》(New Atlantis),也是根據柏氏對話的。他故意說今日的美洲就是阿特蘭替斯,沉沒的話不可靠。他又假設一航海者飄流於大西洋,登陸一大陸地,其文化極高,政治風尚亦極優美,這是培根借此寓其政治理想的烏托邦,與我們所要談的那個「失落的文明」,並無關聯,只有擱開一邊,以後不再提及。
  阿特蘭替斯沉沒時間,柏拉圖說是九千年前,那麼距今約一萬一二千年。沉沒地點,據白著學者推測有大西洋、愛琴海、裡海、北海,甚至德國、瑞士約有十餘處。
  所謂百慕達三角,據白著是「離開美國東南海不遠的大西洋,有個三角形地區,北從百慕達,南到佛羅里達,在西經過巴哈馬,穿越波多黎各,到達西經四十度之處,然再折回百慕達。這塊地區是世界上迄今為止,還未被人瞭解過充滿神秘而困惑的地方,這就是通常所稱『百慕達三角』」(The Bermuda Triangle)。
  於今在巴哈馬岸邊即百慕達西側,有許多史前大石建築,呈現各種形式,而由空中探測,則在海底又有無數像人工所造的三角形,圓錐形的幾何形體,尚有類似大廟的基礎,類似城垣、道路的痕跡。自一九六八年以來,學者皆認為沉沒的阿特蘭替斯,便在這個海底。
  西藏古籍《達濟安之書》(Book of Dyg-an),也有公元前九千五百六十四年,在今佛羅里達與古巴之間,有一大陸沉沒海底之說。我想這傳說未必來自柏拉圖的對話,實根據當時事實的傳聞。佛羅里達與古巴之間,正是今日的百慕達三角。

  (2)百慕達三角便是海外的三角仙洲  距今約西千餘年,巴比倫第一皇朝有刻於泥版的地圖一塊,大地正圓,大瀛海環其外。瀛海西邊有三角形者三,東亦有一。相傳這三角仙洲又名幸福島或歡樂島,乃永生不死神仙聚居之處。西亞文化今多澌滅,關於仙洲的記述,今「吉爾曷姆士(丹譯祁加美)冒險史詩」,稍有涉及。詩言吉氏欲求永生不死之藥方,遠征幸福島,晤見洪水後第二代人類之祖納比西斯頓。絕氏告以生死乃自然大律。無人可以違背,有何不死方之可求?吉氏責問爾我同屬凡夫,你何以獨能不死?納告以大洪水故事,並言己之所以永生者乃蒙神恩賜,他人不能援例。事見拙著《天問正簡》(下簡稱《正簡》)神話部分《緒語》,今改《最早的不死藥故事》及亂辭「北至回水萃何喜」章。那篇史詩對於幸福島景物並無何等描繪,可見那時西亞人對於寫景的技巧尚欠修養。
  這個大瀛海外的三角仙洲,其說也傳衍及於天下。筆者十餘年前撰《離騷新詁》,有《離騷的西海及不周山》刊南洋大學中文學報,曾列舉論證九項,說明傳衍情況。其中有荷馬史詩《伊裡亞特》之「西海福田」;海希奧德(比荷馬晚五百年之希臘詩人)及羅馬詩人韋琪爾之阿尼特史詩(被木馬計破城逃出之主角)均言及的「西海幸福島」;埃及「奧賽裡士樂園」;蘇格拉底之「大地上之奇山」;印度之「西方極樂世界」等等。傳到我們中國便是「西海」。就是《離騷》屈原自述他自己離開大地中心的崑崙山,率領許多隨從,安排盛大儀仗,經過流沙、赤水,到了作為天柱的不周山,再向左轉,而以趨向「西海」;為他那趟旅行最終的標鵠。「路不周以左轉兮,指西海以為期。」所語即此。不周山是天的支柱,是在大地的邊沿。想到仙洲,還須渡過大瀛海,但僕悲馬懷,不能再進,他只好自海邊投下海中自殺。(屈原自殺原在汩羅,此處則系幻想,不可不知。)
  百慕達三角的海面照白著說並非三角,實為橢圓,甚至可以說是正圓,那麼,為什麼要稱之三角?說「百慕達三角」是近代人所取,也不見得。這名字由來一定相當古老了。否則「死亡的三角」、「魔鬼的三角」諸語何來?凡是口耳相傳的話,銘刻人們記域反較文字記載為深,我有許多例子,今暫不表。那塊巴比倫地圖海外三洲是線條斬截的三角,也極足啟人疑竇。仙洲形狀作圓圈或不規則的塊形均無不可,為什麼要畫作三角?這能說與百慕達三角沒有關係嗎?不過那仙洲的三角當不完全指海面的百慕達,而是指沉落海底的阿特蘭替斯。那塊大陸未沉前疑其地理形勢作三角形,百慕達的三角之名,反倒是蒙此而然的。然則巴比倫地圖,又何以作三個三角呢?我再作一大膽假設:恐是連南北兩美洲而言。北美洲像個不規則的倒三角,南美洲則是相當整齊的順三角,連沉沒的阿特蘭替斯恰好三個,這話遠遠傳到西亞人的耳朵裡,就把它們作為海外三角仙洲了,並畫作並排的形式了。
  這「三角」二字,古時聲名甚大。西亞吉爾曷姆士冒險史詩說吉氏遠征的幸福島是一個三角洲(Delta),埃及奧賽裡士的樂園名為Duat,也說是在西海外之三角洲。連我們中國都聽到三角洲的話,東方朔《十洲記》言「崑崙上有三角山,方廣萬里,形如偃盆,下狹上廣,故曰崑崙山三角……」《十洲記》有人說非東方朔所作,原文又錯把大瀛海西邊的三角仙洲搬到大地中心的崑崙,不過可見三個仙洲之為三角形,已很早傳入中國。

  (3)仙洲景物及其在水底冥界  西亞吉氏史詩對幸福島景物無描寫,傳衍普世者則繪述較詳。荷馬的「西海福田」言其地四季如春,花樹芬芳,果實繁盛,鳥鳴如天樂,凡人在世建有功業及英雄豪傑之人,壽終以後則來此福田,享受福報。統治者有彌諾士等三人為冥界判官。其他所言大同小異。柏拉圖《斐都對話》(PhaodoDialogue):其師蘇格拉底告以大地上有一境,處純光明域。其中有大山、樹木、花果,遠比我們世界芳冽娛人,鮮明悅目。珍玉寶石珊瑚瑪瑙,我們視為罕物且體渺小而數零星,彼境則填坑滿谷,光輝更勝百倍。又有大珠作金銀色,隨地皆是,俯掬即得,猶此間之瓦礫然。其境氣候溫和,景物優美,人民呼吸為至清至純之以太,從無疾病,壽命綿長。又有神廟,建築莊嚴,神居世間,樂與人接,人亦樂於受教,故智慧德性皆高,視日月星辰皆知其奧秘……
  印度西方極樂世界寫得更詳細,更美麗,當系後起,故能踵事增華,後來居上。
  除蘇格拉底大地之山外,其他福田,歡樂島皆須於死後始能到。便是印度極樂世界也是人死之後,托生蓮花,花開見佛。
  我國三神山,見《史記·封禪書》書云:「自齊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萊、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傅在勃海中,去人不遠。患且至,則船風引而去,蓋嘗有至者。諸仙人及不死藥皆在焉。其禽獸盡白,而黃金白銀為宮闕。未至,望之如雲,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臨之,風輒引去,終莫能至雲,世主莫不甘心焉。」這可見齊威、宣、燕昭為求三角仙洲,頗費了些氣力。秦始皇統一天下後,費了無數金錢及人力,大規模入海求仙,並無結果。漢武帝威服匈奴,通西域,知崑崙山之名,以為海外仙洲難於尋覓,崑崙也是神仙聚居,不死藥所在處,所以遣張騫及其他使臣窮河源,圖到崑崙,也沒有什麼結果。直到三國時代,吳孫權還曾遣了一支海軍,甲士數萬人,求夷州、鞍州,亦無功而還。海外求仙運動,至此結束。
  我們知道齊威、宣、燕昭和秦始皇都是向中國東方海面出發的。因為據巴比倫泥版地圖,大瀛海東也有一角。本來當也是三個角,泥版歲久漶滅,遂僅存其一。況《列子·湯問》篇第五,固言方壺、瀛州、蓬萊在勃海之東的「歸墟」。歸墟原來在大地之東。據白著,伊凡·山德森著《不可見的居住者》說地球上類似百慕達三角的危險區共有十二處,其中之一是日本東的「魔鬼海」(原書有圖),如此,則巴比倫泥版東邊之角,有了交代。
  據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日本條引元代王惲《泛海小錄》說由日本對馬島行八九百里至三神山,島上居民皆徐姓,自雲徐福之後。炎武已斥其為附會。
  我們再轉回筆鋒,論《史記·封禪書》「三神山反居水下」的一句話。這句話真要教人驚喜得直跳起來,老天,這難道不正是沉沒大西洋阿特蘭替斯的傳真嗎?至希臘、埃及、印度言福田、福島、及極樂世界,均雲在冥界。冥界原也在水底。我的證據甚多,下文當略述。
  在這裡,我要著一插筆。「福田」英文是Elysian Fieldes,法文是Champs Elysees,其義亦為「極樂世界」,巴黎有一條天下艷稱的林蔭大道,即以此為名;法國總統府也以此為名。我想當時命名者應該都是博雅君子,為什麼這些樂園原在冥界水底,都不知道,而樂以水鬼自居,深不可解。或者是指未沉沒前的阿特蘭替斯吧。

  (4)求達仙洲海途之困難  百慕達三角在過去廿六年裡飛機船隻相繼失事,喪失生命者達千餘人,所奇者,人物殘骸,皆蹤影不見。是以稱之以「神秘」,以「凶險」,以「魔鬼」。那些機艦失事的原因,大家推測是被外太空人帶走了,被居於海底的舊文明民族擄去了,或鑽入天空或海底什麼能入不能出的洞窟了,或進入四度空間了,或被海底能發強大磁力的水晶球吸下去了,這些話在未被科學確實證明以前,我亦不能深信。但機艦離奇失蹤是事實,「死亡的三角」、「魔鬼的三角」、「霉運海」種種詛咒,當亦非由今始。並非白勒斯先生一個人造謠。我們若相信百慕達三角便是大瀛海外的三角仙洲,則自古以來便有難以渡過之名了。在吉爾曷姆士冒險史詩裡稱之為「死水」,吉氏乃半神之體幸得渡過,始達幸福島。希臘人名此海為「苦河」謂有大毒,人不可渡。又雲大瀛海乃有翼之龍所化,蛇有名曰Aibu,義為「仇敵」(The Ene-my)專與人為難。《山海經》謂西海之南,流沙之濱,有大山曰崑崙之丘,其下有弱水之淵。郭璞註:「其水不勝鴻毛。」《後漢書·西域傳》:「大秦國西,有弱水流沙,近西王母所居處,幾於日所入也。」《史記·封禪書》:「三神山者,去人不遠,患且至,則船風引而去。」「三神山……望之如雲,臨之,風輒引去,終莫至雲。」《秦始皇本紀》:「盧生說始皇曰:臣等求芝、奇藥、仙者,常弗遇,類物有害之者。」「方士徐市,乃詐曰:蓬萊藥可得,然常為大鮫魚所苦,故不能至。願得善射者與俱,見則連弩射之。」這是說大地東邊的神山之凶險,卻也由西邊神山反映而來。
  我此文一段四節是做《百慕達三角與離騷西海》搭截八股的,這段八股搭截得很自然吧?

  二、流沙赤水與白水

  (1)流沙與赤水  《離騷》:「忽我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與,麾蛟龍以津梁兮,詔西皇使涉余。」中國古籍每以流沙與赤水並言。《山海經·大荒西經》:「西南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後,黑水之前」又「南海之外,赤水之南,流沙之西」;又「西南之外,赤水之南,流沙之西」《山經》原是域外傳來的地理書,其中有事實上的地理,有神話上的地理。傳入我國後,又混雜入若干中國地理,再也沒有人能分析得明白,是以歷來中國人目《山經》為小說家言。
  我們都知道中國人歷來相信崑崙有源出該山流入大海的四條大河。其實崑崙前身本是西亞阿美尼亞高原的阿拉拉特山,四條大河是否皆源出此山,未可考,而西亞人卻是這麼相信著的。那四條河分東西南北方向入海(事實未必是),《山經》有青水、赤水、白水、黑水的名目,每一色代表一個方向。阿拉拉特這座「世界大山,翻版遍天下。」詳見拙著《崑崙之謎》,現不贅述。我以為那黑水之名,借自黑海,赤水之名,借自紅海。所以四水應該各有其二。一個是河,一個是海,古人則皆以水名之。《離騷》此處的赤水,並非在兩河流域境內的那道河,而是指紅海。紅海之名是自古即有的。《舊約聖經》紅海之名屢見。摩西率領以色列人民數十萬逃出埃及,上帝大顯威力使紅海之水分開,埃及軍隊追來則都被淹沒,是件大事。紅海之得名是因其色紅。明末來華的天主教傳教士艾儒略所著《職方外紀》云:「凡海水之色,大率都綠,惟東西二紅海,其色淡紅。或雲海底珊瑚所映而然,亦非本色也。」可證。
  流沙,當指阿拉伯大沙漠,我們看阿拉伯半島的地圖,半島南端那個沙漠大得驚人。非洲北部之撒哈拉沙漠,其大為世界第一,而阿拉伯沙漠當亦可稱第二,它連上敘利亞沙漠,幾乎佔了半島一半的面積。這兩個沙漠都正當紅海之東。屈原《招魂》又云:「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淵,糜散而不可止些。」我想這個流沙也指阿拉伯大沙漠。屈原招魂時,身在中國,流沙自在中國之西。
  我想讀者一定要詰責我道:屈原自崑崙原身的阿拉拉特下來向西進行,想赴西海。自阿美尼亞高原直貫地中海而出至大西洋,豈不是一條捷徑?為什麼要到敘利亞、阿拉伯兩大沙漠渡紅海而入非洲,繞了這樣個大彎,有何意義?這個我卻不知道,辭人心理,誰能推測?或者地中海曾經陸沉過(見後),其凶險諒不下百慕達三角,自古無人敢行,非洲埃及古國,文化之高,足與兩河流域媲美,兩地又素有交通,屈原以前在鄒衍那類域外來華的學者口中亦曾聆及,想去拜訪一下金字塔和獅身人面獸吧!再者他的旅行團若僅擦過敘利亞沙漠的邊緣,自紅海北端渡過,直貫埃及,利比亞古國,到達非洲北部的摩洛哥的「修達」(Ceuta),便到了直布羅陀海峽,就是不周山(見後),繞的彎子也不算頂大。我們看世界地圖便知。況屈原在《離騷》後半部作的原是「精神的漫遊」,並非實際行動,我們大可不必替他的旅行辛苦擔憂。再者紅海中亦有流沙,見猶太經典摩西率以民渡海故事。

  (2)白水  《離騷》:「朝吾將濟於白水兮,登閬風而維馬,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這條白水是兩河境內的幼發拉底斯,因其方向為西,故有白的名色。屈原登上崑崙的懸圃,原想直叩天關,奈帝閽不肯為他開門,只好怏怏而下,渡過白水,在崑崙境的閬風,將馬繫住,開始向那廣大仙境內的仙女求愛,及一個一個碰壁,始聽從靈氛和巫咸的勸告,向西遠征,以求抵達那不死之鄉的仙洲。就是那三角仙洲。
  這條白水是在崑崙境內也就是在兩河流域境內。不過如我前文所說赤黑二水取名自紅海黑海,則其餘二水亦應同例。青水取於什麼海,我尚未考出(或者即是藻海吧?),白水想必就是百慕達三角的那個奇異的白水。
  白著說:「墨西哥海灣中在藻海和巴哈馬附近,白水所發出的閃亮的白紋,也是個不可思議的現象。有人認為這是一種叫做螢光魚的魚群,經常在此游動,它的背部發出的亮光,閃爍水面而造成的;也有認為這由於墨西哥灣的地質是石灰質,魚群游動而將石灰泥帶起所致的。還有認為是水底無線電活動造成的。」當哥倫布第一次西航時,於太陽下山兩小時,發現了白水。曾加以記錄。美國太空人乘阿波羅十二號赴月球時,回望地球看見有一道白光,認為便是百慕達三角的白水。我記得當時報紙也曾記載過。試想人在數十萬里的太空回望,地球已渺小得幾於不可看見,竟能見球上的白光,則其光強大可想。我以為必須聚七大洋水,水中又發數百萬伏特的電力之光,或足致此,謂是區區百慕達海螢光魚的閃爍,便太遠於事理了。太空人所見地球上白光究是什麼,將來能知,此時不必妄測。
  《職方外紀》:「近小西洋一處,入夜則海水通明如火,西儒嘗親見而異之,持器汲起,滿器俱火光;又滴入掌中,光亦熒然可玩,後來漸次替滅。」紀云「小西洋」,則所說或是百慕達的白水吧?
  因白水有這麼奇異,又在阿特蘭替斯沉沒處,西亞人遂取以名其四河之一河,並錫以嘉名曰「生命水」。
  赤水,流沙,白水與白勒斯的著作有關,我所以寫入此文,但屈賦白水是指幼發拉底斯河,而白著白水則是海,是不同的。

  三、直布羅陀與不周山

  (1)直布羅陀海岬  說起這個海岬之由來,又不能免於神話。古時人說天地各有柱撐拄,而古人又好以活物頂天載地。載地的是個巨鰲,就是大龜,這與本文無關,可置不論。頂天的是四個巨人,據希臘神話是盜火者柏洛美索士和他三個兄弟分立大地四極,以頭頂著天體。
  那四兄弟中的阿特臘士(Atlas)氣力之大尤為有名。西洋建築上的人形柱名曰Atlantes,以人形頂住大廈,即取義於此。我國戰國時代的鳳首盉,也是四個人形頂住盉身,想也受希臘人形柱影響。此器現存故宮博物院,讀者若有興趣,不妨去察看一下。(請參考拙著《天問正簡》一三三∼一三五頁)。
  那個阿特臘士又相傳是大地極西一個國家的國王,其國畜牧成群,園囿無數,有一大園,名曰「赫斯白麗之園」(Garden of Hes-perides),園中有金蘋果樹,滿結食之不死的蘋果。這種金蘋果又是神話最大的課題,關於其故事均膾炙人口。這大地極西之海,名曰「西海」(The Western Sea),這又可見《離騷》的及中國古籍的「西海」並非泛指,卻是一個專名哩。今日大西洋原文為Atlantic Ocean,即由Atlas而來。沉沒的「阿特蘭替斯」也由他名而來。照荷馬史詩說阿特臘士之國繫在天海之底。
  那赫斯白麗大園種種美麗景物,衍變為「福田」、「幸福島」、「極樂世界」及「三角仙洲」已見前述阿特臘士頂著天體,儼然是個天柱,後來又說他不勝負荷之重,化身為山。又說未化前與希臘神話裡最著名的大力士赫邱利(Hercules)有過一段交涉。赫邱利奉命去取金蘋果,請他指引,代頂天體片刻。又傳衍為赫邱利在大地極西安置了兩座大岬作為天柱。據柏拉圖、白裡尼及其他希臘作家均言直布羅陀海峽的南北二岬是赫邱利拔別處之山置此作為天柱的,故名之曰赫邱利之柱(Pillars of Hercules)。此岬在今西班牙的西西里,出了海峽,便是大西洋。其地古時皆屬希臘殖民地。人們視此處為天地邊緣,望而生畏,再也不敢出海峽一步。

  (2)不周山  《淮南·天文訓》說共工怒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則不周乃天柱之一。《山海經》的《西山經》:「又西北百七十里曰不周之山。」郭註:「此山形有缺,不周市處,因名雲。」《大荒西經》:「西北海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負子,有兩黃獸守之。不周山又曰幽都之門。」
  這兩則《山經》文字均極簡略。只有不周說明是山形不合,即是郭注的「有缺」及「不周市處」。又幽都門即是《舊約·約伯記》,上帝問約伯:「你曾進入海源麼,死亡的門,曾向你顯露麼?」我們知道大西洋的Atlantic Ocean又簡稱為Oceanus,義為「海泉」,又為「海源」,謂大地所有海洋皆源於此處。屈原《遠遊》「軼迅風於清源」,清源二字似亦指海源。死國亦在此處,而不周山所在則為幽都之門。這就無怪前面所說的一切福田、幸福島、極樂世界都在水底了。就連中國民間極鄙俚的十殿冥王傳說,十王也各居於海底礁石畔,見《玉歷傳抄》。

  (3)共工頭觸不周  屈原《天問》:「鯀何所營?禹何所成?康回馮怒,地何故以東南傾?」共工與顓頊爭帝,不勝而怒,觸倒不周山天柱,見《列子·湯問》第五、《淮南·天文訓》、《原道訓》、王充《論衡·談天》篇、司馬貞補《三皇本紀》。拙著《天問正簡》「共工頭觸不周山」條言之尤詳。
  希臘神話裡阿特臘士力大無窮,性情凶暴,到中國化而為共工。阿特臘士雖當過天柱而負荷天體,卻沒有像共工般搗過那麼大亂。不過希臘神話對於阿特臘士的故事,本來零碎錯亂,尚未編成系統,安知他沒有幹過像共工的事嗎?況且他興兵背叛天帝,原是個叛神呀!
  共工觸倒天柱後,天傾西北,日月星辰都集中天那一邊了,地陷東南,百川水潦都奔注於地這一邊了。總而言之:四極廢,九州裂,火濫炎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釀成了滔天洪水之災,若非女媧出來補天止水,重整乾坤,這個世界完全毀滅,其禍之大,驚心動魄。我想這與當時「阿特蘭替斯」之陸沉,是大有關聯的。據柏拉圖對話,阿特蘭替斯之淪陷是地震,山崩,加以日夜不斷的傾盆豪雨,洪水大發,於是這塊大陸,沉沒海底了。沉沒是突然的,好像是一夕間事。沉沒既是突然,料無一人民可以逃出,鄰近南美洲的人,遂疑為天柱傾塌,而編造出像共工的故事。
  日本東邊不也是有個像百慕達三角凶險的「魔鬼海」嗎?記得《列子·湯問》第五,說大地之東的歸墟,本有五個大島,各廣三萬里。歸墟無底,此五山無根,常隨流飄蕩,天帝命禹疆以大鰲十五隻,輪班負載,俾其安定。後被龍伯大人鈞去五鰲。岱嶼、員嶠二島以失鰲而沉於北極,仙聖播遷者以巨億計。這場浩劫也非常驚人,龍伯大人當是共工的演變,他們同是巨人。

  看列子記載,似乎魔鬼海遠古也有些島嶼像阿特蘭替斯陸沉。
  但天下固多巧合之事,卻未必巧合至此。我想列子所記,恐怕是大西洋那邊的故事傳來的空谷回聲而已。
  我向來以為巴比倫泥版三角仙洲出於想像,共工故事也出於想像,現在才知道都有事實為之根據。白勒斯先生的書,並未得到學術界的承認,並對之有許多攻擊,現在應該知道尚有些價值了。

(乙)丹尼肯著作與屈賦關係

  丹尼肯先生雖著了四本書,學術界毀譽不一。關於他的書,我想將來另撰一文評論,現在僅就其與屈賦有關的幾個節目,提出來談談。

  一、天與地

  (1)深淵  屈原《天問》「洪泉極深,何以窴之?」洪泉即是洪淵,唐避高祖諱,改之為泉。洪淵就是西亞人所謂深淵。西亞人說未有天地萬物之前,整個空間為無邊無際的大水所充滿,名曰「深」(The Deep)丹尼肯「來自外太空的播種者」(下簡播種者)五十六頁有一幅自秘魯陶器上複製下來的圖,就是說大神在深淵中創造天地的故事。
  那兩幅圖是連環畫,右邊的一幅表示神在深淵中指揮作戰。三神乘成朵黑雲,雲似在波濤洶湧之海上。中間主神一手執一類似電話聽筒之物,一手執西亞神像常攜之提囊,囊底朝上。背後一僚神似執一小棒,及似就口待吹之笛。主神前面一神將執鳥狀物。主神與神將之間,空中虛懸一莫能命名之武器。空間小黑點無數,代表深淵之水。
  第二幅,即左端一幅,一大魔頂盔貫甲,右手持大椎,左手執盾作抵禦狀,盾上蟠大蛇一條。魔身前後有奇異飛行物三,對魔奮勇夾攻。空中有一兩頭龍屈作天穹。天穹上下也有許多黑點,表示天內外皆水。
  我國漢代也有一石刻,左一大神,載高冕,左手執類似大囊物,右手持大椎,乘成團之雲,其前小神亦分兩行,各持長索,想備以縛魔者。中間神將二,乘成簇黑雲,怒發飛立,向前攻擊。圖右眾小神將一雙頭龍屈作天穹,尚有神升穹頂用索捆縛。天穹下,魔之原神跪伏於地,一神以椎與鑿擊之。圖之右端,乘雲神將甚多,雲中亦有鳥形物,並有一神手持杯狀物飛空中。
  這幅石刻人物繁多,富有動態,原無題名,我題作「大神屠龍創世」。拙著《屈原與九歌》采之為封面,因它可與《東皇泰一》篇馬杜克屠龍創世事互證。及《天問正簡》出版,想再覓一幅漢刻作封面,再也找不到像這一幅構圖之佳的,只好照舊採用。凡讀過我這二本書者,想都已看見過了。
  兩頭龍也可說是虹,因為古人說虹有兩頭,似驢,能下飲澗水,甚至入人家竊啜漿粥。麼些文字虹字正作兩頭驢首之形,我曾寫過《澗虹飲澗》一文,發表《暢流》半月刊。至於秘魯陶器和我國漢刻,則不是虹,因有神魔交戰的大場面。
  世界古人都說整個空間充滿大水,那種設想,真太奇怪了。但據科學家說,我們這個地球初自太陽中脫出時,熱度高至一萬二千度,一切元素皆游離空中,不能發生化學上的化合。及熱度逐漸下落,氫與氧始拼化成水,在大地大氣層外圈成為海洋,但一切海洋皆虛懸空中。以近地的溫度比幾千哩以外的高,洪水才降即化水汽蒸發了,必待熱度再降,那空中的海洋才能化大雨降下。那大雨片刻不停,狂傾猛瀉,彼時整個地球成為洪水世界。千百萬年的混亂過後,洪水湧向低窪處成為地面的海洋,山川陵陸始逐漸出現。照這樣說則古人深淵之說,能說不是指大地未成時,海洋虛懸空中的狀況而言嗎?
  印度的《大樓炭經》,《起世經》「……起大重雲,遍覆梵天世界(虛懸空中之海洋)既遍覆既,注大洪雨,其滴甚粗,或如車軸,或復如杵,經歷百千萬年!——有大風起,其風名阿那毗羅,吹彼水聚,混亂不停,水中自然生大沫聚——如此輾轉吹水沫造四大洲,八萬小洲」(地球造成)。所寫的又豈不是這種情況嗎?
  奇怪的是:古人怎會知道呢?

  (2)地圓  《天問》:「地方九則,何以墳之?」方字乃分字之誤,我在《正簡》中已解說過。墳者系指大地並非平面,乃是作隆起之形的。我在正簡裡已引過《易經·說卦》:「坤為地,為釜。」釜者乃覆釜,中高而四下。又引《周髀》學派:「地如覆中高外下。」並有古印度人大地圖為證。漢以來言天者有蓋天、宣夜、渾天諸說。渾天者言天地之體如雞卵,天包地外,如蛋白之裹黃。既說地如蛋黃,當然是圓的了。柏拉圖《斐都對話》(Phaodo Dia-logue),曾記其師蘇格拉底對他說:大地之體圓形,居天中,重力平衡,日星環繞,故得不欹不墜。不待空氣及他力維持也。又雲大地有如皮球,十二塊合成,各有異色。巴比倫泥版三角洲的大地,是正圓的,而且滴溜滾圓。
  丹氏《史前星際大戰》,說在南美厄瓜多爾隧道,看見一個元前九千年到四千年的石製護身符。一個人手捧日月,站在地球上。球上經緯線刻畫分明(二○頁)。在他的《史前文明的奧秘》又將這件石刻重映一次。
  這都可見地圓之說世界古人早已知道。可恨後代子孫不長進,反說天圓地方。中國古人以玉器象天地者,如《周禮·春官·大宗伯》「以蒼璧禮天。」注「璧圓象天。」「以黃琮禮地。」注「琮八方禮地。」《淮南·天文訓》:「是故天不發其陰,則萬物不生,地不發其陽,則萬物不成。天圓地方,道在中央。」宋玉、唐勒等大小言賦所以不敢信為戰國中葉作品者,因《大言賦》有「蒼天為蓋,大地為輿」語。蓋圓而輿方。系採用《淮南·原道訓》「以天為蓋,以地為輿」之說。緯書有一條就曾駁斥此類說法,謂假如地方天圓,天是覆在地上的,那麼地的四隻角不是覆不住了?緯書之富有科學知識可見,所以我屢次贊成劉師培擁護的論調。
  西洋雖未言地為方形,但以為是扁平之體,不信其為球形。四百年前,宗教改革家馬丁路德聞當時人地圓之說,為之大笑說:若真如此,則所有海洋之水,怎存留得住,豈不流瀉得點滴無存嗎?又說聽說地球下面也有人,人倒掛著怎樣能生活呢?

  (3)大瀛海  《天問》「天何所沓?」及「河海應龍,何盡何歷?」都是說明大瀛海的。我在《正簡》裡疏解「天何所沓」條,曾舉埃及、印度、西亞、希臘、希伯來及戰國鄒衍之說,謂古人相信我們的天僅覆在瀛海向內邊沿而止,瀛海以外的仙洲,與我們的天無干。「沓」者合也,就是問天與地在何處相合。
  世界古人都說環抱地球之瀛海乃是有翅之龍,中國名曰應龍。希臘名瀛海為「河海」(River Ccean),言其抱地循環而流如河。《天問》「河海」二字,系直譯希臘原文。也許希臘是沿襲西亞的吧?屈原在《九歌·山鬼》篇用「三秀」來音譯酒神松果杖Thyrsus。在這裡又用「河海」,義譯River Ccean,文膽之壯,遠勝不敢題糕的劉郎。真把後世章句小儒嚇死!
  丹氏著作常引西亞吉爾曷姆士(祈加美)冒險史詩說祈氏好友恩基度乘鷹升天,下視大地:大地像山陵,海洋像湖泊;再視,大地像麥片粥,海像水槽(《文明的歷程》六三頁)。又引依泰那乘鷹升天詩,下視陸地像一座山,大海則像一條河流;再下視:大地像一個圓麵包,大海像盛麵包的籃子(《史前文明的奧秘》十一至十三頁)。祈加美史詩,現暫不論,依泰那因大地婦女都不孕,升天求生育草,下視陸地見海洋環繞地球,如衣帶繞著人腰。所指海洋都是大瀛海。丹氏學問雖淵博,腦子裡似尚無大瀛海之觀念,一心只想到史前人類乘機升空所見陸地光景,海洋像湖泊,像水槽,怎能表出大瀛海的景況呢?……只有地像置於盤子的圓麵包,海洋如籃稍正確。據我所見另一本,依泰那第三次下瞰地球,見大地如置帶水之碟,其小如拳,周圍水光一圈,瑩然照眼。則更正確了。

  (4)清氣與以太  屈原《九歌·大司命》:「高飛兮安翔,乘清氣兮御陰陽。」這清氣又名精氣。《遠遊》:「精氣入而粗穢除,」又曰:「超無為以至清兮,與泰初而為鄰。」希臘神話言神仙所呼吸者為至純至清之氣,名曰以太(Ether)。古希臘書中常見以太這個字。像柏拉圖《斐都對話》,蘇格拉底談大地奇境,即言彼境之空氣,猶之吾人之海水,彼處之以太,乃當於吾人之空氣,是他們日常所呼吸的。丹氏在其《史前星際大戰》一書中,也說外空人在其原住星球上發生大戰,戰敗的一群,尋覓逃遁之處,發現我們這個地球尚差強人意,即駕太空船蒞止,但地球空氣惡濁為他們所不慣,只好經常載著防毒類面具,所以我們在穴繪上所見外星人常載著頭盔,穿著臃腫的衣服,佩帶著呼吸儀器之由來云云(一九九頁)。試想彼時地球地曠人稀,林木濃密,並無工廠至各種廢氣將空氣染污,而外星人仍不慣,恐無此理。所以丹氏之說似不可信。

  二、人祖及洪水

  (1)人祖蛇形  屈原《天問》有《舊約·創世紀》故事,人類元祖亞當,在《天問》為安登,人祖母夏娃,在《天問》為女媧。「登立為帝,孰道尚之?女媧有體,孰制匠之」一簡文字,即指此而言。女媧有體二句,舊注謂女媧人首蛇身,一日七十變化。但夏娃在《創世紀》裡則僅一凡人,並不會變化,所以我說二句是暗指夏娃之體是上帝取下亞當一根肋骨造成而已。
  丹氏《播種者》一書說外星人來地球,將人猿改造為人類,但當他們離去不久,這類新人種不忘獸習,又與其他種類雜交,遂致產生各種奇形怪狀的畸人。他說這種墮落應歸咎於老亞當身上。外星人回地球時見此形況大為震怒,將這些變種一概消滅。這或者就是基督教所謂「原罪」的意義云云。
  又說《卡巴拉》一書乃元前千二百年的記錄,其中有一則說在亞當之前,上帝曾另造一男人,此人與蛇交合(一六九頁)。我也在某一宗教神話見說根據猶太法典謂亞當有一魔妻,其形如蛇。丹氏則說猶太法典曾細述夏娃與蛇合歡事。丹氏並言:他在一個尼泊爾陶器碎片上見一胴體豐滿的女人與蛇尾糾纏一起的圖畫(一七九頁)。如此說來,則亞當夏娃與蛇都有不正常的關係了。我在《天問正簡》的《自序》中曾說:「普世人祖皆半人半蛇,或人首蛇身,而伊甸園中的一對,則是完全同我們一樣的血肉凡軀,毫無異狀」,引為欣幸。誰知這一雙賢伉儷仍不免為蛇的恥辱。真是哪裡說起的話!不過,我們若不想做人類元祖則已,想做,則這份恥辱,是非接受不可的。全世界談到人類元祖,無不與蛇有關。可不是像猶太經典和丹尼肯先生所相信的與蛇合歡,而是元祖本身就是半人半蛇,或人首蛇身的。我在《正簡·〈后羿射日神話〉》篇論之綦詳。歷舉曾為人類元祖的西亞水主哀亞;旦繆子與金星神易士塔兒一對情人;埃及奧賽裡士夫婦;印度摩紐;及希臘凱克洛甫士及中國伏羲女媧為證。伏羲女媧本系神話人物,其後漸變為歷史人物,算是開物成務的聖君,但對於他們之人首蛇身一事,卻從來無人敢於抹煞。可見這件事具有撼搖不動的權威。為什麼普世言元祖定要教他們作此異相?神話學家謂陰陽二元素為萬物之源,交蛇姿態即表此種意義,或者像丹尼肯所說古時代有一種飛蛇教的關係,但不如像我在《河伯》篇所說水主哀亞為人類祖,為文化之創始者,他具魚、蛇、羊、龜諸形,言人祖者僅采蛇之一形而遺其餘,當是此說最古最普遍。
  丹氏看見尼泊爾陶器碎片一個具有蛇尾的美女,以為即是人與蛇交之證,不知那蛇的下半段是生長在美女的腰下,人蛇原屬一體,如何可以合歡?若陶器是完整的,則他當看見另有半人半蛇身之男性,則他的推測的結果又將不同了。

  (2)生命樹  生命樹是伊甸園中最重要的節目,我們談亞當夏娃,不妨連帶在此提它一筆。《天問》:「何所不死?長人何守?」我解釋說「所」字當是「樹」字之誤。因《天問》問題從不重複,在地理部分已提到「延年不死,壽何所止?」問的便是不死國(「不死之國」、「不死之民」皆見《山海經》大荒南經、西經),不應在此處重問一次。況《海內西經》提到崑崙,有「不死樹」和「聖木」,不死樹便是生命樹,聖木便是智慧果樹。長人是守生命樹之天使,上帝惡亞當夫婦違背命令,將他們驅出樂園,而以一把四面輪轉發光焰的劍置樂園東首,使基路伯把守。
  我在《正簡》裡固曾說西亞石刻常有帶翅天神守神異之果樹,我國漢代武梁祠石刻亦有帶翅天神守果樹圖,當皆與《舊約·創世紀》有關。丹氏《史前文明的奧秘》搜集此類石刻甚夥;如三○頁、三一頁、四一頁,都是相當精緻石刻。那生命樹美化得像絲帶絡成的工藝品,虧他認出是樹。特別是四一頁三幅中之中間一幅,一男一女相對而坐,中一帶果之樹。女之左有一蛇。這是從西亞人印章上拓下來的,現藏大英博物館。夏曾佑《中國上古史》有介紹,謂即是伊甸園故事。民國四一年,我游倫敦,特在該館購得拓片。據館中人告我,這個拓片雖有男有女,有帶果之樹,有蛇,但據學者考證與伊甸園故事無關。我那張拓片相當模糊,丹著這一張倒異常清晰。右邊男人,頭戴牛角冠,照西亞慣例,是神而非人。又那張臉中間裂開一縫,像有前後兩副面目,莫非是木星神馬杜克?那麼與他對坐的女人是其妻Serpanitum了。亞當夫婦未受魔蛇誘惑時,都是赤身露體的,此圖中男女則衣冠楚楚。此圖既由印章拓下,而印章則是西亞商人記錄財產之物,當然不會有題目。「誘惑」二字之題,不知丹氏何所據而云然(見三三頁)?又女左之蛇,蜿蜒緣壁而下,並非盤旋樹根,謂盤旋樹根者,又是丹氏記憶的錯誤。

  (3)洪水  《天問》:「鰲載山',何以安之?釋舟陵行:我必遷之?」是指大水及挪亞方舟故事。中國謂大地為巨鰲所負載,鰲即龜,鰲舞則地震,地震則洪水發,晷形「陵衍」之誤,言兩山平處。相傳方舟在洪水退後,擱於阿拉拉特兩峰平衍處。
  史前洪水之事,普世皆有,約有六十餘則,我國正經正史及苗瑤少數民族所傳又四五十則,合計在百餘則以上。洪水成因,學者說法不一,丹氏則主張外星大戰時,失敗的一群逃到我們這個地球上,猶恐勝利那方面的追蹤,一面遁入地下隧道;一面在太陽系第五行星上故佈迷陣,作調虎離山計。勝利者遂將第五行星爆炸毀滅,所以今日火星與木星間有一條三億哩長的非自然的裂口,數千萬塊石塊佈滿其間。天文學家頗感困惑,認為火木兩星間當有一行星爆炸。但不知何故爆炸。丹氏則說行星不能自己爆炸,那是人為的。又說由於第五行星毀滅,我們這座地球地心引力失卻平衡,脫離原來軌道幾度,結果造成可怕的大洪水氾濫(《史前星際大戰》一九九∼二○○頁)。這真是「誇海口」、「說天話」了,誰又敢認以為真呢?
  筆者以前尚不敢信史前果有淹沒大地洪水之說,現在意見改變,認為一定有,否則何以普世各民族眾口一辭傳說著這個話題呢?不過洪水成因,未必如丹氏所論,以前有第四冰河及地中海陸沉諸說。第四冰河期有人說距今五萬餘年,或更早,那時人類尚在石器時代,無文化可言,我以為地中海陸沉比較有理。地中海何以陸沉呢?這與萬二千年前大西洋阿特蘭替斯之突然沉沒海底能說沒有關係嗎?地中海與大西洋遙遙相對,阿特蘭替斯那片大陸沉海時,大海水位定必高漲,海水由直布羅陀海岬灌進來,便把人民繁庶,物產豐饒的原來一片陸地變成海了。當然所淹沒的不止那一處,不過別處洪水退去,陸地仍然顯露,而地中海則永遠是海罷了(地中海原為盆地,一萬年或三萬年前淹沒,西洋許多學者皆如此說)。

  三、巨人與大石文化

  屈原《天問》:「何所不死?長人何守?」那個長人系指天使,不必論。《招魂》:「魂今歸來兮,東方不可以托些,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屈原將長人安置於東方,是因《山海經·大荒東經》說「東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大人之國」或者列子龍伯大人的故事,三閭亦有所聞。因蓬萊五山都說在大地東方歸墟裡,像負周圍三萬里大山的巨鰲。龍伯一釣便是五隻,其身量之長大,整個地球也承載不起,當然是神話的誇張。一仞八尺,千仞就是八千尺,也太長了些。唐人編的《法苑珠林》卷八有個長短人表,長者至千萬丈,短者僅數寸,當然不足信,不過照史前所遺大石文化,巨人恐怕是有的。筆者以前曾寫一篇《原人墳墓與巨人》(原收《蠹魚集》,今收《九歌中人神戀愛問題》裡)。談到大石文化,又談到愛琴海米森尼城垣,謂西洋史家說古代希臘半島有一種族,身裁氣力皆比普通人大,名曰巨人(Cyclope),米森尼城垣想系此類巨人所築。這話被當時也涉獵希臘神話的左翼文壇巨頭茅盾笑個不亦樂乎,說Cyclope原系希臘神話人物,某人居然當傳真人,其謬可想。其實我的話也無非根據法國某史家所說。某史家並謂希臘神話的Cyclope,當以此族人為根據而加以放大的。
  根據地心吸力定理,謂古代巨人不可能有,若有,則其脛股承擔這種重量,必至寸步難行,且至斷折。不過地球有個時期是恐龍世界,龍身皆長四五十呎,梁龍,達八十四呎,巨龍則竟長過百呎,也許有個時期是巨人世界。像龍伯大人那樣,當然不會存在,照中國尺碼,二三丈或者有吧。不然,那些今日遺留全世界的巨石文化,如何解釋?
  丹氏在南太平洋復活島看見六百來尊石像,豎立海岸,各高六十呎上。石質皆屬極其堅硬的火山岩,距離豎像處也有一大段路。當時島上土人怎樣能用石斧石鑿從巖上將大塊石頭切割下來?拿什麼工具來雕刻這些石像?那類石塊,我們今日的起重機尚不能舉起,當時如何搬運?如何豎立?
  他曾與一友共作試驗,雇工多人用石斧猛敲巖壁,石斧粉碎,巖壁不動分毫。石人還有帽子系紅色土壤和碎石製成,每頂也有十噸重,不知當時何以竟能抬高戴到石人頭上去。
  還有許多地方的大石文化遺跡,現不逐一引述。
  丹氏主張巨人是從火星來的,因火星地心引力沒有地球大,故火星人的體型也遠比地球人來的笨重。又說做這種大石工程的工具都是外星人所遺。火星來人的話,我們不敢輕信,工具的話倒值得研討,這真是個難解釋的謎。

  四、神祇及其器用

  (1)飛仙  屈原《遠遊》:「仍羽人於丹邱兮,留不死之舊鄉。」羽人就是有翅膀的人,人不會生翅,則非神明莫屬。屈賦裡的雨師萍號,風伯飛廉,其在西亞之前身,無不有翼。風伯至稱「鳥神」,到中國還是說「飛廉神禽,能致風氣者也。」我在《正簡》裡曾說:「鳥類飛翔空中,生活自由,西洋某學者至發為奇論:謂鳥類為一切生物中之最進化者,雖人類亦望塵莫及。古人對於鳥類當然更為歆羨,所以他想像中的鬼神精靈,皆作鳥形。」(二○○頁)又云:「全世界神話人物,無論神魔,大都有翼。《舊約》天使亦無不有翼,今基督教藝術天使仍有之,可謂痕跡之僅存者。我國古時所謂『飛仙』、『羽人』皆指此。漢武帝封欒大為五利將軍,使其衣羽衣,夜立白茅上受印。使者亦衣羽衣,夜立白茅上授印,示不敢臣。後世稱道士曰『羽士』曰『羽流』,稱仙去曰『羽化』、『羽解』,皆存其遺意,惜人們對羽字的真正意義,已在若明若晦之間。」(三六四頁)
  丹尼肯先生所收集生翅神明畫像與刻像甚多,《史前文明的奧秘》尤為豐富,指為地球土人對外星人形體之描繪。我竊不敢贊同。要知外星人能航行數百光年到達地球,則其科學進步已達高點。他們要飛翔空中,自有輕便的飛行器,要身體上生長著或佩帶著笨重的翅膀做什麼?

  (2)肥胖的女像  除了我們中國以外,世界其他各地皆有肥胖的女像出現,名曰委娜斯。就是希臘神話的阿弗羅蒂特(Aphrodite),羅馬曰委娜斯(Venus),乃愛神兼美神,屬天上的金星。在希臘羅馬,此神美麗無比,但在數萬年前舊石器時代則臃腫不堪,醜陋嚇人。若說是非洲人對女人的審美觀念,則此類女像之出土者並不限於非洲。據丹氏書在法國的加維德、勞塞爾、萊斯彭;南土耳其的古庫卡;烏克蘭的柯斯梯安基;奧地利的維倫道夫;德國的彼德斯佛斯以及其他各地,都有發現(《播種者》四十頁)。丹氏說是外星人將雌性動物用人工製造並在蒸餾器中培養的結果。其實委娜斯固屬於愛情之星,但她也屬於肥沃及母性之神。野蠻人將她形容這樣癡肥,無非是穀物豐饒和子孫繁衍願望的具體化(《屈原與九歌》三一六頁)。不過古人或有以肥碩女性為美之觀念,《詩經》「碩人」、「碩大且卷」,可證。
  屈原《天問》后羿射日神話介紹雨師妻和妾。妻為無頭女神,即《山經》的刑天,曰:「干協時舞,何以懷之?」協字當是戚字之誤,即刑天舞戚干。接著兩句:「平脅曼膚,何以肥之?」即指雨師妾,也即是上述的委娜斯。「平脅」乃「爰奶」之錯,爰義為長,《史記》「李廣爰臂」。「曼膚」就是說她肥胖。丹氏又好像不懂委娜斯所以肥胖之故,亂說外星人在蒸餾器所培養的女性。外星人難道沒有愛美觀念,將女性創造成這副可憎的模樣,是何道理?

  (3)有角的鬼王  屈原《招魂》:「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約,其角觺觺些。」近世長沙出土墓中人俑,其頭上生的角,歧嶷如鹿,吐舌長達地。丹氏《播種者》九七頁,記意大利卡蒙尼加出現的人像頭上之角也如鹿角之歧嶷(見《文明的歷程》一二二頁)。又記外蒙高更五世的古墓,有刻像頭上長著錯雜的角,當也是鬼王之形。中國人至今畫鬼,頭上尚長著兩隻肉角,而活無常則吐舌唇外。台北南海路歷史博物館收藏出土陶像,其頭生兩角,吐舌唇外者,為數甚多,皆死神像用作殉葬人俑者也。西洋人畫或雕刻魔鬼像,也要叫他頭上長著兩隻角。

  (4)神仙的器用

  (A)天式  這是神仙的武器。《天問》「白蜺嬰弗」到「大鳥何鳴」二簡八句是敘印度諸天攪海神話。王逸不得其解,捏造了個崔文子與王子僑的故事,十分可笑。攪海神話是說神魔合作攪海取得不死藥,神食言不以分魔。一魔幻為天形,竊飲其藥,偏入天急祭輪寶斬斷魔頭,魔以咽藥僅至喉故,身雖死而頭則永生。《天問》「天式縱橫,陽離爰死」,天指偏入天。我國佛經以「天」字譯天神,如大自在天、大梵天、吉祥天,那延羅天等。大概梵文「天」字為「提婆」(Deva)義為光明、自然、清淨之所。但天神亦名提婆。《金光明經疏》:「外國呼神亦名為天。」想不到戰國時便已如此,豈不可驚?偏入天的輪寶原文為Disc,國人有譯為「圓板」、「圓形物件」者,本亦未誤。但其那個Disc在偏入天手中旋轉不息,中國羅盤上圓片,名「式」,一作「栻」,也是能旋轉的,所以屈原譯之為「式」。這個譯法真好極了,非大文學家如三閭者不辦。想不到兩千數百年後的現代學者竟將這個法寶譯為「圓板」、「圓片」,或「圓形物體。」那個法寶祭起時在空中橫飛三匝,然後直落人身,故曰「天式縱橫」。
  若說此種圓板形武器乃由石餅或金屬餅演化而成,則這種東西擲出僅可殺敵一人,擲出後即不能收回,以為武器,豈非太不經濟?但神明卻偏偏喜用。埃及神像頭上輒頂一圓板,擁以牛角二隻,初疑其表神頂之圓光,而神話則謂為實體。相傳奧賽裡士之子和喇士(Horus)興兵與其叔賽特大戰,以報殺父之仇,戰不利,將敗,頭上圓板忽飛下,兩角變兩翅,火焰耀目,直衝敵陣,當者披靡,遂轉敗為勝。印度神佛頂上亦有此物,後卻真的變成圓光了。偏入天的輪寶,梵語斫羯羅(Calera)飛空時,自生風火,威力驚人,印度神話最為樂道。
  西亞神常居輪形物中。南美所發現的壁畫,神或居圓圈,或居星球狀物裡。丹尼肯一概指為外星人的飛碟或飛球,我們看神話裡這類物件,自生火焰,旋轉不息,倒真像飛碟,況前文已說過,鐵餅類武器,擲出不能收回,人似乎不喜用,人既不用,則神亦無從取法。若此,則印埃輪寶可議。或者神仙法寶擲出可以自然收回吧?不過說外星人數萬年或數百年前即曾來過地球,是件疑案,姑予保留為妙。
  (B)  神仙交通工具屈原《九歌·湘君》篇「駕飛龍兮北征」,又曰「飛龍兮翩翩」。屈原《離騷》「為余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為車」,丹氏書中說古代飛蛇之車就是外星人的交通工具。埃及太陽神常乘船游空中,又說是太空船,其實屈賦的飛龍車,另有典故,乃土星神之車,與外星人沒有關係。
  要談人類升空所見太空景象,屈原《遠遊》末段倒真足以當此,不過也是古人的幻想,並非事實,當於他文論之。

  結論

  丹尼肯氏說南美是文化的發源地(《文明的歷程》第九章),以馬雅人及印加人文化之古及其天文曆法知識之高,為證。這一說是相當有道理的。不過我要更進一解:我以為與其說世界文化起源於馬雅印加諸民族,無寧將這項絕大榮譽頒給那個「失落的文明」,就是沉沒海底的阿特蘭替斯。這片大陸之沉沒距今一萬一二千年,未沉前其文化進展之高,柏拉圖屢有稱述。其人民生活之幸福,也頗像蘇格拉底所描繪的大地之山及古印度人的郁單越洲(印人謂大地分四洲即郁單越洲、閻浮提洲、弗婆提洲、瞿陀尼洲,以郁洲最好)要知大地之山和郁單越洲都在大地上,並非神仙境界呀!
  阿特蘭替斯文化發展究竟到何程度,我們難以深知。想像她的人民能造太空船,飛到銀河深處,一定不會;說已達到我們今日的標準,恐也未必。不過我想已很高。她的文化輻射到全世界,而墨西哥秘魯等處,因地理較接近,所以馬雅印加進步較早。東渡大西洋而及未陸沉前之地中海。到了後,即向四方擴展,南被埃及;東被兩河;又漸及印度;同時由蘇末人帶到我們中國(我曾說域外文化兩度來華,這是第一度,時間尚在夏商以前)。不過那時候阿特蘭替斯早已消失於大地了。
  或者要說你素來主張普世文化同出一源,其源皆策之兩河流域,現在又這樣說,則你的立場豈不要全盤更改了嗎?我以為小作調整,未嘗不可,全盤更改,則也不必。史前文化痕跡模糊,史後者則斑斑可考,歷歷可指,我的立場是站在史後文化上,史前史後,兩者是大不相同的。

                           六四年七月廿日寫畢
                           選自《屈賦論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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