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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年」


  編者囑咐我給他寫一點新年雜感。按理說,新年雜感必須要在新年裡才寫得出來,此刻還是年尾,實在無法預支我的感想。但是編者偏要我在年尾交卷,讓他有趕出新年特輯的餘裕,沒法子,只好把我想像得到的新年感想送給他了。
  去年過陰曆年時,曾經替一個半月刊寫過一篇「過年」,其中引了宋時行持和尚的過年頌,曰:「大樹大皮裹,小樹小皮纏,庭前紫荊樹,無皮也過年。」我真的極喜歡這個偈語。有生以來四十餘年,可謂既無大皮,亦無小皮,然而無皮也照樣過了年。其實並不是過了年,乃是彷彿無年可過耳。無年可過,謂之為過了固可,謂之為未過,亦未嘗不可。
  這些話,在從前太平盛世,也許可以說是帶些禪味。但這幾年,尤其是今年,恐怕也正是人同此心,不讓和尚獨拈妙諦耳。試問過年者,今年可有多少年味?大皮小皮,裹纏得愈厚愈緊,年味也就愈隔愈遠。或在江亞輪中,或在霸王機上;或飲恨於華盛之頓,或匿跡於中山之縣;此皆心欲過而無年之流也。倒不如鄙人之類的無皮者,雖然人家看來,滿身疙瘩,一摸精光;雖然寒凍不堪,其實卻是赤條條地毫無牽掛,此則縱使有年而無過意之流也。照目下情形看來,大千世界,南瞻部洲,畢竟是無皮者多,有皮者少。只要少者愈少,乃至於無,彼時人人無皮,永無皮相,天下便可大同,不必高瞻遠矚了。
  現在所想像不出者,乃是這些無皮之流,不知究有幾多定慧?萬一他們照照鏡子,在燈紅酒綠之中,居然自慚形穢起來,凡心一染,先纏小皮,後裹大皮,好好一株紫荊樹,變做了千年老棕櫚,那時這一角世界,依然還在太上老君掌心裡,這年頭就非拚命去過不可了。
  但我個人的無皮到底,是可以自信的了。所以有年亦好,無年亦好;過亦好,不過亦好。新年舊年,一而二,二而一。舊的固然舊了,新的亦恐怕不久就舊。如果必欲寄希望於湯盤之日新,精神亦太覺勞苦。堯民擊壤歌之所以為大中國老百姓之最佳哲學,豈非由於此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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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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