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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文言文


  「文學」第三卷第二號,「文學論壇」欄內有署名「惠」者作「對於所謂『文言復興運動』的估價」一文。其中有一段牽涉到我的地方,茲抄錄於次:
  因此,像汪懋祖先生那樣的「吉訶德先生式」的行動,實在不能給它太高的估價。值得嚴重注意的,倒是另一方面有些並不反對白話的人有意無意地在幫文言(封建思想)的忙。第一,「文學遺產」的名詞輸入以後,施蟄存先生曾經勸青年讀《莊子》和《文選》,「利用前時代的遺產」。……
  從這寥寥的,但是非常刻毒的數語中,我計算出了作者許多不瞭解我(或者是故意「歪曲」一下)的概念。我自有生以來三十年,除幼稚無知的時代以外,自信思想及言行都是一貫的。我歡迎認識並瞭解我的思想及言行的人的公允的批判(善意惡意倒不在乎),但是我痛恨一些「有意無意地」曲解我的思想及言行,而陷我於預設的阱中,以圖「請君入甕」之快的文藝界的鬼蜮!
  署名「惠」君的這段文章,就顯然是這種鬼蜮伎倆了。我不想給自己誇張,也不敢給自己文飾,我在這裡自述我的見解,以證明「惠」君之施之於我者乃是一種超乎可恨以上的鬼蜮式的評斷。
  第一,我要說明,我在去年應大晚報之徵求而填的一枚卡片,是註明了希望·研·究·文·學·的·青·年讀一讀《莊子》與《文選》這兩部書的。後來我這個意思不幸而引起了一場大筆戰,在攻擊我的許多文章中,大約可分為兩種:一、說我是在勸青年讀古書,即提倡文言文;二、說我的見解不行,研究文學不必看古書,尤其是《莊子》與《文選》這兩部書。在這兩類敵人中間,我當然認為第一類是一些故意曲解我的意思的鬼蜮,而第二類是值得尊敬的。
  現在,汪懋祖君主張中小學應讀文言,這種荒謬的見解,我當然也是不表同意的,然而「惠」君卻輕輕地把我與汪懋祖君一比較,斷定我的罪狀比汪懋祖君更大,而是「值得嚴重注意的」。這種見解,究竟依據於何種概念呢?難道我「希望研究文學的青年讀一遍《莊子》與《文選》」,其影響竟比「主張全國中小學生讀文言書」更大更惡嗎?
  第二,據「惠」君的文章看起來,似乎我的希望文學青年讀《莊子》與《文選》乃是一種「投機」行為,以為我就趁此機會標榜《莊子》與《文選》是我們的「文學的遺產」了。這個見解是使我不禁苦笑的。以前曾經有過許多關於這所謂「文學的遺產」的討論,朋友們來問我的意見,我終是沉默著,不敢作聲,因為我曉得我即使有一種自信,但是人家一定都要痛斥之的。在文藝上,我一向是個孤獨的人,我何敢多攖眾怒?然而現在卻不得不在這裡向「惠」君說明我對於這所謂「文學的遺產」的意見了。
  我根本不承認「文學的遺產」這個名詞!
  所謂「文學的遺產」這個奇特的名詞,原是從蘇俄來的。正如他們的文藝理論(或曰政策)一樣,蘇俄對舊時代文學的態度是常常在變動的。當十月革命初成功以後,一切都需要是屬於新興階級的,於是舊時代的一切文學都被擯棄了,「反革命的」,「資產階級的」,「封建思想的」,諸如此類的罪名都整堆地拋上一切舊時代文學作品及作家身上去。及至五年計劃,逐漸成功,革命時代的狂氣逐漸消散,無產階級逐漸沾染了資產階級的「餘毒」,再回頭來讀讀舊時代的文學作品,才知道它們也並不是完全沒有意思的東西。於是,為了文飾以前的愚蠢的謬誤起見,巧妙地想出了「文學的遺產」這個名詞來作為承認舊時代文學的「理論的根據」。關係這種情形,我們可以拿蘇俄對於莎士比亞的態度來做例。蘇俄最初是「打倒莎士比亞」,後來是「改編莎士比亞」,現在呢,不是要在戲劇季中「排演原本莎士比亞」了嗎?(而且還要梅蘭芳去演「貴妃醉酒」呢!)這種以政治方策運用之於文學的醜態,豈不令人齒冷!
  而現在居然有人稱我們自己的上代的文學為「文學的遺產」了。中國的文學,是整個的中國文學,它並沒有死去過,何來「遺產」?我們既然知道了斷代文學史的錯誤,難道還要蹈入一個新的錯誤中去嗎?所以,倘若我們說文言文已經死了,我們以文言文中的一小部分辭藻用新的方法來引用在新文學中,稱它為「文言文的遺產」,這倒是很可承認的。至於《莊子》與《文選》,雖然並不是屬於我們這時代中的產物,但它也正如我們現在創造著的文學作品一樣,是整個中國文學中的一部分。何謂「遺產」?
  既然申明了我對於這所謂「文學的遺產」的見解,想「惠」君必然可以明白我之希望文學青年看《莊子》與《文選》並不是為了要標榜「我們的文學的遺產」了。(我所知道的「文學的遺產」,應當是「literaryremains」的譯語。而不是這所謂「liter-aryheritage」的譯語。譬如最近發現的屠格涅夫生前未曾發表的散文小詩,就是屠格涅夫的「文學的遺產」,這意義就等於「遺作」,「遺著」之類。)
  第三,「惠」君在「利用前時代的遺產」這一句上用了一個引號。這顯然指明是引用我的語句了。然而我從來沒有在任何一篇文章中寫過這樣一句話。只有在說明我們從事於文學者何以應當看些上代的文學書的時候,曾經說過一句「每一個人都有所借助於上代的文學」。我說「借助」,意義也許很含糊,然而已經可以表明我並不是主張完全摹仿古文學,或因襲古文學。我想請並世諸作家自己反省一下,在他現在所著的文學作品中,能說完全沒有上代文學的影響或遺跡嗎?無論在思想,辭華,及技巧各方面?「惠」君說「利用上代文學的遺產」,我應當申辯這不是我的話,我根本不懂得如何去「利用」。
  最後,「惠」君在「文言」兩字底下,用一個括弧加了一個註解:(封建思想)。這意義雖然與我無涉,然而不妨在此順便糾正一下。我們在「惠」的大著中,還讀到了這樣一句:「文言和白話之爭,不是一個簡單的文字問題,而是思想問題;在反對文言運動的時候,應該同時抨擊那些穿了白話衣服的封建文藝。」從這兩方面參看攏來,似乎「惠」君的意思是說:凡文言皆即封建思想,故「幫」文言即「幫」封建思想。而白話中間則也有封建思想。這就自己露出了一個大矛盾,一個邏輯上的大錯誤,誰個賢明的讀者願意替「惠」君辯護一下嗎?
  「惠」君還以為我之勸文學青年讀《莊子》與《文選》,乃是「有意無意地在幫文言的忙」。這裡,一個副詞「有意無意地」,一個動詞「幫」,都非常可以玩味。我要在這裡鄭重地告訴「惠」君!我並沒有「有意無意地幫」過什麼。勸文學青年看《莊子》與《文選》,雖然並不一定是對的,但我的確是「有意地勸」的。惟有「惠」君對於我的曲解,乃真有點像是「有意無意地」的了。至於「幫」這個字的含義,我也不十分明白。「幫文言」,「幫白話」,這些似乎都是非常滑稽的說法。不過從「惠」君的文義中求之,我想現在一些擁護白話文學的作家,有時也未免要寫一二封文言文的信,似乎也該同我一樣地被責為「有意無意地在幫文言的忙」了。即如「惠」君自己,我想平時一定也頗有一些文言的手跡流傳在人間罷,倘若有人說這是比勸讀文言書更「強調」地在「幫文言的忙」,「惠」君又將何辭自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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