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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萬國公墓


  青島的萬國公墓位置於中山公園正北的一座小小山岡上,距離我們居住的福山路二號不過廿分鐘的路程,我和康曾去巡禮過一次。
  一天自匯泉浴場回寓,看看時間尚早,我向康提議同到那公墓散散步,好享受一個清絕的黃昏。康臉露不樂之色,說道:
  「什麼地方不可以去,偏偏要去公墓。謝謝吧,我怕鬼,你不怕,你獨個兒去好了。」
  一個滿腦子裝著科學原理的人,居然相信有鬼,並且怕鬼,未免有點滑稽;而且鬼要半夜時才敢出現,現在還不是時候哪。不過我也懂得康的心理,他久病始愈,元氣還未盛旺,叫他到那白楊蕭蕭,四無人跡的墓地,與陳死人無言相對,也難怪他心裡不自在,我也就不再強他,獨自帶著一件薄絨衫子,取道上山,不多時便到了目的地。
  這座墓園,面積不算太大,大小墳墓,已塞得滿滿,後死的人想在這美麗的墓園再佔一穴之地,已很不容易了。那些墳墓型式的設計,都匠心獨運,無一雷同,白石琢成的十字架,磨聾得晶瑩似玉,鐫刻著金色銘記,映在夕陽光裡,燦爛生輝。架上釘有救主苦像的,我知墓中人是個天主教友;作疊十字形的,我知死者是個希臘正教徒;普通十字當然代表耶教徒的信仰。背插雙翼秀美可愛的天使,所守護著的一定是個和他一樣純潔的小靈魂,半缺的豐碑和斷折的圓柱,象徵功業已成而享年不久的偉大人物。那邊一座白石玲瓏,砌造不久的芳墳,看碑文是位年華雙十的小姐,墳頭上擱著一個新花圈,是鮮艷的玫瑰綴成,當是她生前情人奉獻的。那紅得斷腸半蔫的花瓣上似銘泐著永不磨滅的愛情,和永隔人天的幽恨。這是誰家的愛侶,竟於綺年玉貌,前途似錦之時,撒手人寰,長眠此地呢?這邊又有個小墳,天使的石指頭上也掛著一串素馨花編成的小小花環,在晚風裡搖曳。這當是一位做母親的人,怕她孩子躺在這裡太寂寞,特別帶這個來安慰他的吧。無情的黃土,可以吞噬世上任何人,卻阻擋不了情人兩心的相偎,和慈母淚痕的注滴。「愛」,將生和死扭成一個環。「愛」雖不能教生命永久延續,但卻能教生命永久存在。「死人活在生者的記憶裡。」一位歐洲作家不是曾說過這樣意味深長的話嗎?
  記得遊歷巴黎時,因法國人編的巴黎指南將墓地也列為名勝之一,用以招徠遊客。我也曾於巴黎郊外那三區著名墓地觀光過。面積當然都比青島這一個廣闊幾十倍。細草綿芊,綠蔭掩映,玉碑林立,一望無際,每一墳頭都種植奇葩數種,滿眼雲蒸霞蔚,哪裡像是死人所居,簡直是座花園,或者可說是個仙圃。「死亡」是個陰慘的字眼,「墳墓」也和「淒涼」、「寥寂」的觀念相聯結,而西洋人偏把墓地收拾得這麼風光旖旎,淑氣融和。「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我以為死在巴黎,應該比揚州更幸福。
  不過死在巴黎便認為可以在這座「佳城」永久落籍,那想法也是錯誤的。巴黎全市有數百萬市民,每天死亡者以百計千計,墓地僅有三區,哪裡容納得下?除非死者家屬曾出重金買下了一穴之地,其餘則僅能暫時在這裡寄葬一下。一二年後,便須由家屬將屍骨領回,裝在一個罈子或小箱裡,另埋他處,再過幾時,那另埋之地又須讓位給新鬼了。巴黎人怎樣永久安置他們的死者,我尚沒有仔細打聽,總之像我們對祖塋之掛錢澆酒,春秋祭掃那一份虔誠,他們的社會是不會有的。
  我又想起了法國名人的墳墓。
  一代英雄拿破侖在巴黎有他單獨的陵寢,遊歷花都者誰不曾去憑弔一番?歷史著名人物則歸骨於巴黎的萬神廟。墓設地底,石穴幽深,每穴睡名人兩三不等。甬道設有紫色的虹霓管,映著青色石壁,浮漾著一種夢幻似的光,墓穴裡也有光線黯淡的各色電燈照映著。穿著制服的嚮導,帶著一大批遊客,穿行甬道間,每到一石穴的門口,便停住腳,大聲將裡面睡著名人姓名及死生年月報出。好像村塾學童背書,信口如流,卻不知書中說的究竟是些什麼話。遊客則翹起腳尖,向墓中名人所睡的角落,投以一瞥,算對那些名人奉上心香一瓣。這樣一批一批地走過,每天總有數十或數百批遊客,匆匆地來,又匆匆地去。進萬神齋瞻仰須買票,這些死了的名人每年要替政府賺一筆很大的錢。
  外國又有埋骨寺院之俗。有名的主教及寺院所屬的藩主、貴族或社會有名人士總葬在禮拜堂內部的地下,上覆以刻著名姓的石板一方,每天讓遊人在那石板上作無盡止的踐踏。那有石棺石停的,棺上刻著死者全身甲冑,合掌當胸的臥像,這都是古代有名的戰士。也有什麼勳爵、貴夫人之流,棺材都嵌在大寺各小堂的壁裡,棺的上部鐫刻他們的遺像或聖經故事,不像戰士臥像的笨氣可掬,有的雕刻出於名手,極為精工。
  外國人以為死人葬身此類環境,才算備極哀榮,我卻覺得深為可厭。我想一個人在這擾擾紅塵的世界裡忙碌上幾十年,不是為名,便是為利;不是對社會盡義務,便是為子孫作打算。每日車塵馬跡,來去奔波,膏火熬煎,無時或息,做人難道還不夠苦?等到他呼出最後一口氣,難道不該讓他休息?還要將他的遺蛻展覽於公眾地點,讓燈光永遠照耀著,名字兒被人永遠叫喚著,死者眼根耳根,萬古千秋也不得清淨,我想這些名人的鬼魂也該早已被逼得發了瘋吧。
  我以為人死以後,頂好像紅樓夢寶二爺所說,化成了一陣輕煙,風一吹,便散盡了。從此世界上再尋不見他的蹤跡。不過人死化煙究竟是怡紅公子的癡想,那麼像某女作家所說,裝在一具水晶棺內,用小船運到海心,在曼長淒惻的輓歌聲裡,徐徐放下水中。萬頃澄波,一天明月,一個人從此去了,永遠和這可厭的塵寰告別了。這種葬禮,果然富於詩意。我希望這個理想有實現的一天。
  我的思想永遠是矛盾的。剛才我還覺得死人應該活在生者的憶念裡,現在又覺得這想法的可笑。我既憎惡外國人處置名人遺骨的作法,則這種幽麗的墓地是多餘的,存在於活人憶念裡也是多餘的了。生命是件無可推諉的苦差,交代後,便該讓我自由,再牽籐攀葛同活人發生關係,甚至供活人去利用,我可非常不樂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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