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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酸情人


棉棉

  我睡在粉碎裡
  死去的就是你的美麗
  這扇靈魂的窗戶
  變化得如此認真
  再也不會回來
  再也不會回來
  這是誰說的

1、永不回頭

  下雨的時候常會想起玲子。玲子對我說過有一首詩裡寫著:春天總是要下雨,那是大地和天空在做愛。對此我們都曾迷惑。那時我們常常會被一些小問題糾纏,例如病菌,例如恐高症,例如「愛情是抽第三根煙時的想像」。玲子是我高中時的同桌,她長得像一張白紙,她的蒼白是一種狀態,一種出神的狀態。
  我記得很清楚,那時我是個愛吃巧克力的女孩,看起來就像個檸檬黃色的小太陽。
  高二第一學期開學不久,玲子的頭髮開始變得這裡短一截那裡多一塊的,她的臉上經常會有被指甲抓傷的痕跡。她本來是個極安靜的女孩,那個時侯她的安靜變成了古怪。在我的一再追問下,玲子告訴我她可以確定班上有個男生在注意她,並且目光「熾熱」。我記得她當時對我用了「熾熱」這個詞。她說他熾熱的目光沒完沒了地圍繞著她,這讓她滿腦子私心雜念。她說她是決不可以為讀書以外事分心的。玲子認為他看她是因為她漂亮,玲子認為自己很漂亮,玲子認為自己的漂亮是一種障礙,她為此羞恥。所以玲子開始把自己搞得很難看。她以為這樣事情就可以朝好的方向發展。她認定她醜了就不會有人再看她了,沒有人看她了,她就可以好好唸書了。玲子說她是必須要好好唸書的。
  在那整整一個學期裡,玲子千奇百怪地變換著她的樣子。很多同學為此費解,並且不再接近她。
  我並不覺著玲子有多漂亮,我理解她,但我不知道怎麼幫她。她是那種平面的、靜止的,刀槍不入的。
  有一天,玲子沒來上學。那個位子從此就一直空在那裡。聽說她有暴力傾向,她的父母把她綁去了精神病醫院。玲子瘋了。我開始拚命吃巧克力。我一緊張就需要巧克力的毛病從那時起一直延續到十一年後的今天,我因此有了嚴重的血糖問題。
  那時我曾偷偷跑去精神病院看她,我穿著紅色的滑雪衣在星期六的下午鑽進醫院的鐵絲網。我想其實我是可以從大門進去的。我在冬天給玲子帶去她最愛吃的娃娃雪羔,香草橄欖和杏話梅。我不停地吃著巧克力,她吃著娃娃雪糕和香草橄欖。病房的其它病人都是大人。基本上都是我在說話,不管我說什麼,只要一個話題結束玲子就會笑,那是真正的銀鈴般的笑聲。
  玲子是說過些什麼的,玲子不斷重複「在醫院裡吃藥人吃得這麼胖人吃得這麼胖。」
  後來聽說玲子出院了,她的家長請求老師通知大家誰也不准去看望她。
  一個雨天的下午玲子的死訊傳到學校。據說有一個男生在某個下午乘她父母不在拿著一束鮮花去看她。那個時候上海是很少有人買鮮花的。當天夜裡,玲子在自家的洗手間切腕自殺。據說她是站著死的。
  這一駭人聽聞的事件使我迅速地滑入「問題少女」的泥潭。奇怪的日子到來了,我的聲音由於激動而變得越來越沙啞,我殘酷的青春由此開始。玲子那特有的銀鈴般的笑聲從那個冬天起就一直飄蕩在我身後,它逼我走入無邊無際的黑暗,永不回頭。

2、那個送花的男生

  奇異果在十年後突然出現在我面前,他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學。我常來的這家酒吧的調酒師是他的好朋友,奇異果聽他說起我,所以這天他特意在那裡等我的。
  奇異果現在是一名出色的造型師。有些人彼此期待而又彼此懼怕,他們很容易在人群中相互辨認出來。我和奇異果就是這一類。
  我們有時會做愛。我們做愛的方式每次都一樣。他用嘴唇給我高潮,然後我需要背對著鏡子跪在床上,擺直我的大腿,扭動我的腰,手臂自然搭下,他看著鏡子裡我的背影自慰。我看著他自慰時的樣子,他到達高潮時的聲音不是來自他的身體,而是來自他的夢境。夜晚的顏色總是讓我透不過氣來,我吻了他,我們就很近了;我們知道了對方高潮時的樣子,我們就佔有了對方的秘密。然後我們一起走進浴室,有時我會在浴室裡求他,求他用平常的方式,我會哭,然而他總是可以發現我在裝哭。
  有一次作完愛他突然說你知道嗎我就是給那小女孩送花的男生。
  當時他背對著我,我吃不準他是想談點什麼還是只想到此為止,我很緊張。我說是嘛!這事對你有影響嗎?他沒作聲。後來我們各自點了支煙。再後來電話就響了。我看著窗外的夜上海,我感覺到了玲子的信息。
  他接完電話我說記得那時我坐在教室裡總是不停地猜誰是那個給玲子送花的男生?他現在在想些什麼呢?我一個一個猜過來。那時我突然覺著除了吃進嘴裡的東西以外,沒有一樣東西是可靠的。我長時間地穿著那件紅色的滑雪衣,它現在仍掛在我睡房的衣架上。我愛這件衣服,儘管我所有的男人都認為我有點可笑,我愛它是因為它是我個人意志和自由的象徵。
  奇異果說那時我沒想什麼,我突然相信她真的是個精神病患者,她有病,她的病和我無關。
  奇異果說完這句話就轉了話題。我覺著他挺殘忍的,這麼多年我可沒想到過事情會是這樣的,他這樣說話我真的有點不高興了。

3、突發奇想

  奇異果突發奇想,他要找一個專業的攝影師拍我們做愛的過程。他說他要通過這盤帶子尋找出具有這個時代特徵的、真正動人的造型,其中包括面部的、肢體的。我覺著這麼隱私的事完全可以自拍,但奇異果說他確實需要一名專業攝影師,他在研究色彩與色彩本身及光線的微妙關係。
  我想來想去也無法拒絕他。我突然覺著我似乎在等著自己愛上他,我也許一直是因為這點而遷就他。想到這點,一種甜甜的情緒蕩漾開來,那根脆弱的神經開始痙攣,我的心不再那麼空空蕩蕩。
  我的條件是必須由我來指定攝影師。我找到了蘋果。我告訴他奇異果從國外回來了。我告訴他奇異果現在的情況以及我和他的關係。我說得很仔細,蘋果很激動。
  蘋果也是我們的同班同學,我十七歲時愛過他,後來我知道他是同性戀者。我們一直斷斷續續有聯繫,每一次短暫的相聚都是在他美麗的廚房一起研究食譜。他現在是一名觀念藝術家,他以拍攝各種錄像帶作品在海內外迅速竄紅。
  我覺著讓蘋果來拍是最合適的。因為他是奇異果要的那種專業攝影師;因為他是同性戀,我不會有太大的障礙;因為他和我有十幾年的感情基礎,我相信他會保密;因為他有點乖僻和瘋狂,我想知道他的鏡頭會怎麼走。
  拍攝時間就要臨近,奇異果頻頻向我約會。以前我們見面會有說不完的話,而做愛只是一個部分。但最近我們的談話減少了。他加重了他的力度,放慢了他的速度,我的身體完全在他控制之中。
  而他自己似乎會有失控的表現,比如有一次他看著鏡子裡的我哭了,比如有一次他把頭埋在我的胸前,他說我愛你,不要離開我。我體會著難以形容的不安和幸福,並且開始迷茫。

5、我和男人的關係

  男人總是會在最興奮的那一刻對我說我愛你。我不知道別的女人碰到的情況是怎麼樣的,總之除了奇異果以外我聽到男人說「我愛你」都是在射精的時候。我因此覺著自己挺不幸的。有時心裡會有一種冷冷的感覺。是我自己的這種感覺在傷害我。我相信他們在說這句話的那一刻是絕對真心的,但這話對我來說挺沒勁的。
  也許男人在說「我愛你」時心存無數種理由,他們怎麼都沒有錯。誰是毒藥?誰是珍寶?誰是狗屎?有人偷。有人租。有人搶。有人想把安全留到明天。「情人」這個詞語也許是我永不枯竭的興奮的源泉,然而在那些硝煙四起的戰鬥中,我已徹底地喪失了判斷上的自信心。
  沒有男人的時候我的身體是凍的,我是這樣的一種女人。但適合自己的男人很難找,我喜歡等男人來追我。隨著時光在飛逝,這種可能性似乎越來越小。所以我能怎麼辦呢?
  戀愛可以喚回生活所有的無情,我們必須戀愛。我目前的狀況是:生活把我越搞越笨,我是個笨女人,我笨得就要崩潰。我遷就奇異果是因為我想把所有的亂七八糟交給他,或者搞得更亂,我想藉此找出一個可以控制這一切的男人。因為我不放心我自己,所以才想把自己托付給這種男人。現在唯一吸引我的就是這種男人。我渴望這種可以釋放我弱點的愛情。我不知道奇異果算不算這種我要的男人,我不確定。他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我也搞不清楚。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我們不是在性交。有這點我覺著已經不錯了。我不瞭解自己,所以甘心受控,甘心作他的影子。我總是遷就奇異果,這正是我想讓他做的。我是個迷失了的人,我需要被牽引。我對自己說有些事不需要去搞清楚,因為我總是會搞錯。
  每次我們在一起都會喝酒,聽音樂,聊天,或者看電影,跳舞,然後上床,這種感覺真的不錯。其實我更喜歡通俗一點的做愛方式,但我願意跟著他的想法走(這個男人有這種力量),要知道彼此間正常的問侯是如此令人低落。
  有一天我意亂情迷,我跪在奇異果面前說今天晚上陪我吧!你再也找不到我這麼好的情人了。
  酒的作用是上下的,化學的作用是左右的,音樂是上下左右的,男人是上下左右從裡到外的,而我總是迷失在此。
  我的情緒就像我喜歡的男人的頭髮。情緒是」我的愛」的一部分,我總是搞啊搞啊搞啊,這就像我有時會喜歡那種暈到極點的狗屎式的音樂,那種音樂讓我緊張,我一緊張就興奮。青春還在繼續,命運沒有原諒我。我金色的青春和我的緊張如影相隨。我和我喜歡的男人的頭髮如影相隨。我注定無法停止吃巧克力,被我吃下去的巧克力永垂不朽。

6、第一次聚會

  拍攝前我們三個的第一次見面是在MOTI咖啡,咖啡館的樓梯口寫著:如果我不在家,我就在咖啡館,或者在去咖啡館的路上。
  我們三個坐在一起談論著彼此的工作。
  我說我想找到一種離身體最近的寫作方法。
  這話剛說完我就覺著我們三個這樣很傻。
  我提議離開。後來我們一起去吃湖南菜,我們開始說色情笑話,亂笑一通後蘋果說感覺不對。我說怎麼啦?奇異果說不是嚇你的今天就是感覺不對。我開始厭煩。我說好吧下次再找時間重聚,今天就到此為止。但蘋果提議去97俱樂部,在那兒我們碰到了各自的熟人。那天的音樂不錯,我們三個全喝多了。
  說再見的時候,我們三個各自上了各自的車。
  那晚奇異果和蘋果的電話交叉而來。

7、奇異果

  我拿著墨水瓶無數次地呆立在昏暗的教學樓過道上,我無數次地幻想我把它砸向了某人的頭上。這想法讓我看起來像個小混蛋。有一次在我即將把它扔向我敬愛的老師的那一刻,我突然尿褲子了。這個秘密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因為我現在覺著這沒什麼。那時我常幻想自己受了傷,被欺負,幻想我被一個很凶悍的男人虐待,這幻想像一種化學物質給我帶來溫存。我覺著自己需要保護,朦朧中有一個影子,他有一些具體的特徵,這個影子過來保護我。我被侵害,我被拯救,我很爽。那小女孩的死把我這一生都給一錘定音了,其實我這一輩子是被她給嚇著了你明白嗎?我的第一次是和一個男人。愛?我不懂得愛的。我只知道我從來都是我自己,我永遠為了一個瞬間的答案而活著,生活就是一個又一個的開始,而不是一個又一個的結束,所以生活是美的。但我從未擁有過完美的一天。有一次我見到了那小女孩。我昏了,不能呼吸,打通了求助電話卻說不了話,口水流得滿身都是,很多的顏色,很多的圖案,我聽見很多鬼魂的聲音,我的屁眼和心臟在打架。我看見她了,真的,她美極了!悲痛欲絕,茫然無措,毫不知情,一點不害怕,沒有破綻,那是最美的。我的手指被咬爛了。也許這是恐懼,但我把這種感受命名為愛,恐懼和愛沒有分界,口水和血沒有分界。那以後我開始啟程,所有的毒品都不及我的想像力。我開始學習我現在的專業。女人們最美的年華在我這裡,我把女人們的臉孔當成畫板,我控制著她們的美麗。我回國是因為我眷戀。我對你到底是什麼感覺?美麗的女人在我這裡幹著美麗的事,你暴烈的天真帶著一種安慰的力量令我暈旋。我想我可以這麼說。真的,這是我對你的感覺,這是那種叫作「命運」的東西。

8、我

  我今天知道你是個瘋子。血和口水加在一起就是愛?你是個瘋子,但是我愛你。為了溫柔的憐憫,我們做愛吧!愛就是我無法克制地對你調動我所有的眼神、動作、氣味,讓你永遠記住我,並且帶給我癲狂,你給了我,我就為我們兩個感動。我相信我的身體,我最相信我自己的身體,無限真理隱藏在我的身體裡。我需要活在感動之中。青春的眼睛看著任何一個傻瓜,青春並不需要瞭解。把我們的生命變成幾種速度,這是青春最愛干的。我們是一樣的寶貝。那些噩夢、被蹂躪、引起幻覺的瘋狂!而我們的善良是身體的善良,我們的速度是身體的速度。我們在一起時就好像擁有了完美身體,完美的自己,不是嗎?這就是那種叫作「命運」的東西。

9、蘋果

  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他。那時高年級的男生欺負我,這其實不是欺負,這是一種強暴。住宿學生之間的事你是不會瞭解的。如果我不聽話,晚上睡覺床上就會出現一排圖釘,或者半夜醒來突然發現腳趾上夾著根燃著的煙。每次都是在廁所。我想我對男人的身體產生激情可能就是從那時開始的,但這並不意味著我當時是喜歡他們那樣幹的,這點你一定得明白。我沒想到生活原來是可怕的事一樁接著一樁,什麼時候才是頭呢?我決定不唸書了,爸爸媽媽從鄉下趕來,他們怎麼都不明白這個孩子到底是怎麼了,為什麼就是不想唸書了呢?這麼好的學校!我什麼也不能說,我想這種事是不可以說的。那個時候我開始明白每個人都會有一些秘密。不過現在我可以把這些事告訴你,因為今天我可以為自己驕傲,這些記憶已經不可能再傷害到我了,我挺過來了,我努力不讓自己破碎。後來爸爸為我在學校附近找了那個房子,不住宿了他們還是會來搞我。後來他就出現在這個故事裡。他說了什麼我沒聽清楚,很堅決的表情,他們走了。他們走了之後他說如果他們不聽話,他會一個一個作掉他們。他想好了一個局,讓我們班所有的男生和他們打架,並且絕對會把我這事給蓋起來卻又收拾了他們。那個時候每個班上的男生中都會有一兩個權威,他其實並不屬於其中的,他是硬上的。他能這樣幫我,我覺著是因為老天在吝惜我,真的,這麼多年我一直認為他是老天給我的「愛的禮物」。後來他媽媽罵他,罵他和我在一起把功課給耽誤了,那個黃昏我在他家門口站了一個多小時,我第一次覺著自己是那麼重要,我可以令一個人成績下降,我感動得哭了。

10、我

  今天全瘋了,為什麼都說以前的事?我做夢都沒想到會有那樣的事,多謝你當時沒有告訴我,我接受不了的,我現在也接受不了,這是怎麼了?我曾天天出現在你那間破房子裡,因為我退學了,我再也不想唸書了。我經常在晚上穿著那件紅色的滑雪衣來看你,為你帶去從家裡偷的好吃的,一個一個小塑料飯盒。我喜歡你,因為你漂亮,我從小就喜歡漂亮的男孩子。你有一雙大手,你的眼睛象巧克力,你的厚嘴唇那時總是紅紅的,你的小屁股像個蘋果。我們在一起都聊些什麼現在一點記不得了。我每天興奮得要命,心裡慌慌的。媽媽以為我交男朋友了。有一天你吻了我,我回家告訴我媽,我說媽媽並不是因為我太年輕才去嘗試,我們很近,真的我們很要好,媽媽這是不是愛呢?我媽把我叫到廁所,她教我各種避孕的方法,後來我才知道她那時說的全是反的,我媽和我一樣暈。她那時對我是沒辦法了,她把我的情況盡量想得很嚴重。後來你考進大學了,我穿著粉紅色的塑料涼鞋去送你,火車開走的時候我想你再也不會回來。我經常給你打電報,我喜歡電報的速度和直白,那是我最初的寫作。後來郵局的人都認識我了,一百多個字才算我一塊八毛錢。後來你回來了,當你告訴我你是個絕對的同性戀時我打了你一個耳光,在與男人有關的問題上,我從此就有了打男人耳光的壞習慣。這是一種病,通常都是在封閉的、有地毯的、有空調的、沒有音樂的房間裡我會對不陪伴我的男人犯這樣的毛病,雖然總共才幾次,但我一直很後悔,我覺著自己很失敗。

11、奇異果

  我很偶然地撞到了他的事裡面。廁所的味道,曖昧的味道,恐怖的味道。其實我也害怕,威協是來自各方面的。那時我們總會問自己為什麼是這樣的?好像誰不去欺負他,誰就不夠酷似的。這有點莫名其妙,我想我得幫他。那小女孩讓我的靈魂已飛走,到今天為止你是唯一知道這件事的人。那時我逼迫自己必須具備一種刀的氣質,這是一個機會。是的他很感激我,但是威脅從來沒有散去,把燈關上它便到來,我們從那種氣味裡來,那種氣味成為我們共同的秘密。這很慘痛,也很迷人。他喜歡和我在一起。他常和我一起走在冬天的街道上,他說冬天走在馬路上會有一種興奮的感覺。記得我們常走的那條大街的拐角處有一個小花店,黃昏時分,裡面總會亮起一盞小燈,燈火鬼光,閃閃爍爍,神秘溫情,剛到美國的那一年裡我整天想念那條大街。

12、我

  十七歲到二十八歲之間是可以忘記很多事的。今天這是怎麼了?月亮都在懷舊。全世界都是詩人。明天有一個月餅聚會。今晚我本來是應該在家裡選衣服,試衣服的。月餅聚會五朵金花聚會金枝玉葉聚會。每一次聚會都是差不多同樣的一批人,可我每次都要精心為自己挑選衣服、飾物以及化妝色調,我要求自己是香噴噴的、有很多秘密的,我不知道為什麼非得這樣,我想我是情不自禁的。我需要把自己溶入其中,我需要用這種方法來忘記我的過去,而且我知道其實這不可能。我要睡了,為了確保我明晚在聚會上出現時沒有黑眼圈,我現在必須睡了。明天你來替我化妝和選衣服吧,因為我今天選不清楚了,你們把我搞得亂七八糟的了。

13、情書

  天天想你天天問自己,原來習慣是那麼難改,我的小甜心再也不甜,你為什麼獨自徘徊,難道不怕大海就要起風浪,假如流水能回頭,請你帶我走,假如流水換成我,也要淚兒流,假如我是清流水,我也不回頭,時光不停地流,一去不回來,樹上美麗的花開得那麼可愛,花兒謝花兒開,誰能明白,我是星你是雲,是愛情不夠深,還是沒緣份,你要接受今天身邊的一切,你愛我,我愛你,別問愛從哪裡來,風從哪裡來,愛就像一首歌一幅畫,希望你不要把我忘記,風兒走來問我,什麼叫作寂寞,我的年記還小,哪裡懂得寂寞,雲兒也來問我,戀愛是否快樂,我還不解風情,怎知是否快樂。
  這麼多年來奇異果經常在睡臨前寫下一小段這樣的文字,每一次的內容都差不多,甚至重複。
  然後他會吃減肥藥,吃完減肥藥就去關燈。
  天「啪」地一下破了,月亮的碎片撞落在窗前,奇異果的睫毛顫動著。他認為在關燈的那一剎那,以及在關燈之後、閉上眼睛沒睡著之前想的事,是他一生都無法解決的事。無論他會想什麼,他認定都是他無法解決的人生大問題。

14、浴缸

  早晨的陽光很甜,像香草冰淇淋鬆鬆地抹在天上,它不刺眼,但蘋果看不到,因為此刻他在睡覺。他在下午的時候起床,然後想像這一天早上太陽的形狀,這麼他就有了一種起床的感覺。這是他一天的開始。
  他總是在起床後無所適從,他可能會先刷牙,也可能會先吸煙,或者先聽一段音樂,他每次醒來時聽的音樂都一樣,小提琴,帕格尼尼。他也可能在被子裡扭動一陣他的身體,然後隨便打電話給任何一個人,聽聽別人向他問好。
  這一天的開始他無法看清眼前的一切,他需要隱型眼鏡,他認為灰色的隱型眼睛可以讓他的眼睛看起來很美。但每次他都會不戴眼鏡站在浴室的鏡子前,他常想別人看到的他和他自己看到的他是否是一樣的?畢竟別人的眼睛不是他的眼睛,而他的眼睛不通過鏡子和隱型眼鏡則看不到自己。
  他會花很長的時間待在浴缸裡,每天如此。
  他看著溫熱的水像一件透明的糖衣靜靜的把他裹起來,他躺在水裡數著和水平線一致的腳趾,他經常會數出十一個或者十二個來。
  這天他數著數著就哭了起來。他只在自己的浴缸裡哭,這麼多年一直如此。在浴缸裡哭,淚水不是在淚腺裡,是在皮膚上,在每個毛孔、指尖、膝蓋、腳跟、兩腿之間。在浴缸裡他的毛孔全部張開,淚水就這樣漏了出來。最初的時候他哭是因為顧影自憐或者為自己感動,後來沒什麼原因也會哭,甚至一進浴缸就會哭。有時他會打開水龍頭,讓淋浴器陪他一起哭,他想如果淋浴器有眼睛的話,它會不會傷心呢?當他覺著自己象胖大海一樣在浴缸裡漸漸擴張開來的時候,他會站起來,一顆顆水珠順著他的皮膚滴在水裡,這讓他感到自己像是一條正在被擰乾的毛巾。
  他覺著自己乾淨了。
  戴上隱型眼睛,他喜歡鏡子裡的自己--善良、自由、靈性、肉慾、青春。

15、週末

  我曾是一個真正的「問題女孩」,我有問題是因為我無知而又熾熱,我因此燃燒並且展現了我的熱量,在最濫的日子裡我曾經對自己說濫吧濫吧濫到頭了就會好。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的生活成了一塊徹底碎掉的玻璃,起先是我的雙親為我拼貼碎玻璃,現在我自己開始做這樣的拼貼工作,這是一種練習,也是我唯一的希望。我正處於一點點好起來的過程之中,因為我開始寫作,因為我開始懂得控制自己,我總是警告自己最美的東西是不可以吃下去的。
  所以我規定自己除了週末,我不可以狂飲,不可以去寂寞的男人最多的酒吧,不可以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不可以在車裡站起來把頭伸出車頂。我規定自己在週末可以忘記我從哪裡來,可以不思考。所以,我其實真的很喜歡週末,一到週末我就瘋了,我甚至願意死在某個週末。
  這個週末我去參加了關於月餅的聚會,現在不是中秋節,我不知道主人哪裡搞來這麼多月餅。這是個男同性戀的聚會,他們大多有著有意思的職業,我看到一種真誠的幸福,我願意把這個地點看成一艘小船,我們所有的人一起駛向幸福的彼岸。奇異果和我一起,他今天為我梳了一個「乖乖女」的頭,作了一個「吸血殭屍」的妝,土黃色加綠色。我的眼影是香蕉型的,我的眉毛則有四根。我願意把奇異果的雙肩和頭顱看成是我的三盞明燈,這種感覺讓我幸福。
  以前我一直很自信自己搭配服裝的感覺,自從我在男人的問題上越來越缺乏自信,自從我發現我容顏的突然改變:我越來越瘦,我的胸部越來越小。自從我發現這些以後,我就慌了,我總是覺著沒有被我買回來的放在店裡的衣服更適合我。而奇異果可以令我寒風一陣香。今天他不停地把我從別人那裡拉到他身邊,他告訴我我有多美,他說美只有愛才明白。
  後來我們去了陰陽吧,我彈著那架三零年代的走調風琴唱《再見我的愛人》。接著我們又去了DD』S吧,他陪我坐在最高的地看漂亮的男人。
  回家的時候他說今天去你家吧!
  我家沒有他需要的那種鏡子,我們沒有做愛,我們一直抱在一起。
  我說寶貝你像一部小說一樣循環著我的思路。
  他說那是一種好感覺。

16、第二次聚會

  奇異果說和他喜歡的男人在一起他只想摟著對方,他說如果他可以把蘋果抱在懷裡的話,蘋果對著他笑的那一刻,一定是他生命中最輝煌的一刻。
  奇異果是想和蘋果發生些什麼的。我想他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他現在可以碰上的高中同學,當然他還沒偏執到要去一個個把他們找出來的地步。這點我是突然反應過來的,這是一種感覺,沒什麼證據。
  第二次見面是在我家。那晚我很低落,不停煮咖啡,爆爆米花。我一直沒有機會說話,他們兩個很直接地說著帶電的話。我想如果我不在,他們會怎樣說話呢?
  我一直注視著蘋果的手。蘋果什麼都小,就是手大。他手指蒼白而修長,他有啃指甲的習慣,所以他從不需要剪指甲。我迷戀蘋果的大手。我的抒情世界曾被這雙大手打開,我曾把對男人所有想像放在對這雙手上。而很多年後他對我說你知道為什麼我們兩個現在這麼談得來嗎?因為我們都受過男人的傷害;我們都不相信男人;我們都愛男人;我們都像浮萍一樣;最重要的是我們都曾生不如死死而復生,我們的人生都特別不容易。
  現在,他在我們面前確定了他需要的男人的樣子:長得像海盜的,大鬍子的,叼著煙斗的,但千萬不能讓他聞到他嘴裡的煙味的,充滿理性而又幽默的,「再見藝術!」的,諸如此類。毫無疑問這些特徵與濕潤的奇異果一點關係都沒有。蘋果對我們說他所理解的浪漫和瘋狂有著骨頭般的乾燥。
  蘋果一再提醒我們必須思考我們的拍攝和法律之間的關係,他說我的意思是我們必須思考這個問題。

17、真理是什麼?

  在第一次聚會和第二次聚會之間他們兩個見過面。他們有過擁抱。擁抱時奇異果曾充滿期待。而蘋果很平靜,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他像是抱著一個恍若隔世的感覺。蘋果對我說我如釋重負我終於平靜了!
  蘋果確實對奇異果有過少年般的衝動,那時他喜歡注視他的肩,他曾在他躺過的床上久久不願起床,他曾感到奇異果一離開他,黑夜就把他籠罩。
  他們曾一起去過外灘,那天蘋果帶了很多金桔,十七歲的奇異果穿著一雙咖啡色的皮鞋。那天奇異果對他說朋友應該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而你是我最要好的四個朋友中的一個。這話讓蘋果幸福。
  那時他們連手都沒碰過,但蘋果幻想過和他做廁所裡的事會是什麼樣的,這幻想當時把他自己給嚇著了。
  奇異果去美國的前一天下午很不認真地來向蘋果道別,夏天的陽光黯然失色。在奇異果下樓時蘋果突然想表演,像電影裡的那樣,他站在窗前看奇異果的背影。他把自己的眼神搞得哀怨、期待、酸楚、淡淡地失望、迷惘。而奇異果居然也很神奇地回頭看了他一眼。蘋果由次確定了這是他的初戀。這就是說他對愛情的第一次判斷是在同性中找到的。這一別就是十一年。
  奇異果說以前的事他不記得什麼了。他只記得他和蘋果開過一個玩笑,他說我覺著我們兩個這樣象戀愛。他說當時真的是開玩笑。而現在他看到蘋果就有衝動,他說他總是搞不懂自己。他說幫幫我我總被自己搞糊塗,真理是什麼?
  這些是在第二次聚會回家以後他倆給我電話的主要內容。當時我腦子亂亂的。在奇異果的電話之後,我就去了他家。

18、愛是一個人的事

  奇異果在和蘋果久別重逢以後就天天在午夜給我電話要求做愛。我天天在午夜穿過幾條大街去他的家。我想只要我願意,為什麼不呢?
  我想看看我們能一起走多遠,走多久。
  他似乎越來越需要我,敏感而又柔情蜜意。我非常喜歡他這樣對我,也很怕。像做夢一樣。我不敢提起蘋果,卻又很想偷看他們倆個約會會是什麼樣。
  我又開始到超市買酒喝,我知道這很危險,但我突然就不想控制了。在午夜十二點至凌晨四點半之間慢慢喝酒,我會異常敏感。我知道這對我的身體健康極為不利,但我有時必須要這樣才能想清楚一些問題。
  不受控制的酒精和巧克力使我的血糖立刻不穩,我的扁桃腺和眼睛開始出現炎症,我的哮喘病又一次捲土重來。這種事情就是這樣,你不聽話就立刻給你顏色看。我知道某種惡性循環又開始了。
  拍攝的日期終於到來,按照蘋果的要求,我們租了一間酒店的房間。我相信我們三個其實都清楚這次拍攝不可能實現,但好像我們非得一起走到某一刻這事才算完。
  那天我第一個到。他倆是一起來的。
  我們三個坐在一張大床上。
  奇異果在責罵我不該喝酒,他說因為我沒有喝酒,也不想喝酒,而你喝了酒我沒喝酒我們倆就不在一條線上,而你非但喝酒了,還似乎喝多了,我不喜歡你喝多的,你知道的,你為什麼要做我不喜歡你做的事?
  我說我答應過你只和你一起喝酒,我答應過你不酗酒,因為你說過如果我愛你就別酗酒。今天我想我可以在你面前停止愛你。你現在想什麼我知道。你想讓這個男人看看你最隱私的部分,我是不會滿足你這一點的。你想幹什麼就靠自己吧!我們的拍攝計劃取消了。
  他倆不說話。我繼續喝酒。
  是誰在製造悲傷?你是個碎掉的人,你是個失敗者,我不能和你一起了。我愛你,我還愛過你(蘋果),我知道。你也許愛過他(奇異果),而他愛玲子,玲子也可能愛你(奇異果),她死了,誰知道?你看她的目光是什麼樣的熾熱?只有她知道。她死了。所以沒人可以知道。她不是個瘋子,我知道。她滿足而死,她認為自己足夠能力吸引你,她確定你愛她,她是個例假晚到的女孩,她不安是因為她極度興奮。她不是死於你的鮮花,寶貝,她死於青春期,她死於命運,這些我知道。到底怎麼努力才可以讓你為這件事釋懷呢?我不知道。她死了所以你永遠愛她,你說你愛我,我不是她的同桌你會愛我嗎?別回答我!千萬別回答我!我不能知道。你去看她時到底發生了什麼?我的背影為什麼可以打動你?我不知道。而你現在也許還愛他(蘋果),也許你不知道,他(蘋果)知道,而他(蘋果)說他不可能會愛你,誰知道?而你需要他擺一個什麼造型給你?我的背影我的背影。廁所裡到底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如果你們不是一起從那廁所出來事情會是什麼樣的?我們不知道。你(蘋果)當初為什麼會吻我?是不是想證明什麼?你說你不知道?為什麼你不知道?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會心疼你(奇異果)?不拒絕你?為什麼你的眼淚如此迷人?為什麼我要你吻我吻我吻我為什麼?如果你不是這樣和我做愛我會不會愛你?你不知道。
  我開始脫衣服,我說要給蘋果介紹女人的身體構造。我說蘋果這是一個機會,你必須瞭解這個世界的一草一木,儘管你可能和我一樣總是會搞錯。
  奇異果過來抱住了我,他說我們必須離開這裡。
  這完全不是我預先設計的,但卻好像在他們兩個預料之中。他們兩個表現得都很鎮定。我一下子覺著也沒什麼可鬧的了。我在酒店洗了個澡,我讓奇異果站在旁邊看我洗澡。
  洗完澡出來時我對他倆說我們總是在抱怨自己活得不快樂,現在我知道這是為什麼了,因為我們的要求越來越技術化了。所以,我決定了,愛是一個人的事。
  接著我們都笑了。
  我們一起離開了酒店,我們一起去吃湖南菜,一起去97俱樂部,在97俱樂部我們都碰到了各自的熟人。那晚我們斷斷續續地聊了各自的社交圈。
  那晚誰也沒有喝醉。那晚誰也沒有給我電話。那晚我很快進入熟睡。
  我們是煙花,煙花只會散,不會謝。

19、部落人酒吧

  我凍的時候總是會來這裡。
  這天我叫DJ為我放了《花祭》、《一條路》、《每次走過這間咖啡屋》、《LOVEMETENDER》《穿過你的黑髮的我的手》、《天天天藍》、《掌聲響起》、《鹿港小鎮》、《冬雨》、《玻璃心》、《遲到》、《親愛的小孩》、《一樣的月光》,《愛在深秋》、《戀愛症候群》、《愛人同志》、《故鄉的雲》、《那一場風花雪夜的事》。
  這些都是我們很久以前愛聽的歌,沒想到在這家搖滾酒吧裡居然可以找到這些歌。

20、我

  寫到這裡的時候我突然覺著要暫時離開我的電腦,因為我無法繼續給這個世界帶來熱的感覺,我覺著這個時候的寫作已沒有意義。是誰在製造悲傷?我的電話在響,而我沒有能力成為職業作家,我想這就是那種叫作「命運」的東西。
  我準備走了,回來時朋友可能都不在了,不過那時又會有新朋友。
  我走的時候有人想念我,我回來時有人請我喝酒,這是肯定的。

21、奇異果

  我去年所有的化妝基調都是紅色。我調製出很多種紅,對我來說紅色代表童年的慌張,代表極限,慾念,狂戀,威協,浪漫史。而1998年的主題會是什麼呢?
  這是奇異果給我的最後一個電話,接著他就說再見了。
  他走了,回美國了。
  我說我最喜歡你裸露而且淋濕的樣子,但是我再也不要和你一起,我再也不要那麼壓抑和不確定,所以你走吧,但願你回來時一切都變了。

22、蘋果

  我打電話給蘋果。他說他和奇異果一起重回過那條大街散步。他說花店已經沒有了,但是那條街還在,沒怎麼變。
  我說我馬上要離開這裡了。離開的那天會是我最在乎的一天,但是我不害怕。真的沒有什麼比離開更妙。打開所有的燈,危險就會遠離。當我走的那天,我會盡量不帶著我的苦惱。我去我沒有去過的地方了,我要去看看不同的街道和大海,我得讓自己變得寬廣一些,也許我會有新的領悟,也許每一天都一樣。現在,我是個總是不知該選什麼衣服去參加聚會的女人,我有時會為此而躲在門後哭泣。但我不怕,這是個完美的世界,因為我擁有的就是我的一切。
  我說我只是出去旅行,我的旅行將是一種搜索,我希望太陽能夠幫我找到自己。我說總有什麼在恐嚇著我的靈魂,我在今天早晨醒來,我給自己倒一杯啤酒,未來永遠在搜索,結局永遠是新的,不是嗎?
  蘋果說我不送你了,無所謂的,有些人永遠不會分開。
  (1998年3月上海)■摘自《橄欖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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