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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騎馬


  青島除海水浴場游泳以外,凡名都大市的娛樂,譬如:平劇、蹦蹦、新式話劇,應有盡有。還有賽馬,不知比上海跑馬廳的盛況如何,但聞青島人士對於此道也極其熱狂,輸贏的數目也相當巨大。
  我們的朋友周先生有一熟人在賽馬場作管事,每當馬兒閒著的時候,他夫婦倆常借乘二三小時,馳騁山林海濱之間以為消遣。現因太熱,才停止了。
  賽馬場距離我們所住的福山路不過數步之遙,我們赴第一海水浴場,或赴中山公園都可以順便到那沙平草淺的空蕩蕩的大場去兜一個半個圈子,比在車馬輻輳的行人道上走,當然有意味得多。
  我們來青島,本抱盡量休息,和盡量散心的宗旨而來。今天我和康商議:不去游泳了,到跑馬場借兩匹馬騎到太平角那一帶痛快玩一個下午,豈不有趣?康於上午跑去周先生住所托他打個電話給跑馬場那個管事,我們還弄了他一張名片,以示我們是周先生介紹的人,貨真價實,並無假冒。
  我們提早午餐,餐後,各睡了個午覺,起來又各喝了幾大杯濃茶,提起精神以備半日的馳驟。趕到跑馬場,正當下午一時左右。
  同那個花白鬍子,滿面春風的馬場管事人接洽停當以後,康選了一匹紫騮,我看中了一匹白駒。一股紫煙和一朵銀雲追逐巒光林影裡,多麼的美!我準備接受山靈為我們喝彩。海的女仙為我們獻上鮫綃拭汗,捧上水珠沫鑽嵌成的冠冕,慶賀我們的凱旋。
  兩匹名駒都是洋種,屬於所謂的高頭大馬。我跨上那匹白馬以後,才發覺自己的腳尖離雙鐙還有一段距離。馬伕將鐙的位置調整,我的雙腳也才達到馬腹的中部。「你老兩位自己跑,還是要我帶住嚼環緩緩地走?」馬伕獻上鞭子。
  「讓我們自由行動,你們跟在背後,要用你們幫忙時才請上前。」康在蘇州曾學過騎馬,接過了鞭。韁繩一扯,兩腿一夾,馬便放開四蹄,開始走動了。我被馬一顛,身體失去了平衡,像喝醉了酒的人,搖搖欲倒;又像一隻被風浪蕩著的小船,左右搖擺,上下起伏不定,幾乎翻下馬來。「你不行,還是叫馬伕帶著韁兒吧。」康回頭說。馬伕口角含著善意嘲諷的笑,上前將我的馬帶住。我們預定的路線本來是:從跑馬廳出發,經過體育館,橫貫福島路,迤逶而達太平角,穿過太平公園,再到第三第四兩個浴場去巡視一番,循原來路線回轉。這段路有相當的遙遠,我們數日前和周君夫婦游太平角,是曾實地踏勘過的。我跨在馬上,只覺得渾身不得勁,想要走這麼遠的路,還要穿過幾條鬧市,忽然膽怯起來。我實在不願在那眾目昭彰之下耍這猴戲,於是對康說:「我不想去太平角了,還是在這場子裡走兩圈算事吧。」
  康見我騎馬的姿式這麼笨拙得可笑,也覺得走遠危險,只好聽從了我的意思。
  我的馬雖始終有人控住,馬性好合群,也可說它們富於競爭心,一匹馬見前面有夥伴快跑,它一定要追上。兩腳動物的人,哪裡賽得過四腳動物的馬,我的馬伕帶韁跑未半圈,已是氣喘吁吁,汗出如雨,於是康也只好按轡徐行了。走了兩圈,覺得無甚意味,不想再騎下去,賞了馬伕一點酒錢,相偕返寓。前後不過騎了半小時光景。
  「不會跳水偏要跳,幾乎送掉性命。不會騎馬偏要騎,帶累別人也不能盡興。下次有這類玩樂的事情,請你莫再參加,好不好?」
  康回寓以後,一直嘟著嘴不快活,這樣罵我道。我只有以勉強的笑容,來接受他喃喃的埋怨。
  說到騎牲口,我倒不是毫無經驗。讀書北京女子高等師範時,曾和幾個同學跨驢上西山看紅葉,來去一整天。雖身體被顛得有幾天不舒服,那明艷的秋光陶醉我的心靈,達數月之久,足以補償肉體辛苦而有餘。民國十一年仲夏間,我正教書於蘇州景海女師,當時華東各中等學校在杭州舉行什麼中等教育會議,景海派了幾個代表去參加,我以閒員資格,附驥同去。當同事們整天忙碌著開會,我一人或背著畫架上葛嶺寫生,或放棹湖中,領略那淺抹濃妝西子的秀色。一天,我賃了一匹馬,自我們所居旅社的門口起,經過蘇小墓、岳墳、玉泉山莊、靈隱寺、上中下三天竺。西湖陸地的勝跡,打算做一次將它歷盡。
  那天所賃到的是匹風燭殘年的老馬:(西湖上出賃的馬大都此類貨色,想必是軍營裡剔剩下來的)。雖已沒甚火性,顛頓得卻真教人難受。西湖上的道路,又都用堅硬的青石板鋪成,反彈之力特強,馬蹄「踢踏」、「踢踏」跑在上面,好像一蹄一蹄踢到我的心裡,直踢得我胸口發痛:直踢得我四肢百骸幾乎像脫串明珠,一落地即將飛迸四濺。但我居然用相當熟練的手法,把那匹強頭倔腦,不聽指揮的坐騎控制住了,讓它馱著我沿西湖跑完了一天的路程。
  那匹馬毛片是淺栗色,我那天身上穿的恰是一襲淡黃高麗布衫,腰間斜佩著一個綠色帆布旅行袋,一頂寬簷白草帽卸在背後,湖上吹來襲襲的和風,拂亂了我蓬鬆短髮。在那暖巒浮翠,湖光瀲灩的背景裡,我儼然自命是畫圖中人。我又覺得那天西湖已幻成歐洲古代貴族的獵場,身穿紅衣,跨著駿馬的男女騎士,出沒於密林叢莽,笳聲動處;獵犬合圍,狐兔亂竄,我便是那中間的女騎士之一。
  一鞭殘照,蹄聲得得,我已覽完西湖美景回來,口中微吟著唐人的詩句:

  春風得意馬蹄疾。
  一日看盡長安花!

  感覺得一身的瀟灑,一腔的喜悅。
  光陰無聲流去,悄悄帶走了人們的紅顏和青春的精力,相隔未及十年,我竟失去了從前輕捷的身手,連青島這樣馴良的馬兒都不敢騎了。這真要說一聲:曷勝感歎之至!不過人生賞心樂事,僅須一回,便值得你終身低徊詠味。在我的一切回憶裡,我要永久珍惜自己這「芳堤走馬」一日的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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