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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早膳后不久。村南的一間土屋中,主人范開平帶了鋤頭鐮刀,向年輕美麗的妻子彭珍苦笑道:“小珍,記住把大門關牢。我走了。”
  彭珍溫柔地替他整理腰帶,微笑道:“放心啦!我會照管門戶的。”
  “小珍,我只怕……”
  “開平,不會有事的。”
  范開平長歎一聲,滿怀憂慮地說:“我……我只怕那畜生來找你……”
  “范郎,不會的,他恐怕早就把我給忘了吧。”彭珍幽幽地說。
  范開平哼一聲咬牙道:“那畜生如果忘得了,便不會回來作威作福,變本加利,坑武連驛的親朋故舊。”
  “已經三天了,不見他有任何動靜,可知他不會來生事了。開平,今天的工……”
  “今天到趙家替他們整修庭院,大概十天半月,也完不了事。唉!那些監工的人真凶,真怕支持不住。”范開平憤憤地說。
  “范郎,忍耐些,等他們安頓下來,大概不會再那么可憎了。哦!這几天二叔該回來了,我還得把二叔的房子收拾妥當呢!這几天膽都快嚇破了,几乎把這件事給忘了。”
  “好,你好好收拾收拾,晚上我回來再幫你。”范開平一面說,一面拉開了大門。
  晨星在天,朝霧朦朧,天尚未大明。
  街上,已有些荷鋤擔箕与帶了木工具的人,陸續向街北趙、葛兩座大宅赶,沉重的腳步聲,引起不少犬吠。每張面孔都是死板板地,沉默得令人吃惊。
  不時可看一兩個巡邏的爪牙、腰佩刀.手提鞭,像幽靈似的出沒在大街小巷的暗影中,更像窺伺著的豹子。
  第一朵朝霞出現在東方天際,趙、葛兩家的宅院已經動工整修了。
  日上三竿,彭珍在后院晒衣,突听到大門被拍得砰彭怪響,不由心中狂跳。
  三天來,大門響必定不是吉兆。
  這期間風聲鶴唳,人人自危,哪有心情串門子?听到門響有腳步聲,便已心惊肉跳了,叩門聲一急,准是大禍臨頭。
  她放下待晒的衣物,惊惶地出堂。
  她恐懼地問:“誰呀?”
  “開門!找范娘子。”門外的人叫。
  陌生人的聲音,令她心中發慌,渾身發冷,僵在當地不知如何是好?
  “快開門!”門外的人在催促,重重地敲門。
  “是誰呀?”她不得不壯膽問。
  “你開門就知道了。”
  “當家的不在家。有事就說吧!”她惊惶地叫。
  “好,你听著。葛公子不久便到這儿,你如果不親自迎接,小心咱們放把火燒了你這爛窩。”
  腳步聲遠了,她軟靠在牆上,只感到渾身脫力,眼前發黑耳中轟鳴,心中不住狂叫:“要來的終于來了,終于來了。”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久久,她把心一橫,回房把一把剪刀塞在衣袖內,開了大門,坐在堂中冷然相候。
  當葛天虹悄然出現在門口時,她頗感意外。
  原以為這位武連驛的新主人,必定帶了一大群爪牙盛怒而來的,豈知葛天虹不但單身前來,甚至并未帶劍嚇人,而且臉色開朗,挂著溫和的微笑。
  他穿一襲水湖綠長泡,雖然溫文有禮地站在門外笑問:“小珍,一向可好?哦!我能進來么?”
  她心中一寬,訕訕地說:“請進來坐。”
  “哦:家中整理得清雅整洁哪!你是個好妻子。”葛天虹入廳,含笑打量著廳中各處,极表贊許地說。
  她奉上一杯茶,神色庄重地說:“開平對我很好。只是口子難過。”
  “我相信開平兄對你很好。小珍,記得么?過去村中的少年子弟,你最愛的是開平兄和我。他根本無法何我競爭,為此,他吃了不少苦頭。可是,想不到最后失敗的人竟是我。”葛天虹平靜地說。
  “你提這些干什么?”她冷然地問。
  “哦!我們都長大了,往事如煙,提不提己沒有什么分別了。想當年你……”
  “請記住,我已經是有夫之婦了。”
  葛天虹發出了一陣怪笑,走近她身旁說:“不錯,你已經不是當年的可愛少女了,結婚三年,你比往昔更美更動人、青春少婦……”
  “請尊重……”
  “我离開不到兩年,你便嫁給了范開平,未免太急了些,是么?”葛天虹仍然心平气和地說。
  她臉繃得緊緊地,亢聲道:“你這是什么話?想當年,你處處欺負我,我承認我怕你,回避你,我為何不能嫁人?”
  “你知道我喜歡你,也知道我要娶你……”
  “你喜歡我,我不喜歡你,這豈能勉強?”
  “我曾經警告你……”
  “你無權警告我,我家一未接受你葛家的聘禮,二末在口頭上有所承諾。你忘了,那時你還未成年呢!”
  葛天虹臉一沉,哼了一聲說:“雖然家父那時反對娶你一個窮种山的姑娘作媳婦,但我已經向你表示過了,要娶你為妻,警告你不可嫁給任何人……”
  “你……”
  “你听清了。”葛天虹厲聲說,冷笑一聲又道:“我回來晚了些,但還來得及。你仍是我的。”
  “我已經……”
  “我不管你怎么樣.今晚我派人接你。”
  “休想!你……”
  葛天虹大怒,伸手使抓。
  她早有准備,推凳閃開,手一翻,剪刀尖對正了心口,厲叫道:“不要動我,我宁可死……”
  葛天虹哈哈狂笑,說:“小心肝,你不敢死的。”
  “你以為我怕死?”
  “不,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也知道你不敢死。”
  “你……”
  “你很愛范開平,不錯吧:”
  “你……你要……”她變色叫。
  “同時,你也深愛你爹。哦!如果你死了,范開平与你爹怎辦?你不想他們在九泉下与你同路吧?”
  “天!你……”
  “哼!你死吧!一死百了,反正你又看不見以后的事了。你知道,多殺几個人,我是不會手軟的。”
  她只感到渾身發冷,掩面哭泣,哀求道:“葛公子,求求你放過我吧!”
  “我想要的東西,得不到絕不罷手。”
  “天哪!我已經是殘花敗柳,你何苦逼死我?”
  “我不在乎你是殘花敗柳或者是黃花閨女,反正我不打算娶你為妻。”
  “你……”
  “我只要你做我的情婦,這就夠了,想當年,武連驛五六十位少女中,我最喜歡的是你,其次是戚家的蓮英,与謝家的繹珠。等宅院修建完竣,你們三人都要搬進去,知道么?”
  “你……你欺人太甚了,你……”
  葛天虹虎目一翻,冷笑道:“我已經夠仁慈了,不然范開平三天前便該死無葬身之地。記住,今晚我派人來接你。
  你不必帶身外之物,明早還得回來。目下宅院尚未修妥,里面閒雜人太多,而且事忙,所以白天你不宜留在宅中。”
  她想自盡,但又有所顧忌,銀牙一咬,說:“如果你今晚派人來,別忘了攜擔架來抬我的尸体。給我三天工夫考慮,不然我宁可死。”
  “你要死就馬上死。”葛天虹怒叫。
  “是的,我該馬上死,反正一死百了,我自己的命既然不足惜,自身難保,哪能管在世活著的人?”
  她慘然地說,剪刀向心口一插。
  葛天虹威嚇無效,只好讓步,急喝道:“住手,我答應你,給你三天工夫。”
  “現在請离開我的家。”她恨聲說。
  葛天虹到了門口.扭頭冷笑道:“好好想一想,你的父母和丈夫的性命,捏在你的手中,他們的死活,在你一念之間,不要做傻事,我會好好待你,我不希望你死,知道嗎?”說完,他得意地走了。
  她臉色灰敗,渾身在戰栗,軟倒在牆角下,好半天仍未清醒過來。
  口口口口口
  掌燈時分,范開平帶了一身疲勞返家。
  廳中一燈如豆,桌上飯菜已備,他發覺妻子臉色蒼白,坐在桌旁盯著他發楞,像是失魂落魄,雙目紅腫,气色极差。
  愛妻反常地不迎接他返家,門也未上閂,他頗感意外。
  一看愛妻的神色,他心中的不安陡然劇增,悚然放下工具,吃惊地問:“小珍,發生什么事故了?”
  彭珍悲從中來,淚水像斷線珍珠往下掉,但并未哭泣,戰栗著說:“范郎,他……他來過了。”
  范開平如受雷擊,抽口冷气問:“他怎么說?”
  彭珍將所發生的事,一一說了,悲不可抑地問:“范郎,你……你叫我怎辦?”
  范開平擁她入怀,淚下如雨。久久,他低聲說:“小珍,我們已經無路可走了,是么?”
  “我想,是的。”彭珍哭泣著說。
  范開平悲憤地道:“好吧!反正活著也是恥辱,這世間不足留戀……”
  “我想,陰曹地府不如想象中那么可怕。”彭珍接口。
  好一個凄清的夜。門外,隱隱傳來爪牙們巡邏的腳步聲。
  兩人緊緊地擁抱,淚水像是江河潰堤。他們不再哭泣,不再訴苦,無聲的哀傷,比號淘大哭更痛!更苦!
  范開平舐干愛妻臉上的淚水,但是淚水隨即潤濕了原來的地刀。
  他長歎一聲,愴然地說:“小珍,也許,閻王爺垂念你我一生辛勤,從未做過損人利己的事,而且怜你我相愛极深,下一輩子仍讓你我結為夫妻。”
  “范郎,如果我們能去极樂世界永遠做夫妻,不再在這罪惡的人間受苦受難,該多么好?”
  “是的,該有多好?”他辛酸地說。
  “范郎,我們什么時候走?”
  “今晚就走吧!哦!岳父母那儿……”
  “我要做個不孝的女儿了,唉!”
  “那畜生也許會放過……”
  “范郎,不會的,那畜生天生狠毒,連他自己父母的死活也毫不介意,豈會珍惜旁人的生命?”
  我爹曾禁止他上門,他恨死了我爹,我爹早晚要遭他的毒手,何況我爹如果知道我被他搶走,定然与他拼命的。”
  “哦!我想拼死一搏。”
  “范郎,何必呢?他是個練武的人,十二歲便赤手空拳生擒虎豹,伸一個指頭,便可要你死一百次。不要管他吧!讓上天懲罰他,我們平靜地攜手共處极樂世界,不要有人打扰,該多好。”
  “我慚愧,我是個懦夫。”范開平痛苦地說。
  “范郎……”
  “總該有人反抗他的,太不甘心了。”
  “徒然的反抗又有何用?”
  “唉!我……好吧!我們平靜地走吧!”
  “你去寫遺書,留給三叔,讓他的心中有所准備。免得他老人家返家時不知我們是為何而死的。我回房取些金飾,錘碎以供吞食。”彭珍幽幽地說、她已平靜下來了。
  “不,吞金你我就不能攜手同行了,那太痛苦。”
  “那……”
  “只要割斷腕脈、便可平靜地上路的。”
  “砰”一聲大震,大門突然倒下了,狂風似的沖入三名大漢,獰笑聲震耳,為首的人道:“好啊!你們這不是找太爺的麻煩么?你兩人的安全,完全由太爺負責、你們如果死了,太爺如何向少當家交代?”
  范開平心中一惊,咬牙切齒道:“你們想怎樣?說吧!”
  “太爺要將你們帶走、死也不讓你們同路。”
  范開平忍無可忍,發瘋似的奔向壁角的鋤頭。
  可是,大漢比他快得多,伸腳一勾,范開平砰然摔倒。
  他不甘心,奮身滾向鋤頭,手剛伸出,衣領便被抓住,大漢將他拖起,哼了一聲,兩掌分別劈砍在他的雙臂上,他雙臂便失去了活動能力。
  接著,拳腳交加,只打得他暈頭轉向,天昏地黑,渾身骨頭好象散了,片刻間便只有干嚎的份,成了個活死人。
  彭珍被兩名大漢反扭雙手擒住,她尖叫、哭泣、咒罵、狂叫救命,直至聲嘶力竭,昏厥過去。
  昏厥之前,她听到為首的大漢吼叫:“把這該死的小子帶走好好伺候他。”
  左鄰,是一家姓田的農戶。右舍,是范開平的二叔。
  他的二叔叫范云深,多年在外經商,三年五載回家一趟,掃墓之后便重新出外奔波、房屋一直就空著,由范開平加以照管。
  這次一去六七年,据說在西安經營皮貨生意,早些時請人帶信返家,說最近便返家一行。因此,左鄰右舍不可能聞聲出來察看。
  即使有人敢出來,也沒人敢管。
  大漢們帶走了范開平,左鄰田家的人方敢前來探看。
  田大嫂弄醒了彭珍,不敢多言匆匆走了,全村的人,皆知道范家早晚要出事。怎敢多逗留?
  彭珍的娘家位于村南,次日得到消息,乃前來查問,老人家只有歎息而已。一面花錢請兩個潑皮,打听范開平的下落,一面想要接愛女回娘家居住。
  但彭珍斷然拒絕了,她堅持要在家等候乃夫回家,要死,她也要死在范家。
  一天一夜,她水米不進,橫定了心絕食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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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勤鼠書巢 Luo Hui Jun 掃描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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