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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龍廷之會


  玉琦的奇异神功,只能在丹田中運行,所以無法恢复功力,更無法打通經脈。而妙用無窮的玄通心法,僅能保命卻無法排出經脈中异物。
  當他福至心靈,用神功驅策元陽試著沖關,一試之下,他成功了。
  元陽乃是精气神三寶之源,如果能驅動,即是道家所謂純陽真火或三昧真火,玄門弟子要是到此境地,他算是成道了。根基不厚道行不夠的人,苦練十六輩子也是可望不可就之事,可見其難。
  他竟能辦到了,虎口穴成全了他。
  純陽真火降抵會陰,只略一沖擊,便豁然而開,异物立刻熔化分解,而且立告消失。
  會陰穴乃是任督沖三脈的起點,這一關一通,他心中狂喜,几乎跳將起來。
  豈知這一剎那間,石室外突然響起了弓鞋細碎之聲。在這重要關頭,妖婦一來,他便無法行功了,只好立刻散去神功靜待變化。
  門扉悄然而開,進來了小芳,她今天曾著意打扮,高頂髻上珠翠滿頭,水湖綠窄袖子春衫,大綠鑲金花邊緊身長襖,繡花腰巾下是黛綠長裙,緋色弓鞋隱約。春衫儿薄,玉肌隱約,雙峰高峙,小腰一握,行時裊裊娜娜,香風微揚。嗨!這才是百分之百的女人。
  她輕輕掩上門扉,臉現惊慌之色,向倚枕冷然凝望的玉琦走來。
  玉琦一看她的神色,心中略懍,說道:“是時候了么?天亮了。”
  小芳在床沿坐下,惶急地說道:“楊公子,你為何如此不珍惜你的生命啊!求求你,別固執己見了,目前還來得及。”
  “走開,你這些話我听膩了。”
  “楊公子,你該知道好歹,別人求之不得之事,你為何棄如敝履?在小姐來說,這是前所未有之事,她對你确是一片真心啊!”
  玉琦往床內移,避開她那噴火的嬌軀,冷笑道:“你家小姐對天下的男人,都是一片真心。少來廢話了,楊玉琦乃是鐵石人,不會被你們惑倒的,你們在枉費心机浪費時辰。”
  小芳又向他移近了些,俯下上身几乎湊在他的怀里說道:“你太愚蠢了,楊公子,世間竟有你這种糊涂虫,口頭上的答允,豈能當真?日后……”
  “呸!你說的不像人話,真真假假也弄不清,是非不明。哼!你認為楊某是傻子?答應了一件事,第二件事勢將接二連三而來,你的小姐就是這种蛇蝎女人。告訴你,我已洞燭你們的心肺,日后?哼!日后也許會將更毒辣的异物計算我呢!滾!回去告訴她,楊玉琦頂天立地,叫她別再妄想。”
  “楊公子,求求你,先拖延時日再說吧!你已使她傷透了心,今天要用最殘忍的手段將你處死。楊公子,何必呢?已沒有三思的余地了,別傻啊!”
  她神色惶急,有點楚楚可怜的感覺。玉琦淡淡一笑,輕輕將她推開,說道:“回去吧,你的盛意我心領。楊玉琦不是那种人,對生死兩字看得透徹,任何外魔都惑不了我,不必再要我多說無謂的大道理了。請上覆你小姐,我等著即將到來的瞬刻,這就夠了。”
  說完,他坐正身軀閉目養神。
  小芳嚶嚀一聲,伏在他肩上哀哀飲泣。
  玉琦心潮一陣波動,回憶前塵往事,也有些小噓唏之感。他自小离家,与世事接触甚少,加以在雙絕窮儒奇特的熏陶下,對生死并無多大的眷戀。在他心中,除了曾接触過的几個人以外,也并無怀念。唯一令他想起的是茜茵姑娘的安全,如果妖婦的話是真,茜茵姑娘這時可能已落在更悲慘的境地里了,她是個女孩子啊!
  他這人真怪,對自己的生死無動于中,卻對旁人的生死,念念不忘,豈不可怪?
  他幽幽一歎,只覺眼皮一熱,但他卻勉強忍住,不讓感情外溢。
  小芳似乎已听到了他的歎息聲,抬起淚痕滿挂的粉頰,顫聲道:“楊公子,你曾經歎息過么?”
  玉琦保持閉目安坐的姿態,淡漠地說道:“芳姑娘,別忘了我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但請別誤會,這聲歎息乃是為我自己而發,歎生命之茫茫,歎世事之悠悠,如此而已。姑娘,你該走了。”
  小芳緩緩站起,目中淚光晶瑩,幽幽地說道:“楊公子,我尊敬你,可是,我無能為力。你……你可有后事需要我代勞么?”
  玉琦搖搖頭道:“謝謝你,不必了,哦!我那同伴可被你們擄來了么?”
  “雖未擄來,但她們……唉!也不會活得太久了,可能下場更慘,也許,她們已向這儿赶來了。”
  “她們?你說她們?不止一位么?”
  “是啊!在虎爪山伴你的同伴來了。你……你平安地……”她說不下去了,轉身奔出石室。
  門砰然一聲合上了,他點頭一歎道:“她還有些少人性,人總有良善的一面啊!”
  他重新凝气行功,万慮俱消。
  耳中,突然隱隱傳來獸吼之聲。
  打通全身十二經脈,誠非易事,功力奇高的人,也不可能在三五個時辰之內可以辦到。他專心一志行功,逐脈疏導,進展雖順利,卻無法爭取時間。
  首先,他得將任督二脈打通。這兩脈布于身前后,十分重要。任脈從會陰自腹下上升,經二十三穴止于唇棱下承漿穴。督脈從身后上行,經二十五穴,抵唇內齒齦縫的斫交穴。只消打通這兩脈,大事定矣。
  不知經過了多久,任脈攻抵結喉下的天突穴,督脈則將抵項后府風穴,突變已生;在最重要的關頭,門外已響起了整齊的足音,功虧一簣,他不得不停止行功,多可惜啊!
  室門一開,門外現出盛妝而來的池縑妖婦,她身后,共排列著八名戴黑頭罩,身穿黑色勁裝,外披黑色罩袍的雄壯大漢。他們的手中,提著大小不等的鐵鏈扣環等物,叉手屹立,目中凶光外射。
  門重新掩上,八大漢留在門外,池縑輕盈地步向床前,香風扑鼻而至。
  她今天經過刻意的打扮,盤龍髻珠翠耀目,鳳釵儿翠鑽輕顫,耳墜儿輕擺,臉上薄施脂粉,喝!即使是宮廷里最高明的畫工,也無法描畫出她的美。她全身上下皆是云樣輕紗,素淨中,赫然有縹緲如煙、如真似幻的感覺,裙帶輕飄,像個冉冉下降的月殿嫦娥。要不是她身上散發著那濃郁而令人想入非非的暗香,玉琦几乎難以相信她就是車中放肆淫蕩的池縑妖婦。
  她像個高貴出塵的仙女,出現在他的床前,粲然含笑,儀態万干,斂衽為禮,展開櫻口,用那令人熨貼,甜得不能再甜的嗓音曼聲道:“楊公子,昨晚安适么?但愿蝸居安謐,不致令貴客失望,不知下人可曾簡慢?”
  玉琦心中怦然,但隨即淡淡一笑道:“多謝主人盛情。妖婦,可是在下的時辰到了?”
  “楊公子,難道經一夜思慮,至今仍無商量余地,妾身寄望殷切,尚請三思。”
  “哈哈!楊某已無三思的必要了。”
  “楊公子,你為何如許絕情,辜負妾身一縷情意,你……你是個絕情滅性,毫無心肝的人啊!”她裝腔作勢,喟然歎息,水汪汪的大眼睛中,淚光晶瑩。
  玉琦心中又是一震,暗叫道:“楊玉琦哪!人生一世,如駒過隙;你不能因一時之惑,遺臭武林啊!”
  他神色凜然,沉聲道:“妖婦,楊某生性如此,鐵石也罷,絕情滅性也罷,你不必再枉費心机了。”
  “這不是肺腑之言。楊公子,你內心在天人交戰,似動欲搖,我十分了解的啊。”
  這一說,玉琦心中一凜,這些話不啻給了他當頭一棒,悚然而惊,他确是曾經心動過哪!
  他一惊而醒,神智一清,吸入一口气,仰天長笑道:“池姑娘,你确是高明,可是并未真正了解楊某的為人,你失敗了。哈哈哈……”
  他豪放地長笑,掀衾下床說:“看時辰,該是午刻了。處決人犯,正是時候。”
  池縑一看已經絕望,幽幽一歎,驀地擊掌三下。
  室門倏開,八大漢舉步入室,履聲橐橐,步伐八人如一,十分整齊,在室中央突然站往了。為首大漢亮聲道:“請二小姐吩咐。”
  池縑突然走近玉琦,低聲道:“這是我最后一次祈求,擺在你眼前的是兩條路:一條是我,我將終生全心意愛你,助你開創光明璀璨的前程。另一條是死,劊子手的衣衫,就是黑暗地獄的表征,乃是世人最不愿赴的道路。楊公子,走我這條路吧,求求你,我在渴望著你啊!”
  她語音顫抖,張開雙手迎向他。
  玉琦不加思索,猛地一挺胸膛,大踏步向劊子手走去,連看她一眼都不屑為。
  到了為首大漢身前,他默默地伸出雙手。
  大漢雙目注視著池縑,在等候令下。
  池縑神色一變,突然凶狠地叫道:“楊玉琦,你胜了。”
  玉琦沒做聲,屹立不動。
  “我成全你,但還給你机會。”
  “免了。”他的聲音冷似寒冰。
  “等會儿你就知道了,這机會相信你不會放棄。”
  “那是你的想法。”
  “也是你的,在虎爪山我曾見過。”
  “你還有話要說么?在下不听了。”
  池縑手一揮,嬌叱道:“帶走!”
  兩名大漢身形一動,到了玉琦身后,一人捉著一條胳膊,先上扣環,再用鐵鏈綰住。
  另兩人奔上俯下身子,替雙足分別上了扣環,用鏈子也縛上了,只留兩尺空隙。
  一切就緒,兩大漢架住玉琦,靜立待命。
  求生為人性內在的本能,玉琦也不例外,他想拼全力一擊,豈知任督兩脈未被打通,猛一運勁,便覺天旋地轉,反而渾身無力。
  “夭絕我也!功敗垂成。”他心中暗叫,放棄了徒勞的掙扎,昂然就鎖,神態從容。
  經此一來,他全身經脈突然气血不住洶涌,被這突如其來的凶猛運勁所攪,暗流便洶涌得不可遏止。
  他感到暗暗心惊,還只道可能有某一部份的經脈毀了,這才真正絕望啦!
  池縑冷笑一聲,向玉琦倏然揮手道:“帶走,依計行事。”
  為首大漢沉聲喝道:“走!”
  兩大漢挾持著玉琦,向室外走去。
  在甬道盡頭,左右排列著兩行大漢,兩端正是小芳、小菊,她兩人一般俏打扮,以難以言宣的神色,凝視著昂首而來的玉琦。在玉琦目不旁視,舉步從容經過的剎那間,小芳、小菊同聲輕說:“祝福你,楊公子。”
  “謝謝你們。”他也回答,語音是懇切的,不夾一絲虛偽,也許是他最后一次用這种態度說話了。
  在向上升了三次台階后,走道中可以嗅到血腥,虎豹一類猛獸的腥膻气味,直透鼻心。
  接著,一聲聲沉重的咆哮,從兩側壁間傳出,令人動魄惊心。
  后面的池縑和小芳、小菊已不見了,她們走另一條甬道。
  到了一座鐵柵前,八大漢同時止步,暗影中出來兩名同樣打扮的大漢,搬開了柵上鐵鎖,仍退入暗影中,一陣机輪轉動聲響起,鐵柵略一移動即又停止。
  八大漢不動,如同化石。
  玉琦深深吸气,用先天真气檢查經脈。
  不久,外面響起凄厲而令人血液沸騰的號角聲。在號角聲中,鐵柵徐徐上升。
  八大漢挾著玉琦,在號角聲中踏出了柵門,走入陽光刺目的廣場中。
  四面八方,突然響起震天的歡呼聲。
  且說茜茵和康士珍,三匹馬盡情狂奔,顧不得牲口的死活,向朱仙鎮飛赶。
  遠遠地已可看到一個大鎮集的形影了,突然士珍的坐騎一聲厲叫,馬失前蹄,人馬向前栽倒。
  士珍功力不弱,在倒地的剎那間,人已遠躍三丈外去了,并未倒下。
  接著兩匹馬向前急沖,撞上了地下的馬尸,像倒了几座山,砰然之聲十分惊人。
  三個人都在千鈞一發間躍离馬背,士珍說道:“走!快到了。”
  三人不管力盡而斃的馬匹,展開輕功向前急射。
  鎮東北,橫著一條已被冰封的小河,那就是賈魯河,朱仙鎮在河的西南。
  康士珍沿賈魯河旁的小路向南急走,并不入鎮。走了約三里地,前面現出一座酸棗林,林左,是一座三進院的宅院。
  人未到,宅院中竄出三條大黃狗,狂吠著迎來。
  大門一開,出現一個老村夫,他沉聲叫道:“畜生!回來。”
  三條狗停吠轉身,士珍老遠便叫道:“韓叔,老爺子可好?”人箭似的隨聲掠到。
  韓叔訝然問道:“士珍么?誰來了?老爺子大好。”
  三人停下身形,士珍急說:“這位是武陵狂生譚公的孫公子,有十万火急的事稟報老爺子,自己人。”說完,搶入廳中。
  韓叔目光始終未离姑娘,姑娘一起步,他便伸手一攔,厲聲說道:“且慢,你怎敢冒充譚公的孫公子?你是誰?”
  她惊奇地問道:“咦!我冒充?”
  “哼!你是女娃儿,豈逃得過老大的神目?”韓叔伸手便扣她的曲池穴。
  姑娘閃身讓過,急叫道:“且听我說,我叫譚茜茵,确是譚公的孫女儿,我哥哥叫無影客譚兆祥。”
  士珍這時已轉身,訝然問道:“咦!你為何騙人?”
  姑娘說:“家兄已專程赶往湖廣,傳楊公子的口信去了。小花子彭叔也星夜赶赴江南……”
  “你怎說楊公子已被人擄去了?”
  “我与楊公子同行,要到開封找宋老爺子,在中牟太白樓吃了什么兩杯碧玉露,楊公子功力全失,落在神劍書生和三個姓池的女人手中……”
  “你怎樣脫身的。”
  “楊公子臨危,叫我逃命至開封找菁華姐……”
  廳內突然出現一個鶉衣百結的老叫花,面色略現蒼白。二十年來,他顯得特別蒼老,可知他所受的心靈重壓,是如何的沉重啊!他就是大名鼎鼎、義薄云天的天涯跛乞宋浩然。他沉聲說道:“叫她進來。”
  姑娘一看他那形態,便知是誰了,踉蹌奔入,哭倒在他腳下,哀聲叫道:“祖伯,茵儿心疼如割,楊公子……”
  老叫花一手挽起她道:“孩子,鎮定些,坐下,將始末告訴我……”
  姑娘便將從鄭州出發,義救池縑直至太白樓被擒,前因后果一一道出。
  老叫花失聲惊叫道:“太白樓并非無為幫所開設,定然是虎爪山的人所下的毒謀。不好,楊賢侄危矣!士珍,快!傳召我們的眼線,先查楊公子被擒的去向。茵儿,我們到開封。”
  屋中一陣忙碌,老叫花將宅院里十余位高手全打發走了,然后詢問姑娘有關玉琦的消息。
  姑娘便將前情往事一一詳說,并將玉琦的決定和兆祥、小花子的行蹤稟明。
  老花子靜靜地听完,說道:“從前晚我遭到一群蒙面高手圍攻,內腑被震傷險些喪命之后,我也感到确是不宜公然出面,敵暗我明,吃虧的是我們,所以改變策略,已命人傳訊友好們暫緩大舉。唉!可惜遲了些儿,我們之中潛伏有內奸,可能有好些朋友遭了毒手,酒仙印老弟只是遭難者之一而已。唉!老花子慚愧死了。”
  姑娘憂形于色,惶然問道:“祖伯,要是找不到楊公子……或者我們晚了一步……”
  “茵儿,我會盡全力爭取時間。准備走,你找菁華姐弟,我在開封府等訊。”
  老小兩人立即結束,准備上路。老花子戴上了風帽,外罩皮袍,掩去身份,跨上了健馬,与康士珍奔向開封府,馬去如飛。
  接近開封府南面護城堤,天色已經盡黑,對面蹄聲急驟,一匹駿馬迎面奔到。
  雙方行將接近,康士珍在后面發出一長一短兩聲口哨。接著對方的馬人立而起,陡然剎住沖勢,回了一短一長兩聲口哨。康士珍叫道:“康士珍。”策馬上前又低聲說:“浩然公到。”
  對面那人正想下馬,老花子上前低聲說:“兄弟,免禮,有消息么?”
  那人舉手抱拳虛揖道:“士珍兄行前吩咐,兄弟們已經散處各地踩查,中牟來了急報,楊公子已被人用馬車載赴新鄭。”
  “可有進一步的消息?”
  “對方行蹤詭秘,參与的人員极少,身份無法查明。太白樓店東已被擒獲,堅不吐實。店中兩名店伙失蹤,可能都是賊人的党羽。馬車乃從開封前往中牟,晨間到達,午間即經過太白樓,載上人轉赴新鄭。”
  “兄弟,辛苦了,多留意些。我在開封事了,約明晨可到新鄭,再見!”
  那人行禮告退,兜轉馬頭自去了。
  二更初,兩條淡淡灰影出現在龍廷。
  龍廷地勢略高,雄峙城北郊,相對楊湖對面市街,后面不遠處是北城牆,站在大殿上,可看出城外遼遠之區的景物。自宋廷南渡苟安臨安之后,開封府亂了一段時期,元韃子一到,城北便日漸荒蕪,昔日王侯宅第,變成了瓦爍場,漸又變成狐鼠之穴。只有龍廷還保全得完好,趙家的子孫卻不知散處何方了。想當年,趙匡胤用權術假藉黃袍加身,陳橋兵變奪得皇位,怎想到日后伯顏攻入杭州,趙家的孤儿寡婦,有含羞忍辱向异族俯伏投降的一天啊!
  這座龍廷工程也夠浩大的,百十級雕云石階,白玉欄干,巧手名匠已盡了全力。頂端五間殿堂雕龍畫鳳,气象万千,俯視著府城,不可一世。
  這四周的石階石墀,本來就是白的,加上滿地積雪盈尺,顯得更白了,人走在上面,如果穿著白衣,极不易被人發現。
  留守司的官兵,夜間已撤至殿堂附近,遠遠地可發現他們的身影,閒雜人等是不敢接近石階一帶的。
  兩條灰影到了石階下,其中之一說道:“孩子,你們約定的方向在何處?”
  “在向府城街道一面,第二重石階,誰先到,便在白玉欄干上留下劍痕。”
  “那該向左繞,這儿是正東。走!”
  兩人是天涯跛乞和茜茵。他們從東面進入龍廷,因為南面只有楊湖湖岸一條大道,當路之南,設有回避亭,駐有官兵把守。他們不想惊動官兵,所以繞道而至。
  轉過東南角,便是正殿門方向,遠遠地便看到石階上排列著八條白色人影。
  老花子輕聲叫道:“小心!有人先來了。”
  “也許是菁華姐來了。”
  兩人展開輕功,向那儿掩去,身軀离地高不過三尺,藉石階暗影蛇行鷺伏。
  那八個白影好大的膽子,在禁地之內,竟敢公然現身,像要在這儿毆斗呢。
  誰說不是?瞧,快動手啦!
  站在上風的是一高一矮兩個白影,一身勁裝,背劍挂囊,叉手并立。高個儿是元真,矮個儿是菁華。他們二更初便已到了,等了好一會啦。
  等著等著,果然等著了,六條白影從楊湖踏冰而來,在南面分搜而至,但不是他們要等的人。
  姑娘說道:“不是琦哥。”
  元真也說道:“共有六個人,輕功不輸我們,小心了。”
  “唔!像在搜索,也許是沖我們……不,是沖琦哥而來。”
  “等會儿赶走他們,免得礙事。”
  兩人向雪地上一伏,靜待變化。
  六個白影搜完向南一面,便向石階上掠來,輕功之佳,已臻化境。
  終于他們分開成三批,掠上第一重台階,六個人一式白色勁裝,白罩蒙面。
  元真低聲罵道:“果然是這些見不得人的狗東西。”
  姑娘冷冷地說道:“赶他們走,要不就宰掉他們。”
  “好,動手。”
  兩人倏然站起,并肩而立。
  對方也發現了他們,全向這儿集中,成半弧形把他倆一圍。一人壓低聲音冷笑道:“老廢物,你果然來了。嘿嘿!人等到了么?”
  姐弟倆一怔,沒回答。天色黑沉沉,看不清面目。
  那人又說話了:“前晚讓你溜了,哼!今晚你可沒有机……咦!”他發覺元真并未帶著拐杖,而是背劍,定然不是老花子,惊奇地跨前兩步要看個仔細。
  一旁的另一人說道:“不是老乞儿,也許是他們要等的主儿,斃了他!”
  有兩人應聲扑上,伸手便抓。
  姐弟倆恍然,知道他們所說的老花子,定然是天涯跛乞,想必是琦哥已來了。
  兩人一聲冷笑,左手向抓來的大手反扣,右掌運足神功,猛地立掌切出。
  對方小看了他倆,見掌出毫無异狀,甚至連起碼的掌風也沒有,顯然是初入江湖的小混混嘛。冷笑一聲,用了五成勁,由爪變掌信手便拍。
  這一下他們吃的苦頭可大了,兩人的無极太虛神功發時看不出异狀,一無勁風二無剛勁,平常得緊,但掌前的暗勁一到,可不是那么回事啦!
  只听“噗噗”兩聲,并響起兩聲厲吼,兩個賊人掌折骨裂,身軀飛滾下階去了。
  菁華嬌叱道:“該死的無為幫眾,納命!”一聲龍吟,寒芒電射的長劍出鞘。
  逐漸接近的茜茵,突然向前急掠,叫道:“華姐,休教他們走了。”
  老花子一聲長笑,大叫著射到,說道:“妙真老道,咱們不是冤家不碰頭,吃老花子一拐再走,哈哈!”
  四個賊人有一個呵呵一笑,拔出一支拂塵,急迎老花子,一面說道:“老花子,好眼力,果然大非昔比。”
  四雙人影,就在台階上拼將起來,風雷俱動,雪花向四面八方激射。
  驀地里,楊湖對岸傳出一聲厲嘯,三條人影以奇快的輕功履冰而過,向這儿猛扑。
  上面大殿間,突然燈球火把照耀如同白晝,留守司的官兵一擁而出,在上面列陣。
  弓弦狂鳴中,箭如飛蝗而至,有人喝道:“什么人?敢在朝廷禁地一再鬧事?”
  八個人不怕箭雨,抽身躍出圈外運功舞刃自衛,地下兩個半死的賊人,慘叫數聲便中箭死去。
  老花子福至心靈,突然大喝道:“無為幫的人在這儿鬧事,將爺們最好別管。”
  他這一說,可惹火了官軍,只听連聲號角長鳴,箭如飛蝗,數百名官兵隨箭雨之后,向下吶喊著沖到。
  東西兩側蹄聲如雷,披甲的鐵騎也狂沖而至。
  妙真老道大叫道:“快撤走!”向南急射。
  老花子大叫道:“擒住他們,在他們身上也許可得到線索。”
  四人銜尾急追,几若星飛電射。
  迎面射到的三個人影,也回身便追。
  第二天,開封府大捕無為幫的幫眾,城中大亂,這才將雙方的凶殺案件壓下。
  越過楊湖便是市區,妙真老道反向西郊走,顯然另有圖謀,不准備逃命。
  剛越過湖面,菁華最快,已赶上最后一人,嬌叱道:“哪儿走?接著!”
  劍出“長虹貫日”,身劍合一飛射而至。賊人不知厲害,大吼一聲,旋身讓招出招,長劍一招“翻身射虎”乘隙反擊,劍气懾人心魄,這家伙的修為不錯。
  姑娘一晃肩,一錯劍鋒,便搶得右側空門,劍尖下沉,乘勢突進。這一劍不但迅捷無倫,錯劍出劍妙到顛毫,劍芒一吐,賊人狂叫一聲,扔劍便倒。劍在他左胸開了一個口,哪還有命?
  這儿一耽擱,老花子已一掠而過,第三個是元真。這一瞬間,后面已發生突變。
  茜茵功力比他們差,走在最后,卻被后面赶來的三個灰衣人追上了。
  她還沒弄清對方是敵是友,但已留意提防,突覺身后勁風壓体,大惊之下,向左一飄。
  向左飄,便于轉身出劍,比向右飄快得多。高手過招拼命,爭取剎那的先机,确是重要。
  可是她也被這种武林慣例所坑,正落入賊人計算中,一縷指風閃電似射到,擊中她右脅下章門穴,一聲未吭扔劍便倒。
  暗算她的人一閃便至,一手抄住她的小蠻腰挽入怀中,一手按在她的天靈上,大喝道:“住手!站住!”
  原來菁華剛一劍斃敵,已瞥見姑娘遇險,惊叫一聲,挺劍反扑。
  灰衣人喝聲一出,老花子和元真急收刃回撤,見狀大惊,倒抽了一口涼气。
  老花子重責在身,心中一急頓忘利害,怒吼一聲,欺身搶進。
  灰衣人向后疾射,兩側兩名灰衣人大喝一聲,兩把劍飛迎而出。
  “叮叮”兩聲,兩把劍被鐵拐一崩,連人帶劍向兩側飛退寸余,方踉蹌站穩,老花子功力超人,含忿出手豈同小可?兩灰衣人功力奇高,也禁不起這一崩之力。
  老花子正待搶出,挾持著茜茵的灰衣人厲喝道:“閣下再妄動,在下先斃了這女娃儿。”
  他這一聲厲喝,果把老花子和菁華姐弟鎮住了。
  先前逃走的三名白衣人,這時已去而复來,妙真老道領先,厲叫一聲猛扑老花子。
  灰衣人突用寒冰也似的聲音喝道:“住手,什么人?”
  妙真老道一怔,垂下拂塵,沉聲問道:“閣下何人?膽敢在貧道前面大呼小叫,該死!”
  灰衣人冷冷一笑,厲聲說道:“閉嘴!在下神劍書生,你是誰?”
  三名白衣人似乎同時一震。老花子更惊,妙真老道桀桀笑,一揚手中拂塵,說道:“貧道鐵拂塵妙真,你這后生晚輩可曾听說過?”
  “你是太清的第二位門人?”
  “正是貧道。哼!你該后悔今晚之舉。”老道一面說,一面獰笑著從右側欺近。
  他們這些對話,使老花子和元真姐弟感到极為困惑,听口气,神劍書生确不是無為幫的人哩。
  神劍書主冷冷地說道:“令師一向可好?”
  “家師健在,不勞動問。”
  “他沒死?”
  “該你死!”老道已欺近至一丈以內,拂塵徐舉。
  神劍書生按在茜茵頭上的手,突然將小指頭伸屈三次,嘴皮微動,顯然在用傳音入密之術說話。
  他這舉動由于在黑夜之間,其他人無法看見,他突然嘿嘿獰笑,厲聲道:“老道,你再接近一尺,在下先斃了這妞儿,再和你算賬,不信你試試?”
  他這些話,其實是說給老花子听的。老花子是個老江湖,明知上當也非干不可啦!他怒叫一聲,欺近八尺說道:“雜毛,你替我滾!咱們的帳以后再算。”
  鐵拂塵妙真乘勢下台,冷然地說道:“老花子,你神气什么?貧道今晚要和你見個真章。”
  “呸!你只配替老花子提草鞋。你滾是不滾?”
  菁華突然搶出道:“老爺子,請讓華儿刺他一百個窟窿。”
  神劍書生突然大喝道:“都替我滾!不然楊某先斃這妞儿。”
  妙真一咬牙,恨聲道:“姓楊的,咱們后會有期。”
  “期”字一落,他已遠出十丈外去了。另兩個白衣人背起同伴的尸身,也縱身急掠。
  菁華心細如發,突用傳音入密之術向老花子說道:“老爺子,老道為何撤走?神劍書生即使向茵妹下毒手,仍對他有利哩。”
  老花子默然,略一沉吟,說道:“至少無為幫与虎爪山的人有關,神劍書生自有懾伏老道的潛勢力。目下且不管,先釘緊神劍書生,找他要人。”
  老花子冷然欺近,沉聲道:“小畜生,今晚你如想脫身,勢比登天還難。放下女娃儿,老花子還你個公道。”
  “你不要這女娃儿活命?”
  老花子橫定了心,怒叫道:“女娃儿死一百個,老花子絕不惋惜。你乖乖就擒,老花子要將你作為人質,換回楊公子的性命……”
  菁華只听得心往下沉,突然尖叫道:“老爺子,我琦哥呢?”
  “已被這畜生暗算擒去,下落不明。”
  菁華尖叫一聲,挺劍便扑。
  神劍書生抓起茜茵,劈面便砸,一面亮聲叫道:“在下如有皮毛之傷,楊玉琦將死無葬身之地。”
  菁華急瘋了心,但神智仍清,赶忙一沉肘,劍鋒一發之差,几乎將茜茵傷在劍下。
  她向后疾退,尖聲罵道:“你這畜生!你比狗還卑賤一万倍。放下她,本姑娘三招之內,要戮你一百劍。”
  神劍書生向后退,獰笑道:“放下她,楊玉琦也無法活命,戮太爺一百万劍。楊玉琦死得更慘。”他手一揮,另兩名灰衣人突然向左右一竄,迅疾地逃命,想脫身另集党羽。
  元真目眥欲裂,他在一旁直挫鋼牙,早已存心一拼,突然手一揚,兩道電芒以肉眼難辯的奇速,分射兩名灰衣人,誰也來不及阻止。
  老花子也在同一瞬間,身形一閃,向往右逃竄的灰衣人,一掌擊出。
  兩聲慘號乍起,令人毛骨悚然,兩個灰衣人同時倒地。右面那人挨了老花子一掌,更滾出三丈外方寂然不動。
  元真飛掠上前,拔回兩枚飛魚刺,比擬著神劍書生,作勢射出。
  神劍書生心中駭然,一掌拍醒茜茵,冷笑道:“嘿嘿!你們确是高明,動手罷,太爺等著;楊玉琦的性命,与太爺同在,我死他也活不成。”
  他的手在茜茵的琵琶骨下一按,茜茵痛得“哎唷”一聲尖叫,渾身發抖。
  老花子和菁華心中狂跳,元真也黯然收起了飛魚刺。
  神劍書生把握住机會,接著說道:“太爺以兩命換一命,划得來,要想楊玉琦延長活命的時辰,諸位最好乖乖走路,哼!我用三聲呼喝替你們送行,你們要是不走,咱們就同歸于盡。”
  他手又一用勁,姑娘又尖叫一聲。
  “一!”他隨著大叫。
  三人同時心中一震,气血一涌。
  茜茵吸入一口气,突然叫道:“別管我,殺……”
  不等她說完,神劍書生已堵住她的小嘴。他雖戴著頭罩,但額前和太陽穴兩旁,已被冷汗濕透。
  “二!”他厲聲大吼。
  老花子哈哈大笑道:“小畜生,你定然是十分重要的人物,楊玉琦的生死,老花子并未親見,老花子已盡了道義之責,只須擒下你便可向武林交代了,哼!老花子要活剝了你。”
  他臉色冷厲,沖上一拐掄出。
  神劍書生一見老花子發狠,心中大駭,是的,楊玉琦不在這儿,生死無人可見,老花子大可不受這空口無憑的要挾,在情在理無可非議,他怎得不惊?
  他向后疾退,急說:“你們如想見楊玉琦不難,太爺可指示你們一條明路。”
  老花子只好住手,沉聲道:“擒下你之后,不怕你不說;你不相信老夫處治人的手法么?”
  菁華、元真同時左右一抄,三人將神劍書生圍住了。
  神劍書生心中一寒,他真怕菁華突起發難,這丫頭不但精明,而且心狠手辣,可不是好玩的。
  他舉起茜茵作為兵刃,說道:“太爺絕不會活著落在你們手中,太爺死了,你們的線索也就斷絕無望,咱們拼了也無不可。”
  老花子一蹲拐杖,說道:“帶老花子前往,不然你將粉身碎骨。”
  “跟我來!”神劍書生微露喜色地呼喝。
  “放下那女娃儿。”
  “老叫花,別欺人太甚,你當太爺是小娃娃?放下這人質,你們一擁而上,哼!你太天真了。”
  老花子大喝道:“走!”
  “在后面跟著,相距三丈外,不許欺近,要不听話,咱們別無商量,太爺先毀人質,再和你們拼骨。”
  “別廢話,快領路。”
  神劍書生挾著姑娘領先,奔向大西門。
  這時已屆四更,出了城,老花子發出一聲口哨,護城河暗影中,從后面射出一條灰影,奔向老花子。
  老花子附耳向那灰影吩咐一番,那人重又隱去。
  到了護城堤附近,神劍書生突然向天發出一聲長嘯。
  四個人不徐不疾向前飄掠,方向正是中牟。
  不久,后面蹄聲急如狂風驟雨,十六匹快馬如飛而至,相距老遠便听到有人叫道:“浩然兄,先擒下那小子。”
  老花子等馬隊奔到,方說道:“老道,不可,快分途召集朋友們,先借馬一用。”
  領先奔到的是玄靈道長、江南老怪夏田,他倆都是回龍谷逃出性命的高手,是武林大名鼎鼎的人物。
  十六人只留下三人,他們是玄靈道長、江南老怪和涼州威遠鏢局局主神拳楊威遠。這三人都曾在回龍谷出現過,二十年風霜和屈辱,已令他們須眉全白了。
  另三人交出坐騎,十匹馬四散而去。
  六匹馬分兩行左右夾峙,緊躡在神劍書主之后。
  前面展開一座密林,老花子叫道:“老道,到前面戒備。”
  老道還未驅馬沖出,路側暗影中白影一閃,接著神劍書生發出一聲長嘯,身形飛躍。一聲馬嘶,他上了一匹雄駿絕倫的白駒,放開四蹄,急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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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涯 掃校,舊雨樓 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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