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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書歎息


  我是讀書人。我的職業要我讀書,我的業餘工作也要我讀書。我的讀書,雖然是被動的,但被動慣了,也會有主動因素。書看多了,對於書的情況,無論形式或內容,心目中已有個譜。過去,我每次拿到一本書,翻翻前面幾頁,看看目錄,再略為看幾頁最後面的文字,這本書的情況,就約摸可知。因為寫作一本書,編輯一本書,印刷一本書,都有傳統,都有規格。符合這些傳統和規格的書,除了文字內容的思想性和知識性尚不可知以外,作為一本書,一件文化工業的產品,文化商業的貨品,都沒有問題了。
  但是,最近四五年來,我看到過不少書,似乎已失去了作為一本書的傳統和規格。這就常常使我望書興歎。本來,寫書的人,編書的人,印刷、裝訂書的人,這三種人,都是「做書的人」(bookmaker)。做書也是一項文化藝術。如今,這種藝術似乎也在衰退。
  現在,我要為書歎息,也有為書呼籲之意。
  先說一般的書。我覺得,最大一個缺點,是在一本書的正文中,找不到書名。一本書,如果丟失了封面、裡封面和版權頁,就不能在別的地方找到書名及其作者名了。但這一情況是解放以後就有了,並不是最近幾年出現的。我有幾本蘇聯小說的譯本,給紅衛兵抄去後,發還時已失去了前後七八頁,我至今記不起書名是什麼。解放前出版的書,每頁都有書名。直行排的在書口,橫行排的在書眉。短篇小說集則每頁上都有篇目。這樣,就使讀者方便得多。
  近來,連裡封面也沒有了。印刷講究的書,封面之內,有一張扉頁,或稱飛頁,印著圖案。這一張二頁,原本是硬面洋裝本書中用的,是為了制本的方便。現在平裝本書中也採用了,作為裝飾品,也不壞。但是,我發現,有些書,就利用這一頁,印成裡封面,而省去了正文前的一頁至關重要的裡封面。這樣,這本書就不倫不類,不合規格了。
  目錄頁,也是一本書的重要成分。有許多篇或許多章節的作品,固然都有目錄頁,但一整本長篇小說或專題論著,現在卻往往沒有目錄頁。其實,每章每節,即使沒有題目,也應當有一頁目錄,使讀者便於檢得某一章的起訖頁碼。
  目錄與序文的地位,現在也顯得很亂。有些書中,裡封面之後,先是序文。序文之後,是目錄。目錄後,才是正文。有些書,則目錄在前,序文在後。這樣的次序,都可以。不過序文在目錄前的,目錄中還應當列入序文題目及作者名。有些書,序文在目錄前,而目錄中沒有序文題目,這就不合規格了。序文和正文的頁碼應當分開。序文的頁碼應當自為起訖,不應當和正文連屬。有一本書,序文的頁碼是一,正文第一章的頁碼也是一。這就使我糊塗了。查查這篇序文,共有八頁。那麼,按照規格,序文的頁碼應當是一——八或換一種字體,例如Ⅰ—Ⅷ。多數外國書都是這麼辦的。
  封面是一本書的儀表,它必須具備的條件,首先是書名及作者名,其次是出版單位。如果是一套叢書,或說一個系列中的一本,還應當用封面圖案或其他標幟來表明。我常常看到有些書,書名的字很大,有些是草書,有些是很難看的書法,但都是名人題籤。封面上只見寫書名的人的名字,還有一顆朱紅大印。而本書作者的大名,卻用小字印在邊角上。
  有許多書,封面上還給書名印上國語羅馬字拼音,幫助讀者能正確讀出書名。不過我不理解,為什麼正文底下不注拼音字母呢?難道這本書的買主不認得書名而能看懂全書正文嗎?
  書脊的重要,僅次於封面。當你到書店裡去訪書,或向自己書架上取書的時候,你會知道,書脊比封面更重要。走進書店,看看有什麼可買的書,玻璃櫃子裡平放著的是少數幾本新出的書,你可以看到封面上印的彩色版裸女或半裸女畫像或照片。其他絕大多數書都直立在書架上,你只能看到書脊而不是封面。你站在櫃子外面,隔著一個櫃子,還要加上書櫃與書架之間的距離,你要看清一整排書脊上印的書名,許多人需要帶一個望遠鏡。這時候,書脊如果是白紙黑字,你還比較容易看清楚。如果書脊是黑地紅字或綠字,你就無法看清書名。一本二三百頁的書,書脊上的書名盡可用二號字印,可是有許多書,雖然很厚,書脊上的書名卻用四號字印,使你更無法看清。
  以上是一般出版物的缺點,往往使我歎息。但這還是屬於書的外形,有些缺點,還不至於影響我的使用。近年來,我閱讀或使用得最多的是古典文學書。有古書新印本,有古書研究著作,還有古典文學賞析辭典。我國的古書,浩如煙海。有些書,解放以來,沒有重印過,例如《四部叢刊》、《叢書集成》中的許多書,還有不少書,從來不曾有過鉛字排印本,現在尤其應當重印,否則現存的少數木版原本,恐怕要不了幾年,就會全部亡失。全國各地的古籍出版社,已在注意到這一情況,每家都重印了一些久已失傳的古書。這是功德事,應當讚揚。不過,這些書中,也往往有美中不足之處。古人刻書,最重視版本源流。讀者從這個刻本的各篇序跋中,可以瞭解這部古書的源流變易。現在有些新的重印本,刪掉了歷代編刻者的題跋,換上了新的序言或「出版說明」,也不交代版本源流,這就使做研究工作者感到不方便。有極少數重印的古書,把正文全部改編,而仍用原來的書名,這樣處理,更不妥善。我以為重印古人著作,有兩個不同的目的:一、為保存文獻資料。做這個工作,就應當照原本印,不刪、不增、不改。二、為供應一般讀者閱讀。做這個工作,不妨大幅度改編原書。例如《東坡七集》,可以打通改編,但仍需要一個原本。近來有幾家出版社,用原書影印的辦法來做保存文獻資料的工作,我以為是最適當的。
  排印古書,要加標點,這又是一個問題。從一九三○年以來,所有的古書排印本,沒有標點錯誤的,恐怕一部也沒有。標點錯誤最多的是引號。古人著書,引用前人的話,往往但憑記憶,很少照原文抄錄。引文之下,往往接上自己的話。因此,引文經不起核對,下半個引號不容易落筆。我標點古書,特別是宋元明人的雜著,下半個引號常常不知應當放在哪裡。因此,我想建議,標點古書,只要斷句,而不用引號。
  文史哲方面的學術研究著作,必須附一個「引用書目」或「參考書目」,交代你的研究過程中涉獵到的範圍,對你自己的研究成果負責。外國學者的著作,都有這種附錄。而中國出版的學術研究專著,大多沒有這種目錄。這可以說是沒有養成這種優良傳統。
  最後,還得提出學術研究著作中的剽竊現象。一個態度嚴肅的學者,在他的著作中,一定會明確地提出他自己的新觀點,新理論。這種新觀點,新理論,必須是未經人道的。我看過幾種文史研究著作,作者很自負地提出了他的新觀點,但我知道他的觀點早已有人講過了。有一位歷史教授,在一次學術討論會上,發表了他對古史研究的一項新的成果。他自己的文章還沒有發表,他的研究成果已被一位青年學者寫入自己的書中,作為他的創獲了。那位歷史教授忿怒之餘,打印了幾十份控訴書,向史學界散發,表示抗議和檢舉,但無補於事。學術乃天下之公器,你能得出這個成果,難道我就不能得出這個成果嗎?科學技術,有發明獎,有專利權,惟獨文史哲都是紙上空文,新觀點,新理論,沒有保障,任何人都可以據為己有。這一類情況,近來不少,惟一的辦法,只有端正學術風氣,希望新一代的學者,重視自己的工作和名譽,不要掠人之美。
  外國文學的譯本,近年來也看過一二十本,不過看完的很少。因為一遇到該歎息的地方,就放下了。有很多譯本是集體翻譯的。一本二十萬字的小說或文藝理論,有多到六名譯者的。非但譯文語言水平有或大或小的差距,有幾本書中連譯名也沒有統一。有些譯文,上下文語氣不接,猜也猜不出來。不知是漏排了一二句呢,還是譯者因不懂而跳過。
  大多數譯本都不交代原書的書名和作者名的原文。譯者或編者大約以為讀者都不識外文,所以無此必要。其實這是介紹外國文學的一大缺點。如果讓讀者知原書的書名原文,就對讀者學習外國文學有幫助。其次是給圖書編目人員以方便,讓他可以在每一個譯本書名下注出原書名,使利用這個資料的研究工作者知道某一種外國作品已有多少譯本。
  書是社會文化教育工具,不要以為譯一本小說,目的僅僅是供應一本小說。這一意義,似乎出版社的編輯同志都沒有注意。
  《書林》和《讀書》是目前南北兩本關於書的刊物,它們的內容似乎都以書評為主,而且又似乎以好評為主,有些像是出版社的廣告刊物。《書林》編者敦促我寫稿,我既不想為任何佳著捧場,也不敢寫出糾謬正誤的文章,得罪了人。只好實事求是,談談我近來讀書的觀感。一口氣寫了三千字,爽爽快快的發洩了一下。這裡所談到的,有些是「做書」的技術問題,有些是出版事業的風紀問題,我虔誠希望著書的,譯書的,和「做書」的同志們,能採納我的芻蕘之議。
            一九九○年二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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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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