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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烈火玄冰 慧心驅白鶴 偷天換日 秘道循元凶


  自從方氏姊弟來碧云庄后,吳璞最擔心的原是吳璧的想法。當裴敬亭与孫天夷在洞口等候方氏姊弟時,吳璞已經懇托陶春田歡日去和吳璧把話講明。果然吳璧第二天听陶春田一說昨日情形,頓時跌腳大罵吳璞糊涂;但當時方氏姊弟已去,庄上客人又有裴、柳、陳三人負傷,吳璧既不便埋怨別人多事,又來不及和方氏姊弟見面,只气得獨自在水閣密室中閉門不出,兩天后竟然病倒。吳璞曾去找他解說,他也一味不理。奪命金環吳璞雖是机詐陰鷙,但一向与兄長友愛甚篤;如今弄到這樣田地,也覺得心灰意冷。前几日還天天去水閣探病,四五日后見每次吳璧總是不理不睬,自己既覺無趣,又有些傷感,便不再去。這樣一來碧云庄上弟子庄丁們知道兩位庄主失和,益發惶惶不安,全靠文武判李揚用盡心思安定人心。”
  馮臥龍去討藥,尚未回來,陳云龍在病榻上十分憂急,只怕師兄又遇上了什么意外。那裴敬亭負傷最重,全仗他內功根基尚好,才不至廢命,但真气大傷,不但功夫一點也施展不出來,日常起坐部艱難万分;他本來是心高气傲的人,在這种情境下,真覺得度日如年;好几次向李揚說愿意請哪位朋友送自己回華山,李揚卻明知道他如此重傷不能上長路,一味只勸他寬心靜養,等候馮臥龍回來,看是否向神手華陀討得靈藥,再作道理。裴敬亭雖是不情愿,也沒辦法,只好等著。
  柳复傷勢也不輕,本來點蒼相去較近,可以設法送信請點蒼來人,但為了等馮臥龍,也未送信去。
  這一天細雨霏霏。吳璞和李揚用了午飯后,照常到病榻旁看看三位客人傷勢,一面又計算著馮臥龍何時方可歸來。裴柳二人自己連日調攝,雖然傷勢未見轉輕,但精神稍好,也能掙扎著說几句話。陳云龍本來內髒未傷,談話并不為難,只是他神色格外抑郁,話反而說得少。
  三客二主閒談几句后,吳李正要走開,忽然外面一個庄丁匆匆走來,向吳璞稟報道:“庄外來了一位道爺,說受朋友之托,帶信給兩位庄主。讓不讓他進來,請二庄主示下。”
  吳璞一听來人是個道士,一下就想到武當,連忙吩咐庄丁快請,一面又和李揚一同迎出去。
  兩人走到大廳附近,遠遠已看見雷杰陪著一個老年道士徐徐走來。吳璞李揚兩人都認不得他是誰,當下兩人互望了一眼便由吳璞上前答話。
  雷杰見吳李二人出來,忙向道人道:“那就是敞庄二庄主和庄上一位管事的江湖前輩,道長可見過面?”
  道人微笑不答,只望著吳李二人。奪命金環吳璞搶步過來,拱手道:“在下吳璞,請問道長法號?”
  道人稽首道:“貧道山野之人,說起賤名,也無人知道。今日只為受人之托,來送一封書柬;得見著碧云庄主,實是万幸。”
  吳璞不料他不肯說出道號,倒大感意外,已悟到來人決非自武當遠來相助的,不由起了几分戒備之意,便笑道:“道長既是真人不露相,在下不敢相強;既然光降敝庄,就請先入內待茶;在下恭候教誨。”
  文武判李揚雙目炯炯,打量著這個道人,一直默不出聲,直到一同進入大廳就坐后,才陡然說道:“在下李揚,寄居在這碧云庄上,不料今天無意得遇高人。斗膽問一句,道長可是由昆侖來嗎?”
  那道人長眉一振,徐徐道:“原來是文武判李老師;果然目光如炬;貧過倒不是昆侖派中人,不過此來帶了一封信,卻与昆侖有關。”說著又向吳璞道:“碧云庄上听說有兩位庄主,不知道那一位現在那里,可否請出來一見。”
  吳璞听他口气,竟是為昆侖下書,不由暗暗心惊,聞言便忙答道:“家兄近日染病,不能見客;道長既然攜有書信,便請賜交給在下如何?”
  道人微笑道:“貧道只因為那信上原寫明交給兩位庄主,所以多問一句。既是吳大庄主臥病,就請二庄主收下。”
  道人探手怀中取出一封柬帖,順手遞給吳璞。吳璞說了聲:“有勞道長。”便急急拆讀。李揚也走過來,看那柬帖,上面只寫了几行字。
  “昆侖徐霜眉稽曾致書吳璧吳璞昆仲,方吳舊事,是非宜明。賢昆仲名重武林,當知所自處。擬于孟夏朔日率師弟妹方靈洁方龍竹造訪,先以一箋致左右,望賜复音。”
  “徐霜眉”三字入目,奪命金環吳璞和身后的文武判李揚不覺失色;吳璞沉住气將柬輕輕疊好,雙眸一轉,向道人笑道:“原來昆侖徐仙子要光降敝庄,愚兄弟自當掃徑相迎帖,只是此事怕要先和家兄略作商議。道長可否先告知徐仙子現在駐留何處,容愚兄弟日內將复書送上。”
  道人道:“徐仙子云蹤無定,原說复書交貧道帶回;倘若吳庄主要和令兄商議,貧道就在此恭候如何?”
  吳璞原想探探方氏妹榮行蹤,不料道人一絲口風不露,知道人家已有戒備,套不出什么來;沉思半晌,便道:“家兄本在病中,此時不知道精神怎樣。且容在下去看看,道長請屈留片刻。”說了又向李揚道:“煩李二哥代我陪著。”起身向后面走去。
  那水閣密室自從吳璧病后,加派了一個小童在這里伺候。這也算是新開之例。從前這多年,密室中向不許僮仆走進,這次吳璧在此閉門不出,又恰恰在此病倒,所以只得個派小童來。吳璞從外走入,小童正在室角打盹儿,吳璧靜臥榻上,室中寂如墟墓。
  這原是水閣下面的一間,上面四方有窗,俯瞰蓮池,供著南海島主的遺像,下面原是弟兄倆靜坐之所,本來稍欠明爽。這時吳璞從隧道暗門走出來,遙望吳璧面色,愈覺得如黃蜡一般;再加上額際白發數莖飄散下來,真有說不出的病憊之狀。
  吳璞默立半晌,暗歎了一聲,才走到榻前,喚道:“大哥,有要緊事。”
  吳璧緩緩張開眼睛,見是吳璞站在榻前,面現怒色,只哼了一聲,一語不發。
  吳璞苦笑道:“大哥你連日和我嘔气,我也不敢多辯;尤其你在病中,我更不想惊扰你;可是現在的事非問你不可。島主子女的師姊姓徐的剛遣人送了一封信來,說他們定期來庄上找我們,你看怎樣作答?”他口里說著話,手中柬帖也遞過去,吳璧听了,兩目大張,身子往起一掙,便坐起來,惊叫道:“什么?快給我看。”
  吳璧讀著柬帖,那室角小童卻被他一叫惊醒,睡眼惺忪,望見吳璞,赶忙過來行禮,吳璞只擺了擺手。
  吳璞留意吳璧面色,見他只是匆匆讀信,等到讀完,臉上忽現出一點慘然笑意。他緩緩向吳璞道:“老二,這不很好嗎?你上次几乎又鬧成大錯。現在兩位幼主安然無恙,下書約見,我們自然只有恭候,還有什么說的?”他頓了頓,微喘几聲,又悠悠歎道:“我不想果然在今年發了病,應了神手華陀十八年前所說;這回能不能治好,尚說不定,趁我一息尚存,能面見兩位動主,將當日罪業了清,也了我心事。你還遲疑什么?還不快去回复來人?”
  吳璧前几天病初發時,只是有些暈眩,四肢乏力;吳璞只道他至多是偶中風寒,加上為了上次對付方氏姊弟的事和自己負气,所以整天臥床不起。等到吳璞探病時,吳璧又老是不大理他,所以一直弄不清兄長所患何病;這時听吳璧說起十八年前神手華陀之語,不覺失惊道:“怎么大哥是當年傷毒复發嗎?我還……”
  吳璧不等他說完,便連連擺手道:“如今先不要多說這些,你先去回复了來人,回頭再進來,我正有許多話要和你詳談。”
  吳璞看兄長連連催他,也不便再停留,便道:“我就口頭答應到時恭候他們好了。”吳璧點了頭不再出聲。吳璞走了出來。到前面大廳向那送信的道人說了;道人含笑起身便向吳李作別。
  文武判李揚看這送信道人一直未說出他自己道號,心里十分疑惑。适才吳璞入內与吳璧商議,李揚几度設詞探詢,那道人卻總是輕輕避開,這時道人要走,李揚知道更來不及套問,心中十分懊喪,不料他們二人送道人出來,竟有人揭破了這個啞謎。
  原來吳李二人剛送過人到了庄門,門外卻有一人急步走進來;恰好那道人轉身向兩人施禮,那人竟几乎撞上道人。
  李楊眼快,剛待出聲招呼,那道人微一閃身,已和那人面對面望了一眼,那人咦了一聲叫道:“你不是五台靈璣道長?怎會在這里?”
  道人也微微一怔,隨即稽首道:“久違久違,馮施主一別十載,還記得貧道。真是好眼力。”原來那人正是馮臥龍。
  吳李二人見馮臥龍神色慌張,匆匆赶回,已覺惊訝,再看他竟認識這個道人,更出意外;李揚忙道:“馮四爺回來得正好,這位道長原來和你是舊交,快給我們引見引見。”
  馮臥龍愕然道:“怎么?你們還不認識嗎?”
  那道人不待他們再說,便向馮臥龍道:“馮施主看來是有要事待辦,貧道先告辭,改日再相見吧。”吳李二人未及出語,道人已飄然走去。
  馮臥龍本來心中有急事,被道人岔了一下,這時也顧不得再追問道人何以來此,匆匆向吳李說了聲:“我先去看看我們老七”,便向陳云龍養傷的客房奔去。
  馮臥龍遺訪神手華陀,原為了討傷藥。到了庄上,神手華陀卻不在家,只見著他的大弟子沈俊。沈俊雖然和馮臥龍未見過面,但對泰山八龍倒也是聞名已久,當下款待一番,問明了來意,便說道:“家師雖不在,各种療傷靈藥,庄上倒是現成,盡可說明傷勢輕重,每种自選一二种藥帶走。”當下便取出十多個藥瓶來。但馮臥龍一說明陳云龍是被人震碎肩骨,沈俊便十分吃惊道:“續骨不難,如是骨碎,大半筋脈必定有傷,這就非先當面診斷不能隨意用藥。現在家師不在,只好先將七寶續命丹帶几粒去,保住病人一百八十日內傷勢不再加重,再另作道理。”
  馮臥龍原想邀沈俊來碧云庄一行,沈俊推辭說庄上事無人照料,不奉師命,決不敢离庄;馮臥龍也無法勉強。
  沈俊又說,續命丹別具奇效,凡一切內外傷,不論多重,吸了此藥,總可保住一百八十日;但服藥不能過晚,若是在受傷后十二天內能服藥最好,不然也不可晚過十五天,太晚藥便無大效。馮臥龍計算日期,自己赶回去最快也要到第十三四天,因此一路急奔,只想快些回到碧云庄。到了庄門,他仍是腳下不稍緩,所以几乎和靈璣道人相撞。
  當下吳李与馮臥龍一同看陳云龍服了七寶續命丹,馮臥龍才心神稍定,和吳李二人略說此行經過,大家都十分惘然。因為他們原盼望神手華陀本人能來,或者能有徹底治傷的藥帶來,以便將裴柳陳三人的傷一同醫治,如今只討了几粒七寶續命丹,分明無濟于事。馮臥龍卻看陳云龍服藥后不久便酣然大睡,正合沈俊所說藥力初見效時的情狀,稍覺安慰。那七寶續命丹一共帶來七粒,陳云龍只服了兩粒,還剩下五粒。馮臥龍默付沈俊曾說,先服兩粒,如立即酣睡,便不消多服,至多在十二時辰后再服一粒即足以保一百八十日;但若傷重,服兩粒不能入睡,便要加服,直到能睡為止,不過至多只是六料;六粒無效,便是傷勢延遲太久,過了時限,續命丹卻無用處。如今陳云龍服兩粒立即生效,其余五粒中尚可余出四粒。他行前匆過青萍劍客柳复受傷,剛才吳李兩人又匆匆說到裴敬亭傷勢;馮臥龍行前見裴敬亭与方龍竹一同墜入山澗,烈火焚身,只以為兩敗俱傷,無一人得活;這時听見裴敬亭也負重傷在鄰室調養,想起自己去訪神手華陀,還是乞裴敬亭繪了圖才不致迷路,現在討得藥來,師弟又用不了,理應送給裴敬亭才是。馮臥龍也是伉爽漢子,想到這里,便和吳璞說了。吳璞李揚自然無异議。于是三人便同到鄰室著裴柳工人。原先三人病榻放在一處,后來將隔壁小客室打掃了,才將裴柳与陳云龍分開。裴柳二人都受了內傷,雖然輕重有殊,卻是一樣見不得風,因此門窗都用厚絨遮住,和陳云龍這邊不同。裴柳二人愿同在一室養傷,也是為了在這些事上替主人省事。
  馮臥龍隨著吳璞李揚過來,看見裴敬亭瞑日仰臥,就著臥式,兩膝屈轉,足心互合,雙臂欲直伸上來,掌心在頭頂上交互貼著,知道他滅在運用華山心傳,試調精气。那柳复卻仰臥著,眼望屋頂。原來青萍劍客雖被掌力震傷,卻不似裴敬亭中了六陽手真火,傷勢要輕得多。
  吳璞等三人進來,方和柳复打招呼。外面一陣腳步聲,有人道:“阿彌陀佛,還是孫公好眼力;馮四爺果然回來了。可討著了傷藥不成嚴。”
  接著厚絨門帘輕輕掀開,走進三人,正是鐵木僧、火雷王孫天夷,金鉤圣手陶春田。
  自從方靈洁方龍竹初探碧云庄之后,這里三人受傷,一人討藥,剩來的這三位客人悶居無聊,又看主人兄弟齟齬不和,也不想讓主人成天陪著,因此每日便一同外出閒步,在附近山頭上看看野景,好在每次外出,都不去遠,時時繞回來,便可以看庄上動靜。孫天夷原想到敵人也許要再來,預料著三人閒游,說不定便可早見敵蹤,所以他每次登山,總十分留心向四處路徑察看,居高臨下,常人也何以看出一里左右的人物,何況孫天夷目力特強。每天他們站在山頭林中,孫天夷總是目注入庄山道,將過往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卻不想今天望見馮臥龍回庄來。當時鐵木大師未看明白,還以為孫天夷只是揣想,那知果然是馮臥龍。
  眾人到了裴柳室中,互相寒暄數語,馮臥龍便取出七寶續命丹,說要轉贈給裴敬亭和柳复。
  裴敬亭剛勉強行了一周气,自覺气海血海都已傷損,十分灰心;听見馮臥龍說話,便開眼微笑道:“馮四兄盛情可感。只是我受傷大半在气分上;除非有再造靈方,再得本門高手代為推穴,助我逆運精气,或者可以复原,不然筋骨髒腑之傷縱使治愈,我也將變成廢人。神手華陀的七寶續命丹,我早就知道,那只是苟延待援之藥,治我的傷無用,還是留給令師弟服用好了。”
  柳复傷勢雖然較輕,但他失了青萍劍,又被方靈洁擊傷,將多年盛名折在一個女子手中,十分沮喪;他又一向虛驕气浮,不如裴敬享受挫后尚能分別輕重,自斂心神,他只是成天生悶气,一會儿后悔,一會儿咬牙痛恨,覺得顏面喪盡。這時看馮臥龍要贈藥,盡管明知是好心,卻愈覺得不是意思,也連連推辭。
  馮臥龍還要再勸,李揚卻想著此時正有大事商量,不必再在這小事上耗時光,便笑道:“這事也不必推讓,我看馮四哥將這四粒靈丹就放在這里。裴大俠和柳大俠忖度著若是有用,便可以吞服,大家朋友都在息難之際,也說不上誰幫誰。倒是今天那昆侖徐霜眉下書的事,我們可得商議一下。”
  鐵木和尚听了,首先“呀”了一聲道:“李爺說什么?徐霜眉今天送了信來嗎?几時來的?”
  孫天夷也詫异道:“我們先前在山峰上,我只看見一個道人從后山繞來,進入庄門,后來便望見馮兄回來;我還只道那道人是庄上朋友,難道是徐霜眉遣來下書的昆侖門下嗎?”
  馮臥龍卻瞠目向著李揚道:“你們說的是那靈璣道人嗎?他怎么是昆侖門下?”
  吳璞半晌不語,這時才接口道:“我們不要在這儿惊扰他們兩位養傷:還是請到廳上慢慢談。馮兄認得那個下書的道人,我們正要听馮兄說說他的來歷。”
  于是大家又都到廳中,仆人照常獻茶,大家那里有心思品茗閒談,部催著吳璞李揚說徐霜眉下書的事;李揚看看大家神色,笑道:“柬粘在吳大哥那里,是吳二哥送進去的。大家要看,等會儿請吳二哥去拿來就是。現在要緊的是先請馮兄說說那送信道人的來歷,我們由此也許可以猜到他們結了些什么党羽。”
  文武判一語點破,大家明白過來,便不再七口八舌追問,都靜靜望著馮臥龍。
  馮臥龍皺眉道:“這事真是奇怪,我因為匆匆回來,恰好碰上吳二庄主和李爺送靈璣到庄門口,只和他打了一個招呼。我惦著老七的傷,又不知道他竟是來替昆侖下書,所以一句也沒問,真不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
  “不過,這靈璣道人的來歷,我倒是知道一點儿。十年前我和我二師兄向玄龍到五台山去。為一樣小事和山上道觀里的道人起了爭執。觀中的觀主自己說俗家是大同神拳卞氏親支,要借七家的面子來勸我們退讓。向師兄當時本要我走,別和道人吵鬧,可是看邊觀主說什么神拳卞氏,向師兄的脾气是服理不服勢,反而冷突一聲,對那觀主說:“本來這是小事。我和我師弟也無意倚勢凌人。可是你明是三清弟子,卻偏要連你的俗家祖宗三代都搬出來,你是什么想頭儿?別說神拳卞氏現在人才凋零,就是五十年前卞家龍鳳雙幡名滿天下的時候,也壓不倒泰山万竹山庄,你既然要夸你的卞氏神拳,我這万竹山庄的弟子就得領教領教。”
  “向師兄這么一來,那觀主自然更受不了。兩下眼看就要動手,可是這時候忽然觀里又出來兩個道士,都是五十上下,他們把觀主攔住,又問明事由儿,告訴我們說他們愿意設法了事,不要爭斗。”
  “本來我們和那觀里的道人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只因為家師听說五台后山出了一條赤練蛇,命我們去設法除掉它。家師給了我們一束紫葉金針,預備著避蛇毒。我們在這道觀歇歇腿儿,順便打听一下赤練蛇的事,哪知道那個出來答話的道人听我們說要找赤練蛇,就連連冷笑,出語輕視;我先忍不住和他口角起來,他一不小心,把桌上茶碗打翻,一碗濃茶就全潑到我放在地面上的布囊上。紫葉金針不能見茶,我赶忙打開布囊看,果然紫葉金針全變了顏色,明是失效了。我們這才大吵起來,后來惊動了他們的觀主。
  “這時候兩個道人听我們說明緣由,就笑說,這紫葉金針他們這儿就有,愿意賠我們一束;可是說起赤練蛇,他們卻十分懇切向我們說道:泰山夏老要為人間除害,當然是俠骨佛心,不過大概事前不清楚這赤練蛇的年歲。赤練蛇一過十二歲便能飛翔,再過十二年頭上獨角長出,這時紫葉金針和另几种藥草都還可以制它,但到了三十六歲,這些藥草便都不能再抵御它口中毒气,必須千年鶴涎配上几种异种藥草,再加制練才能得到邂它毒气的丹藥。可是赤練蛇如長到一甲子,便連丹藥也將無用。現在五台后峰出現的赤練蛇估量年歲已經過了四十,紫葉金針決制不住它。
  “那兩個道人如此說了,又告訴我們說他們師兄弟兩人本就是帶了紫葉金針來除蛇的,那如臨時金針無效,害得他們同行的一個弟子中了蛇毒,十分危急,勸我千万不可枉自犯險,還是回山稟明家師另作打算為是。
  “我們先還半信半疑,后來他引我們到后面看了中毒的人,又告訴我們說,我們若是不信,可以用他們賠給我們的紫葉金針試試。那蛇每到中夜子時,便飛出來食人獸腦子,他讓我們把紫葉金針綁在一只狗的頭上,將狗栓到后山小澗旁邊,自己藏在山壁上一個小洞里看。那個石洞就是他們上次找好的藏身之地,洞內有許多石頭,人進去了可以自己封住洞門。”
  “我們照他們說的試了,果然晚上赤練蛇出來,一看見那條狗,使飛扑過來,活生生的狗被它咬開腦蓋吸掉了腦子。我和向師兄先還打算趁勢除掉它。那知道蛇在下面隔著十几丈,那股腥气就讓人聞著頭暈,我們鼻子里也塞著紫葉金針,還是沒用。幸好那蛇吃光了狗腦子就走了。我們第二天便去找狗尸首,那些蓋在狗頭上的紫葉金針竟然被那蛇咬得七零八碎。我們才知道這兩個道人的話不假。”
  馮臥龍一气說到這里,頓了頓又道:“那兩個道人就是靈璇道人和靈璣道人。我們后來問家師,才弄明白他們原是兄弟兩個,出了家就成了師兄弟。家師說他們在三十歲以前闖蕩江湖很有名頭,三十几歲上兩個人都歸隱了。但是他們的詳細來歷家師也沒說起過。不過,無論如何,他們決不是昆侖派。這回不知怎的會替徐霜眉來下書。吳二庄主可問過他和徐霜眉是什么淵源嗎?”
  吳璞搖頭道:“這個道人連他自己的道號都不肯說,那會說到別的話?照馮四爺這樣一講,他們原不是昆侖派,那又為什么肯替人送信來?這真怪了。”
  當馮臥龍敘這一段相事時,大家都只是靜听。這時陶春田才開口道:“三十年前江湖上有沈璇沈璣弟兄。大概就是他們兩個后來出了家,便改名為靈璇靈璣了。只不知道泰山俠隱何以未說破這一層。”
  那火雷王孫天夷卻搖頭冷笑道:“沈璇沈璣本來是大同卞家別傳,我替年曾和沈璇會過一次。只是他們藏頭露尾,也不肯說是卞家弟子。后來不知道怎的他們銷聲匿跡了,卻原來又當了道士。這次要是他們和昆侖的弟子聯了手,我倒正好再會會他們。”
  鐵木和尚合掌道:“阿彌陀佛。大同卞家夫婦當年以龍鳳雙幡縱橫江湖。后來他們夫婦去世,卞衛兩家的子女竟然都沒人能繼承余緒,近年听說卞家孫輩都不在大同住,簡直是快絕了。究竟怎會弄得這樣凄慘,可是誰也不知道。這沈家弟兄倆換上道裝,應該不再惹江湖是非才是,卻為什么來淌這次渾水?我和尚真是鬧糊涂。”
  李揚凝神片刻,緩緩說道:“吳二哥還是去把柬帖拿來,給大家看了。我記得柬帖上好像說他們三個人來,是不是?”
  吳璞微微點頭道:“是那樣寫的,不過到時徐霜盾如果多拉些人來,也難說她不合武林規矩,她只消打一句招呼,點明有朋友來湊熱鬧,我們也沒活可說。”
  李揚卻搖頭道:“我總覺得那靈璣道人多半不會出場幫他們,倘若不然,他何必連姓名都不說。不愿說姓名,就是不真正出面的意思,對不對?”
  吳璞未答,卻記起兄長本要自己送走來人后入內談談,于是接著李揚先前的話說道:“我還是先把徐霜盾的信拿來給大家看看吧。”
  吳璞离离座入內,這里眾人仍是紛紛議論。但這次大家都和上次想法有异。上次他見方氏姊弟的功夫,又加上裴柳二人滿口大言,大家气壯得多。現在自己這一面有三人受傷,人家那一面卻添了一個徐霜眉,尤其這次事前下書約定日期,明明甚有把握,未免覺得有些主客易勢的味道。
  外面眾人議論不止,吳氏兄弟在水閣密室卻在体受人間奇异苦趣。
  那奪命金環吳璞先前听見兄長說他是十八年前傷毒复發,不是尋常的病,早就心頭發冷。原來十八年前吳璧吳璞隨南海島主方繼祖到中土來,被明廷追捕,大內高手多人將南海島主与吳璧吳璞圍住,三人死戰脫身,可是吳璧竟被人打了一斷魂針。這斷魂針非鋼非鐵,是魚骨所造,平時不用,針放在針筒中用毒液浸著,一入人身,見了血便自行裂碎,隨血攻心,端的惡毒無比。吳璧中了此針,几乎命喪當場,幸而及時找著神手華陀侯老,由他運用回天妙術,將碎魚骨用藥力逼往傷口,吸出大半,又另服了解毒圣藥,經過多日,才起死回生。可是侯仲永當時計算骨重,知道尚有一段碎骨未及吸出,而傷口又已長好,雖悅有藥力暫時鎮住,這一點碎魚骨在血中一時不能為害,但是如不用藥預先將毒骨吸往四肢,則日后難免后患。當時神手華陀給了吳璧四瓶藥汁,告訴吳璧說:“你現在傷已收口,但我計算血中碎魚骨尚有少許未及吸出來。你要將這四瓶藥汁在百日內分四次涂在左右手足掌心中,再過了百日,不論碎骨原先潛藏何處,必被藥力吸到四肢上。這些許碎魚骨,雖然有毒,但只要不使它隨血攻心,便不能為患。可是如果你不用藥汁依我所說將未淨碎骨吸往四肢,那說不定余毒入心,雖然一時無事,日后發作起來便有性命之憂。
  吳璧當時本就未十分在意:“加上侯仲永雖然治好了吳璧的傷,可是和吳璞一夕高談,种下禍根,不久便鬧得南海島主与二吳反目,南海島主身死之日,吳璧吳璞突臨大變,心神亂极,倉皇中不知何時竟然將那四瓶藥汁中未用的兩瓶遺失。吳璧兄弟接著又遇見南海島主夫人尋仇,在西子湖邊再鑄大錯,兩人從此遁跡邊荒,吳璧尤其心灰意冷,几乎自裁,那想得起這血中余毒。
  直到一年后,吳璧遇見种手華陀,他問起此事,才知道他并未依言使用那錢骨藥汁,連忙又給吳璧診脈灸穴,竟探測出那點未淨的毒骨,已侵入內髒。神手華陀嗟歎不已,坦然向吳璧說,毒入內髒,無法拔除,幸而吳璧練武功多年,气血甚旺,而且原先服用的解毒靈藥,余力尚在,所以這點余毒一時不會發作,可是十八年后,大大可慮,那時候發作起來,便十分難治了。
  吳璧當時笑道:“我現在已是中年,再過十八年也該到了時限,那時便是死了也不算短命,任它去吧。”
  光陰荏苒,人事桑田,想不到這次吳璧在憂傷憤怒交迫之際,突然頭暈目眩,臥床不起,開頭他自己雖覺得一向未生過這類病,還以為是為風寒所襲,只是自歎体衰,那知一連几日,竟自心頭煩惡,身上不時麻痹,才覺得异樣。自己看看十指,竟看出指甲微微變黑,猛然想起這正是神手華陀所說毒發時征候,自己頓覺不久于人世了。
  吳璧一連几天避不見面,也不知道吳璧已察覺他舊毒复發,今日拿徐霜盾的信進去,方听吳璧露出口風,頓覺如高樓失足。
  這時他走向水閣密室,一路想著兄長病危,仇人將到,十分愴然。那知走進密室一看,吳璧倒安然坐在床上,面帶微笑。
  吳璧見吳璞進來,便和聲喚道:“老二,你怎么去了這半天?那送信的人可走了嗎?”
  吳璞平生心硬如鐵,這時不知怎的望著病中的兄長,竟一陣陣心酸,便低聲答道:“送信的已經走了。我照大哥的話告訴他,讓他們依時來碧云庄。”
  吳璧微喘了一下,伸手拍拍榻沿道:“老二,你過來。”
  吳璞默然坐下,挨近了著吳璧神色,只見他額上,片片烏紫,兩眼微紅,襯上白須白發,直是一個憔悴垂危的老人,那像當日縱橫江湖的武林名手。
  吳璧看吳璞面色凄哀,轉微笑道:“老二,你難過什么?是怕我死嗎?我早說過,人生早晚有一死,何況我罪孽如山,早死早了。我自己一點也不難過。”吳璧臉上的笑容和似乎平靜的語聲,都使人立刻想到絕望,想到破滅。吳璞在平時听他一說這類話頭,多半不以為然,這時卻不覺淚珠滿眶,他极力忍住,勉強笑道:“大哥舊傷复發,也不一定沒法子治,何必這樣說。過几天咱們再設法找找神手華陀,諒他總有法子。”
  吳璧搖搖頭微吁道:“你怎么還說這些?老二,我們兄弟都活到了今天這种年紀了,又撞上這种遭遇,我們還弄這些虛文俗套作什么。我想給你說几句真心話。”
  吳璧停了一停,吳璞臉上勉強掙出來的笑容也不知不覺退掉了。吳璧接著道:“我的病不要說了。兩位幼主的事我可得給你說明白。上次他們姊弟來了,你那一番布置,雖然使我傷心,可是我事后想著,也未嘗不明白你的想頭。我自己愿意早死早了,可是對你,几十年來,我只想要你活得高興,活得好,那會想到要你去死!”吳璧又是一陣喘嗽,吳璞連忙伸手給他按背心穴道,無意中一偏頭,才記起适才自己進來的時候,這密室里的小童已不在這儿。”
  吳璧喘息略止,隨手握著吳璞手腕,微微垂下眼皮道:“你總該記得,從咱們十多歲從師起,在學藝的時候,在江湖上,我時時都只擔心著你。我從小在家里,爹爹就說我不中用,不會照管弟弟妹妹,所以我后來滿心總想著要把你照料得好好儿的。可是我到底不中用,唉!我真是不中用。”吳璧聲音慢慢低下去,就像是哺哺自語,吳璞只覺得大哥的手掌發熱,自己的心卻像要沉下去,不由身上一顫。吳璧似乎被他這一顫惊了一下,突然睜開了眼睛,望定了吳璞,又凄然一笑道:“我今天怎么說話顛顛倒倒,你別煩。”吳璞只叫了聲“大哥!”卻說不出別的話來。
  吳璧又道:“咱們弟兄在江湖上這些年,雖然也經過不少事,可是真正錯的也就是對島主夫婦這一段罪過。我現在是打定主意在兩位幼主面前拿這條命抵還我的罪,只是我這傷毒發了,不知道能不能等得及他們來。老二,你今天不要哄我,快給我說實話,你到底怎樣打算?”說到這里看吳璞嘴皮一動卻沒有聲音,便又慘然搖頭道:“我反正是要死的人,也擋不了你。你只說給我就行。你要是听我的話,咱們就一起在這儿候著他們,要不然,你就遠走高飛,讓我自己等他們來。不過你要是走了,千万可不能再找他們生事……”
  吳璞不等吳璧再說下去,便含著淚用力搖頭道:“大哥不要這樣說,咱們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吳璧默然望著吳璞,并未作聲。吳璞又道:“我上次瞞了大哥行事,是我不好。可是我也決不是只為了我自己……”
  吳璧截住他的話頭道:“那我也明白。”
  吳璞接著道:“現在事已如此,大哥要我一同在島主遺像一功自盡,我也愿意。不過我現在不能瞞你,你知道庄上的朋友上次讓他們姊弟傷了三位,現在還有几位在這儿,看光景這些朋友都想和他們姊弟斗斗,咱們該怎么說呢?”吳璞長歎一聲,又苦笑道:“其實這些朋友多半也只是爭點江湖上的面子,逞意气,那里准是為我們姓吳的賣命。這些咱們都明白。不過有人受了傷,有人要挺住斗他們,咱們怎么樣攔他們呢?”
  奪命金環吳璞這時倒說的是真話,碧云庄上局面已經弄得騎虎難下,他心思太亂,真覺得不知如何方好。倒是吳璧本來滿心悔恨,自愿承當罪孽。加上這几天來自己知道舊毒發作,難保旦夕,愈發万念俱灰,因此心思倒清明得多,當下點點頭沉思片刻,開口道:“老二,你若真是沒有別的想頭,這些朋友們我倒有個辦法對付。你不是說裴敬亭和柳复都是受了內傷嗎?你現在就出去對几位沒受傷的朋友說,這儿既然不久就有人來尋仇,受傷的人可不能留下來,只好托他們把几個受傷的人分頭送走了。我想他們也決不能說受傷的人該留在這儿賠上几條命,至多他們要問問我們怎樣對付來人,你隨便用話支吾過去,反正不說破我們的想法,他們就不致于一定不肯离碧云庄了。”
  吳璞听著,口里雖然唯唯答應,心里卻盤算著這事怕不能如此容易。吳璧看他遲疑,又道:“你若是不便說,就請他們到這儿來,讓我來說也行。”
  吳璞想了想才答道:“那也可以。”
  吳璧說了這半天活,又有些發暈,便自己臥倒。吳璞怀著滿腹心事悄然將榻前小几上那封柬帖拿了,自己到前面來。
  眾人看了徐霜眉的柬帖,雖覺得看她口气似乎不像會約外人來,但對人家情形毫無所知,便不由得忖測起來。李揚看吳璞對他施了個眼色,暗暗會意,歇了一會儿,便悄然走出大廳,果然吳璞隨后跟來,遠遠向李揚一招手,便向園中走去。
  兩人到了園中各揀一個石凳坐下,吳璞才將吳璧要請孫陶等人送受傷的几位出庄一節告知李揚,問他覺得如何。
  李揚皺眉半晌,才答道:“這件事可得從兩面說。先得看咱們自己是什么打算,再看這些朋友肯不肯這么辦。比如說,這些人都走了以后,四月初一那天我們到底打算怎樣?吳大哥的想法,是不用說了,你又是怎樣想呢?”
  吳璞頹然搔首半晌方歎道:“不瞞你說,大哥一味勸我一同自盡,這事我心里可想不順,可是他病到垂危,我真不忍心和他再爭,我現在也沒准主意。不過我又想著這些朋友雖然各有各的藝業,可是,看裴柳兩位的情形,我對你說句心腹話,我真不敢指望他們能制住方家姊弟,何說現在又多了個徐霜眉。這個女子听說是赤陽子最得意的門徒,不消講,比方家那兩個一定高得多;四月初一倘若要真是動手,我真擔心白白多害几位朋友,你說是不是?”
  李揚默然不語,吳璞又道:“我原來就想著,除非武當有人來,不然就難說制胜。經了上回那一夜鬧下來,我更看明白了。孫天夷跟我們交情不夠,未必到時候真出死力,別人多半占不了上風。尤其三個受傷的,万一我們臨時照護不到,遭了他們毒手,那豈不叫我死活都多受江湖嘲笑。我想來想走,也覺依了大哥的辦法還好一點,不要弄得自己的事一樣無補,反而多害上几位朋友。”
  李揚雖和吳璞气味相投,交情最深,可是這時听他口气与往常大异,也拿不定他的心意,究竟是怎樣,便順著他的話答道:“二哥這些話也有理;可是,就算我們不想拖累這些朋友,他們在現在這個當口儿上,怕也未必能走吧。你不愿意讓江湖上說你拖累朋友;他們也未必肯讓自己背個臨事縮頭的名儿。他們約期見面的信不送來還不同一些,現在你想這些朋友能走嗎?”
  吳璞伸手在石凳上重重一拍,苦笑道:“我就是想著這一點儿沒妥當辦法。大哥可說朋友們要是不應允,就請大家到水閣的病榻前面讓他自己說。其實那也未必有用。”
  李揚暗忖這明明是吳璧的主意,吳璞現在無論是什么心意,實在也難處,不如爽性讓吳璧和大家去說,倒許好一點儿。于是他便笑道:“吳大哥愿意自己和大家商量,我看倒也不錯。讓他把他的意思說明白,不是比你夾在中間為難強?”
  吳璞此時也實在沒有一定主意,听李楊如此主張,便去約眾人到水閣和吳璧面談,卻未先說明是什么事。眾人只道吳璧病重,本應該去探病;前几天他們弟兄反目,眾人不便探問,現在既然邀大家去,自無不去之理。于是大家午餐后便同到水閣。
  吳璧倚坐榻上,面色灰中透紅,十分難看。他著小童取來几張竹凳,讓眾人坐了,才提起精神向大家說道:“這几天我舊病复發,几乎下不了這張床。听老二說裴大俠柳大俠和泰山陳七爺都為了我們庄上的事,受了重傷,實在叫我吳璧愧恨無地。這次來尋我們弟兄的人是誰,各位朋友大概都已經知道,我也不再多說了。我請大家來,只為一件事……”說到這里,他禁不住又是一陣喘;小童忙端了一杯水過來,吳璧搖搖頭,慢慢吞了一口气,又道:“我們弟兄自作之孽,雖然說事情曲直各有看法,可是在我這垂死的人想著,只覺得自己滿身是罪業,不論落著什么收場,我們甘愿。我自己問心不安的倒是各位受傷的朋友。”
  座中馮臥龍忽道:“吳大庄主怎的作這些客套?這些朋友雖說門戶不同,既來到這里,大家自然都得算上。倘若你們作主人的老是這么想,豈不反而讓我們這些朋友難受?難道江湖上拔刀相助的當口儿上,受了傷還會怨人不成?”
  吳璧搖頭道:“我正是因為這些好朋友們都是不惜為了我們弟兄犯險,才覺得不安。馮四爺說得對,是能出頭幫忙的斷斷不會計較到自己的利害。可是在我們兄弟就不能不問問自己是不是對得住朋友了。”吳璧望了望吳璞,慘然笑了一笑道:“昆侖徐霜眉下書的事,我想老二已經給大家說過。現在我有一點想法,千万請大家俯允。”
  眾人知道:“吳庄主有話請說。”
  吳璧道:“這些天碧云庄士的情形,大家是都看見了。到了四月初一那天,找我們的人一來,不准是什么情形。大家朋友們盛情高誼,那也不用我提的了。可是,現在擺著好几位受傷的人,到時要一亂起來,我們弟兄是自作自受,固然沒話說;把在場的各位都拖進來,便夠讓我不安;再讓這些已經受傷的人犯險,在江湖道義上可是說不過去。別說我本不想和來人拼斗,就算是江湖上赴會較技的事儿,受傷的也不能不想辦法安頓,是不是?”
  吳璧本來口才不行,又加上連日疲憊不堪,說了這一大串,意思還是不大明白。鐵木和尚忍不住合掌道:“阿彌陀佛,吳大庄主,你倒是怎么個想法?受傷的人該安置,可是你宴怎樣安置他們?難道要送他們走開嗎?”
  吳璧點頭道:“我正是這么想。几位受傷的朋友非得在四月初一以前送到別處不行……。”
  陶春田插口道:“這事在我看,可是難辦。吳庄主也許還沒弄明白。那受傷的裴柳兩位朋友,都是內傷,本來就震動不得。而且現在既然有人和咱們作對,難保不在外面布下人看著這儿的動靜;受傷的人就算送出去,誰能保不反而落到人家手里。再說,這儿是深山峻岭的苗區,要把人送出去養傷,周圍几百里怕也找不著合适地方。你說怎樣安置法?”
  吳璧搖頭道:“陶老高見固然不錯,不過我也都想過。受傷的人雖然不能搬動,可是听說馮四爺已經討來了神手華陀的續命丹。照說服了續命丹,不論什么重傷,一時總能穩住。倘若裴柳二位先服丹藥再走,料想不妨事。”
  馮臥龍插口道:“那續命丹我已經送給他們兩位了。”
  吳璧點點頭,又覺得頭暈目眩,正想撐著再說,文武判李揚卻忽然微笑道:“吳大哥的意思我已經猜著一些。你莫不是想請這里的几位朋友將受傷的人送出庄去,以便避開四月初一那天的事嗎?”
  吳璧苦笑道:“我正是這樣想。朋友們為我們弟兄受累已經受夠了。現在救這几位要緊,我想受傷的人有各位護著退出苗山,爽性走遠些。我們兄弟不再拖累朋友,就少了一樁內愧的事。至于四月初一那天,我們對自己的事自有了斷;各位好友就不用擔心了。”
  大家略怔了一下不約而同說道:“這那儿成?我們頂到這儿忽然走了,豈不是有頭無尾;原先我們不走,等到現在主人病倒了一個,對頭多了幫手,我們倒臨危撒手抽身,往后在江湖上那還有臉見人?這可万万使不得。”
  吳璧又說了几句。大家仍是不肯。末后孫天夷看大家爭執不已,便又笑道:“主人自是好意。不過我說一句持平的話。受傷的人是該送走,不過非得有人送不行,我們這儿現在也就只剩下這几個人,若是去送他們,不一定什么時候能回來?那就變成了強敵來侵的時候大家避走,那也不成活。依我看,我們也不必固執;反正受傷的也是朋友,庄上也是朋友,全得顧到。現在要緊的是庄上得有人對付四月初一的事儿。要是有了人,我第一個就愿意送受傷的柳兄上點蒼去。咱們不是爭虛面子的時候,受傷的人本來也得快治。不過現在我們走一個少一個,徐霜眉他們究竟要來多少,我們還不知道。就算我們全在這儿,臨到事情來了,我們這些人接不接得下來還難說,要再走人,可更不妥當。所以依我說,除非現在你們另有了高人幫忙,我們就可以抽出身子送人出庄治傷;要不然,我們一個也走不開。否則還不如我們原來就不插上手呢。”說罷,他哈哈大笑。
  吳璧一心原只想讓大家散了,留著自己弟兄和方氏姊弟了清舊事,從頭儿就不是江湖上斗強爭胜的想法。這時讓孫天夷一說,真覺得無言可對。長歎一聲道:“孫公高見,自然入情入理;可是要這樣大家一道儿下水,豈不使我們兄弟成了不義之徒。”
  孫天夷笑道:“你要是覺得我的話還合情理,那還說什么?反正一句話就夠。你們這儿沒別人頂住,我們就不能走。這不挺明白?”
  大家也都說火雷王的話對,非得庄上添了人才能說到送人出庄的事。
  吳璞始終不開口,這時吳璧也默默無語。李揚正想把話題引開,忽然隱隱听見几聲鐘響,不覺臉色一變。
  原來照舊例這水閣是別人不能進入的地方,万一庄上有了急事,庄主在水閣里,便由值事的弟子擊鐘報信?這鐘就設在蓮池附近,水閣上倒听得十分清楚。這些天庄上事情雖多,鳴鐘報信還是第一次。吳璞連忙起身向吳璧道:“雷杰鳴鐘,不知道有了什么事,我先去看看。”說了轉身就走,李揚匆匆隨去,招呼大家暫候。
  大家看吳璧未讓大家走,又覺得對頭一面既然下書約期相見,這時不會尋來,料著鳴鐘是別的事,便也不急著出去看。
  大家閒談了几句,外間忽然听見一陣腳步聲,李揚匆匆搶先進來說道:“武當臥云道長派他的大弟子白鶴俞一清來了。”
  大家呀的一聲,紛紛离座;吳璧也面色一動,那邊通密道的門里吳璞已陪著一個道人走來。
  道人神態飄逸;佩著一柄長劍,劍柄上絲穗与道飽布履都是杏黃色,愈顯清雅出塵;一進門來,他便舉目向室中一掃,稽首道:“那位是吳大庄主?”
  吳璞未及引見,吳璧已在榻上欠身拱手道:“在下就是吳璧;這想來就是白鶴道長了。恕我病重,不能拜見了。”
  白鶴又稽首道:“吳庄主言重。貧道奉家師之命,到貴庄來商議一事,不想吳庄主正在病中,倒深悔冒昧。”又轉開問吳璞道:“在這里說話。不打扰令兄養病嗎?”
  吳璧忙道:“道長光降,蓬蓽增輝,快請坐下。我們兄弟和在場朋友正要恭聆教益,那里說得上打扰?”
  這里眾人紛紛与白鶴相見。白鶴望了望火雷王孫天夷,長眉軒動,微笑道:“孫老施主多年隱居,不想在這儿幸會。”
  孫天夷稍現躊躇不安之狀,長揖道:“我當年承令師叔尚真人指點迷津,本來打算早些閉門思過,不想我糾纏太多,到底無此清福,真是辜負了尚真人一番盛意,至今惶愧無已。不知道尚真人近來可好?”
  白鶴含笑道:“尚師叔近年正勤參本門奧訣,极少出山了。”
  眾人看他們說話隱隱約約,也弄不明白這個火雷王孫天夷和武當有什么淵源,都不便插嘴,只默默听著。還是白鶴自己撇開孫天夷,再和大家寒暄,這才沒弄成僵局。
  白鶴問知大家都是給吳氏兄弟助舉的,便略說金葉丐上山情形,及自己來意;吳璧原不知吳璞本托金葉丐求援,這時倒做聲不得,只是望著吳璞。
  李揚等白鶴說完,便接口道:“昆侖門下几位男女弟子,日前已經下書約見,大概在四月初一天便要到庄上來。道長既缺帶了武當掌教手書,那再好不過。就請在這里小住數日,等候他們。不過,他們人多,到時怎樣辦法,還得早為計議。”
  白鶴見吳氏兄弟默不作聲,先前十分不解;听了李揚的話,轉念一想,不覺疑心主人見自己一人來,不大放心,便微微笑道:“貧道原只知道有赤陽子門下姓方的男女二人,要到這里向主人尋仇;依李施主說來,似乎還有別人,不知是誰?”
  吳璞接口道:“上次方家姊弟已經來過;這次出名約期相會的卻是徐霜眉,此外是否另有人,就不得而知了。”一面說一面將柬帖遞給白鶴。
  白鶴看了束帖,緩緩說道:“這位徐霜眉,想來就是人稱瑤華仙子的。貧道聞名已久,借此机會和昆侖异材一見,也是快事。”
  眾人見他神色安然,似乎全不把來人放在心上,都有些納罕。吳璞卻暗暗高興,趁勢又將這几天情形略為說了。白鶴听說裴敬亭和柳复都受了重傷,便道:“昆侖門下隨意傷人,倒出貧道意外。貧道略諳醫理,少停去看看裴柳二位,也許有可以效勞之處。”
  吳璧長歎道:“道長肯施妙術,感激不盡。不瞞道長說,我們适才正在商量怎樣安置這几位朋友,道長駕到,一切即當奉托。”
  白鶴笑謝道:“豈敢,豈敢,貧道當盡綿薄。”
  眾人再談了几句,吳璞便引大家出了水閣,和白鶴一同到裴柳陳三人養傷之處。
  白鶴与裴敬亭曾會過一面,這時見了不免客套几句。白鶴看過傷勢,暗暗吃惊,當下也未深說。等吳璞李揚陪他到了庄上靜室,請他歇息,他才向吳李道:“貧道看裴柳兩位傷勢,确不是單憑草木之力可治。尤其裴敬亭施主似乎是被先天真火震散本身真气,不比筋骨之傷,非得有人一面用玄門心法助他气透重關,一面用靈藥培養不可。而且至少也得過一年,方可望痊复。在這儿養傷雖好,沒有他本門高手助他,怕是越久越坏。貧道直言,還望兩位早作籌計方好。”
  吳璞笑道:“道長神目如電,看得确是不差。他們兩人傷勢,在庄上實是無法療治。可是現在要送走也是為難。”于是吳李二人使擁先前吳璧和大家商議情形詳說一遍;白鶴听了笑道:“其實送人治傷,說不到臨事退避。他們各位不過怕庄上無人。貧道雖然無能,料想到時尚可將此事擔承。目下還是先請另几位朋友費神送送傷者要緊。”
  吳璞見他如此說,心想,原先本望借眾人之力去抵御方氏姊弟;如今白鶴帶了武當拿教手書,又加上他自己的威名功力,也許真能獨力擔承此事。別的人最好任他們自便,免得以后讓武林中人笑自己弟兄怯敵累友。于是他連連說好。當晚趁著和白鶴洗塵之際,便在席上說起此事。
  白鶴一來,說明臥云道長出面調停;大家也都覺得局面改變,碧云庄上八成儿可以化戾气為祥和,所以心情都松下來。先前吳氏兄弟像是窮途待斃,大家誰也不能說走?此時白鶴一說裴柳傷勢不能耽誤,眾人也大半附和。尤其孫天夷見白鶴提起舊事,便有些不安。趁此便說他愿意送柳复到點蒼去。陶春田也笑說,庄上的事既有轉机,自己也打算回江南去找陶春圃。以便日后一同与赤陽子見面。鐵木僧則愿意送裴敬亭在華山去見許伯景。原來他因為師弟火和尚舊事,也覺得与徐霜眉見面有些難處。馮臥龍自然正好送陳云龍回泰山。他們這樣一商議,便都勸裴柳二人服用七寶續命丹。裴柳忖度著非如此不能离庄,加上白鶴殷殷相勸。也就只好依了。
  先不說碧云庄上數日后群雄散去,只剩下白鶴与吳李等人等候徐霜眉和方氏姊弟;且說那靈璣道長送信回去,將情形告知了徐方諸人。徐霜眉便專心為方龍竹治傷;數日間大有起色。方靈洁十分快慰。轉眼到了三月三十日。
  徐霜眉看方友竹行動如常,也稍稍放下心;自己盤算著明天赴約的事,卻突然想起一事,便和方靈洁商計道:“你們那仇家為人如何,我雖不深知,可是看上次自己不出面卻誘你們進那個山洞,便明明是險詐一流;這次定約會面,你想他們可有什么詭計沒有?”
  靈洁想了想道:“我只怕那吳氏弟兄故意穩住我們,卻事先悄悄逃走,讓我們到時扑個空。”
  霜眉搖頭笑道:“那應該不至于。他們也是在江湖上有些名頭的人。那樣一來,豈不是聲名掃地;何況還有別派的人在那儿,這一著無論如何做不出來。”
  靈洁默然未答,恰好龍竹正在院中徐徐試練功夫,听兩人談論便走進來問她們說什么,霜眉剛說了兩句,卻看見虎儿從外跑來,遠遠便叫道:“徐仙子,我師父請你。我看見碧云庄上的人跑了。”霜屑一惊,忙問所以,虎儿糊糊涂涂說不清,霜眉气得也不再問他,便去見靈璇道長。一談方知,靈璇久歷江湖,處處留心,知道徐霜眉約期到碧云庄。所以近日便派虎儿到前面山路一帶探听,這一天虎儿看見有几匹馬從碧云庄一面過來,便赶回來告訴靈璇道長,所以靈璇忙告知霜眉。
  霜眉當時听了,躊躇半晌;向靈璇道了謝,自己回來,与方氏姊弟商議。
  龍竹一听此信,就憤憤不安,霜眉卻總覺得不像會如此。因那虎儿不認得出走的是誰;大家推測半天,毫無頭緒。末了霜眉忽道:“不論怎樣,明日便可見分曉;此際我們再說也無用。龍弟傷剛剛痊愈,還是好好歇一夜,明天同去好了。”
  龍竹低頭有頃,卻望著徐霜眉道:“我想這事還是得早點弄清楚才好。吳家兩個老賊要是真真逃了,我們難道還能罷手?要追就得早點把事情深明白。依我想,今夜無論如何,我們得往碧云庄探查一下。”
  霜眉凝思半晌,點點頭道:“他們真會逃走,倒出我意外。我想大半他們為了明日要和我們一拼,所以今天先將什么金珠之類送走,而且又有几個負傷的人,也許送到別處醫治,不一定就是吳氏兄弟要逃,你說今夜深庄,本來不大妥當;我們既約定明天初一赴約,先期暗探;有失身分。可是為了怕万一他們逃走,追赶不及,今夜子時左右前去也未嘗不可。反正到了子時,就算交了初一的日子了。”霜眉說著,自己也不住軒眉一笑。本來定日踐約,多是在中午前后,可是霜眉計算碧云庄上出去的人既騎馬,則到今夜為止,至多不過再出去二百里;万一今夜發覺走的真是吳氏兄弟本人,要追尚來得及。若是候到明日中午再去,那么就許來不及追上進人。依她的脾气,本不愿子時赴約,但因為此事關系方氏大仇,自己不好太拂了龍竹之意,所以就這樣定下來,但她自己也覺得把今夜子時當作初一,實是有些可笑。
  龍竹和靈洁卻不計較這些。一商定了,龍竹便連忙又到院中試功夫;將天龍八式演了遍。自覺气暢力勻,十分高興;靈洁悶了這些天,一听說今夜入庄与仇人了斷,也精神大振,抽出天龍劍也練了几路,陪著龍竹在院中過了好几個時辰。
  當夜長空疏星點點,雖然不見月光,也沒有風雨。戌時一過,三人便同往碧云庄來。這一路本不好走,不過霜盾日間早已向觀主問明方向;所以一路倒無甚耽擱;這里离碧云庄本有二百里左右,但繞了近路,到庄前才費了一個時辰左路。霜眉仰望天色,心知方交子初,略一打量庄外形勢,便向龍竹道:“我們還是先進去探探,若探明實情,不被庄中發覺,就退出來;再喚開門入內。靈洁陪你先進去,我在此等等。如果你們和庄里人答了話,就照我的話說,他們定會迎出來。”原來霜眉雖想了子時赴約的說法,但終覺不到不得已時還是不用為好。所以自己只停在庄門外一棵大樹樹頂上,讓方氏姊弟入內探視。
  龍竹靈洁雖來過碧云庄,可是上次停留不久。現在仍和到生地方差不多。兩人聯袂而入,守夜庄丁自然不會發覺;二人到了庄內,便揀那有燈火之處奔去。
  碧云庄房舍甚多,但此時望去,到處黑壓壓一片,只有左面尚有燈光,另外遠處池上水閣也有燈光隱隱。兩人不約而同,一左一右,向左面走去。
  龍竹在前面,走近了才看清楚燈光所在是一個小院子。院中正面有三間房,燈光似在右首一間,便回頭向靈洁打個手式,自己伏身竄到這間房上。
  龍竹輕功已臻上乘,照說不會為人發覺,可是不料他身形剛住房檐上一落,房中忽有人“咦”了一聲,窗子一開,竟有一個人影竄出。
  龍竹猛吃一惊,下面那人已抬頭高叫道:“那位朋友光將,快請下來一見。”
  龍竹見跡蹤已露,一長身剛想說話,那院中人卻猛然一抬手,口里叫聲:“朋友接著。”兩圈光影突然一左一右向龍竹中路打來。龍竹見那人竟發出暗器,不覺有气,掌中長劍往前一划一挑,叮當兩聲,那暗器已被劍風震開,落向身外數尺處,恰好靈洁躍到,一伸手撈住一個,卻失聲道:“這是金環。”
  龍竹心里一震,喝道:“下面可是吳璞嗎?”下面那人哼了一聲反問道:“你是誰?”就在這時,龍竹已听見身后一片人聲,似有好几處火光照映,分明庄上人已被他們惊起來。
  龍竹一見仇人就在眼前,頓時把別的事都忘到九霄云外,手中寶劍一指,叫道:“吳璞老賊,這回看你那里走!”語聲中身形已隨劍從上往下,直扑過來。
  那下面的人正是奪命金環吳璞,他原為了今天裴柳等人才啟程,明日就是初一,所以和白鶴道人商議明日之事,深夜未睡。他們剛才察覺有夜行人來,自己出外喝問,卻料不到來的竟是方氏姊弟。
  當下他听來人是少年口音。一辨語意,頓時大悟,急叫道:“來的可是方公子?”話猶未了,龍竹劍風已從上面罩下。奪命金環縱橫江湖多年,自也有他的技藝,一覺劍風壓頂,身形猛往下一縮,足下立用旋螺步,疾如風飄,貼地轉出去兩丈。口里方喝聲:“且請住手”,眼前卻見寒光一閃,龍竹身未著他,竟在空中一振腰,跟著扑過來。吳璞暗叫:“不好”,一未及閃避,身后忽似被人輕輕一撥,身形不由自主已斜退出丈許,一個高大人影立在當地,發話道:“吳庄主且退”;龍竹見有人攔阻,心里怒火愈高,一斂气,身形下落,口里喝聲:“老賊倒有這許多狗党?”長劍一抖,精光疾射,已向那人當腦刺去。
  那人凝立不動飽袖猛然一拂,當的一聲,龍竹掌中玉龍劍竟然向旁蕩去,龍竹不由大惊,身形微退,劍尖已轉回來。黑暗中看出那人身穿道裝,正待再進招,上面靈洁也扑下來,要和龍竹夾攻這道人。
  道人并不進逼,卻朗聲笑道:“昆侖劍術,果自不凡,兩位想是方公子和方姑娘了。請問那位徐仙子可也同來?”
  靈洁龍竹見這道人神色從容,功力絕高,十分惊詫,聞言未及回答,遠遠已有人笑道:“靈妹龍弟不要無禮,我們在這里得見高人,正是幸事。”語聲到了末几個字,眾人眼前一亮,一個白衣少女已立在方氏姊榮面前:她先不向院中的吳璞招呼,卻對這道人舉手道:“這位道長神功卓絕,我師弟妹鹵莽,容貧道謝罪。”
  那道人稽首道:“道友想是瑤華仙子徐霜眉了,貧道俞一清。”
  霜眉星眸微閃,含笑道:“原來武當白鶴俞道長在此;真是巧遇;那位可是吳庄主嗎?”
  吳璞這時心神稍定,望望四面,李揚和几個門徒也已走過來,當下忙搶前兩步向徐霜眉和方氏姊弟一揖道:“在下正是吳璞。徐仙子和方公子姊弟,上次賜書說明日光降,我們正想到時恭迎,不料今夜光來,快請到廳上坐,只是夜深倉卒間怕難免疏慢了。”
  徐霜眉听他有責自己不依時赴約之意,便微微一笑,向吳璞道:“貧道原約定四月初一來貴庄,如今正是子正,吳庄主可還要預備什么嗎?”
  吳璞一怔,李揚忙過來說道:“徐仙子依時赴約,我們庄上正好恭迎;趁此良夜,品茗清談。吳二哥,我來引路。”
  霜盾向李揚打量了一眼,吳璞趁勢引見,方氏姊弟上次被李揚引入石洞,几乎吃了大虧,余恨未消,這時只淡淡施禮。李揚卻滿面春風,陪眾人到大廳落座,自去催庄丁獻茶,又將廳內外燈燭點起來,轉眼四下明如白晝。
  坐定后,白鶴先向徐霜眉道:“徐仙子高名,貧道常听本門師長談起。只是听說,昆侖瑤華別府正由道友主事,不料會到苗疆。”
  徐霜眉暗想:你這是裝糊涂;當下含笑道:“俞道長名滿天下,貧道平日只恨無緣識荊。這次為師弟妹家仇來到碧云庄。不想得遇高士。請問道長到這儿多久?”
  白鶴目光在方氏姊弟臉上一掠,徐徐答道:“貧道列名武當,原是虛名未流。近年在武當只想潛心經籍,稍得寸進;這次若非奉家師之命送信來調停方吳仇怨,還不會作此遠游,前些天到這里方如徐道友要來,便覺得不虛此行。這次少不得要向道友討教討教。”
  他閒閒說著,似乎把送信的事順口帶過,徐霜眉听了卻不覺心頭微微一動,忙接口道:“原來武當掌教真人要發悲憫之心,調停方吳兩家仇怨;既有手諭,就請交下。”
  白鶴微笑道:“這信原是家師致令師赤陽子的;道友要看,也無不可。只是貧道未帶在身邊。”
  霜眉先听見臥云道長要出面調停,暗暗著急;原以為這信是臥云道長寫給昆侖弟子的;暗想這樣一來,實在難以應付。這時一听白鶴口气,似乎不打算拿出信來,倒摸不著頭腦。回頭瞥見龍竹靈洁都滿臉愁怒之色,忙以目示意,又向白鶴道:“既然臥云道長致書家師,想必對此事另有處置,道友可否示知一二?”
  白鶴神色淡然,答道:“家師也未說此事如何處置;只命貧道和道友等一同上昆侖謁見掌教真人;貧道知道今日道友一行要來到庄上,所以在此恭候。我看此時天色尚早,道友和令師弟妹先在此稍憩,等天明后一同赴昆侖如何?”
  徐霜眉著白鶴神色雖是恬靜,語气卻驕慢异常,好像將這事看得十分容易,不覺暗暗冷笑,心想:你若拿臥云道長親筆柬帖壓我,我還有些為難;你既然如此自大,我倒要看你怎樣使我退出碧云庄。霜眉表面謙和,實是性剛,這樣一想便微微笑道:“道友要送書信上昆侖,本應奉陪;不過這里的事,令師既然未有所命,貧道只好和師弟妹与此地主人作個了斷。俞道友可知道苗山附近,奇峰异景頗多,就請道友隨意擇一胜地栖留一半日,貧道等這里事完,便陪同道友前在昆侖何如?”
  她這一說,嚴然反要白鶴自出碧云庄;白鶴俞一清生平那受過別人戲弄,不覺長眉一聳,望了徐霜眉一眼,放聲笑道:“徐道友莫非童心尚在?怎會如此說話?家師的意思正是勸道友和令同門將方吳之事暫時放下,听兩方掌教裁斷;你要我等你自己了斷此事再上昆侖,豈不可笑?”
  徐霜眉听他竟有將自己比作孩童之意,不覺玉頰霞生,便冷笑道:“臥云道長意旨,貧道尚無法知道;不過我師弟師妹下山复仇,倒是家師親口應允的。倘若此際家師要我們回山,又當別論。若憑道友數語,便要我們放下碧云庄上的事,只怕無此道理。”
  白鶴仰天一笑道:“徐道友快人快語,本來家師意旨只憑貧道口說,也難取信。這一節姑且不說。如今憑貧道薄面,請列位暫將尋仇之意放下,同上昆侖,道友以為何如?”
  霜眉暗想:你要頂起來,正合我意,便道:“道友若是替武當掌教真人傳偷,只要有親筆手偷來,不敢不遵。如今道友似乎又改換意思,莫不是要自己調停方吳仇怨嗎?”
  白鶴滿面寒霜,斷然道:“徐道友說得甚是。貧道不自量力,愿意自己擔承此事。”
  霜眉含笑道:“那么,道友急欲如何?”
  白鶴道:“還是如剛才所說,請你們三位和貧道一同出碧云庄住昆侖去。”
  霜眉仍笑道:“先前不是已經說過?要往昆侖,得等此間事了。道友難道要阻止我們尋這吳氏兄弟了結舊債嗎?”
  白鶴怒气上沖,大聲道:“我在這里,斷不容你們胡亂傷人。”
  霜眉微一昂頭,也放聲笑道:“俞道友果然爽快。你且說明白,是你自己要管閒事?還是替臥云道長說話?”
  白鶴哼了一聲,冷然道:“你不必擔心我借武當的聲威壓你;今天就是我自己要阻止你們尋仇。”
  霜眉靜靜望著他,輕輕搖頭道:“俞道友,既是如此,倒不難辦。只是你這樣意气凌人,難道是玄門弟子所應有?”
  白鶴怒道:“我倘若有違玄門成條,自有武當家法,那用你饒舌?”
  霜眉應聲道:“我倘行事乖舛,目有昆侖戒律,也不用你多事。”
  白鶴兩目一張,道:“今天我已說過要管這事。”
  霜眉微笑道:“前道友,你既要管,我也無法。口舌之爭無益。你就請顯一顯武當神功,讓我開開眼界。”
  白鶴昂然退:“任你出主意,我一律遵命。”
  徐霜眉目光往大廳內外一掃。突然得了個主意,便又笑道:“分了高低,又將怎樣?”
  白鶴冷笑道:“如是你胜,我立刻就走,決不再多出一語,決不攔阻你們的事。”
  霜眉道:“好。如是你胜,我也立刻帶我師弟師妹隨你同上昆侖。”
  兩人話一說出,廳中人都靜靜望著他們。知道這一下互較玄功,是碧云庄存亡關頭。
  徐霜眉向李揚微笑了一下,忽問道:“這廳外兩個大鐵爐,不知道能不能立時生起火來?”
  李揚答道:“當然可以。”霜眉又問道:“庄上可找得著冰塊嗎?”李揚微微一怔,答道:“冰塊后面山洞中盡有,不知道徐仙子要多少?”霜眉道:“請取兩桶來。”李揚忙著人去取,徐霜眉轉臉向白鶴道:“久聞武當神龜妙訣,有脫胎換骨之功,貧道想借今日机緣一窺玄功奧妙,俞道友想來不會見拒。”白鶴听霜眉問李揚的話,心里已明白了几分,便淡笑道:“徐道友可是要貧道在內五行的功夫上獻丑嗎?”
  霜眉笑道:“正是如此。不過服冰尚可較量高低;說到入火不焚,卻是難試。我想向吳庄主借用一點東西。吳庄主是暗器名家,鐵彈總該是有的了?”
  吳璞點頭道:“有。”霜眉道:“請借二十粒來。”吳璞便命庄丁去取。
  這里霜眉又向白鶴道:“我看這里正有兩個大火爐,就請他們生起火來。我們在兩爐中各置十個鐵彈;等到鐵彈燒紅之后,我們各取一爐,將十個鐵彈取出,看誰能先取盡,便算誰胜。這點小玩意,道友諒必本吝教了。”
  白鶴長眉微皺,笑道:“鐵彈從火中取出后,還是放回一定地方好,不然也許難見高低。”
  霜眉點頭道:“也是,就請吳庄主取一個石板來。”
  須臾,后面庄了搬來兩桶冰;階下的兩個大火爐也燒起來;徐霜眉請李楊將二十個鐵彈分置兩爐之中,又將一塊大石板立在院子里面,然后向白鶴道:“鐵彈取出,便打到石板上,這樣快慢立時可見分明了。”
  白鶴點點頭道:“任憑尊意。”他心里卻暗想:“你這女子要和我斗玄門罡气,未必你能胜我。”
  庄丁將兩桶冰放在廳中,廳外火爐烈焰熊熊,轉眼間那二十個鐵彈都深埋焰中。霜眉向白鶴一舉手道聲:“請!”自己便探手到冰桶里將桶中冰塊抓起來送入口中;那面白鶴也是一樣。
  兩人大嚼冰塊,喳喳有聲,一會儿功夫,徐霜眉面前的水桶所余無几,白鶴面前也差不多。眾人留心看去,只見白鶴一面吃冰,一面腿足一帶浸出水來,分明是用罡气使冰塊化水從腿上逼出;再者徐霜盾卻是古怪,那些冰塊吃下去,她身竟然一點水漬沒有。白鶴也看出徐霜眉竟未將冰水逼出体外,不由暗暗冷笑,想道:“你這樣硬來,也許顯得好看,可是服冰就不能多,而且只怕你內髒受了暗傷,自己還不知道。”他想著將桶中最末一塊冰放入口中,看徐霜眉時,她也恰好吃盡。
  白鶴長笑道:“徐道友功力果是迥异俗流。這一場應是平手。只是道友不要太勉強才好。”
  霜眉盈盈微笑,答道:“服冰既是未分胜負,正好在火中取彈上一見高低。道友請。”她對白鶴嘲弄之語儼如未聞,白鶴看地衣袂飄揚,渾身無一絲水漬,到真摸不透她為何不逼出冰水;當下自己走到廊下火爐旁邊,向爐中打量了一下,只見那十粒彈子都已經燒得透紅;他望望霜眉說道:“既是要比快慢,就請一同下手。”霜眉仍然微笑請他先取。
  這時眾人都跟過來爭看兩人怎樣將這烈火的鐵彈取出。白鶴到了廊下,仍不愿先取,徐霜眉卻連催道:“俞道友不可謙讓。我這就動手。”說著,長袖微揚,玉指探出,慢慢向爐中伸去。白鶴自覺胸有成竹,看霜眉探手入爐,他自己默運玄功,伸左掌虛貼護壁一振,以神御意,以意使力,只見爐中火焰“蓬’的一震,兩個鐵彈已從爐口激射而出,白鶴右掌一揮,彭的一聲,兩個鐵彈已隨掌力飛向石板上。霜眉笑喝道:“好,吞吐如意果然是名下無虛。”說著,突然十指張開,一齊伸入爐口,白鶴方覺徐霜眉手指怎的像是粗极,与她面目之清麗毫不相稱,轉念未了,只听得嘶嘶連響,那邊爐口煙气蒸騰,原來霜眉手一近爐口,十指尖上竟然射出十條水箭,爐火被水箭一沖,立時烈焰半滅;白鶴猛悟,一聲“好”尚來喊出,只听霜眉高聲笑道:“俞道友清快些動手”,語聲未了,雙臂已自爐中退出,那十個鐵彈竟被她分抓在兩掌中,掌中水气騰騰,那鐵彈本已燒紅,被水一激,也爆響不止,霜眉身形一旋,喝聲“去”,一陣勁風過處,四下庄丁都惊叫起來,再看庭中,在燈火下清清楚楚,這十個鐵彈竟排成兩朵梅花,一齊深嵌入石板之中,白鶴這里火彈也連珠飛舞,但霜眉已斂手退到廳中,高聲道:“承讓承讓”,她一言未了,廊下“澎”的一響,庄丁四下惊呼,廊上火花亂飛,就在這一陣亂中,人影一晃,白鶴已飛身入廳,面色鐵青,向吳璞一舉手道:“慚愧慚愧,貧道失手傷損了那鐵爐,望吳庄主原宥。”
  原來他見徐霜眉借体內冰水來御爐火,已經明白自己取火彈要落下風,此時再無他法,只得迅運掌力,將鐵彈震出爐來,送往石板上,等到震出六七粒時,耳听徐霜盾發請退走入廳中,知道已經敗走,心里一急,掌力稍重,竟將鐵爐震破。這時進來向吳璞打了招呼,便轉身對霜眉稽首道:“徐道友不但神功卓絕,而且靈心慧質,非貧道所及。貧道甘拜下風,就此告辭。”吳璞李揚見狀大惊;剛齊聲叫道:“道長且慢。”霜盾卻斂去笑容,也微一躬身道:“今日小施狡法,實是冒犯,容日后謝罪。俞道友請便。”白鶴不再說話,也不再理吳璞李揚,身形微閃,已飛越大廳屋頂而去。
  這時龍竹靈洁見白鶴已去,雙雙向前一縱,指著吳璞喝道:“你這老賊,尚有何說?快喚吳璧出來領死。”
  吳璞見白鶴已去,真如高樓失足,一轉念間已有了計較,當下微向李揚示意,便拱手道:“方公子,方姑娘請稍待,家兄病危,在后面水閣,我去找他。”說了不等答話,轉身就向里走,李揚一縱身恰好落在方氏姊弟面前,卻躬身道:“兩位請坐。”
  龍竹微微一怔,喝道:“姓李的你別施詭詐,難道我還能讓吳璞兄弟漏网不成?快些讓開。”
  李楊笑道:“兩位要不信吳庄主,就請隨去,在下引路。
  靈洁龍竹記起上次被他誘入石洞;那肯由他,同叱道:“誰要你引路”,一齊竄躍起來,便向吳璞追去。
  這時碧云庄上并無能人,眼看吳氏兄弟已成网中之險,方氏姊弟复仇在即,那知世事常有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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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舊雨樓·至尊武俠掃描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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