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閒話重陽


  今天是陰曆九月九日,也就是重陽佳節。從漢代以來,清明上已一向是人民春季郊遊的節日,重陽是人民秋季郊遊的節日。我們今天還保留著清明郊遊的習俗,但重陽這一個秋遊的節日卻非常冷落了,這或許是由於清明節正當春假期間,而重陽節卻不放假的緣故。但另外或許還有別的理由。
  續齊諧記裡有一個故事:「汝南桓景隨費長房遊學累年,長房因語景曰,九月九日,汝家當有災厄,宜急去,閤家人各作絳囊,盛茱萸以系臂,登高飲菊酒,禍乃可消。景如其言,舉家登山。夕還,見雞犬牛羊,一時暴死。長房聞之曰,此可以代之矣。今世人九日登高飲酒,婦人帶茱萸囊,因此也。」這是用神話故事來解釋一種民俗的起源,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是它利用迷信來把這種風俗維持到很長一個時期,壞處是當人民不再迷信的時候,這種風俗也就跟著衰歇了。
  登高,飲菊花酒,帶茱萸囊,大概是漢魏六朝時代人民在重陽節郊遊時的主要項目。吃重陽糕這一件事,恐怕是起於唐代的。至於持螯賞菊,開宴吟詩,那是唐宋以後少數人的「雅事」,而不是人民大眾的娛樂了。
  記得小時候,每逢重陽節,市上總有得賣重陽糕。這重陽糕雖然據古書上的記載,有各種非常考究的做法,但在我們小城市裡所能吃到的實在只是普通的糯米白糖糕。加上豬油和洗沙的,已經是最名貴的了。我固然愛吃糕,但尤其喜愛的卻是糕上插的旗。重陽糕與平時賣的糕本來沒有什麼不同,唯一的特點就是重陽糕上有旗。這些三角形的鏤花彩紙旗,曾經是我幼小時候的恩物,玩過中秋節斗香上的彩旗之後,就巴望著玩重陽旗了。
  過了玩彩旗的年齡,我才理解到重陽節的娛樂主要是登高。在我們小城裡,最高的地方是一座古塔,因而我曾有過三四年,每逢重陽節總得邀幾個同學一起去爬塔,看看城郊景色,確是比玩紙旗有意義得多。不過城裡的人對登高這件事似乎並沒有興趣,大家儘管都知道重陽是登高佳節,可是真正來實行登高的,卻只有我們這幾個好事的中學生,因而我們總不免感到一些寂寞。
  及至讀到唐詩,才知道重陽節日還有一個重要的項目,叫做插茱萸。王維詩曰:「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這首詩現在初中一年級學生都能讀到了,但我卻在十七八歲時才讀到。茱萸是哪一種花木,我到今天也還不知道。現在文學課本上的注,也只說是「一種植物」,沒說明到底是哪一種植物,也沒有說明這種植物怎樣插法。我當年讀這一首詩時,有一個很天真的體會,以為茱萸是一種草本或木本的植物,每逢重陽節,家家都仿清明植樹之例,每人該種一株。王維因為自己在異鄉作客,因而想到家裡今年少一個人種茱萸了。這種想法,不是毫無根據,可以說是從這句詩的文字上直覺得來的。即如現在初中文學課本上的註釋,也還把這兩句詩解作:「今天我在遠處想到你們在登高,個個應景插茱萸……」底下又註釋道:「古代習俗,九月九日要登高,要插茱萸,據說插茱萸能避災疫。」關於茱萸怎樣插法,也沒有說明白,恐怕有不少中學生會像我一樣,把它想像做清明植樹,重陽植茱萸呢。
  根據續齊諧記所說,桓景一家人的手臂上都掛一個紅綢袋,袋裡裝滿了茱萸。可是到了齊梁時候,似乎只是婦人才佩這種茱萸囊,而不是人人都得掛了。到了唐代,這風俗似乎又恢復到東漢時代的辦法,一家人都和茱萸發生關係,不過不是手臂上掛茱萸袋,而是插茱萸了。到底插在什麼地方呢?查李白詩曰:「九日茱萸熟,插鬢傷早白。」朱熹詞曰:「況有紫萸黃菊,堪插滿頭歸。」原來是插在鬢邊或頭上。這樣才明白了王維的詩,同時也明白了唐代的風俗。到了重陽節日,每人頭上都得插戴些茱萸,並不是集體植樹之意也。
  不過疑問還有。到底這插戴的茱萸是花呢,是葉呢,還是果實,在唐宋人的詩詞中還看不出來。查圖經本草云:「吳茱萸今處處有之。江浙蜀漢尤多。木高丈餘,皮色青綠,似椿而闊厚,三月開花,紅紫色,七月八月結實,似椒子,嫩時微黃,至成熟則深紫。」又風土記曰:「俗尚九月九日,謂之上九,茱萸到此日成熟,氣烈色赤,爭折其房以插頭。」這樣看來,插頭的原來是茱萸子,或者說是球果,決不可能是花也。遺憾的是,唐宋人既說這種植物是「處處有之,江浙蜀漢尤多」,而我卻至今還不認得,真該為「儒者所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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