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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文嚼字


  語言文字有一個奇怪的現象。在社會安定的時候,它也是安定的,很少變動,但是在政治社會起了一個大變動的時候,它也立刻跟著來一次大變動。近百年來,我們的社會變動得很大,因而我們的語言文字的變動也特別大。鴉片戰爭以後,舶來了大批新名詞,它們使我們的散文乃至詩歌,改變了面貌,飲冰室文和人境廬詩是其典型的例子。五四運動以後,語體文代替了文言文,白話詩代替了舊詩,當時以為這一變動似乎是最大的了,但從今天看來,也還只是一種書面語文的改革,其影響還沒有波動到口頭語言。解放以來,語言文字的變動才是真大,非但今天的白話文已不是五四時代的白語文,連今天的口頭語也已不是五四時代的口頭語了。例如「坦白」,「靠攏」,「支援」,「聯繫」,「打通思想」,「克服困難」,「如所周知」,「做好準備」,這些都已經成為目前每個人的口頭語,現在講的時候不覺得它們有什麼了不起,但是仔細想一想,就可以發現這些詞語所代表的思想情況,在從前是很難適當地表達出來的。我最欣賞「坦白」這個詞語。這不知是誰的天才創造。他把一個狀詞用成動詞,像我們這些被舊的語文習慣拖住辮子的人,決不敢作這樣的嘗試。可是這個詞語幫我們解決了一個不小的困難。在這個詞語未誕生以前,我們常常用「招認」,「供認」,或「招供」,這些詞都像用在罪犯身上的,在非罪犯身上就不適當。或者用「承認」,意義似乎又輕淡了些。倘若用「懺悔」,又像是一個教友的口氣了。現在我們都用「坦白」,真是再合適也沒有了!
  有此新詞語,在最初出現的時候,意義似乎僅限於一方面,否定的或肯定的,但用到後來,似乎就泯滅了這一區別。例如「一貫」這個詞語,最初只用在否定的意義上。譬如說某人一貫的不重視勞動,或一貫的做小廣播,或一貫的與人民為敵。但是當我們有一天看到報上出現了一句「中國人民是一貫的愛好和平的」,這才覺得這個詞語的傾向性在改變了。再舉一個例子,「高度的」這一個狀詞,一向似乎專用在肯定的事物狀態上的,例如高度的愛國主義,高度的藝術性等等,但最近我又發現了一句:「當時殘酷的官吏高度的剝削人民」,於是我對這一個狀詞又得另眼相看了。
  「現場」這一個詞語,我看見過好幾次,總覺得有點古怪。這個詞語在從前很少人用得到,只有人民警察才常常用到它。這是指事故發生後的當場情況,例如室內發生了謀殺案,那麼在屍體未移動,室內一切器物未改變出事時的位置的時候,就叫做現場。可是這個詞語,現在卻變成「場地」的意義了。
  我在北京阜成門外看到過一塊大木牌,寫著「現場不准吸煙」,過去一看,才知是一個建築工地,寫著禁止工人吸煙的,那裡邊並沒有發生工傷事故。這一類的語文現象目前也存在著很多,也許是它們變得太左傾了,也許是我的接受性太右傾了。
  有一個新詞語,卻使我感到很為難。五四運動叫我們把「拙荊」,「賤內」,「內人」,「內子」,「老婆」,「家小」,「屋裡」以及「阿大的娘」一概廢棄,改用「太太」。現在大家都不說「太太」了,現在叫做「愛人」。這個名詞,不知怎的,我這張五十多歲的嘴巴裡,總是叫不出來。聽見七十多歲的人在把他的尊夫人叫作「愛人」,我真是衷心地佩服不已。我沒有勇氣用這個名詞,一半固然因為它似乎太青年性了,中年以上的人用起來有點「肉麻當有趣」,另外一半理由卻是以為它的意義不夠明確。從邏輯上來看,「愛人」不一定是「妻」,儘管你可以說,在社會主義社會裡,每個男子除了「妻」以外不再有「愛人」。但是我們如果向一位國際友人介紹自己的妻子,說這是「我的愛人」,他一定會懷疑,或者竟要偷偷地打聽一下,這位女客到底是他的妻子還是他的外室?或者他會詫異,怎麼中國人竟把他的外婦公然介紹給人家,這倒是社交上少有的事。
  年輕人不會對這個名詞感到尷尬。「愛人」可以是妻子,也可以是未婚妻,也可以是「女朋友」。如果一個二十七八歲的青年稱他的妻子為「太太」,確是反而有點少年老成。
  我個人雖然不很贊成,也不習慣「愛人」這個名詞,但也不抹殺它的好處。它的好處是男女雙方都可以使用。五四運動雖然把「太太」這個名詞普遍化和平民化,但它只解決了一個問題的片面。妻子稱丈夫沒有變成「老爺」。而「先生」這個名詞似乎又不受女界的歡迎,很少採用。因而一方面雖然叫她為「太太」,另一方面卻依然是「他」或「阿大的爺」。「愛人」這一名詞既然雙方都可用得,這就可見解放以後祖國語言的改革,確是照顧到全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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