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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漢武帝考定崑崙公案


  漢武帝為我國歷史上有名勤遠略之帝王,亦迷信神仙最甚之帝王也。彼以欲斷匈奴右臂之故,遣張騫使月氏。為匈奴所遮,而至大宛,遂得知河源形況。《史記·大宛列傳》云:「于闐之西,則水皆西流注西海。其東,水東流注鹽澤。鹽澤潛行地下,其南則河源出焉。多玉石,河注中國……而漢使窮河源。河源出于闐,其山多玉石採來(按《史記》集解:瓚曰,『漢使採取將來持至漢。』張文虎校《史記》札記則云:『採來二字,連上為句。采當為采色之采。來乃之借字。《說文》:『,瓊玉也。』《玉篇》:『。玉屬也。』採來謂采色之』其義比瓚說為長,今取之)。天子按古圖書,名河所出山曰崑崙。」
  武帝固為好神仙之君主,習聞崑崙為一大仙山。又習聞河出崑崙,聞騫言則大喜,以為由河源以索崑崙,則崑崙可得,仙人可睹,不死藥可致矣。其後遣張騫使烏孫,必曾囑其對此仙山,再切實探索。顧騫為誠愨之人,不善為謊語,覓崑崙不見,惟有據實回奏。司馬遷:「今張騫之使大夏也,窮河源,惡睹所謂崑崙者乎?」可證也。武帝於心不甘,則另派他人往。所謂「漢使」必為其他使臣,而且不止一批。(《大宛列傳》言:「漢率一歲中,使者多者十餘,少者五六輩,遠者八九歲,近者數歲而返。」)此類使臣之派遣雖為政治關係,顧亦必負有尋覓仙山之使命,渠等亦未覓得崑崙,惟報告于闐之山多玉,武帝諒以屢求此山不得,無以解嘲於廷臣,遂根據古圖書所言崑崙條件,而指于闐之某山為崑崙。
  然崑崙之最大條件為仙山,于闐之山,果如是乎?故司馬遷於其《大宛列傳》中,以冷笑的口吻言曰:「《禹本紀》言河出崑崙。崑崙其高二千五百餘里,日月所相隱避為光明者也。其上有醴泉、瑤池。今自張騫使大夏之後也,窮河源,惡睹《本紀》所謂崑崙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書》近之矣。至《禹本紀》,《山海經》,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也。」
  後代學者於史公此種抗議,置諸不論,蓋中國人於武帝所定崑崙,確在何地,實無所知,當然不能為左右袒也。然近代地理學者如顧實先生,則認定崑崙系今日後藏新疆交界處之崑崙山脈。穆王西征時,曾登此山,謂「司馬遷腐刑之餘,陽氣消沮,信口開河,言不由衷,將上古累代相傳之信史,付之一筆抹煞。」又謂「秦始皇之焚書為野蠻。司馬遷造疑古之謠為野陋,厥罪維均」云云(《穆傳講疏》三頁)。而張星YR先生亦謂:「遷以腐刑之餘,對於漢武帝之措施,無處不表示其憤慨,因憤慨而譏刺,因譏刺而顛倒黑白……百家競言黃帝登崑崙,稽《穆天子傳》紀程,崑崙當在于闐,毫無疑竇。故漢武帝案古圖書,名河所出山曰崑崙。武帝當時必與朝中博古之臣,共相考證,而後有此定案。惟未與司馬遷議及耳。遷於《大宛傳》後譏之……然則世間竟無崑崙歟?三代之書,悉為虛構偽作歟?武帝朝中群臣,悉為指鹿為馬之徒歟?遷之顛倒是非,固有由矣」云云(《中西交通史料匯篇》,第一冊六頁)。遷以良史之才,於漢代諸帝之行實,一皆秉之直筆,竟被目為「謗書」,今又以反對武帝欽定崑崙一案,蒙「造謠」與「顛倒是非」之罪,甚矣良史之難為也!遷為漢初人,彼時偽史與神話根基初立,尚未為學術界所完全接受,一般學者猶有辨別是非之能力;而遷又為一富於學術良心之史家,不能因附和帝王意見,而改變其學術之立場。顧當時流行之政治勢力,亦非其個人力量所能挽回,惟有在自己著作中,保留一小小抗議,以便後代之評判耳。謂其反對崑崙,乃由挾懷武帝私憾而起,則小乎其視遷矣。
  然則武帝方面完全錯誤耶?曰:錯誤則誠錯誤,然於情於理,則皆大有可原。今使司馬遷與武帝訟於法庭,則法官亦必難判其孰非孰是。蓋司馬遷所爭者《禹本紀》所言之仙山也。今武帝所定于闐某山之崑崙,果高二千五百里歟?其上果有醴泉瑤池歟?果有《山海經》所言珠玉之樹,鳳鸞之鳥,九頭之開明獸,虎身人面,虎文鳥翼之英招神及陸吾神歟?其下果有弱水之淵,炎火之山歟?其附近果有玉山為西王母所居者歟?曰張騫自言未睹,其他漢使亦未聞有所捏報,而武帝遽以西域一座淒寒蕭索,一無所有之荒嶺,硬指為樓閣萬里,五雲縹緲之仙山,其為司馬遷所竊笑宜矣。然武帝所據者古圖書也。古圖書所言崑崙固有三大條件合于于闐山之情況。一曰「在西北」、二曰「多玉石」、三曰「河源之所出。」
  今請言第一條件。《禹貢》之「織皮崑崙,西戎即敘」,《逸周書》之「正西崑崙」,今日知為國名或種族名,與崑崙之山無涉,然武帝時代,恐尚不能辨別,見西戎與正西字樣,則據以為定崑崙之方位之一條件。《山海經·海內西經》第十一「海內崑崙之墟在西北」;《大荒西經》第十六:「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後,黑水之前,有大山曰崑崙之丘。」于闐亦有沙漠,且其西固有西海(即裡海),則崑崙之在西北又得一證矣。且《穆天子傳》穆王往見西王母,系向西進發。屈原《離騷》,□道崑崙,亦言向西。其他如《禹本紀》及《淮南子》各緯書所根據由戰國傳下之崑崙傳說,諒必一律言崑崙在西北。今張騫所通西域之于闐在中國之西,謂崑崙在彼中,又焉得為過?
  今請論第二條件。《西山經》第三「又西北(不周山西北)四百二十里曰癮山……丹水出焉。注流於稷澤。其中多白玉,是有玉膏。其源沸沸湯湯,黃帝是食是饗。是生玄玉,玉膏所出,以灌丹木……黃帝乃取癮山之玉榮,而投之鐘山之陽,瑾瑜之玉為良。堅粟精密,濁澤而有光,五色發作,以和柔剛。天地鬼神,是食是饗,君子服之,以御不祥。」「又西(鐘山以西)三百二十里,曰槐江之水出焉,而北流注於泑水。……多藏琅琤唔c瘛觟I滴┐壑贗噪柁押□興局╮K…其中多玉。」自此而西南為崑崙丘,又西為樂游之山,多白玉。又西為嬴母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青石。又西為玉山,西王母之所居也。又西則符陽之山,槐山、天山、泑山、翼望之山,無不多金多玉。然《山海經》所有之山,產玉者固居多數,而如崑崙一帶,玉量尤豐。《爾雅》曾言璆琳琅為崑崙之美產。《穆天子傳》則言釣於珠澤,得玉榮枝斯之英。攻玉於群玉之山,載玉萬隻而去。今于闐葉爾羌境內,所產玉量之富,甲於天下。于闐諸河皆以玉名,米爾岱山之五色玉有重至萬斤者。此可考《新疆紀略》、《西域水道記》諸書而知之者。則與古圖書所言崑崙之第二條件又無不吻合。
  今更請言河源,此為考定崑崙之最要條件。最先報告河源出于于闐者為張騫,已見前引《史記·大宛列傳》。《漢書·西域傳》則有更詳之敘述,其言曰:「西域以孝武時始通,本三十六國,其後稍分至五十餘,皆在匈奴之西,烏孫之南,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東西六千餘里,南北千餘里。東則接漢,扼以玉門陽關,西則限以蔥嶺。其南山東出金城,與漢南山屬焉。其河有兩源,一出蔥嶺,一出于闐。于闐在南山下。其河北流與蔥嶺河合東注蒲昌海——蒲昌海一名鹽澤者也。去玉門陽關三百餘里,廣袤三百里,其水亭居,冬夏不增減,皆以為潛行地下,南出積石,為中國河雲。」
  傳所言南北兩山,北山即今天山山脈,南山則今崑崙山脈也。中央之東西六千餘里,南北千餘里之地,則今新疆塔里木盆地也。流於盆地中央之大河則塔里木河也。河有兩源(實有四源),出蔥嶺者所謂蔥嶺河(今曰喀什噶爾河)出于闐者所謂于闐河(今曰和闐河)也。蒲昌海或鹽澤者今所謂羅布淖爾或羅布泊者也。塔里木河注入羅布泊後,即隱不見,潛行地底一千數百餘里,至青海之積石而復出,為中國河源,東流數千里而入渤海,則古圖書又皆言之矣。《爾雅·釋地》:「河出崑崙虛,色白。」《山海經·西山經》第二:「崑崙之丘……河水出焉。」《海內西經》第十一「海內崑崙之虛在西北……河水出其東北……西南又入渤海……入禹所導積石山」。則河出崑崙似無疑義。顧黃河出青海,乃系事實。今曰河出崑崙,則非借重「潛流」之學說不可。「潛」之一字,亦出古書。《西山經》第二「又西北三百七十里,曰不周之山,北望諸毗之山,臨彼岳宗之山,東望泑澤,河水所潛也,其源渾渾泡泡。」《北山經》第三「又北三百二十里,曰敦薨之山……敦薨之水出焉,而西流於泑澤。出於崑崙之東北隅實惟河源。」今張騫所調查而得之羅布泊,名曰鹽澤,不名泑澤,當時漢廷君臣,睹一澤字,又安能不受其暗示。如此,則第三條件,又儼然若合符節焉。
  張星YR先生謂武帝之定崑崙,必與朝中博古之臣,共相考證,而後始有此定案,其言不為無見。故司馬遷根據《禹本紀》之仙山,駁斥于闐某山之不成其為崑崙,固振振有詞,漢武帝援引古圖書,辯護于闐某山之實為崑崙,亦鑿鑿有據。公有公理,婆亦有婆理,試問聆取此案之法官,將何法以斷其曲直,我意惟有揮兩造出外,令其自行和解而已耳。
  顧法官果有現代地理知識者,則武帝一敗塗地無疑。今且將司馬遷方面論據暫時擱起,但言漢武帝方面之論據。其第一條件「在西北」,在今日地理學上言之,頗難成立。吾人若按地圖經線,則西域全境,無論與戰國時代之燕齊,抑與秦漢時代之長安,皆在同一經度以內,——即三十五度至四十五度——吾人僅能言崑崙在中國正西,不能謂為西北。惟古代對於地理之測量,決不如現代之精密,武帝之謬誤實可原諒(崑崙在西北之真正理由,余將於後文解釋)。次言河源,則誠二千數百年之大謎。帝王之遣使調查,固已至再至三,學者之研討搜索,亦復殫精竭慮。然黃河源出崑崙,鹽澤潛行,積石再出之謬說,盤據於國人腦海,蒂固根深,確乎其不可拔,今日科學學理,已將潛流重源之迷信,加以掃除,而於黃河源出崑崙,則尚有不惜百般曲解,以圓其說者,亦中國地理學上一至奇之現象也。今且不惜費詞,將二千年來關於河源之爭論史,概括敘述於下:自張騫報告河源出于闐,武帝據之以定崑崙,自漢至隋,未有異論。且漢以後史家,所得關於西域之地理知識,有時勝於漢人,黃河在于闐以上之上源,尚有比《史記》、《漢書》更為精詳之敘述。如酈道元之注《水經》,利用當時傳入中國之印度人西域地理書,記敘于闐河源,幾達一卷之多。且笑張騫調查之粗略焉。
  隋唐人常有事於西域,對河源不免重行注意。隋大業中,平吐谷渾,於赤水郡置河源郡,見《隋書·地理志》。又於河源郡下云:「積石山河源所出。」《舊唐書》卷六十七《李靖傳》:「未幾吐谷渾寇邊……以靖為西海道行軍大總管……遂逾積石山。」同書卷一百九十四《吐谷渾傳》:「靖等進至赤海……遂歷於河源。」同書卷六十二《李大亮傳》:「……及討吐谷渾……與大總管李靖等出北路,涉青海,歷河源。」《新唐書·吐谷渾傳》:「靖望積石山,望觀河源。」同書《李大亮傳》:「涉青海,觀河源。」唐吐谷渾在今青海境。黃河出自積石,始為中國河,張騫、班固,久有此說。特發自崑崙者為「真源」,出自積石者為「重源」,斯又中國史地家所一致主張者也。隋人置河源之郡,及李靖與李大亮所觀青海積石山之河源,在彼等心目中認為黃河真源歟?抑認為重源歟?史無明文,故吾人亦難確指。及長慶元年(公元八二一)劉元鼎使吐蕃還,而隋唐人對河源之真意,吾人始得明曉。《舊唐書》卷一百九十六《吐蕃傳下》:「是時元鼎往來黃河上流,在洪濟橋西南二千餘里,其水極為淺狹,春可揭涉,夏則以船渡。其南三百餘里,有三山,山形如鏊,河源在其間,水甚清冷……又其源西去吐蕃之列館約四驛,每驛約二百餘里,東北去莫賀延磧尾,闊五十里,向南漸狹小。自沙洲之西,乃南入吐渾國,至此轉微,故號磧尾,計其地理,當劍南之西。」《新唐書》卷二百十六《吐蕃傳下》:「元鼎逾湟水至龍泉谷……湟水出蒙谷抵龍泉與河。河之上流繇洪濟梁西南行二千里,水益狹,春可涉,秋夏乃勝舟。西三百里,三山中高而四下,曰紫山,直大羊同國,古所謂崑崙者也,虜曰悶摩黎山,東距長安五千里,河源其間,流澄緩下,稍合眾流,色赤。……」唐之吐蕃,在葉谷渾西,即在今青海西藏境。所謂悶摩黎山,即今阿尼馬卿山,在今青海東南。中國自漢謂崑崙在于闐,即今後藏新疆交界處,今乃被唐人移至青海,不可謂非地理學上一大革命。特黃河自源星宿海,阿尼馬卿山所注出者乃另數源,劉元鼎所得之河源,實未真確,宜乎為元清二代人所譏。《新唐書》卷五十八《藝文志》乙部史錄地理類,著賈耽《吐蕃黃河錄》四卷。耽乃唐代有名地理學家,著述甚富,今以吐蕃冠黃河上,殆已承認河源出於青海,惜其書今已不可得見矣。
  至元而又有一番實地調查之舉。元世祖至元十七年(公元一二八○),命學士蒲察都實為招討使,佩金虎符,往求河源,是歲至河州。自殺馬關以後,地勢漸高,行四閱月而達河源。是冬還報,併圖其城傳地位以聞。其後翰林學士潘昂霄從都實之弟闊闊出得其說,撰為《河源志》。元史采其說入《地理志》為《河源附錄》,又采其說入《宋史·河渠志》。其說之梗概曰:
  「按河源在土蕃朵甘斯西鄙,有泉百餘泓,沮洳散渙,弗可逼視,方可七八十里。履高山下瞰,燦若列星。以故名火敦腦兒,譯言星宿海。群流奔湊,近五七里,匯為二巨澤,名阿刺諾爾。自西而來,連屬吞噬,行一日,迤邐東鶩成川,號赤賓河。又二三日,水西南,名也裡出,與赤賓河合。又三四日,水南來,名忽蘭,又水東南,名也果木。合流入赤賓,其流浸大,始名黃河。然水猶清,人可涉。又一二日,歧為八九股,名也孫斡論,譯言九渡,通廣五七里,可渡馬。又四五日,水渾濁,土人抱革囊騎過之。自是兩山峽束,廣可一里二里,或半里,其深叵測。朵甘斯東北,有大雪山,名亦耳麻不莫刺,其山最高,譯言騰乞裡塔,即崑崙也。自八九股水至崑崙,行二十日。」
  元臨川朱思本又從八里吉思,得帝師撒思加所藏梵字圖書,而以華文譯之,其言與潘昂霄所記,互有詳略。書既出西藏喇嘛,想亦實地調查之結果也。
  至清代而黃河源又被人實地調查,且不止一次。清聖祖曾遣使窮河源,仍得之於星宿海,御制文以紀其事,乾隆四十七年,以有事於河工,特命侍衛彌彌達,祭告青海河神,因西溯河源,繪圖具奏,言星宿海西南三百餘里,有河名阿勒坦郭勒,其水色黃。蒙古語,阿勒坦為黃金,郭勒為河。此河之西,有巨石高數丈,名曰阿勒坦噶達素齊老。蒙古語,「噶達素」為北極星,「齊老」為石。此巨石壁作赤黃色,壁上有池曰天池,池中流泉噴湧,釃為百道,皆作金色,流入阿勒坦郭勒,實為黃河之上源,其位置更在星宿海上。凡此諸說,皆見於高宗命儒臣所撰之《欽定河源紀略》中。高宗所得黃河之源不過比星宿海更推進三百里。且星宿海四周數百里,河流亦多,阿勒坦郭勒河之通星宿海,想系水大時現象,平時則未見其通,故謂其河為黃河上源,想亦不過使臣迎合帝王好勝心理,故為之說耳。乃清高宗竟矜為不世之發現,既御制詩歌以紀其事,又作《河源紀略》頒其說於天下,一時言河源者無不採此新說,儒臣之頌揚聖功者,極一時之盛焉。
  唐元清三代實地調查之結果,黃河源出青海,與于闐境之崑崙毫無關係,今已成定論。夫「伏流」、「重源」之說,在地理學上並非不能成立,惟「伏流」必由較高地帶滲入較低地帶,反之,則無滲入可能。今新疆為一大盆地——即塔里木盆地——海拔不過千公尺左右,而星宿海在西藏高原,高達四五千公尺,謂新疆羅布泊之伏流,可以潛行地下一千餘里,至星宿海而重源再出,以為中國黃河之源,則現代地理學,決不能容納此說。
  今黃河「伏流」之說,稍有現代地理常識者已不敢再道。然有人謂崑崙有狹義,有廣義。凡西部高原之山皆可為崑崙,則黃河出青海,亦可謂出於崑崙。又有人謂甘肅西之疏勒河,距新疆羅布泊不遠,如塔里木河水大,則未嘗不可以流入疏勒河,由是亦可流入黃河,故主黃河發源崑崙,固不必借助於「伏流」說也云云。疏勒河所流系塔里木盆地,然至祁連山麓,則地勢又漸高,無論水之大小,皆無可以流入星宿海之理。即能流入,亦必先假定水大之條件而後可,繞此大彎,以圓河與崑崙之關係,則亦「潛流說」之變相耳。名之為「河源之迷信」,殆無不可。
  於是筆者對於此種迷信,不禁大感興趣,而認為值得一番研討。自漢至唐千數百年,對此無異詞者,猶可諉之未曾實地查勘也。唐元清三代,則皆有探索河源之事矣。唐人將崑崙由新疆移至青海,仍維持河與崑崙之關係,特不信潛流重源耳。元人置崑崙於黃河源東,相距且二十餘日程,不信河發源崑崙者,惟有元人而已。清人一再履勘,知黃河源實在青海,然而河發崑崙,羅布泊潛流,齊老峰重出之說,決不肯放棄,主張更較前代為熱烈,考清人一代朝野之地理書可知也。嘉道間地理權威魏源,已吸收甚多之西洋學識矣,而綯為此說張目焉。同時代人徐松謫居新疆十餘年,躬自查究西域水道,所得至為翔實矣,而亦殷殷為此說辯護焉。一種迷信,著於國人性靈,膠固如是,必有其特殊之原因,吾人試一探究,當有甚奇之發現。
  今且返筆,更敘《史記》、《漢書》之文。《史記·大宛列傳》:「鹽澤潛行地下,其南則河源出焉。」《漢書·西域傳》:「河水潛行地下,南出積石為中國河。」此二「潛」字,來源頗怪,值得吾人注意。前文固曾言武帝之考定崑崙,於潛流一節,必曾受《山海經》「東望泑澤,河水之所潛也」、「而西流於泑澤,實惟河源」二節文字之影響。顧此特武帝與群臣之所考耳,騫、固則實得之於西域。蓋張騫為一探險家,為一軍人,一生歲月消磨西域,當無暇於讀中國書。班固亦為一極嚴正之歷史家,於屈原《離騷》中之崑崙玄圃,尚以為非經義所載,置諸不論,寧肯注意於離奇荒誕,神話百出之《山海經》?彼二人,一先一後,異口同聲,謂黃河潛行地下者,余謂蓋得其說於西域人耳。騫奉使西域,前後數次,居大夏尤久,于于闐情形,當然熟悉。班固之弟班超,居西域三十一年,於西域之地理必有極詳之記錄,固奉命迎北單于,親至私渠海,故其《西域傳》,言西域情形最詳,至今尚不失為極有價值之西域地理史。彼對於河源之說,實由其弟班超實地調查得來,並非抄襲《史記》張騫之說,吾人讀其《西域傳》,便可知之。夫黃河潛行地底二千餘里,而後重源再出,又潛行地底千餘里出積石為中國河源,此為何等奇異之地理現象,若非西域人本有此說,張騫豈敢以此奏之於武帝,班固又豈敢入此語於其著作中乎?
  或者將曰:安知此非張騫迎合武帝好仙之心理,虛造此說耶?則吾人應知張騫攜此異說而回朝,亦不過偶為談助而已,此外則並無其他企圖,武帝聞此說而引起其尋覓崑崙之野心,則實非騫之所料也。騫果有心迎合武帝,則明知武帝決不能紆尊降貴,親至西域調查,何妨竟捏造一崑崙以報;又何必堅言「未睹」,大煞武帝之風景乎?吾人讀《史記》於此而猶不知,則亦可謂太不善讀書者矣。
  吾謂西域人相信河源潛行地下,直接可由騫固二人實地調查之結果相同證之,間接可由印度人之談西域地理者證之。酈道元《水經注》卷一引釋氏《西域記》:「河自蒲昌,潛行地下,南出積石」,又引《涼州異物誌》:「蔥嶺之水,分流東西,西入大海,東為河源」,又言「蔥嶺在敦煌西八千里,河源潛發其嶺,分為二水:一出岐沙谷,東流經無雷、依耐、蒲犁、疏勒、皮山、莎車各國為河源;一西徑循休,難兜、罽賓、月氏各國,至安息而注雷翥海。」按釋氏《西域記》今雖不存,而觀古書所援引之文,與唐代玄奘所譯《大唐西域記》頗同,知為六朝時傳入中國之印度人西域地理。《涼州異物誌》或系中國人所撰,而據《水經注》所援文觀之,則中亦多翻譯之印度地名,知其亦必根據印度地理知識而寫成者。釋氏《西域記》言「河自蒲昌海,潛行地下,南出積石」云云,必非剽竊中國《史記》、《漢書》,而實為印度人所得於西域歷古相傳之說。《涼州異物誌》謂「蔥嶺之水,分流東西,西入大海,東為河源」,則與《史記·大宛傳》「于闐之西,則水皆流注西海,其東,水東流注鹽澤」,又若合符節。
  蔥嶺為亞洲最高分水嶺。以嶺水之東西分流,而西域人竟疑嶺東西水可以互通。《水經注》卷一:「《漢書·西域傳》又云『犁靬條支臨西海,長者傳聞條支有弱水西王母,亦未嘗見。自條支乘水西行可百餘日,近日所入地』,或者河水(黃河,筆者注)所通西海矣。」中國古所謂西海,有時指地中海,有時指裡海。《水經注》此節所言乃裡海也。夫黃河乃能逾八千尺之高峰而通於裡海,其不合事理,實倍於潛流。顧酈道元又烏從獲此絕奇之觀念者,蓋亦聞之印度人,而印度又聞之於西域人而已。
  或者又將曰:中國人之翻譯事業欠嚴肅,今安知釋氏《西域記》等語,非中國人所增飾乎?又安知酈道元之河通西海,非彼一人之臆測乎?則吾人又將引一證,以證其非然焉。按中世紀意大利天主教教士馬黎諾裡(Marignolli)遊歷印度,得地堂之傳說,謂地堂在錫蘭東,名科倫白姆(Coeumbun)流出四河,其第二河曰肥遜河,入中國境則為黃河。又言河流至喀發對岸,沒於沙中,後乃再出,過塔納,而瀦為巴庫海。張星YR先生謂「巴庫海即裡海之別名,馬氏何以誤將黃河與裡海相連,則誠百思不得其解矣。中國自昔即有黃河發源於蔥嶺,流經喀什噶爾,成塔里木河,入羅布淖爾,再地下潛行,復出於青海,而成黃河之說。新疆之人亦有喀喇沙爾附近諸水,來自西海者(即裡海)。馬黎諾裡經過諸地時,得此異聞,故有此誤會也」(《中西交通史料彙編》第二冊一六五頁)。馬黎諾裡固非能讀中國書者,此說又得之印度,然則吾人能謂黃河通西海之說,酈道元竟無所受而云然哉?然而西域人偏好為此不近事理之潛流說,又為曷故?曰:吾人之所謂奇事,蓋在是矣,余前固言《山海經》乃古兩河流域人之地理書,而「潛流」之語乃出此書,故知「潛流」學說實為兩河人所倡,由裡海而東,輾轉而至於西域。以其源流古遠,故其勢力積久彌雄,西域、印度、中國之人受此學說之支配而擺脫無由,儼同一種迷信,豈無故耶?——關於此說,後文當更論。
  綜上所述,武帝第二條件又不能成立。惟第三條件于闐多玉,勉強可以憑藉而已。故曰審判此案之法官,若有現代地理知識者,武帝之失敗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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