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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小小的滄州城、大大的條山庄。
  河間府的滄州,位于南運河的東岸。
  在這一帶平原遼闊的城市,這座城其實不算小,有八里周徑,只因為位于運河旁,水陸交通發達,而本地除了單純的農產外,并無其他大宗貨物行銷,所以市面不算繁榮,人口也漸漸外移。
  這一帶罕見山影,即使有,也只是一些小丘陵而已。
  滄州城北三里左右,有一座小山叫條山。稱之為山,在那些見過大山大岭的人來說,簡直不成气候。
  只是山南麓那座大名鼎鼎的條山庄,名气确是大,大得令大江南北大河兩岸的朋友,皆耳熟能詳。
  三十年前,江湖上出現了一位武林英豪滄海客楊云波,他的惊濤劍法威震武林,曾經單人獨創怒闖武當解劍池七子的七星劍陣,排解了武當与少林北斗名位之爭,是武當開山以來,唯一能佩劍進入三元宮的人。
  楊云波在十年前封劍歸隱,目下已是年屆古稀之人,在家蒔花養鳥恰然自得。
  而楊家的子弟也退出江湖務農經商,不過問江湖是非,頗有成就,生活過得風平浪靜,古井無波。
  但江湖朋友并末忘怀這位武林前輩,只是老人家既已封劍歸隱,不好前來打扰條山庄的清靜。
  楊大俠在江湖行道期間,由于修養到家,三十年闖蕩生涯。极少与人結怨結仇,因此得以安享清福。
  條山庄其實并不大,大的只是名气而已。
  庄主楊云波共有兩子一女。第三代連外孫也算上,計有六男三女,人丁并不多,但每個人都是仙露明珠,仙蘭玉樹,在滄州,楊家子弟可說是佳評如潮。
  已牌左右,一艘小舟從南面下放,靠上了西關碼頭南端。
  這里,不是上下行船只停泊的地方,而是上下游四鄉農產的集散地,運農產的小舟,皆是在這儿停泊。
  与棧號有交易契約的人,就在碼頭上交貨由棧號派人接運。
  自行買賣的人,則在碼頭等候識貨的買主交易,附近的雞鴨魚肉果菜等等,則在對面的城根下小市場零售。
  中間隔了一條小路,附近則有將近十家土瓦屋,形成一處城外的小市集。
  早市將散,這艘小舟方靠岸,可知是來自遠鄉的人。
  船一靠岸,年輕的船夫抓起纜繩跳上岸來,熟練地在樁上系奸纜,向鄰船的船伙計含笑打招呼。
  這位年輕的船夫身材雄偉,年約二十出頭,五官清秀,健康,活潑、大方,但舉動在活潑敏捷中帶有三分安詳沉靜,顯出是個有教養的人。
  他那雙充滿靈气的大眼,黑白分明。經常帶著三分笑意,极易予人好感。
  鄰舟一名船夫正在解纜,含笑道:“辛老弟,怎么來得這么晚?”
  他搖搖頭,苦笑道:“別提了,鎮對面驛站開出兩艘船,攔住了河道,共截了八艘船,靠岸一一詳細檢查,整整耽誤了一個時辰。老天爺。能平安脫身僥幸了。”
  “咦!是些什么人?”
  “誰知道,他們自稱是河泊所的官兵,一沒穿公服,二無身份證明,三沒說要檢查些啥玩意,反正他們一個個像是凶神惡煞,有刀有劍這就夠了。”他滿腹牢騷地訴說。
  “哦!這几天城里來了不少不三不四的人,一切都要小心哪!千万別在船上藏著犯禁的玩意儿。”
  “除了一些淋水桃,我船上一無所有。”他毫不介意地說。
  船上共有十二只柳條筐,筐蓋已被割斷了繩子,里面盛著河間府肅宁縣的物產——淋水桃。
  近數十年來,淋水桃的出產已不僅限于肅宁縣,移植成功各地皆可种植。
  不但是淋水桃可以种植,甚至這名傳遐邇的密桃三里坡,在滄州附近亦可种植了。但因水土有异,品質与風味,普遍比肅宁所產的要差一級。
  他不再多說,登上碼頭向左首不遠處的一間小食店走去。
  店門的灶台前,站著一位中年大掌鍋,含笑道:“辛小哥,今天怎么啦?晚到了好些時候呢!”
  他往店里鑽,笑道:“有條事耽擱了。哦!李管事走了?”
  大掌鍋向城廂一指,說:“等了你好半天,帶了人走了一盞茶時分啦!留下話,等會儿再派人來卸貨,你可以在這里等一等,不必進城去找他了。”
  “謝謝你,張師傅,我在這等他。早餐還沒著落,給我弄碗大麥填填五髒廟。可好?先謝了。”
  “進去坐,片刻就好……”
  話末完,他突然向碼頭叫:“老兄們,船上沒有人,上去干嗎?”
  原來有三名黑衣大漢,不知何時已跳落他的船艙,正在掀起筐蓋,抓起碗大的乳青色淋水桃,大口大口啃得正有勁,吃得津律有味。
  他一面說,一面快步往碼頭上走。
  三個黑衣大漢,一個比一個雄壯,壯得像條大枯牛,在艙內賴著不走。
  一位仁兄將腦袋伸出艙外,一面吃桃一面含糊地說:“小子,這些桃子是你的?”
  他跳落艙面,有點不悅地說:“末經允許,你們怎么亂來?”
  大漢鑽出艙,凶眼一翻,大聲說:“你小子別不高興、太爺瞧得起你,才上你這條烏船找些東西嘗嘗。抬舉你,知道么?”
  “你……”
  “你這些淋水桃不錯。喂!我買你兩筐,什么价錢?”
  他忍下一口气,搖頭道:“抱歉,這是西關李爺的貨,小可只負責送,不賣的。你要買,可到李爺的水果店去買。”
  三大漢已先后出艙,每個人的衣兜里皆盛著四五個淋水桃。
  先前打交道的大漢哼了一聲,不悅地說:“小子,你听清楚了,不賣也得賣,太爺不會少給你錢。別嚕唆!給我挑兩筐送到驛站去,知道么?”
  滄州有兩個驛站,水驛在城南十七八里,叫瓦河水驛,驛對岸,就是瓦河鎮。但瓦河鎮不屬滄州管轄,屬北面的興濟縣。
  旱驛在西關內,叫滄州驛。
  他搖頭,堅決地說:“抱歉,小可不能賣。即使你給我一百兩銀子一筐,我也不能賣給你。”
  “什么?你說不賣?”大漢怒叫。
  “小可不能賣。”他語气堅定地說。
  “你知道你在對什么人說話么?好小子。”
  夠資格在驛站住宿的人,定然是与官府沾了邊的所謂官方人物。
  先前四周圍了不少人看熱鬧,有些人本來義形于色,想上前說道理,但自從大漢說出將桃送至驛站之后,想說道理的人泄了气,不敢怒形于色啦!
  他不理會對方是些什么人,正色道:“小可不知尊駕是什么人,只知尊駕在此強買強賣,于理不合……”
  “混帳東西!”大漢出口傷人.迫進兩步厲聲道:“你好大的膽子,居然藐視江宁學政趙大人……”
  “且慢,你是江宁學政趙大人。”
  “在下是趙大人的管家,藐視在下就是藐視趙大人。好小子,你姓甚名誰?”
  他胸膛一挺,大聲道:“我姓辛,名五。我不管你是誰的管家,想強買,辦不到,咱們到知州府衍說理會。”
  大漢勃然大怒,大吼一聲,一耳光摑出,“啪!”一聲響。他的臉上出現了指痕。
  生活的歷練,使他學習到忍耐,不隨意動气。否則這三個狗仗人勢的奴才,早就嗚呼哀哉了。
  他摸摸被摑處,吁出一口長气,苦笑道;“你打人,小可個与你計較,你們走吧!我一個送貨的人,你欺負我算哪一門子英雄?”
  另一名大漢丟掉衣兜的桃子,哼了一聲道:“好小子,你再說一聲不賣試試。”
  他仰天吸一口長气,以沉靜穩定的聲音說:“桃子不是我所有,我怎能賣給你?我……”
  “把他架上狠狠打一頓。”大漢怒叫。
  碼頭上下知何時來了另三名大漢,其中之一大叫:“對,把他拖上來,打掉他滿嘴狗牙,打斷他的狗腿,再送到州衙判他個藐視官吏的大罪、有他受的了。
  不等他有所表白,兩名大漢已經架住了他,連拉帶拖拖上碼頭。
  “砰啪!”左右頰各挨了兩重拳。
  “你們……”他厲叫,吃力地掙扎。
  “砰噗!”小腹又挨了兩下。
  驀地,人聲鼎沸,突有人以乍雷似的嗓音大喝:“住手!你們為何糾眾打人?”
  是一個年約十七八歲的青衣少年,雄壯如獅,身材已有七尺左右,要不是臉帶稚容,委實看不出是個大孩子。
  一頭青絲拘成發結,以一只白玉發圈綰住。
  蛋形臉上,嵌著一雙晶亮的大眼睛,唇紅齒白,气朗神情,好英俊的公子哥儿。
  身后,跟著一個梳三丫髻的十四五歲小姑娘。眉目如畫,明眸皓齒,美得令人心跳,不禁多看一眼。
  姑娘穿黛綠春衫,同色腳褲,小小弓鞋前繡了一只小金魚,雙手叉腰,繃著紅馥馥的瓜子臉蛋生气。
  薄怒的小美人、看來另有一种矜貴的風華流露在外。瞪著她那雙亮晶晶鑽石似的明眸,狼狽地掃視著六個大漢,不友好的神色表露無遺。
  為首的大漢劈面攔住,冷笑道:“你配大呼小叫?通名。”
  年輕人冷冷地注視著對方,冷冷地說:“我姓楊,名世杰,不管我配与不配,理字當頭,任何人也可以過問。老兄,說說看,難道說你們不要理字,楊某等你們講理。”
  “你混帳!”大漢大叫一耳光抽出。
  這次,大漢占不了便宜了,楊世杰左手一抬,架住了抽來的掌,右手疾揮,“劈啪!”兩聲暴響,捷逾電閃,大漢挨了兩記下反陰陽耳光。
  身后的小姑娘疾沖而上,嬌叫道:“好啊!不講理就打吧!”
  說打就打,突然來一記掃堂腿。
  “砰噗!”兩聲怪響,倒了兩名大漢,叫痛聲刺耳;
  接著,人影如電,小姑娘人如怒豹,“噗!”一聲響,架住辛五的兩大漢之一,被姑娘飛身端倒在地,狂叫出聲滿地亂滾。
  辛五恢复了自由,急聲叫道:“打不得,有話好說。”
  一名看熱鬧的人大叫道,“辛哥儿,快走,讓楊公子痛打這些狐假虎威的惡棍,你就別管啦!”
  他想管也管不了,一照面間,小姑娘兩腿便放倒了三個人。凶猛騾悍,根本不象是個大閨女。
  而楊世杰也了不起,舉手投足之間。便捉住了兩名大漢。
  只有一名大漢鬼靈精,一看見風色不對,挾尾巴鑽入人叢,溜之大吉。
  被小姑娘踢倒的三個人也跑不了,被三名看熱鬧的人擒住,乖乖認命。
  楊世杰將俘虜赶在一處,向四面歡聲雷動的人們說:“煩請叫街坊來,咱們押了這五個奴才前往驛站,找他們的主子理論,然后再將他們送官究治,容不得這种橫行霸道的奴才,在咱們滄州撒野。”
  “好,押他們去。”有人大叫。
  一呼百應,眾人皆同意楊公子的作法。
  楊世杰走近不住搓手,不住打量辛五,關心地問:“兄弟,他們打傷了你么?”
  辛五用手揉動著肚腹,苦笑道:“小可几乎發嘔,還好,他們打得并不太重。”
  “哦!那就好了,你是瓦河鎮李家桃園的辛兄弟對不對?過去咱們沒打過招呼。兄弟楊世杰。”
  “小可辛五,你是四少爺……”
  “不要叫我四少爺,稱我老四便可,好像你比我大嘛!走!你是苦主,咱們到驛站去找他們的主人講理。”
  辛五伸手虛攔,低聲道:“且慢,四少爺,恐怕去不得。”
  “咦!不愿追究!”楊世杰訝然問。
  辛五苦笑道:“其實也算不了什么,教訓他們一頓也就算了……”
  小姑娘撇撇嘴,哼了一聲說:“你這人怎么畏首畏尾?你不去我們去。”
  辛五不住地搓手,苦笑道:“大小姐,今天的事,恐怕不簡單。里面可能大有文章呢!”
  楊世杰一怔,接口問:“辛兄,你的意思是……”
  “在本城,誰不知條山庄的大名?誰又不知楊家四麟二鳳?可是,這几位仁兄,在四少爺通名之后,居然毫不遲疑地動手行凶,此中大有可疑。”他慎重地說。
  楊世杰呵呵笑,不在意地說:“他們是從南京北上的過境旅客,怎知兄弟的身份?辛兄弟,你豈不是多疑了些?”
  他搖搖頭,神色肅穆地說:“四少爺,防人之心不可無,小心為上,小可怀疑這是可怕的陰謀……”
  “請你不要危言聳听奸不好?”大小姐仍不悅地說。
  “但愿真是小可疑神疑鬼。抱歉,小可不能陪你們前住,打起官司來,小可一個庄稼漢,委實吃不消,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小可天膽,也不敢与過境的學政大人打官司。”他只好退縮。
  楊世杰也不好太過逼他、只好說:“好吧!你不去也罷,兄弟卻不能就此罷手不管,走!”
  說走便走,由街坊正与几個好管閒事的人,押了五名垂頭喪气的大漢,喧鬧著走向西門。
  一名中年村夫打扮的人。走近仍在低頭沉思的辛五,突然用沙啞的嗓音問道:“小老弟,替你出頭的一雙年輕少爺小姐,似乎并不認識你呢!你可知道他們的身份?”
  他淡淡一笑,信口道:“他們自然不認識我,尊駕如果想打听他們的身份,滄州城任何人也會告訴你他們的來歷。”
  “哦!老弟自然知道唆!在你的口中說出,大概不會錯吧。”
  “好吧!我告訴你。他就是四少爺楊世杰,條山庄老庄主楊,云波的四孫。老庄主膝下有兩位公子,每位公子生有兩男一女。
  四位孫少爺的排名是世群、世英、世豪、世杰。兩位孫小姐是小慈、小萱。剛才那兩位是四少爺和大小姐。
  要進一步打听他們的為人,你可以向任何人打听,保證你不會失望。在滄州,楊家四龍二鳳,可說佳評如潮,譽滿全城。閣下,夠了么?”
  “哦!真有那么好?”中年人似笑非笑地問。
  “尊駕如是不滿意.為何不另向他人打听。”
  “呵呵!滿意,滿意。哦!老弟談吐不俗,不像是個种庄稼的人呢!”
  “閣下,難道說,种庄稼的人,便該言詞粗鄙,目不識了不成?”他不滿地反話。
  中年人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老弟,別多心。呵呵!謝謝你的消息。”
  他心一動,想有所表示,對方已經快步走了。
  “這狗東西可惡!”他喃喃地道。
  他想跟上,隨即吁出一口長气,摸摸被拍的右肩、搖搖頭向小食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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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勤鼠書巢 Luo Hui Jun 掃描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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