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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擒賊擒王

禍隱机伏

  他站在獨秀山与分龍岭之間的山脊上,仰天吸入一口長气,閉上雙目,整個人似乎僵化了,身上每一條肌肉,都靜止松馳像是失去了活力。久久,久久,方重新開始呼吸,但仍然沒有“活”的跡象,像個死人,只是死人多口气而已。
  東方出現了朝霞,已可看清四周的景物了。
  滿山都是新綠的樹林,野草一片鮮綠,野花一團團一簇簇。他呼吸著濃濃的、清新的春的气息。好一個難犁清明好天气,与往年清明時節雨紛紛的惱人時節完全不同。
  這里真是永遠安眠的好地方。背后,是挺然杰出的獨秀山,和石如層樓岩洞深邃的桑山。前面,是气魄渾雄的分龍岭,向左右伸出兩條巨臂,東面是大龍諸峰,西南是大雄、太平諸岸,站在高處,几乎乎可以看到五十里外銀光如帶的大江。天柱山南脈在此地分龍,形勢之雄自在意中。回望高入云表、郁郁蒼蒼、連峰接岫的天柱諸峰,更感造物主的神奇浩瀚。人能夠在此地安息,如果在天之靈有知,亦將永無遺憾。
  朝陽上升之前,他已練完每天必練的功課。
  他抬起放在草中的佩劍,徐徐整衣。青袍的腰帶系妥,結好原已披散的長發,草草挽了一個懶人髻。年青的面孔,開始回复正常的气色,臉龐呈現健康的肉紅,行道江湖將近八寒暑,但歲月并未曾在他臉上留下多少風霜的遺痕,依然顯得年輕、健康、充滿活力。
  八年,在他的感覺中,已經夠漫長了,過去的那一串刀光劍影的歲月,進出生死之門的惊險歷程,目前,他聯想都懶得去想。十八歲出道,他逐漸成熟了,成熟才能使他了解人間冷暖,成熟才使他看破了生老病死的無常世情,那不是他的錯。
  每年清明,他都會來到此地,祭掃他已仙逝十年的父母墳墓,和教養他成人,飛升坐華的恩師成道遺蛻,那怕是身在万里窮荒,他都要赶在清明的這一天到達,十年如一日,從不間斷。
  他的家就在前面的分龍岭下,地名叫上溪口村,三四十戶人家,有一大半是种山的殷實農戶。目前,他已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他在江湖流連忘返;所以,他無牽無挂。
  這里是他吳家四代祖先的墓園,共有九座大墳。右首,另以巨石堆起一座假山,里面安放著他恩師的羽化遺蛻,修道人不需要黃土長埋。
  祭過祖,祭過恩師,他的思路,隨著裊裊香煙,飄入云天深處,飄入渺渺虛無。他在想:人是多么渺茫哪!生,短短的百十年;死,黃土一坯。不管是圣賢或不肖,生是一樣的;死,也是一樣的,誰也逃不過宿命輪回。
  紅日已升上東山頭,山風帶來一陣陣涼意。他收拾好祭品,納入那兩尺寬的提籃,走出墓園口,轉身深沉地注視冷清的墓園。
  他知道,他得走了,走向他選擇的道路,走向不可測的茫茫天涯。明年清明,他能否再回頭整修這寂寞的墓園?恐怕只有天曉得。也許,他自己的尸骨已不知化在那一片黃土中,喂飽了那些蛆虫。
  他終于走了,隨之而來的無端感慨已抖落在墓園,堅定的步伐,代表了他向前邁進的豪邁心情。到了岭下,上溪口村在望。從散亂的起伏茅舍中,他已可清晰地看到位于村東,傍著溪流,一連三進外有大院的土瓦室,那就是他的家。
  相距三四里,他突然看到樹林映掩中,前院的防獸牆外有异物一閃而沒。
  突然,他站住了,緩緩地放下了提籃,庄嚴地肅立,他臉上的神色變了,變得冷森、威嚴,雙目冷電四射,常身散發出异樣的危險气息。
  他解下佩劍,改插在腰帶內,挽起袍袂掖在腰帶上,撈起衣袖,檢查左右兩具護臂套。每一具臂套外,各有六枚体型表面無异。但光線反射呈折向扭曲的四寸柳葉刀,不但可保護手臂,取出也十分容易靈活。這就是他江湖綽號的由來:邪劍幻刀。
  邪劍幻刀吳玄,江湖上最剽悍、最莫測、最難纏的年輕高手。不論黑白道名人,皆對他存有三五分戒心;除非這人立身行事真的無怍無愧。
  他出現在村口的大樹下,前面是一條跨越溪流的小木橋,站在橋頭,可看到半里外他家的前院。
  大樹下,坐著一位老態龍鐘,一條腿不良于行的白發老人。這种年歲的人,可說已入土大半,早晚會入土与泉下的親朋們聚會,不上山祭祖是可以原諒的,反正不久就可以躺在那里面永遠安息了。
  “三伯公。”他提高嗓門,似乎認定老公公是聾子:“明年,小玄再回來向人老人家請安。”
  “哦!小玄。”老公公眯著老眼笑說:“這就走了嗎?明年,也許你見不到我了。”
  “放心,三伯公,小玄可以保證,你老人家一定可以嘗到,小玄從南京帶回來孝敬你老人家的美味點心。”
  “呵呵呵!但愿如此。”
  “小玄走了,祝福你老人家壽比南山。”
  “謝謝你。走吧!趁著年輕。像我,想走也走不動啦!好走。”
  他走了,大踏步越過小橋,頭也不回地揚長去遠。
  不久,八個男女老少沿小徑狂追。
  領先的花甲老人生了一張三角臉,雷公嘴,鼠須稀疏,鷹目冷電閃爍。腰帶上,插了一把古色斑斕的長劍,還吊著一捆天蚕絲混絞的九合蛟絲帶三爪鉤長索。
  八個人,每人都有一捆這种刀砍不斷的怪索。
  “這家伙該死!”花甲老人一面急奔一面咒罵:“沒料到他祭完祖不返家逕自走了,咱們白等了半天,失去了大好机會。該死的!”
  “陳老。”后面的一個瘦長中年人說:“會不會是他發現了我們,所以逃走了?”。
  “那是不可能的。”陳老肯定地說:“這种時候,誰也不會料到有人侵入屋中布埋伏等他。”
  “恐怕追不上了。”
  “廢話!他走路,平常腳程能走多遠?我們是赶,至少比他快五倍。”
  “陳老,追上他也沒有設伏狙擊的机會了。”
  “只要咱們先看到他,就可以繞到前面找地方設伏布陣,這就是老夫先派李家兄弟加快赶去的緣故。”
  “陳老,兄弟總覺得有點不妥,風險太大。”
  “你少廢話好不好?要怕,你可以不必跟來。”陳老不悅地說。
  小徑在叢山里蜿蜒南行,通向安慶府城,沿途村落稀少,人煙罕見,飛禽走獸滿山滿谷,見人不惊。
  一陣好赶,小徑一折,樹林已盡,前面出現一處平坦的茅草山坡,小徑繞坡西而過,徑西是清澈的水溪流。
  “哎呀!”前面的陳老突然惊呼,身形倏止。
  后面的七男女剎不住勢,几乎撞成一團。
  路有的小樹下,躺著兩個勁裝中年人,佩劍和百寶囊位置依舊,可知并不曾發生斗毆。臉色蒼白如紙,嘴唇發干,雙目睜得大大地,瞳仁已散。
  任何人也可以看出,這兩位仁兄已經死了,死去片刻而已,尸体尚溫。
  “李家兄弟完了!”陳老抽口涼气說。
  前面,突然傳來了悅耳的歌聲:“十年湖海泛舟,几多愁?白發青燈今夜,不宜秋……”
  陳老發出一聲悲憤的怒吼,在歌聲中疾沖而出,到了平坡下。
  草坡中間,鬼魅似的升起邪劍幻刀修長的身影,歌聲已止,人站在那儿不言不動,陰森的煞气充溢在天宇下,遠在百步外的八男女,依然感覺到煞气的無邊壓力。
  陳老舉手一揮,咬牙切齒向他接近。
  七男女左右一分,緩緩上圍,一面徐進,一面解下那捆有三爪鐵鉤的怪索。
  他屹立如山,星目炯炯目迎圍來的八男女。
  八男女腳上漸快,兩翼更是加緊伸張。終于,四面合圍,八個人形成一個四丈方圓的圓陣。
  八只三爪鈞開始旋轉,索逐漸加長。
  陳老站在正北,輕旋著三爪鉤,咬牙切齒地說:“吳小狗,你冷血地偷襲,殺死了李家昆仲。”
  他森然卓立,像個石人。
  繩索破風聲漸緊,八只鐵爪愈旋愈急。
  只要一聲令下,八只鐵爪便會八方齊聚,即使不被鐵爪抓中,八根怪索纏繞緊勒之下,必可將他捆住、拖倒,万難躲避。
  “小狗,你知道咱們要來?”陳老咬牙問。
  “你們不是來了嗎?”他淡淡一笑說。
  “一定有人事先通風報信。”
  “要有,一定是你們的人。”
  “果然有內奸。”陳老切齒大恨:“你仍然落在老夫手上了。”
  “你以為在下沒有把握殺死你們,會愚蠢得在此地等你們慢吞吞合圍嗎?”他的臉色更陰森了:“狂劍雙李死前,已招出你閣下在舍下的院門外,布下捆索大陣偷襲,所以在下引你們來到空曠處,讓你們全力旋展,以免死不瞑目。如果你花了三年工夫,向索仙潘萍姑訂制的九合天蚕索沒有用武之地,死了怎肯甘心?發動吧,在下等著你呢?”
  陳老的确有點心中發毛,對方如果沒有把握,怎會愚蠢得等待強敵合圍?想發令不無顧忌。主要的是,主動已失,心中發虛,信心一失便行事遲疑難決。
  “有一件事,在下必須糾正你的錯誤。”他繼續說:“吳某一生中,行事光明正大,卑視那些偷雞摸狗的勾當,行道江湖八載,江湖同道可為吳某作見證。狂劍雙李是正大光明被殺死的,在下讓他倆從身后猝然發起偷襲,然后面對面用雙手殺死他們。你們在舍下埋伏准備偷襲,在下有以牙還牙殺死你們的充分理由,可惜在下對偷襲毫無興趣,不然這條路上,將會陸續出現你們的尸体,不可能有机會合作你們的天羅大陣了。”
  “這里也必須擺平你的尸体。”陳老凶狠地說。
  “我不是一個殘忍好殺的人,仍愿給你一次机會。”他心平气和地說:“大天星砦主追魂一劍陳韜輩高位尊,名列黑道八豪的第三豪,而且坐三望二,所做的傷天害理勾當數不胜數,滿手血腥天人共憤。可是,我邪劍幻刀与你無冤無仇,也沒有机會目擊你的罪行,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可是,你不該在吳某行徑貴地時,做賊心虛派人暗算在下,暗算失敗再群起而攻,必欲將吳某置之死地而后甘心,吳某不得不擊殺你兩位拜弟,劍斃貴砦八虎將,在公平決斗下,殺死閣下的內兄。冤仇宜解不宜結,在下三年來知道你志切复仇,召集友好圖謀日亟,派人遍布天下偵查在下的舉動,無時不在作暗襲謀殺的打算,但在下并不介意。今天,你追到舍下來了,按理我不會放你一條生路,可是我仍愿給你一次机會。閣下,帶著你的好朋友走吧,死的人已經夠多了,你們八個人想將吳某置之死地,老實說,絕對辦不到。”
  “老夫花了三年工夫,才查出你的行蹤慣例,今天不是你就是我……”
  “何必呢?閣下,你已經失敗了一半,難道還分辯不出情勢對你不利嗎?”
  “八比—……”
  “閣下,在下在剎那間,保證可以用幻刀殺死你們一半人。如果你們几根難以控制如意的繩索,就可以將吳某置之死地,我邪劍幻刀那能活到現在?走吧,還來得及。”
  “今天不殺死你,老夫……”
  “好吧,生死由命,誰強誰活。”他的臉色又變得陰森可怖:“你發動吧!在劫者難逃。請小心在下的幻刀,對付群毆,在下是從不悲天憫人的,准備了。”
  他雙手一錯,徐徐拉開馬步,神目炯炯冷電如炬,殺气勃發,似乎整個人被濃厚的殺气所籠罩,目光所及處,殺气強大的壓力隨之光臨。
  沒有人能看到他的幻刀,只看到他一雙大手空無一物。
  八只鐵爪愈轉愈急,八個男女開始移位。
  “這是你們最后的机會。”他沉聲說:“我不希望做你們的埋尸人。”
  一聲沉叱,雙方同時發動。
  八只三爪鐵鉤從八方同時飛出,交織成网向中間集中,破空厲嘯令人聞之頭皮發炸,配合得天衣無縫。
  如果是猛虎,也會被纏住拖翻。
  他不是猛虎,而是可怕的武林高手。
  就在八只鐵爪飛起的同時,他那淡淡的快速身影向北飛射,快得令人目眩,有如鬼魅幻影。
  而兩道几乎肉眼難辨的小小電芒,分向左右前方一閃而逝。
  鐵爪還沒有在中心匯合。青影已透圍而出,快得駭人听聞。
  “嗯……”悶叫聲先一剎那傳出。
  八根怪索在中間相互纏成一團。
  惊呼聲乍起乍隱,人影倏止。
  “砰!砰!”兩個人丟掉收不回來的怪索,號叫著摔倒在草叢中掙命。
  北面那位年約四十上下的藍衣婦人,被自己的怪索纏住身軀五六匝,連雙手都被捆實,被吳玄抓住索鉤,踏住咽喉踩在腳下,雙目發出駭极惊怖的光芒,像是失了魂,本來相當明亮的媚目,睜得大大地不再可愛了。
  只要他用一分勁,一定可以踏破婦人的咽喉。
  “我在想,該怎樣處死你們這些想殺我的人。”他盯著臉色灰敗,不知如何是好的追魂一劍陳韜:“對敵人仁慈,便是對自己殘忍;我邪劍幻刀不是大慈大悲的人。”
  他臉上有憤怒和殘忍的表情。如果他事先不知道追魂一劍的惡毒陰謀,或者武藝差勁功力不足,只要被一根怪索所纏住,后果不問可知,難怪他憤火中燒。
  有人丟下索開溜,起初是一個,然后又是兩個,三個人先后丟索撒腿便跑,急似漏网之魚。這些都是聰明人,看出凶兆便溜之大吉。
  只剩下追魂一劍,和一個年約半百的虯須大漢。
  “饒我!”他腳下的藍衣婦人失魂般狂叫。
  他收回腳,冷然注視著腳下戰栗的女人。
  “我……我退出江……江湖……”女人語不成聲,在他冷然的注視下魂飛魄散。
  他丟掉抓住的索和鉤,揮手示意要女人快走。藍衣婦人這才敢滾動身軀,松解纏身的怪索,狼狽地爬起,連衫裙也無暇整理,失魂般撒腿便跑。
  追魂一劍心向下沉,一咬牙,丟掉怪索,一步步向他接近。
  “有种你就不用飛刀,与老夫劍上判生死。”追魂一劍凄厲地大叫:“我天星砦被你一鬧,几乎在江湖除名,老夫与你恨比天高,勢不兩立,你我兩人中,只許一個人活在世間,你敢不敢公平決斗?”
  “在下也有同感。”他冷靜地說:“你不死,以后會搞出更卑鄙的陰謀來計算我,不如早些了斷,一勞永逸,在下接受你的挑戰。”
  “不用飛刀?”
  “不用飛刀。在下言也如山。”
  “錚!”追魂一劍拔劍出鞘。
  虯須大漢急步上前,按住了追魂一劍的手。
  “陳老哥。”虯須大漢誠懇地說:“五年前五虎岭三星七宿大決斗,一代劍豪神劍許亮逞強排解,几乎送年老命,身中三劍命在頃刻,這小子突然光臨,不但救神劍許亮于生死須夷間,且在片刻間擊潰七宿劍陣,三招懾服三星,大決斗無疾而終煙消云散。陳老哥,与他決斗毫無希望,咱們走吧!咱們受傷的人必須及早救治哪!”
  “不!”追魂一劍發瘋似的狂叫。“我要和他拼命,不是他就是我,殺!”
  號叫聲中,老家伙突然疾沖擊上,劍發似奔雷,出其不意運全力以絕招搶攻。
  “錚!”一聲暴響,但見電光一閃,吳玄以不可思議的快速手法拔劍出鞘,泰然封出一劍。
  火星飛濺中,劍鳴震耳,追魂一劍連人帶劍被震得側飄八尺,空門大開。
  吳玄神奇地出現在一側,劍尖點在追魂一劍的右腮下,如果輕輕一送,鋒利的劍尖便可深入頸喉。
  “這叫公平決斗嗎?”吳玄語气奇冷:“你也算是一代高手名宿,難道只學到猝然襲擊?我想,你追魂一劍的綽號,是這樣得來的。”
  “老夫已……已經亮劍,你……你不拔劍不……不是我的錯……”
  “無恥!”他咒罵:“丟劍!”
  “老夫死時手中必須有劍。”追魂一劍頑強地說。
  電芒疾閃,噗一聲響,劍拍中追魂一劍的右手腕脈,力道恰到好處。
  追魂一劍握不住劍,噗一聲長劍脫手墮地。
  他的劍尖,重新點在追魂一劍的右腮下。
  “我有充足的理由殺你。”他陰森森地說:“對付你這种無所不用其极的江湖梟雄,殺你是便宜了你。”
  “你……”
  “廢了你比殺你妙多了。殺你污我之劍,讓別人找你討債……”
  話未完,他信手將劍一丟,噗一聲響,追魂一劍右肋挨了一記重拳。
  不等追魂一劍身形穩下,拳掌像狂風暴雨般光臨,最后一掌劈在脊柱上。追魂一劍狂號一聲,倒在地上叫嚎。
  虯須大漢插不上手,也不敢插手,眼睜睜看著追魂一劍挨揍。
  他的劍,就丟在虯須大漢的腳下,亮晶晶的劍身,映著陽光冷電四射,寒气森森。
  虯須大漢就是不敢拾劍,雖則他的背部正暴露在大漢面前。
  他站正身軀,瞥了躺在草中呻吟的追魂一劍一眼,緩緩轉身,向虯須大漢走去。
  虯須大漢徐徐后退,退出丈外。
  他從容拾回劍歸鞘,目光冷森森落在大漢身上。
  “在下不會上你的當。”虯須大漢沉著地說:“在下抬劍或者拔劍的手法,決沒有你的幻刀快。”
  他淡淡一笑,走向被幻刀擊倒的兩個人,取回飛刀,拾回自己盛祭品的提籃,揚長而去。
  回到分龍岭下的家,他感到意興闌珊,無端的寂寞爬上心頭。偌大的宅院,只有他孤零零一個人。
  第三天,他帶了包裹,离開這四處積塵的家,重新踏入莽莽紅塵走天涯。
  在府城逗留了三天,打听出追魂一劍曾在府城的客店治脊傷,以后乘船走了,同行的只有一個虯須大漢。江湖尋仇報复的事平常得很,因此,他對這件事并不怎么介意,事情過去了就算啦。
  隨著追魂一劍乘船离城的人,并不止一個虯須大漢。船是臨時雇請的小客舟,但上航一個時辰后,繞泊一處江灣,与一艘神秘小舟會合,小舟上有四個男女,接過行動不便的追魂一劍与虯須大漢,立即上航。
  第三天近午時分,舟泊九江府東南的女儿港大姑塘。
  這是鄱陽湖口的有名漁港,不但是漁貨的集散地,也是土產的轉運站,卻甚少旅客上下,進出的人,大多數是商賈与粗豪的吃水飯人物。
  船靠上港南端的小山腳下,這一帶人跡稀少,四名大漢抬著一張大環椅,椅內坐著腰挺不直的追魂一劍。虯須大漢獨自走在前面領路,沿小徑走向山腳下的一座有亭園之胜的大宅。
  大宅靜悄悄,冷清清不見人蹤。遠客到達,敲了好半天門,許久許久,大院門方吱呀呀拉開,一位半死不活的老門子當門而立,有气無力地眯著老眼問:“誰呀?有事嗎?”
  虯須大漢淡淡一笑,左手提至胸前,掌向外一翻,扣食中二指伸屈二次,放下手說:“走累了,借貴宅歇歇腳,討碗水喝不知可否方便一二?”
  老門子仍然堵在院門中間,仍是那要死不活的表情,有气無力地說:“歇歇腳無妨,要水嘛,自己來,院子里有水井,至于吃食,你們自己張羅。”
  “貴主人在嗎?”
  “在不在不久便可分曉。”
  虯須大漢從怀中掏出一封拜帖,遞過說。“相煩通報,具帖人專程拜候”
  帖上的具名是天星砦主陳韜。老門子一怔,老眉一軒,瞥了不遠處坐在大環椅內的追魂一劍一眼,眼中有疑云,說聲請稍候,匆匆入內走了。
  天星砦主追魂一劍陳韜,江湖朋友耳熟能詳,武林地位高高在上,今天坐在椅內讓人抬著走,的确令人莫測高深,難怪老門子眼中有疑云。
  不久,大廳中宅主人与來客會晤。主人是個年約半百出頭,一臉朴實像的青袍中年人,先是客套一番,主人并未通名,僅同虯須大漢替主人引見追魂一劍,然后与大漢告罪相偕進入內院,片刻方重行出廳。
  主人回座后,干咳了兩聲,向追魂一劍笑笑說:“陳砦主,田老兄已將砦主的事概略地向在下解說了。在下与田老兄早年曾有生意上的往來,可說小有交情,既然他老兄介紹砦主前來,在下只好為砦主盡力。砦主尋找邪劍幻刀三年之久,這件事已經不算是秘密,在下早有風聞,沒料到會是如此結果,遺憾之至。在下用不著說客套話,請教砦主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嗎?”
  “老弟台何不明告?”追魂一劍說:“當然,如果沒有困難,陳某也不會接受田兄弟的建議前來拜托老弟台。隔行如隔山,陳某不知此事的嚴重性是否對老弟台的困難,或者老弟台是否無力接受陳某的委托。”
  “這不是有否力量接受的問題。”宅主人似笑非笑地說:“而是嚴重影響到砦主日后的處境,在下不能不預先提出警告。”
  “老弟台的意思是……”
  “這种買賣,通常是話不傳六耳。”宅主人瞥了四大漢一眼:“固然田兄可算是當事人,但……好了,万一有一絲風聲傳出,早晚會有人找上砦主的,邪劍幻刀的朋友,都是了不起的老江湖,砦主明白在下的意思嗎?”
  “這點老弟請放心,陳某已成了一個廢人,返家之后,天星砦將不再存在,江湖上將沒有我這號人物。而且,我這些弟兄……”追魂一劍指指身后的四大漢:“都是忠心耿耿,永遠追隨在陳某身邊的心腹,決不可能有風聲傳出。假使真的傳出了,決不是從陳某這一面傳出去的。”
  “好吧,既然砦主深具自信,在下就不再顧忌了。”宅主人淡淡一笑:“在下這一面,是決不會有風聲傳出的,三十年信譽保證。當然,在下不否認在這漫長的三十年內,本會确也有几次失敗的前例,但失敗盡管失敗,卻從來沒有因此而累及委托人的不良紀錄,這點陳砦主想必心里明白。所以,假使風聲外傳,絕對不是本會的責任。”
  “咱們雙方的意見并不相左。”
  “對。”宅主人說:“該說是雙方已獲諒解。”
  “那么,何時可与貴會主事人……”
  “不必了。”宅主人一口回絕:“在下可以作主。本會的主事人從不与顧客當在打交道。砦主只要把七成訂金送到,咱們的買賣約定立即生效。”
  “好。陳某半月內當派人送到……”
  “這件事在下要与田兄協商。送到此地,砦主是找不到人的。本會辦事有极周全的計划准則,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了事的。”
  “那就一切委由田老弟主事了。”
  “有關期限方面,在下得事先申明。”宅主人說:“這件事非同小可,不能操之過急,急必坏事,必須妥善安排。因此,砦主須听由敝方訂期限。”
  “那是當然。”
  “好,砦主可以走了,今后行動,砦主可由田兄處獲得一切消息。”
  “兄弟是否留下?”虯須大漢田兄問。
  “別說外行話了。”宅主人笑笑:“田兄必須留在砦主身邊,自有人与田兄聯絡。”
  “但兄弟与陳老哥的行蹤……”
  “從現在起,你們的行蹤全在敞方的耳目所及處。呵呵!別忘了与你們打交道的人,是享譽江湖三十年的修羅會。田兄,你們走吧。”
  船駛向九江,舟中,虯須大漢田兄向追魂一劍說:“陳老哥,你真打算封閉天星砦?”
  “是的。”追魂一劍肯定地說。
  “有此必要嗎?”
  “是的。田兄弟,難道你沒看出來?如果我不這樣說,我這四位弟兄恐怕出不了那家鬼宅,那句話不傳六耳說來毫無凶兆不帶火气,卻殺机熾盛令人心寒。田兄弟,那位仁兄到底是何來路?”
  “我也不知道,上次兄弟与他見面時,只知道他自稱姓嚴,其他一切如謎。”
  “他在修羅會的地位……”
  “不知道,好像是三流掮客,負責接買賣的外圍跑腿的人,恐怕他從來沒有見過修羅會的當家人物。你老要求与主事人當面協商,犯了他們的忌諱,那是不可能的。”
  “你認為他們真能掌握咱們的行蹤?”
  “陳老哥,兄弟深信不疑,恐怕咱們前后的船只,最少有兩艘就是他們的。不要妄想試試他們的實力,不會有好處的,咱們不信任他,他同樣不信任我們,誰敢保證他們不將咱們看成探修羅會底細的人?只要他們一生疑,不但交易取消,說不定咱們還有天大的麻煩呢。”田兄慎重地說,已看出追魂一劍存有試試修羅會實力的念頭。
  “你想他們會成功嗎?”
  “一定會成功。据兄弟所知,三十來來,從沒听說過有人知道修羅會的底細,沒有人能見過修羅會重要的人物。是江湖上最神秘、最可怕、最隱密的刺客集團,從沒听說過有人捉到了該會的的刺客。江湖上有不少高手名宿神秘失蹤,恐怕都与修羅會有關。”
  “你猜,他們會獅子大開口嗎?”
  “大概會的,吳小狗的身价的确太高了。”
  “數目大概要多少?”
  “恐怕不會少于五千兩。”
  “哦!要三個人才能挑五千兩銀子,但我花得心甘。”追魂一劍咬牙切齒地說:“十個人挑我也愿意,我早該与修羅會打交道的。”
  “陳老哥,沒有門路,你不可能找到他們的。”田兄說:“你老哥与吳小輩結怨的事,江湖朋友耳熟能詳,他們不需多費工夫去查證,因此,成交之期不會太久,老哥你籌款的時間相當急迫,遲了須防有變。順便提醒你,他們只要金銀,不要珍寶折价。”
  “放心,不會有問題。”追魂一劍肯定地說,失神的怪眼中,閃爍著仇恨、怨毒的光芒。
  兩月后,太平府南面的蕪湖城。
  十年前,山東響馬三度經過蕪湖,蕪湖几乎成了一片焦土,將軍港內浮尸上万。但十年后的今天,已看不到往日烽火留下的遺痕,城南臨長河的河口市,比以往更繁榮,更活躍,十里長街棧埠林立,河邊大小船只密密麻麻,比城西的大江碼頭更熱鬧。
  大江碼頭北端的吳波亭內,吳玄与一位藍袍中年人并肩站在亭欄外,一面觀賞江景,一面低聲談話。江風扑面振衣,江上帆影成群,上空水鳥陣陣,濁浪滔滔煙波浩瀚,构成一幅极為壯觀的煙水圖,十分賞心悅目。
  但他們的談話內容,卻不賞心悅目。
  “吳老弟。”藍袍人眉心緊鎖,語气不穩定:“那劊子手的确曾在五天前現身于金馬門外的楊家,隨即發生通濟橋康家,江宁船行總管事,翻江鰲鄭啟隆神秘暴斃的慘案,殺人的手法一如往昔,內腑盡裂沒有外傷。江宁船行与對岸無為州的獨角蛟衛靖,宿怨仍在仇恨依然未能解決,所以那劊子手決不會以殺了翻江鰲為滿足,他不將江宁船行兩位東主殺死,決不會罷手,目前一定還躲在縣城附近伺机行事。”
  “江宁船行兩位東主已經躲起來了,他豈能久留伺机下殺手?”吳玄說出自己的判斷:“屠賈曾杰不是傻瓜,既然他在金馬門外楊家現蹤,必定知道找他算血債的人將聞風而至,還敢在此地逗留?”
  “那劊子手隱身有術,藝臻化境,他根本不在乎任何人找他索債,所以我認為他一定還在本城潛伏,改向南京追蹤必定浪費精力。”
  “當然,在未獲得确證之前,不能胡亂追蹤尋跡。”吳玄說:“而且,他不一定逃向南京。他雖然從武昌來,誰也不敢說他必定不回武昌。這樣吧,你我分頭進行,偵查他出沒的線索,如何?”
  “老弟打算如何進行?”
  “那家伙的習性和所好,我略有風聞。如果他還在,我會找到他的。咱們就此分手,保持聯絡。”
  “兄弟靜候老弟的佳音,走吧。”
  兩人沿碼頭南行,水西門大街在望。
  “老弟對蕪湖地面熟不熟?”藍袍人一面走一面問:“這是一處龍蛇混雜的大埠頭,三教九流朋友的獵食場,河口市更是复雜,地頭蛇潛勢力龐大,弄得不好,會在陰溝里翻船,要不要兄弟召集一些朋友協助?”
  “咦!”吳玄一怔:“安兄,如果你有朋友可用,何必十万火急地派人把兄弟從池州催來相助?”
  “兄弟的朋友只配作眼線跑腿傳信。”藍袍人安兄苦笑:“對付屠賈這种神出鬼沒,技藝深不可測的劊子手,我那些朋友不堪一擊,沒有人敢与那凶魔照面,派不上用場。”
  “你知道兄弟辦事,一向獨來獨往。”吳玄誠懇地說:“為免誤會,安兄,你的人必須离開我遠一點,不然將有嚴重后果。你知道,我這人在生死關頭是六親不認的。”
  “好,我會小心的。”安兄沉靜地說:“其實,朋友們如果知道要對付的人是屠賈,恐怕沒有几個人敢冒險挺身相助,不聞風遠避已經是不錯了。”
  “這也是實情。”吳玄點頭:“宇內五大凶梟,屠賈名列第三,天生的冷血,怨殘惡毒名副其實的屠夫,武林一流高手也聞名喪膽,敢找他的人屈指可數。安兄,不是兄弟長他人志气,万一与凶魔照面,你還是及早僻開比較安全些,而且千万不要讓他查出你找我來對付他的實情,不然將有橫禍飛災。人漸多,咱們該分手了,再見。”
  南門外,就是著名的河口市,也稱河南市,從河口与大江合流處的富民橋頭,沿河直伸展至金馬門附近,長有十里地,所以也叫河南市十里長街。這條街,真是名副其實的蛇神牛鬼獵食場,名种行業的根据地,米油布的集散場,南京民生必需品的供應站。
  東面的通濟橋,是通宁國府的大道,這一帶的客店,旅客几乎全是貨主和小商賈。西面富民橋附近客店的旅客,大都是大江上下的行商,品流比較复雜。至于水西門碼頭,旅客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所以這三處地方,進出的人,無形中分出品流与地位,有經驗的人不難分辯出他們的地位身份。
  吳玄落店在富民橋東首的裕丰客棧,登記的身份是南京來采購綢紗布的小行商。他的路引有江宁府的關防大印,如假包換。他那身鮮亮而不過份的打扮,足以表明他是個腰纏多金,但不怎么聰明的小商人。
  當然,他曾經在通濟橋西的鴻泰布庄露過臉。鴻泰在宁國府有自己的机房,所產制的綢紗在南京是有口皆碑的,小商號自購自運,皆与鴻泰直接打交道。
  他以為,蕪湖只有一個人知道他的身份,就是那位安兄,一個江湖上頗具時譽,專以獵捕官府有案,罪不可赦的万惡凶犯的所謂獵賞人。江湖朋友提出果報神安康宁其人,皆對他深怀戒心,說不定哪一天失手犯案,到頭來栽在他手上;江湖朋友犯案的机會太多了。
  屠賈曾杰所犯的殺人案,在官府在檔案中,沒有二十件也有十件之多,每一州縣皆有這凶魔的搜捕文書存檔。
  水西門碼頭臨江街与河南市交匯處,近城根的所謂后街,就是本地的是非地,有脂粉巷,有半開門的煙花,有各式各樣的賭場,有聲色俱備的酒樓,有銷金窟,也是是非場,蛇神牛鬼雞鳴狗盜的混跡處。
  天黑不久,他出現在雙街的金陵酒肆的店門外。
  不等他邁步入店,斜刺里鑽出一個獐頭鼠目的潑皮,貼近他身側,鬼鬼祟崇在他耳畔低聲說:“吳東主,借一步說話好不好?”
  “哦!”他向對方邪笑:“你居然認識我,失敬失敬。”
  “閣下住在裕丰客棧,曾在鴻泰談了半天買賣。”那漢子的語音放得更低:“干我這一行的人,消息不靈通,就只有喝西北風啦!”
  “呵呵!你老兄到底干的是那一行呀?”他一臉流气:“拉皮條?打悶棍?背娘舅?打抽丰……”
  “胡說八道!在下是做買賣的……”
  “哦!做買賣的人?同行嘛!失效失敬。呵呵!你老兄做哪一种買賣呀?”
  “吳東主,你不是要采購綢紗嗎?”
  “對,在下……”
  “有批貨,上等的,急于脫手,比鴻泰的行情便宜四成,安排得妥妥當當,保證沒有風險。”
  “哦!我明白了。”他用行家的口吻說:“你在開玩笑。要買黑貨,我可以去找癩龍趙十一,至少也便宜五成。你老兄這樣冒冒失失兜攬,你以為我會相信你嗎?這一行我是第一把手,你老兄大概是初出道的嫩貨,小心癩龍打斷你的腿,你在挖他的牆腳,偷他的飯碗,你知道嗎?算了吧!老兄。”
  那家伙一听苗頭一對,老鼠般溜走了。
  進入食廳,燈火輝煌人聲嘈雜,鬧酒的聲浪震耳欲聾,食客几乎滿座,一連三間的大食廳,近四十付座頭,食客之多可想而知,烏煙瘴气自在其中。
  總之,在這里喝酒的人,決不是有身份的大漢。他在邊間的一副座頭落坐,吩咐店伙送來几味小菜三壺酒,自斟自酌留心食廳的動靜。這里,可看清全食廳的每一角落,可監視店門出入的景況。
  憑他的江湖經驗,他看不出任何异狀。即使有跟蹤的人,這時已不可能找得到食廳監視他。
  剛喝了一杯酒,那位獐頭鼠目漢子又出現了,而且多了一個人,一個用青巾包頭,粗眉暴眼滿身邪气的四十左右大漢。
  “這些家伙在打我的主意。”他心中暗笑:“癩龍趙十一親自出馬了。”
  兩個家伙果然排開阻擋在走道中的醉客,邪笑著向他的食桌走來。
  “呵呵!”他先發制人打招呼:“趙十一,你不該派一個生手來裝神弄鬼。看樣子,你閣下真有貨。坐下啦!叫店伙加兩付杯筷,我請客。”
  “哈哈!該兄弟請客,兄弟是地主。”癩龍趙十一拖出凳子坐下,用手示意同伴也落坐,滿臉奸笑:“吳東主,你是第一次在敝地露臉,兄弟不得不防著點。說實話,東主對兄弟的貨有興趣嗎?”
  他召來店伙,加酒菜杯筷。
  “如果來源不帶腥,在下當然有興趣。不然,你另找別人商量。”他率直地說:“帶了腥,在下擔不起風險。貴地的捕頭鎮八方林五爺靈得很,手段夠辣。你是地頭龍,知道風色可以趨吉避凶,在下可就成了代罪羔羊啦!”
  “你放一千万個心,在下的貨從不帶腥,不然就不可能混到今天的局面。”癩龍不客气自己斟酒:“鎮八方這些日子不好過,几件無頭命案已了弄得焦頭爛額,哪有閒工夫管這种小事?”
  “你癩龍的口碑是不錯的。”他舉杯奉承:“有你這些話,在下就放心了。這樣好,等看過貨,咱們再談其他細節,怎樣?”
  “一句話,依你。”
  “好,一言為定,其他的事,你去安排,如何?”
  “好,一言為定,這就說定了,吳東主明天晚上有沒有空?”癩龍欣然問。
  “有。”
  “掌燈時分,咱們在金馬門孝烈橋頭見面。”
  “好。現在,我敬你,為明晚的交易于杯。”
  三人舉杯。那位獐頭鼠目的仁兄,始終一言不發,癩龍也不為雙方引見,似乎把他看成跟班仆人。
  但吳玄留了心,他發覺這個其貌不揚的人,內涵比外表丰富得多,那雙鷹爪似的手指与常人不同。
  “這是一個危險人物。”他心中暗忖。
  正事談妥,雙方皆按規矩隱起話題,也依慣例不探問對方的底細,避免套口風。酒至半酣,三個男人不久就談上了女人。這方面癩龍材料丰富,地頭龍當然清楚本地每一處風月場的花魁月首,說起來如數家珍。
  正談得起勁,突然間,人聲漸止,猜拳斗酒聲徐消,所有的食客,皆將頭轉向廳右的明窗前。
  一位老蒼頭,領著一位明眸皓齒的十七八歲少女,隨著一位店伙到了窗台下,店伙拖過一張條凳,請老蒼頭落坐,低聲交低了几句話,逕自离去。
  原來是少女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這位少女的确長得十分出色,一雙秋水明眸充滿靈气,粉頰泛著健康的淡紅色光彩,瓜子臉,遠山眉,小櫻唇紅艷艷地。穿俏麗的窄袖子黛綠短春衫,同式八褶裙。黑油油的秀發梳了雙丫髻像個丫環,手中的輕羅帕很長。說美真美,所有的食客都看呆了,燈下看美人,她那耀目的清麗像乍現的光華,吸引了所有食客的注意。
  老蒼頭年約花甲出頭,一雙老眼毫無神彩,一舉一動慢吞吞有气無力,似乎人世間任何事也引不起他的激動。
  老蒼頭將木托籃放在腳下,慢慢地取出腰系著的簫囊里那管斑竹簫。
  吳玄也被少女所吸引,放下了酒杯。
  “那是月前來敝地賣唱的劉十老祖孫,小丫頭叫小秀姑娘。”癩龍低聲說:“她也賺纏頭錢,只是脾气不好,看不上眼的人,再多錢也打不動不了她。才藝雙絕嘛!使性子脾气坏并不足奇。”
  “我看得出她不是規矩的人。”吳玄也低聲說:“她那雙眼睛太活,气質是裝出來的。”
   
暖玉溫香

  “呵呵!想不到吳東主會相人術,而且可以論斷人的气質。”癩龍邪笑著說:“憑良心說,如果我癩龍不知道她的底細,打死我我也不相信她是個賣春的。”
  人聲終于完全靜止,因為裊裊簫聲已君臨全廳。
  好高明的技巧,沒有人敢相信是出于一個半死老蒼頭之口,中气之渾厚,手法之熟練,揉音之控制……無不臻于极致,似乎天底下,除了這動人心弦的簫聲外,別無其他存在了。
  那是一曲晝夜樂的過脈,已令听眾屏息以賞了。晝夜樂,屬于慢詞長調。
  終于,蕩气回腸的珠圓玉潤歌聲;与出神入化的簫聲相應和:“洞房記得初相遇,便只合長相聚。何期小會幽歡,變作离情別緒……”
  長調艷詞一代宗師,煙花神女的守護神,號稱柳七郎(騷壇墨客稱之為柳絮田,或稱其名柳永)的“晝夜樂”,從煙花女史口中唱出,不艷也艷,豈僅是蕩气回腸而已?那簡直是勾魂攝魄的綿綿情話,心動神搖的情欲之媒,向遠离嬌妻的他鄉客作強而有力的挑戰。
  簫聲殘,歌聲歇,全廳食答雞鳴狗叫喝起采來。
  “吳東主,怎樣,有意思嗎?”癩龍邪笑著問:“以你的人才,嘻嘻!包在我身上。”“算了,像她這种人,必定接應不暇,哪能輪到我?”他欲擒放縱:“我不想打破頭,爭她的人必定不少,我不是有權有勢的人。”
  “這也是實情。”癩龍陰笑:“早些天,的确有几個人被人扔死狗似的,從她的門內扔出門外摔得半死。”
  “是有人霸住了她?”
  “是的。”
  “是何來路?”
  “不清楚,這人霸住她三天……不,四天,來路不明,好像是一個四十來歲,膀寬腹大,滿臉肥肉的人,抓一個人吊起來像是抓小雞般容易。”
  “這人呢?”他不動聲色信口問。
  “前天神秘地失了蹤。”
  “小秀姑怎么說?”
  “她什么都沒有說,一口否認有這么一個恩客。”
  “你沒查?這處地面該算是你的地盤。”
  “查個屁,人平空消失了,小秀姑堅決否認,怎么查?”癩龍聳聳肩,作出無可奈何的表情:“而且,沒鬧出大事,我也沒有工夫去多管妓女与嫖客的濫帳。”
  “呵呵!我如果對她有意,會不會出毛病被人打破頭?”他邪笑著問。
  “哈哈!你如果被打破頭,咱們的買賣豈不吹了?”癩龍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啦!一切有我,至少,我癩龍趙十一還吃得住兜得轉,交給我啦!”
  這時,小秀姑已拎起小木籃用纖纖玉手托住,裊裊娜娜逐桌收錢,正沿走道向他們這一桌接近。
  “吳東主,你打發她一些銀子,出手大方些。”癩龍低聲叮嚀:“這樣就會引起她的注意,以后的事由我來安排,不用你費心。”
  “你要直接与她打交道?”
  “廢話!她又不認識我。”癩龍說:“通常接待拜碼頭的人,由我那位拜弟黑飛魚接待。兄弟對女色看得很淡,她不合我這种人的胃口。”
  “哈哈!你的胃口是又麻又黑又糟的?”
  “吳東主笑話了,哈哈哈……”
  小秀姑出現在桌旁,那雙會說話的媚目,僅在吳玄臉上輕瞥一眼,在看到吳玄放入托盤的一錠十兩紋銀時,也僅含情默默嫣然輕笑,并無特殊表情流露。
  “好像她并不怎么重視金銀。”小秀姑走后吳玄向癩龍低聲說:“是一個頗為自負的姑娘。按理,她收入甚丰,似乎沒有另結恩客的理由,她的歌喉足以賺錢糊口。”
  “吳東主,哈哈!”癩龍的笑聲相當刺耳:“財不嫌多,能賺,早些賺豈不聰明?等到青春永逝,門前冷落車馬稀,再想賺就嫌晚了,女人的青春是有限的,不是嗎?哈哈!不再反對在下替你安排了吧?”
  “只有白痴才會反對。”他盯著在鄰桌討賞錢的小秀姑背影說:“不錯,是個可人儿。”
  “那我就著手安排,看樣子,不會有問題,我看到她向你含情一笑,有意思啦!”癩龍說完轉頭,向那位獐頭鼠目仁兄附耳嘀咕了几句。
  獐頭鼠目漢子不住點頭,然后悄然离座,輕手輕腳到了老蒼頭身旁,在老蒼頭耳畔咕噥了片刻。
  吳玄一直就在暗中留心四周的變化,可是,看不出任何异象。
  鬧哄哄的酒肆、粗獷不夠上流的食客、陰險污穢的潑皮地棍、愛錢的風塵歌女……一切是那么平常,一切是那么自然。這种場合,走遍天下,每一個通都大邑或稍像樣的城鎮,都有這种久已存在的地方,委實看不出有何不妥的反常現象。
  在他來說,癩龍口中所說,有關那位霸住小秀姑的神秘嫖客,才是不平常的事。
  四十來歲,膀寬腹大,滿臉肥肉,抓一個人吊起來像是抓小雞般容易;這是屠賈曾杰的相貌特征。他要我的人,就是屠賈曾杰,天下五大凶梟排行第三的屠賈。
  屠賈是個冷血的屠夫,神出鬼沒藝臻化境,唯一的嗜好是女色,而且特好懂情趣床第工夫過人的風塵女人,對那些楚楚可怜不懂風情的小姑娘毫無胃口。
  這就是他想從小秀姑身上找線索的原因。屠賈如果未曾离開蕪湖,必定會重返小秀姑的香巢。如果他能在小秀姑的香巢逗留一些時日,早晚會碰上屠賈把他丟出門外的,他希望等到這一天到來。
  他以為沒有人知道他的底細,更沒想到有人要計算他。他之所以留心四周的動靜,完全是出乎江湖人警覺本能,具有這种本能,就會活得長久些。
  沒有任何岔眼事物,嗅不到任何危險气息。連那位獐頭鼠目的漢子,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樣的舉動。這家伙只是一只陰險、貪婪、精明、善于掩藏自己欲望的地老鼠;一只在黑暗中活動周身有刺的刺蝟而已,用不著他耽心。
  食廳內又恢复喧鬧的雜亂現況,小秀姑已回到原處,等候另一次大展歌喉的机會,連續唱會破坏食客的酒興。
  獐頭鼠目漢子回來了。吳玄看到小秀姑遠遠地向他這一面注視,臉上沒帶有任何特殊表情。
  “我想,你沒辦成功。”他向就坐的獐頭鼠目漢子說。
  “只成功了一半。”獐頭鼠目漢子第一次開口說話,土腔甚濃:“其一,小秀姑今晚本來与人有約,須等她辭掉約會方能答應,是否能辭掉,現在很難說。其二,如果辭掉了,要你午夜過后方可前往會晤,她賣唱通常在亥時正左右結束,你去早了她和她老爺爺不在家,去也是任然,她希望你在此听她唱到終局。”
  “我是有耐心的。”他說。
  “那就好,她已經請人去安排。”獐頭鼠目漢子說話不帶表情:“先給你一些消息,她的夜度資很高,你得先有所准備。再就是她是否愿意留你過夜,她有權決定,如果她請你走,你可不能賴在那儿鬧事。”
  要求很合理,他當然毫不起疑。
  “你放心,我會知趣的。”他說,話鋒一轉:“老兄,貴姓大名呀?來了許久。酒也喝了不少,而且你老兄也替我辦事,迄今尚未請教,真是失禮。”
  “我這种人姓名是多余的,你就叫我地老鼠好了。”獐頭鼠目漢子居然毫無表情自嘲:“我跟隨趙老大五六年,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干得胜任愉快,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隨人叫,叫什么我都不會怪你的。”
  “哦!地老鼠老兄,你的修養真不差。”他嘲弄地說:“你說你干得胜任愉快,也不見得,至少剛才在酒肆外面,你對我耍那一招就拙劣得很,不但不靈光,而且几乎引起天大的誤會。”
  “你終于与趙老大談成了交易,對不對?”地老鼠說:“這就是在下成功的地方,失敗的該是你。”
  “不要多廢話了,听,小秀姑又在唱啦!”癩龍亮開大嗓門叫嚷。
  小秀姑的确又開始唱了,動人的簫聲應和著。那雙動人的媚目向其他的食客大拋媚眼,邊唱邊拈著羅巾扭著水蛇腰,媚眼如酥風情万种,但卻從不向吳玄這一面瞧,似乎有所顧忌,道是無情卻有情,也許她已經忘了這件事。
  這是最正常的反應,吳玄真佩服這位風塵女人的老練,和善于掩飾的獨到工夫。
  河南市由于在城外,所以不實施夜禁,也不好禁,船只晝夜往來不絕,隨時都有船到埠或發航,如何禁?
  戌牌末,食客漸散,一些灌飽黃湯的酒鬼,是被同伴挾持出去的。
  小秀姑与老蒼頭終于走了。臨行,總算遠遠地向吳玄嫣然一笑,眉目傳情令人心蕩神搖。
  癩龍与地老鼠一直就組成聯合陣線向吳玄灌酒,可是,兩人反被灌得醉眼模糊,几乎躺下啦!而吳玄喝了百十杯酒,似乎除了出一身汗之外,最多只有三分酒意。
  地老鼠比癩龍清醒些,小秀姑一走,立即放下杯筷,雙手撐住食桌,短著舌頭含含糊糊向吳玄說:“吳……吳東主,該……該走了,要……要不要我……我帶你去……去秀姑的……的香閨?”,
  “地老鼠,你能走嗎?”吳玄問。
  “當……當然能。老大,你……你先走好了。”
  癩龍已爬伏在桌上了,自己走不了啦!
  “唔……嗯……嗯……呃……”癩龍直打酒呃,看樣子要吐。
  “他快爬下了。”吳玄說。
  “等……等會儿自……自有弟兄來……來接他。”地老鼠撐桌搖搖晃晃站起:“吳東主,走……走吧,遠……遠得很呢。那……那小妖精,唔……那一天我……我也去……去找她快……快活,快活。走,我……我領路。”
  “不必了,我知道怎么我。”吳玄掏出兩錠銀子遞給旁照料的店伙:“在街尾的城根下,并不遠。”
  “哦!原……原來你……你早就對小……小秀姑留……留了心。”
  “河口市的人,誰不知道那地方?你白說了。”吳玄說,推椅而起:“秀姑好像沒派人來回話,不知她是否已把約會取消了?”
  “還用派人來回話?她早就打手式表示啦!”
  “哦!怎么我沒留意?”吳玄頗感意外。
  他一直就在留意小秀姑的舉動,按理他應該看到小秀姑打手式,但他的确不曾看到。
  “她在等你。”地老鼠說:“我……我羡慕你。走吧!我……我領路,說不定在……在她那儿可……可以吃她所做的醒……醒酒湯,鯽……鯽魚酸……酸辣湯……”
  “你走不動的,我自己走好了,謝啦!”吳玄說,整衣舉步。
  癩龍開始嘔吐,酒臭薰人。來了兩名挑夫打扮的人,挾了就走,店伙們沒有人敢出面過問。
  地老鼠搖搖晃晃出店。街上行人寥寥,店舖的門燈發出暗紅色的光芒,几個醉鬼像幽靈般地街角踉蹌而行,夜深了。而街西一帶河邊,仍然有船只移動,有人在忙碌。
  吳玄已經不見了,往街尾走啦!
  前面一處屋角的暗影中,傳出一聲低低的忽哨。
  踉蹌向西面相反方向走了十余間店面的地老鼠。腳下突然加快,醉態全消,在街角一閃不見,隱入小巷的茫茫暗影中。
  街東是街尾,房舍漸稀,已沒有店舖,所以也沒有門燈,顯得暗沉沉,一些無主貓犬在暗影中巡逡,不時發出几聲吠叫。河畔蘆葦高有丈余,江風吹來沙沙有聲。如果再往前走,往北一折,便可以到達金馬門,那一帶更是荒僻,晚上決無行人走動。
  近城根處,一排五間上瓦屋,高高矮矮參差不齊,街道已窄了兩倍,只能算是小徑了。
  五間屋,只有第二間窗口有燈光泄出。前面有院子,兩側是空地,雜草荊棘叢生。
  吳玄赤手空拳,泰然到達有燈光泄出的院子外。首先,他打量四周的形勢,這是江湖人的信條:永遠要留心你的處境。
  平平常常的土瓦屋,簡簡單單一目了然。白天他已經偵查過,這時只須小立看看動靜便可。
  如果屠賈今晚先來了,屋中決不會如此平靜安祥。
  他上前叩門三下,片刻,應門的是老蒼頭,默默地拉開門等他跨入再默默掩門上閂,再默默轉身領路越過小院子往大門走,老態龍鐘,像個又瘦又小的幽靈。
  廳堂很小,布置得倒還清爽。兩側沒有廂房。走道在右側進去就是光線有限的房間,然后是個小天井,最后面才是內室。這种市街附近的房屋,平平實實毫無特色。
  迎接他的,是已更衣換裝的小秀姑。一襲松寬的羅衫,水湖綠百褶裙,隱約可見胴体的曲線,平添三分秀麗。
  老蒼頭已到里面去了,大概廳后的房間就是老蒼頭的居所。
  小秀姑挑亮油燈,輕盈地奉上一杯茶,粉頰上居然有一抹羞態,妖柔而毫不造作地說:“吳爺請用茶。賤妾寄居不便,家中還沒雇使女,執行不周,休嫌簡慢。”
  “秀姑娘客气。”他并未用茶,將茶杯擱在桌上:“不要把我當作客人。”
  “吳爺請小坐片刻。”秀姑并未坐下。“我在廚下准備點心;要不了多少工夫。要不,請到內間小歇,不然爺一個人獨坐,反而不便,請啦!”
  談吐不俗,也沒有裝腔作勢的風塵女人打情罵俏惡像,吳玄心中一寬,至少不至于有尷尬場面出現。
  “秀姑娘請便。”他說:“能不能請那位老伯出來坐坐?听人說,那是姑娘的祖父。”
  “他有點重听,人老了懶得說話。”秀姑娘笑笑說:“他老人家歇息了,我們到內間去吧,請隨我來。”
  秀姑一面說,一面放茶具,想想卻又重新放下,裊裊娜娜往里走。
  吳玄跟在后面,一陣頗為清雅的脂粉幽香淡淡地往鼻中鑽。
  驀地,他似乎想起了些什么,腳下一慢,雙眉深鎖低頭沉思。
  走道后端挂了一盞紗燈,光線幽幽地。突然,秀姑轉身來,十分自然地伸手挽住了他的手臂。
  “天井沒點燈,吳爺腳下留神些。”秀姑臉上有動人的笑意:“有一天,我會買一間寬大的,有庭有院宜于居住的家。”
  “你會達成心愿的。”他說,思路被打斷了:“我覺得,這小小的希望恐怕滿足不了你。”
  一進內堂,像是進了另一處天地。堂不大,但卻像大戶人家千金小姐的妝樓,只不過缺少一張床而已,那通向內房的門帘,是雙鳳朝陽圖案的精制蘇繡,恐怕至少也值一二百兩銀子,其他就不要說了。沒有凳,卻有精致的繡墩。陣陣幽香中人欲醉,几上一對燭古色古香。內堂已經如此華麗,內房就更不用說了。
  “吳爺請坐。”秀姑放下他的手臂,媚笑如花:“我去沏壺好茶來、”
  “先不必管茶。”他寬心地一笑,順勢將秀姑一拉,一挽小蠻腰,秀姑不由自主坐在他怀里了,這种錦墩本來就是便于男女疊坐的:“你這里,比南京秦淮名姬的香閨還要富貴些。”
  “嗯……吳爺。”秀姑半推半就倚在他怀中,誘人的小櫻唇一撅:“算了吧,別挖苦人了,你是南京的小財主,見過的場面多,誰又能比得上秦淮的艷姬名花呀!是不是你每天都往秦淮八樓跑?”
  “商場應酬嘛!少不了的,但每天跑卻又未必,我可不是家有金山銀山的財神爺。”他提起秀姑的玉手放在掌中欣賞:“以你的才藝來說,絕對稱得上才貌雙絕的名花,秦淮那些花國艷姬,比起你來差遠了。
  秀姑是側身坐在他腿上的,右手被他握住,小蠻腰又被他的右手挽實,想起身勢不可能。
  “你像個花叢老手。”秀姑想把手抽回,嬌媚的神情迷人极了,左手纖纖玉指點在他的印堂上:“我說過我要買屋,你如果信得過我,借我几百兩銀子周轉,不知道你舍不舍得?”
  妓女与嫖客,談的不是財就是色,事极平常,吳玄沒有任何怀疑的理由,雖則他進室就覺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對。至少,一個半開門的風塵女人,把租來的房子布置得華麗無匹有悖常情。
  “不是我舍不舍得,問題在你身上。”他說。
  “我?你的意思是。你想金屬藏嬌,怕我不答應。”
  “這個……”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秀姑的粉頰貼上他的臉,他無法看到秀姑臉上的神色變化,只感到粉頰膩潤無比,耳鬢廝磨吐气如蘭。
  “我的意思是……”
  “吳爺,你要明白。”秀姑親親他的臉,情意綿綿地說:“跑遍河南市,就找不出几個能有你這般英偉超群的人,而且位尊而多金。我跟定了你,是我的福气,也是我的希望,除非你對我無意無情。
  “你又在說奉承話了……”
  “不是我在說奉承話,而是說我心里要說的話。”秀姑挺身欲起:“你我初識,在我是落花有意,一見鐘情傾心,你這一面我就不知道了,就算你是逢場作戲吧,我也不會怪你的。別毛手毛腳,我的點心還沒弄妥呢,你自己坐坐,我就來陪你。內房已清理過,要不可以進去躺躺。”
  “在酒肆灌足了黃湯,肚子里填滿了草料,還吃得下點心?”他抱住不放,嬉皮笑臉,抱在小蠻腰的手不老實,揉來撫去把秀姑揉得渾身發燥:“不忙不忙,且……”
  “你們男人呀!”秀姑媚眼水汪汪,春意上眉梢:“像是饞嘴的貓,進了廳就想進堂,進了堂就想進房……”
  “進了房就想上床。”他邪笑著接口:“我有點不一樣……”
  “什么不一樣?”秀姑膩聲問,右手抽回,挽住了他的頸脖,整個胴体倚在他怀中,飽滿的酥胸壓在他的廣闊胸膛上。
  吳玄不是坐怀不亂的魯男子,他也不想做魯男子,親了秀姑的粉頰,色迷迷地邪笑說:“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因為目前我還沒想到床,也沒想到床上的美嬌娘。上了床,玉環飛燕都是一樣的,西子無鹽并無多少差別,差別的是上床前的气氛和情調,這方面你應該比我懂得多,你這內堂布置得有如閨房,可見你定是這方面的能人高手,任何人進了堂,不色授魂予者几稀。但今晚我的心情不一樣,我要和你秉燭清談。”
  “什么?你……”秀姑扭著小腰肢掙扎。
  “不要起來,就坐在我怀中閒聊。”他抱緊不放:“我不會放你走,因為……”
  “哦!你總該讓我寬寬衣……”
  “該寬衣時,我會替你寬。”他抱得更緊:“不管你的身世如何,那一定是古往今來,千篇一律的陳舊老故事,我不必提,我要提的是你的現在,和將來。”
  “現在?你決定金屬藏嬌了?你……”
  “那是將來的事,現在要談你的處境。听癩龍說,早几天有人在你這里爭風打架,有人被丟出門外,被打得頭破血流。”
  “有這么一回事。”
  “那是一些什么人?把人打了丟出門外的人是……”;-
  “哎呀!你揉痛了我的腰。”秀姑突然嬌笑著叫:“放開我,我要站起來喘口气……”
  “我又沒呵你的痒。”他到底仍是放了手:“爭風吃醋事情雖然平常,但處理不好,可能會出人命……”
  “你想知道那人是誰,對不對?”秀姑用手掠著鬢腳,信口問。
  “我是不放心你……”
  “替你自己耽心吧。”
  “你的意思……”
  “要你死!”
  死字聲出,秀姑的玉手下移,電芒一閃,三枚原先藏在發內的牛毛針,奇快地射向吳玄的胸口。貼身而立,一站一坐,手一伸便可触及身軀,一個無心一個有意,大羅金仙也難逃此劫。
  吳玄的右手,這時剛抬起輕撫下頷,他首先發現秀姑的衣袖出現不正常的波動,等看到几乎肉眼難辨的芒影;已無法閃避了。
  “哎……”他惊叫,仰面便倒。
  牛毛針長有三寸,如果全部貫人胸膛,那還了得?不可能當堂斃命,但決難走動,一動便痛入肺腑,可以把人痛得全身發軟。失去活動意志。
  秀姑隨發針的退勢,輕靈地飛返丈外,飄落在內房門,飛快地掀帘而入,出來時左手有一把精巧華麗的尺二匕首,站在通向廚房的通道口,冷然注視著在地上掙扎,被痛苦所折磨的吳玄。美艷的面龐變得又冷又僵硬,那雙勾魂攝魂的媚目冷電森森淚不轉瞬地注視著吳玄,像一頭已吃飽了金錢豹,冷然漠視著死僵了的小鹿,眼中雖有殺机,但已經沒有胃口;豹通常不吃殘剩的隔宿獵物,因為它獵食太容易了。
  吳玄蜷曲著身軀,強忍痛楚慢慢地、一寸寸地掙扎著坐起,片刻,他成功了,左手按住胸口,右手抱著錦礅支撐,屈右腿半坐,總算坐穩了。他臉色冷灰,臉上每一條肌肉皆崩緊得變了形,臉型扭曲相當怕人,牙關咬得死緊,可知他所受的痛苦是如何可怕了。
  他的目光极為怕人,焦點向秀姑集中,燃燒著怨毒之火,黑得怕人,冷得怕人。
  遠遠地,傳來了三更三點的更柝聲。
  “毫……芒喪……門……針……”他渾身顫抖著說:“你……你……你是……”
  秀姑眼神一動,似乎對他還能掙扎著坐起頗感意外,更被他還能說話所惊。
  匕首無聲地出鞘,冷電四射,鋒刃之利不言可喻。
  “你是……是那神……神出鬼沒的針……針魔……”
  秀姑邁步輕移,一步步走近,步度极為緩慢,眼中有极度警戒的光芒。
  吳玄身形一晃,几乎伏倒,但終于以手支地撐住了,顫抖著一寸寸向后挪動沉重的身軀,以臀挪動雙腳吃力地后撐,每一撐動,臉上痛苦的線條即加深一層。
  身后不遠處便是堂門,外面是黑沉沉的天井。
  秀姑接近的速度,比他挪動的速度快。
  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身軀的顫抖愈來愈激烈。
  電虹飛射而至,人影冉冉壓到,秀姑已迫不及待用匕首進擊了,勁風壓体,香气襲人,森森刃气直指胸口,快逾電光石火。
  他坐在地上,秀姑的匕首指向他的胸口,身形必定前傾,而且必須貼至切近。
  一聲低叱,他在鋒刃及体的前一剎那,向后躺倒雙足行迅雷的一擊,劇痛令他失去應發的力道,但攻勢依然猛烈。
  “哎……”秀姑惊呼,右足挨了一腳,斜撞出丈外,砰一聲大震,撞得牆壁窗戶撼動不已,人亦摔倒在壁根下。
  他仰起上身,但堂中一暗,一對銀燭已被秀姑擊倒,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顯然,秀姑知道他的幻刀可怕,很可能有余勁發射幻刀,熄燈是最好的防護。
  黑暗中,傳出秀姑一聲怪嘯。
  前面有了響動,老蒼頭鬼魅似的沖出天井,手中有那枝斑竹簫,但比用來演奏的簫要長四寸,兩尺二。
  “他在門下!”秀姑急促地叫。
  門內下方有物移動,藉天井的星光隱約可見。
  “擊中他的胸口,但他竟然挺得住。”仍是秀站的聲音,但換了方位:“他踢中我的右腳,短期間無法活動自如,快斃了他!”
  老蒼頭舉簫就唇,一道冷芒從簫中噴出,奇准地擊中丈外在門內下方移動的物体,在异聲發出。
  “不是人。”老蒼頭訝然叫:“他真在里面嗎?”
  “應該在。”
  “你真擊中他了?”
  “三枚全中胸口。”
  “你沒補他一刀?”
  “晚了一剎那……”
  “糟!快出來。”
  “按理他支持不了啦……”
  “快走!”老蒼頭惶然叫。
  整座住宅暗沉沉,聲息全無。
  吳玄隱身在后門的草叢中,身后是兩丈高的城牆,人隱伏在草中,真不容易發現。他是從后門走的,劇痛擊不倒他。
  他不能走,那老蒼頭的話靠不住,對方既然設下天衣無縫的妙計殺他,決不會不見死尸便匆匆撤走。
  他心中明白,對方在附近最少也埋伏了五個人,等他沖出去送死,或者等他斷气再來找尸体。
  “我真該死!”他心中暗暗咒罵自己:“那么多可疑的征候,我卻昏了頭一一忽略了。老天爺!是誰安排下這無懈可擊的毒計來暗算我?我与針魔無冤無仇,她沒有暗算我的理由,為什么?為什么?”
  他只听說過江湖上有這么一個善用針殺人的女人,天下間見過針魔真面目的人還沒听說過,雙方從未朝過像,怨從何結起?針魔其人姓什名誰是美是丑,誰都不知道。
  毫芒喪門針,那真是江湖朋友心惊膽跳的歹毒玩意,在大庭廣眾間施用暗殺,真可說神不知鬼不覺,得心應手,百發百中。針太過鋒利,勁道惊人,不中則已,中則必定沒人体內直貫五髒六腑,不將人体剖開,決難將針取出,片刻間內腑必將充血而死,因為針細,創口不易被發覺,所以死了的人連死因也無法查出,江湖朋友提起毫芒喪門針,真是談虎色變,畏如蛇蝎,不論是黑白道朋友,無不恨之切骨,這几年來,莫名其妙死在這种針下的人,沒有五十也有三四十之多,全是些江湖上有身份地位的人,不明不白地被殺,死后才發現体內的致命怪針。至于未發現遺針的受害者,到底有多少實難統計。
  他被這惡毒的女人打了三針,針入体他便知道所中暗器的特性了。
  他緩慢地小心地拔出袖套上的一把飛刀,緩緩拉開衣襟。他是那么小心,毫無聲息發出。
  敢設下毒計暗算他的人,決非無名小卒,這些人潛伏在附近等候證實他的生死,任何輕微的聲息,也難逃這些高手的靈敏听覺,生死關頭,任何微小的錯誤,皆可以決定生死大局。
  他不是一個愚笨的人,但這一次他犯了事后方知可疑征候的嚴重錯誤。
  首先,他想到了果報神安康宁。他与果報神是有數面之緣的朋友,沒有深交,只有道上的同道感情。論藝業,果報神与屠賈相去有限,而屠賈很少与人結伴,只要多加上一兩個助拳的人,對付屠賈應該胜任愉快。果報神派人從池州把他催來,他以為果報神身邊必定缺乏人手。但与果報神分手時,果報神居然說可以找朋友來助他,這件事怎不令他生疑?
  其次是癩龍,在酒肆長久逗留,那些碼頭痞棍竟然蹤跡不見,癩龍那群狐群狗党躲在何處去了?豈能任由他們的老大与陌生人獨自出頭談交易?顯然癩龍如不是同謀犯,必定是被凶手控制住了。
  再就是那吹簫的老蒼頭,如果是人士大半的普通老人,哪能吹出中气充足出神入化的簫聲?
  最不可原諒的是,他曾經嗅到秀姑身上散發出來,那品流极高,似蘭非蘭似麝非麝的幽香,竟然未生警兆。行道江湖八春秋,他接触過不少各色各樣的异性朋友和陌生人。那些清白人家与名門閨秀,所用的脂粉香或黛衣香,品質絕對与風塵女人不同,一嗅便知,即使是秦淮花國名姬,自抬身价也使用高品質的胭粉,但皆不能免俗用量著重濃艷,一方面表示身价高,一方面可以沖淡生張熟魏身上的男性臭味,尤其是酒臭汗臭口臭,沒有濃香怎受得了?
  秀姑是風塵艷姬,她憑什么肯用淡淡的芝蘭幽香?當時他确曾生疑,卻被秀姑挽臂表示親熱而打斷了他的思路,突然興起的疑云悄然消散。
  他愈想愈毛骨悚然,也對秀姑那种精細手段和設計暗暗佩服。如果喝了外廳的茶;如果他不施手段纏住秀姑;如果他不是步步進迫談上了屠賈而進入香閨……
  又假使他不是坐著受到襲擊;不先一剎那看到了秀姑眼中的殺机……
  他死過一次了,而現在危机并未消退。
  他割開了左胸肌,咬牙忍痛拔出斜貫在胸肌肉的一枚毫芒喪門針。
  但時對方針飛出掌心時他是仰面倒地的,而且右手放在下頷撫摸,本能地用手臂擋暗器,所以針是斜貫人肉的,并未貫人胸腔,真是危机間不容發,生死須臾。
  用百寶囊中的藥散敷上創口,再割袍袂裹傷,一切皆在靜悄悄中進行。他是那么沉靜、有耐心、能忍受痛楚,這是他闖道八年依然活著的憑籍。
  城牆上方,女牆的一處垛口,徐徐移出一個人的半個腦袋,全神貫注用目光向下面搜索。
  他看到了,不加理會。
  最外側的一棟房屋瓦脊上,有一個蠕動著的黑影。
  大概那些人等得不耐煩,准備入屋搜索尋覓他的尸体了,這些人都是些膽小鬼。
  天太黑,邪劍幻刀聲威四播,黑夜中幻刀的威力增加十倍,誰又敢充好漢呢?
  他慢慢地撈起右袖,謝謝天!不,該謝謝他自己的皮護手臂套,兩枚毫芒喪門針,斜貫入皮套的刀插內,被飛刀的刀身所阻擋而折向,貫穿力消失大半,所以仍留在套上,又硬又冷彈性极佳。按部位,這兩枚針正射心房要害,另一枚射稍上方取左胸,認位之准,令人心惊膽跳。
  “這賤女人好狠毒!”他心中暗暗咒罵。
  前面傳出輕微的聲息,有人登上瓦面潛降天井。
  “今晚外面接應的人,絕對不少于八個人。”他心中暗暗嘀咕,定下神留心附近的聲息。
  他不能出去,割開的胸肌一動就會創口迸裂,就會大量流血,怎能与高手拼死?
  而且,他身上沒帶有劍。
  他躲的地方很不錯,屋后至城根還有三十余步距离,蔓生著雜草荊棘,他蹲伏在草中,野草往內掩,即使光度再亮些,從城上往下看也難以發現他的形影。
  最重要的是。任何輕功已臻化境的高手,也不可能突然從十余步外像閃電般。快速縱近向他突襲。前來撥草尋蹤的人,在兩丈外便可被他的幻刀擊中。他目前的景況,咬牙忍痛運可用的勁道發射幻刀,僅可及兩丈左右了。
  如非必要,他不准備用幻刀,以免創口迸裂被人纏住送掉老命。他唯一可做的事,是躲得穩穩地,老天他保佑不要讓這些人把他搜出來。
  只要天一亮,這些家伙一定會溜之大吉的。屋內找不到他的尸体,必定引起一陣慌亂,說不定主事的人以為他已經逃掉,不早早逃离現場才是怪事。
  終于,他听到屋內的聲響,甚至可看到牆縫泄出的燈光,這些家伙已在屋內明目張膽亮燈搜索了。
  接著,有人搜城根,有人搜對街的河岸,有人匆匆從他隱伏處的左方經過奔向城根,相距不足一丈,對方竟然忽略了他隱伏的短草區,卻去搜城根附近高与人齊的叢草雜樹。
  來人全是穿了夜行衣,以黑巾蒙面的人,不但看不出面貌,也看不清身材輪廓,天大黑,而這些人的行動又太快速了。
  久久,城根方向有人往回搜,開始以房屋為中心匯聚。兩個黑影一左一右,小心翼翼一步步探索而行,不時以劍拔動可疑的叢草。
  看方向路線,他的潛伏處,正位于右面那人的進路上,毫無疑問他一定難逃被發現的惡運了。
  他一咬牙,雙手各拔了一把飛刀。
  黑影漸來漸近,生死關頭將到。
  他感到心跳加速,手心開始冒汗。
  兩丈、丈五……他的雙手不再冒汗,恢复了往昔的沉著穩定,將行生死立判的雷霆一擊。
  這是他能在江湖出人頭地的本錢。當他決定与人交手后,反而比任何時候都冷靜,冷靜得連他自己也感到惊訝,几乎連天掉下來也撼動不了他,他面對死亡的勇气,比任何自詡亡命的人都強烈旺盛。快接近至丈內了,那位黑影的目光,正從右方徐徐移掃過來。
  他的幻刀,勁道已凝聚于鋒尖。
  驀地,瓦面升起一個黑影,發出一聲短促的銳嘯,然后一閃不見。
  將舉步接近的黑影,扭頭向左方的同伴吹出一聲口哨,舉手向后一揮,兩人扭身奔向城根,一鶴沖天扶搖直上,登上兩丈高的牆頭,一閃即逝。
  他又開始心跳了,手心也重新開始冒汗,危險已過的松懈感覺,令他感到十分疲倦,而且創口又感到痛楚了。
  “我會找到你們的。”他心中暗叫。
  他确曾查證過屠賈的行蹤,也從衙門的仵作處,證實江宁船行總管事,翻江鰲鄭啟隆的死,确是被摧枯掌震毀內腑而死的,摧枯掌是屠賈殺人的慣用手法。
  屠賈是否真是曾在蕪湖現蹤?如果在,今晚布陷阱暗殺的陰謀,可能有屠賈一份。
  線索很多,他只要抽緊一根線,就不怕對方不暴露出原形來,只要他留得命在,這件事早晚會了斷的。
  天終于亮了,他悄然進入秀姑的家,仔細地搜查每一角落,希望能找出一些線索來。可是,他失望了,除了家俱,什么東西也沒留下,連一件衫裙也無法覓得。
  在他曾經用來引誘老蒼頭的茶几上,留下一只暗器擊中的小洞孔,暗器已經失蹤。那是一個豆大的洞孔,已透穿半寸厚的几面,貫入處有突然擴大的痕跡,孔周圍有一圈難以分辨的暗青色遺痕。
  他不住輕嗅小孔,最后解開百寶囊,用飛刀挑出一只小陶瓷大肚瓶中一些粉末,蘸口水輕涂在小孔的一邊,再凝神察看變化,不住輕嗅。
  不久,沾了粉末的一邊,隱隱泛起蒼白色的漬痕。
  他又換用另一只瓷瓶的藥未,另涂在小孔的另一邊。
  連試了四种藥未,最后一种泛現灰綠色的痕跡,散發出一种淡淡的魚腥味。
  他滿意地笑了,拾掇妥百寶囊緩緩站起。
  “奪魂簫,化血吹針,我知道你是誰了。”他喃喃地說,眼中陰森的冷電突然熾盛,嘴角出現冷酷的笑容,一雙手呈現反射性的抽動。
  第三天,他出現在鱉洲的東岸。吩咐舟子在原地等候,獨自進入洲西。
  這是橫展在江口的一座沙洲,南北長東西窄,是縣河与大江兩水回涌所形成的沙洲,与大江對岸的老蛟遙遙相對,洲上長了密密麻麻的蘆葦,搭了几座漁夫歇息的草棚,平時沒有人居住。
  當他突然鑽入一座草棚現身時,把在棚內睡大頭覺的三個大漢惊醒了。
  “咦!你……”一個大漢跳起來惊叫。
  “誰是浪里鰍江秋山?”他背著手含笑問。
  “你是……”
  另一大漢警覺地問。
  “我姓吳,找江秋山。”
  “他不在,過對岸無為州去了。”
  “你老兄是……”
  “小姓高,你找江三哥……”
  “向他討你們老大癩龍趙十一的消息。”
  “這……”大漢臉色變了。
  “在下是善意的,三天前,你們老大与在下曾在金陵酒肆稱兄道弟,喝了百十杯酒。”
  “哦!你就是那位姓吳的布商,南京來的。”大漢恍然地說,臉色大變。
  “對,南京來的布商。”他笑笑:“這表示癩龍暗中已有防險的安排。你們的江三哥大概知道這件事。”
  “知道又有什么用?”大漢苦笑:“趙老大當晚就死了,仍未能逃得性命。”
  “哦!癩龍真的死了?”他問,并不感到意外。
  “半點不假,咱們几們弟兄,根本攔不住那兩個挑夫打扮的人,而且賠上兩位弟兄的命。”
  “所以你們的江三哥躲到洲上避禍了。”
  “對,咱們這些人斗不過強龍。”
  “在下特地來向江老三討消息。”
  “這個……”
  “你們不希望報仇?”
  “這個……”
  “把所知道的消息告訴我,我去找他們。比喻說,那些人的去向,那些人的真正面貌等等,我相信他們再神秘,也逃不過地頭蛇的耳目,因為癩龍已暗中將情勢告訴你們,你們應該有所准備,所以我來找江老三。”
  “江三哥的确到無為州去了,你所要的消息在下無條件奉告,希望對彼此都有好處。”
   
鍥而不舍

  “高兄,在下先行謝過。”
  “那些人一個月前就悄然抵達,分散在各處小客棧,沒引起咱們弟兄的注意。那位小秀姑祖孫來自南京,她是搭上趙老大的拜弟黑飛魚,才租到房屋落腳。趙老大是在出事的前三天被人所挾持肋迫,對方身手之高明駭人听聞,老大不敢不和他們合作。”
  “那位自稱地老鼠的人……”
  “他就是扶持老大的主事人,底細如謎。”
  “他們的去向……”
  “秀姑是獨自走的,化裝為小伙計,過富民橋走魯港,我們的弟兄不敢攔截她。其他的人分批走,有些搭下行的船,有些往上走。那該死的元凶地老鼠,是乘一艘神秘快舟往上駛的。”大漢一一相告,极為合作。
  “謝謝高兄的合作,再見。”他抱拳施禮道謝,循原路回到泊舟處。
  舟橫渡大江,靠上了老蛟磯。
  他到了水心樓旁的小亭,將佩劍解下,往亭心的桌面一放,剪著手目光灼灼盯著不遠處的靈澤宮不言不動。
  不久,一個香火道人出了宮門,遲疑地向水心樓走來,眼中有警戒的神情,距小亭三四丈便悚然止步。
  他那冷森森的目光,凶狠地目迎漸來漸近的老道,嘴角噙著怕人的冷笑。
  老道終于硬著頭皮入亭,畏畏縮縮地稽首行禮問:“施主万安!貧道稽首。請問施主……”
  “在下不多費唇舌。”他陰森森地說:“在下知道獨角蛟衛靖,龜縮在貴宮逃災避禍。道長去叫他出來,在下有話問他。他如果不出來,我邪劍幻刀姓吳的自然會揪住他的耳朵拖出來。他該往州城躲,這里怎藏得住?”
  “貧……貧道遵命。”老道惶然退走,几乎腿軟摔倒。
  不久,頂門凸起不生毛發,身材雄偉的無為州之霸,獨角蛟衛靖出現在宮門外,手中挾了一把分水刺,蒼白著臉,流著冷汗,戰抖著向水心樓接近。
  “你……你是邪……邪劍幻……幻刀吳……吳大俠?”獨角蛟在亭外惊恐地問:“找……找在下……有……有何貴……貴干?”
  “是誰与屠賈曾杰接頭的?”他沉聲問:“你花了多少銀子。請屠賈暗殺翻江鰲鄭啟隆?”
  “真是天大的冤枉!”獨角蛟焦灼地急叫:“在下与江宁船行,過去的确有仇恨,但并沒有什么大不了,犯不著殺人流血報复。憑在下一個地棍,三步一拜五步一叩,也不配請屠賈去殺人,鬼才知道屠賈像神還是像鬼。翻江鰲一死,鎮八方林捕頭便過江來查問,一口咬定在下買凶手殺人,幸好他沒有證据,無法行文押在下過江法辦,可把在下嚇得六神無主,不得不躲起來……”
  “你認識果報神安康宁?”他另起話題追問。
  “聞名而已,從未謀面。”
  “你的确沒參与其事?”
  “我可以對天發誓,如果我參与了,天教我雷打火燒絕子絕孫。”獨角蛟發誓發得怪流利的:“早些日子,江宁船行的船在老洲擱淺,還是我派人把船拖出來的,并不因為私人恩怨,而把江湖道義擱在一邊。”
  “我相信你。”他臉上的神色不再冷:“你繼續躲吧!記住,今天你我會面的事,泄漏一絲口風,將有殺身之禍。你從來沒見過我,知道嗎?”
  “知道,知道。在下本來就不認識你。老實說,你是不是邪劍幻刀吳大俠,現在我還存疑。”
  “很好,很好,你繼續存疑吧,后會有期。”
  一連兩天,他跑了不少地方,每一次返回裕丰客棧,他臉上的气色就差一兩分。當這天午后不久他進入客店的店堂時,臉色已是青中帶灰,無神的雙目,艱難的步伐,与及渾身散發出來的藥味和腐敗味,皆說明他已是一個与閻王爺攀上親的人。他腰佩的長劍,似乎快要將他壓垮啦!
  “客官,你……你怎么啦?”扶住他的店伙關切地問:“你的神色真不好,是不是傷口又發作了?”
  他受傷店伙是知道的,每天都由店伙請郎中來診治,上藥服藥愈治愈糟。
  “我真有點支持不住了。”他喘息著說。
  “客官,支持不住就該好好歇息呀。”店伙扶住他往里走,走向他的客房。
  “我不能歇息。”他說:“我知道我快要死了,但未死之前,我要查出暗殺我的人,不手刃他們死不瞑目。”
  “客官……”
  “我興許死在你店里。”他痛苦地喘息:“勞駕叫人去請羅郎中來,他的草藥涼涼的,對傷口比較适宜。還有那位庄郎中,勞駕派人一起請來。”
  “好,我這就吩咐小伙計去請郎中。”
  羅郎中的店在裕丰客棧東西半里地,在本地是頗有名气的草頭郎中,對治跌打損傷學有專精。
  羅郎中离開客棧返家時,已經是申牌左右了,前腳進店,后腳便跟入一位高高瘦瘦的中年人。
  “羅郎中嗎?”中年人入店便出聲叫喚:“辛苦辛苦,剛從裕丰客棧回來?”
  “是的。”羅郎中轉身,將藥囊信手交給照料店面的伙計:“兄台有何見教?請里面坐,請。”
  店堂右側是診病的小廳,擺滿了一捆捆干草藥,架上一排排瓶瓶罐罐,藥味极濃。
  主客雙方客套一番落坐,小伙計奉上茶退去。來客自稱姓孫,來自南京。
  “羅郎中,在下是從客棧跟來的。”姓孫的開門見山道出來意:“你那位病患与在下不但是同行,而且同是一條街開店的鄰居。他這人性情乖僻,好勇斗狠不易親近。但看在同行,我不能擱下他不管,所以打算私底下雇艘小船,請几個人強迫他回南京,如果不用強,他是不肯走的,報仇的念頭太強烈,他不會听從任何人的勸告。”
  “是的,他不會走。”羅郎中說:“有時候昏迷,仍然口口聲聲說什么土姑土!”的,土姑是人名嗎?”
  “不知道。”姓孫的說:“在下拜晤的目的,是希望知道他的病況,以便有所准備。如果帶他走,他在船上的兩天中,會不會有危險?”
  “這個……很難說。”羅郎中沉吟著慎重地說:“他的胸口共割開了三條大縫,深抵胸骨,上了几天藥,就是合不了口,毛病出在他不肯躺下來,天天往外跑說是找什么線索。吃下的藥,還不夠他消耗,高燒不退渾身如火,怪的是他仍然能支撐得住,但……在船上如果他肯休息,大概無妨。”
  “他死不了嗎?”
  “也許,問題是他能否定得下心,放棄瘋狂的報复念頭,靜下來好好醫治,死不了的。”
  “哦!這我就放心了。”
  “孫兄,你要知道,藥治不好不想活的人。按他的傷勢看來,早兩天恐怕他就得躺下了,他所以能支撐到現在,也可以說是他強烈的求生欲望与報仇意志超人一等,才能支撐著不倒下。南京有的是好郎中,帶他走吧!他會活下去的。”
  “謝謝你的忠告,我這就回去設法把他帶回南京。”
  不久,姓孫的告辭出店走了。
  兩個水夫夾雜在行人中,遠遠地緊躡在姓孫的后面。
  夜來了,但裕丰客棧人進進出出,直到凌晨子牌末,方人聲漸止。
  吳玄住的是后院第三進最后一間客房,這一進的旅客大多數是下江來的商賈。
  四更天,負責照料吳玄的兩名店伙出房,帶上了房門,沿走廊返回宿處。廊下的气死風月白色燈籠光度有限,旅客們皆夢入黃梁,不見有人走動。
  兩個黑影從西面飄落在院中,一個掩身在廊口的轉角處,一個悄然到了吳玄的客房外,無聲無息地推開房門,一閃而入。
  房內黑沉沉,店伙居然沒有留下燈火。
  “我……我要水……”床舖方向,傳來了微弱的叫聲,有气無力有如呻吟。
  孤零零的旅客,沒有朋友照顧景況必定凄涼。
  “我給你水喝。”黑影說,向聲音傳來處走去。
  噗一聲響,黑影向下一挫,被一只強而有力的大手所抓住,無法倒地。
  在廊口負責把風接應的黑影,貼在牆角戒備,目不轉瞬地离開隱身處准備离開,身后突然傳來低沉的語音:“閣下,在等人嗎?”
  黑影吃了一惊,倏然轉身,手中已多了一把短匕,不假思索地欺進,一匕急攻,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只要發現有人,殺人滅口勢在必行。
  廊口轉角處燈光照不到,黑影根本不理會來人是何來路,反正看到的是一個人影,哪有閒工夫辨明身份?這一匕捷逾電閃,反應之快,委實無可倫比,按理決無落空之理,這种高明身手的人,做刺客必定胜任愉快。
  匕取心房要害,奇准無比。
  可是,這快速的致命一擊竟然落了空,眼前黑影一晃,匕首扎了個空,接著丹田小腹一震,挨了重重一腳,嗯了一聲,砰一聲大震,背部撞在牆壁上,立即昏厥反彈倒地,被人一腳踏住了。
  北門外的赭山,距城約五里,是本城的名胜區,有一座頗有名气的廣濟院。在大江航行的船只,在十里外便可看到院側的玲瓏寶塔。
  塔旁有一座滴翠軒,那是本城名士縉紳郊游的駐行處所,平時不收留游客住宿,經常門戶深鎖不見人蹤。
  五更初,軒內的一間雅室燈光朦朧。兩個人据案而坐,一旁臨時擺了一只小炭爐,炭火熊熊,那男的道袍寬又大,頗具仙風道骨的气概。
  女的村姑打扮,年約三十上下,荊釵布裙,打扮得十分朴素,頭面清爽,雖則姿色平庸,但确像一位勤于治家,相夫教子四德具備的中等人家主婦。
  桌上有茶壺茶杯,宜興的紫砂壺,四只同套的小杯放在茶盤上。那只盛茶的茶盒相當精致名貴,里面盛的茶葉決非凡品。
  水開了,光頭老道開始沖茶。
  “五更了。”中年婦人喃喃地說:“如果順利,他們應該快回來了。”
  “一個半條命的人,身邊沒有半個朋友照顧,連那些地棍潑皮也避得遠遠地,應該順利。”光頭老道替中年婦人斟茶:“補他一刀,可說易如反掌。哦!你是不是不放心?”
  “我擔心那小輩臨死反噬。”中年婦人說:“虎死不倒,那小輩頑強得很呢!”
  “你在長他人志气。”
  “事實如此。”中年婦人說:“針魔殺人,從來沒有一次使用三枚毫芒喪門針的前例,這次用了三枚,依然未能將他當場擊倒,拖了五六天仍可行走。你如果認為容易對付,你就大錯特錯了。”
  “放心啦!蘆家兄弟身手超塵拔俗而且机警精明,這次必可成功的。哦!你真要帶只耳朵回去呈報?”
  “是的,客戶堅持多花一千兩銀子,要一件證物。”
  “你明早就可以持證物動身返報了。”光頭老道再次斟茶:“大概他們快回來了,我到外面招呼曾老兄一聲,也許請他進來喝杯茶提提神……咦!”
  虛掩的室門,不知何時已經大開,一個修長的黑影當門而立,佩劍插在腰帶上,袍袂飄飄,寶像庄嚴。
  “曾老兄不會進來了。”不速之客說:“不請在下進去喝杯茶?好香,好像是頂名貴的云霧茶。”
  一男一女惊得一蹦而起,几乎掀翻了沉重的八仙桌。
  “你……”光頭老道駭然惊呼。
  不速之客徐徐舉步入室,信手掩上室門并上閂,手一反,噗一聲輕響,一只蒼白的人耳掉落在桌上。
  “你可以收起這只耳朵回去返報。”不速之客是吳玄,向中年婦人和气地說:“邪劍吳玄的死訊,明早就會從客棧傳出。”
  光頭老道雙手一合,將有所舉動。
  “不要用你的推山掌獻寶,我知道你是嗜茶如命的武夷丹士清虛,目前在廣濟院落腳。”吳玄兩丈外止步:“你的推山掌可傷人于八尺內,八尺外便無能為力了,用來向在下招呼,不會有好處的。”
  “你好像沒受傷。”武夷丹士駭然叫:“貧道的人上了你的大當。”
  “針魔的針沒落空,但在下受得了。”
  “但那些郎中……”
  “傷口是很容易偽裝的,貼上一大塊爛牛肉,不許郎中親自察看上藥,容易得很。”
  中年婦人悄然往窗口移,移動相當輕靈。
  “大嫂,你千万不要妄想破窗溜走,只要你身形一起。”吳玄大聲向中年婦人說:“乖乖!我保證最少有三把幻刀,貫入你誘人的丰盈嬌軀內,你絕對沒有在下的幻刀快。記住,我已經警告過你了。”
  “你……你殺了蘆家兄弟?”武夷丹士屏息著問。
  “殺了他們,在下豈不要打人命官司?當然,這只耳朵是他們的。”
  “他……他們招……招了供?”
  “不招供他們能活嗎?”
  “老天爺!你怎么知道我們在計算你?”
  “很簡單,我不死,你們的主事人怎肯甘心?針魔那以前布埋伏暗殺在下的人,決不敢逗留,可能已遠出數百里外了,我哪有工夫花一年半載去追尋?因此,在下只好等你們收拾殘局的人來找我了。我今天在外奔波聲稱找屠賈的線索,你們一定以為在下找借了方向,便可以放心大膽下手啦!你們的計划和手段真了不起,可惜碰上在下棋高一著。現在,你兩位誰肯將你們主事人的底細見告?”。
  “不要妄想。”中年婦人說:“本姑娘与武夷丹士与閣下將有一場生死惡斗,還不知道誰能活著看到朝陽初升,你邪劍幻刀的名頭嚇不倒人,不要大過自信了。
  “閣下,你敢与咱們公平決斗嗎?”武夷丹士沉聲問。
  “不能。”他斬釘截鐵地說:“在你們一而再暗殺下,在下沒有任何理由讓你們公平決斗。”
  “你……”
  “最重要的是,你兩個決不能有一個脫逃。”他沉靜地說:“公平決斗,在下無法照顧兩個人。”
  “你是江湖上……”
  “我什么也不是。”他淡淡一笑:“只是一個不甘心被人無緣無故暗殺的人。一個要刨出根底的人。現在,你兩位可以發動了,小心在下的幻刀。”
  他垂手而立,眼觀鼻鼻觀心有如石人,似乎四周的變化,与他毫不相關。
  武夷丹士開始移位,從道袍內撥出一把亮晶晶的尺八匕,是標准尺寸的鋒利短劍。
  中年婦人則向相方面移位,右手中匕首,左手暗藏了三枚梭形暗器。
  武夷丹士到了桌旁,想掀倒八仙桌障身,藏身桌后就不怕幻刀襲擊了。
  身動手動,迅疾絕倫。
  可是,仍然晚了一步。
  桌是被抓住了,也掀起了,但未能及時擋在身前,電芒一間即至,肉眼難以看清。
  “嗯……”武夷丹士悶聲叫。
  “砰!”八仙桌倒了。
  “乒乒乓乓!”茶壺茶杯跌得粉碎。茶水滿地。
  中年婦人本來已右移一步,本想將梭鏢打出,利用机會撞窗逃走。
  “只剩下你一個了。”吳玄冷冷地說。
  中年婦人心膽俱寒,臉色大變。
  武夷丹士在地上抱腹掙扎,蜷縮成團像個刺蝟,痛苦的呻吟聲動人心魄,右肋下鮮血染紅了道袍的一大片。
  “刀沒開血槽。”吳玄漠然地說:“老道想速死,所以扳動留在体外的半寸刀鋒。讓气灌入創口,所以出了那么多血。”
  与人拼命,必須抱有敵無我的決心,勇往直前,如果斗志一失,什么都完了。
  武夷丹士一倒,中年婦人被死亡的威脅擊潰了,臉色泛灰,嘎聲說:“不要逼我,老道可以告訴你誰是主事人。”
  “你不知道?”
  “我……我只是奉命行事。”
  “你不是要蘆家兄弟,割下在下的耳朵帶走回報嗎?”
  “我……”
  “你奉誰之命來取耳回報的?”
  “這……屠賈曾杰。”中年婦人不得已吐實。
  “胡說八道!”
  “在外面負責警戒的曾群,就是屠賈的族侄。”
  “大嫂,你把我邪劍幻刀看了扁了。”吳玄陰森森地說:“屠賈自命不凡,藝業深不可測,凶殘而自負,肆虐江湖二十余載,從不与人結伴,所以能保持神出鬼沒的自由行動。他确是在本城逗留過,但卻是被人引來的,引他來的人決不是對江的獨角蛟,而是你們的人。屠賈上了當,追蹤屠賈的果報神也上了當,那位招在下赶來的果報神是假的,恐怕你們已把真的果報神埋葬掉了。你如果認為我邪劍幻刀真的如此不濟,今晚所發生的事足以糾正你的錯誤。說吧!你真的不愿招供?”
  “該說的本姑娘已經說了。”
  “可惜在下不相信你的話。”
  “你……”
  “你是自己把匕首丟下呢,抑或是等在下先用幻刀擊傷你活擒逼供?你是個女人,被男人逼供的結果你應該可以想像的。”
  “你不會得到口供……”
  “其實,在下已經得到想知道的口供了,只想由你的口中證實一些疑團而已。大概你想不得已時自殺。你死好了。有你不多,沒你不少,在下會抽絲剝茧,把你們的主事人一個個揪出來,把匕首丟下!”
  最后一聲沉喝,把中年婦人嚇了一跳,也許是心中太過緊張,也許是惊嚇過度,也許是本能的反應,渾身一震之下,左手猛地全力向外一拂,三道電虹破空而飛,三把兩頭鋒利的飛梭以全速連續向吳玄飛去。
  吳玄神動体動,從容向右邁出一步。
  第一把飛梭落空,第二把掠過吳玄的左臂外出,第三把被他的左手輕輕托住了。
  “我知道你是誰了。”他欣然說:“我真以為你是個大嫂.原來是二十余歲的大閨女,你的易容術頗不等閒,難怪見過織女丘珠的人,對你的相貌人言人殊,各有各的說法,在下已經向貴主人接近了一大步;還給你織布吧,接著!”
  飛梭拋起,不徐不疾向織女丘珠飛去。
  織女丘珠不假思索地伸手接拋來的飛梭,梭一入手,嬌叱聲震耳,電虹反飛,將接回的飛梭重行射出,人亦隨在梭后,挺匕疾沖而上,眨眼間使近身了,匕首行雷霆一擊,是拼命的時候了。
  小飛梭閃電似的到了吳玄胸口,他右手一抄,再次抓住了小飛梭,信手向前一拋。
  “錚!”清鳴震耳,織女丘珠不敢不用匕首撥打折回的飛梭,太快了,反應出乎本能。
  那飛梭被匕首震飛,而握匕首的手已被吳玄扣住了脈門,向下一按。
  “哎……”織女在無窮凶猛的壓力帶動下,被壓得向下挫。右膝著地,整條右臂已不听指揮,而且痛入心脾,小臂似乎骨頭全碎了,匕首墜地。
  接著,咽喉被吳玄的大手扣住了,像抓住鵝的脖子,徐徐發力往上提拉——
  手被往下壓,頸被往上提,這滋味真不好受,想嚼舌自殺也沒有机會了。
  “我不要你死。”吳玄陰森森地說:“我要破你气血二門,制你的手腳經脈,再交給癩龍的手下弟兄,他們的老大被殺,滿怀怨毒,想想看,他們會如何向你報复?”
  “饒……饒我……”織女嘎聲叫,語不成聲。
  “你饒過我嗎?”吳玄扣喉的手略松:“誰是你的主事人?”
  “我……我不知道,我只知……知道指示我的人,是……是逍遙客朱……朱永琛。”
  “我不能饒你,因為你今晚已第二次說謊了。”
  “我……我沒說謊……”
  “你与武夷丹士所說的話,在下已經听到一大半,好像你說過客戶堅持多花銀子一千兩,要一件證物。”
  “這……”
  “你既然知道客戶、當然知道逍遙客以外的重要人物。哼哼!我要把你們的根刨出來;方能一勞永逸。”
  “我……”
  “我不會与你多費唇舌……”
  “你贏了,我……我招!”
  “你保住了你自己的命,我帶你到安全的地方好好詳談。”吳玄說,一掌將織女拍昏,先安頓武夷丹士的死尸。
  上游繁昌縣西北大江中流,有一連串沙洲,有一座最大,上起銅陵,稱鵲頭;下迄三山,稱鵲尾,總稱鵲洲,所以這段江面土著們稱為鵲江。鵲洲連綿數十里,把江水分為三四股分流河道。洲上有几座小村,蘆葦間雜樹叢生,各种水禽种類繁多,不僅可看到鵲群,有時可捉到十余斤重的天鵝,七八斤重像大雁一樣的鴇。
  洲西北的那座三家村全是獵戶,以豬水禽為生。最北面的一家門前有一座廣場,四周栽了不少柳樹。
  這天破曉時分,宅中人尚未起床,門外突然傳來一聲長嘯,聲震九霄,把在天空盤旋的大群水禽,惊得急鳴四散而飛。
  沉重的木門開處,閃出一個手挾連鞘長劍的中年人,展目四顧,眼中有惊訝的神色,用目光搜索四周的動靜。
  左側不遠處的柳樹后,踱出藍袍飄飄的吳玄,臉上涌起令人莫測高深的笑容,背著手從容不迫,一步步向大門接近,那雍容的气概,真像個有權有勢的大人物。
  “什么人?”中年人惊問。
  “老相好。”吳玄笑答:“在下是小秀姑的老相好。說難听些。是她的恩客或者嫖客。老兄,相煩通報一聲、她不會拒絕接見在下的。”
  “咦!你……你是……”
  “你應該知道在下的來歷与來意。”
  門內涌出四個人,其中就有改了男裝的小秀姑,和扮老蒼頭的人,手中赫然握著那根兩尺二寸的假簫,另兩人皆年約半百,長像凶猛极為健壯,所有的人皆帶了兵刃。
  “真是你!”扮男裝的小秀姑駭然惊呼:“咱們在蕪湖的人全部神秘失蹤,必定是栽在你手下了。”
  “在下能找到此地來。”他笑吟吟地逐漸接近:“在下人來了,當然耳朵也來啦!小秀姑,你也未免太無情無義了,你一走了之,找得我好苦。你們一哄而散,故意喬裝打扮分道各奔東西,在下真不知該往何處追才好,几乎打消再与你共度良宵的念頭。現在好了,在下總算找到你了,你愿跟我走嗎?”
  五個人兩面一分,一言不發便布成半弧陣勢。
  錚一聲劍鳴,小秀姑第一個撤劍。
  老蒼頭的假簫舉起了,老眼不再昏花。
  最左側那位凶猛中年人,手中的盤龍護手鉤冷電四射。最右側的雙股叉鋒利又沉重。
  吳玄站在三丈外,神色漸冷。
  一聲龍吟,他拔劍出鞘。
  “針魔,你好毒;可惜太聰明了,聰明過度的人常會做出笨事的。”他左手一揚。丟出三枚毫芒喪門針:“還給你,你有什么廢話好說嗎?”
  針魔以行動作答复,挺劍碎步欺進。
  五比一,五個人無一庸手,暗器更是歹毒霸道。他一聲長笑,身形暴起,魚龍反躍遠退出三丈,三兩起落便沒入蘆葦深處。
  在這种人跡罕至,鬼打死人草高丈余的地方追逐一個人,不僅是白費工夫,而且隨時受到襲擊的危險。
  搜遍了四周半里方圓隱蔽角落,五個人一直就不敢分開搜索,五個人心事重重,憂心忡忡地向不遠處自己的茅屋走去。
  其他几座茅屋的人,早已關門避禍,靜悄悄地聲息全無,門窗緊閉不見人蹤。
  五男女魚貫而行,老蒼頭走在前面,一面走一面說:“那家伙決不會一走了之的,在這里等他明攻暗襲,絕對討不了好,咱們必須立即离開。”
  挾雙股叉的人走在最后,哼了一聲反對說:“不要被他的名頭嚇住了,咱們五個人足以埋葬了他,在此地与他決戰,總比离開后被他跟蹤搏殺好得多。”
  握著護手鉤的人也反對撤走,大聲說:“對,那家伙久走江湖,是追蹤的能手,咱們一走,必須分開覓地藏身,那就……”
  身后不遠處,突然傳來吳玄冷酷的語音:“那就在黃泉路上沒有伴了,打!”
  “哎唷……”挾雙股叉的人狂叫著向前一栽。
  “嗯……”握護手鉤的上身一挺,吃力地止步,艱難地轉身。
  吳玄出現在后面兩丈左右,劍并未出鞘。
  “你……”握護手鉤的人嘎聲叫,全力將鉤扔出,身軀也隨之向前仆倒。
  變化好快。人影冉冉而至。
  針魔大喝一聲,三枚毫芒喪門針向急速扑來的吳玄射去,針出手人往側方伏倒,滾入草叢。
  吳玄從擲來的護手鉤下方穿越,恰好接住仆下的護手鉤主人,再長身而起向側扭移,三枚毫芒喪門針,全射入護手主人的背心。
  他丟掉挨針的人,一聲冷哼,長劍出鞘,但見電芒一閃,那位揮劍扑來的人一劍走空,自己的胸口卻被電芒剖開了一條尺長大縫。
  同一瞬間,假竹簫吹出一枚化血吹針,射向他的小腹,速度惊人。
  一連串惊險的變化;几乎在剎那間連續發生,所有的反應皆出于本能,各自出手攻擊忘卻生死禍福,每一舉動皆生死立判。
  吳玄剖開了揮劍人的胸膛,余勢未盡,扭身出劍猛扑剛吹出化血針的老苦頭。就在那一扭之下,未能完全躲開吹針的襲擊,吹針貫入他的左跨外側,總算避開小腹要害被貫入的危險。
  劍芒如匹練排空而至,勢著電耀霆擊。_
  老苦頭已沒有机會重裝吹針,簫离開嘴唇,本能地大喝一聲,簫出云封霧鎖絕招自保,迎向瘋狂涌到的劍山,功貫簫尖潛勁山涌,內力修為十分惊人。
  劍簫的虹影在剎那間接触,可是,并未傳出兵刃交擊的接触碰撞聲,假簫是特制的紫銅合金所制,注入神功內勁,擋刀劍足有余裕。
  簫擋不住劍,就在電光石火似的乍合間,劍虹突現扭曲的光影,硬從簫影的空隙中突入,人影乍分。
  瞬間的接触,生死已判。
  彭一聲響,吳玄扑倒在地,已遠出兩丈外,再奮身一滾,便消失在蘆葦草叢中。
  老蒼頭向前沖出八尺外,猛然丟簫止步消去沖勢,雙手抱住左胸下方心坎部位,慢慢身軀前俯,想叫叫不出聲,大量的鮮血從手掩處滲出,有如涌泉。
  終于,搖搖晃晃向前一栽,手腳開始抽搐。心房已被貫穿,一切都完了。
  一切都靜止了,似乎時光也靜止了。
  血腥触鼻,陽光毫無感情地照射在四具尸体上。
  沉寂中,最后傳出几聲瀕死者的痛苦呻吟,然后重歸寂靜。
  這就是人的最后歸宿。人活著,真不容易,用盡心机傷害別人,不擇手段使自己活下去,活得安逸幸福,活得有權有勢有名有利。一旦死了,什么都不存在了,而人總是要死的。
  死亡的打擊凶狠而殘忍,四個人死亡在片刻中完成。
  針魔是個最聰明的人,而且走在中間,為人机警,身法也快速絕倫,發針之后便脫离斗場,逃得性命极為幸運,不敢留下來察看結果。
  洲長數十里,任何地方皆可藏身。想离開卻有困難,沒有船就插翅難飛,除非她諳水性從水里走。
  吳玄對針魔有所顧忌,不然就不至于躲入蘆葦隱身,因為吹針貫入左膀外側、針毒見血即化,隨血液的流動而流向心脈,血液起了特殊的變化。如果他再猛烈地活動,針毒的流動必定加速進入心脈,所以他不得不斷然脫离現場,先求自保。
  這就短暫的片刻,僅离開現場不足二十步,他已經感到不支了,頭腦昏眩,手足發麻。
  幸好他已經知道吹針的毒性,早已備妥解藥。
  在密不透風的蘆葦深處,他藏好身軀,強提真力從百囊中取出解藥吞服,片刻方有余力取針。
  他的估計完全正确,确是江湖上令人聞之色變的化血吹針,暗殺的霸道利器。外長三寸,后面有斜漏斗形的柔軟尾翼,吹射的有效威力距离,可達簫長的二十至三十倍。老蒼頭的真名號是奪魂簫簫勁,內功火候极為精純,以內力吹針,在百尺外行刺百發百中。江湖上見過奪魂蕭真面目的人少之又少,不論黑白道朋友,皆恨之切骨。針上的化血奇毒雖不是見血封喉的劇毒,但毒入心室便注定非死不可,而不管擊中何處,毒抵心室僅片刻工夫,即使射中下肢,死亡的時刻差別也有限。
  吳玄雖備有解藥,但也感到萎靡不振,手足無力,短期間難以复元。
  直至未牌初,他終于恢复活力,饑渴交加,是离去的時候了。
  回到現場,四具尸体已經僵了,而且血腥引來了大批蒼蠅,血腥令人作嘔。
  沙上容易埋人,他用雙股叉挖坑,流了一身汗,方將四具尸体掩埋妥當。
  這是江湖好勇斗狠的人,最后的歸宿,溝死溝埋,路死插牌,不需要墓碑,也不需要憑吊。
  他到了另一座漁村,飽餐一頓開始追蹤。
  他不需向村民打听,算定針魔決不敢露面与村民打交道。
  再次回到現場,沿然魔逃走的蹤跡追蹤。他是追晚的能手,在這种荒僻的沙洲上,不難分辨不久前遺留下來的人蹤獸跡
  一個時辰后,他看到里外的天空中,水禽一群群向四面八方惊飛。而在他腳下,有火雞和野鴨的羽毛,雖則經過細心的掩埋,仍難逃過他的神目。
  “你吃飽了。”他向水禽惊飛的方向喃喃自語,嘴角噙著令人心悸的冷笑:“你一個大姑娘,大白天豈敢在水里跳?你太聰明了,聰明過度常會犯下錯誤做笨事,你該盡早搶一艘船遠走高飛的。也許,你以為我被化血吹針要掉老命,不需急急离開吧!”
  晚霞滿天,暮色四起。
  洲上水禽的數量大得惊人,似乎滿天皆飛翔著各色各樣的水鳥、大如鴻雁,小如水鳧,皆成群結隊在天宇下翱翔,尋覓可栖身的臨時窩巢。
  在洲西的一處小河灘上,岸上擱了兩艘竹筏,那是捕鳥人運送獵物的輸送工具,一旁還擱著五六只方形的大鳥籠,相當扎實,分為兩處堆放,籠內沒有鳥。
  針魔像幽靈般從蘆葦深處鑽出,興奮奔入河灘,奔向兩具竹筏。
  剛拖起竹筏,正想拖至二十步外的水濱。只要推入水中,就不怕有人追來了。
  堆放鳥籠的地方,突然站起吳玄的身影。
  “你才來呀?”吳玄含笑接近:“想往無為州走?不錯,無為州很偏僻,容易避人耳目,宜于藏匿。但北面水道比南面水道凶險得多,你一個人操縱得了這艘竹筏嗎?要不要在下助一臂之力?”
  針魔臉色大變,那嬌艷動人的面龐突然失血,變得蒼白冷灰。那一身男裝沾滿草屑沙土,真像個窮苦的獵鳥人,如不是佩了劍,真不像個武林高手。
  “你……你躲在此地?”她吃惊地問。
  沒有退路,她必需住水際逃命。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二十余步距离有如万里之遙,她決難快得過天下聞名的幻刀。
  “是呀!在等你哪!”吳玄笑吟吟地站在兩丈外說。
  她心向下沉,吳玄那种笑本來很和善,雖則令人感到莫測高深。但在她眼中看來,這种笑毫無和善的親切感,相反地可怕极了,那是貓儿對放在爪前的老鼠的笑,豺狼對爪牙前小羔羊的笑。
  “錚”一聲劍鳴,她拔劍出鞘,擺出了暴虎憑河姿態,她确是憑河,身后就是大江濁流滾滾的北河道。___、。
  “你一定還有不少毫芒喪門針。”吳玄的神色似乎更友善了:“也許你仍有殺死我的希望。我想,你不會把殺死我的理由和盤托出,是不是?”
  她的劍向前一引,鋒尖升至進擊部位,臉色壯嚴,左手五指半屈半伸,呈現反射性的顫動。
  “你不說話,但你會說的。”吳玄的手在身側自然地下垂,無意拔劍:“你并沒有与在下拼劍的打算,因為你的劍術造詣不登大雅之堂。你主要的殺人手段是行刺和謀殺,你干的是武林中最卑鄙最可憎的行業。所以,我也要用幻刀殺你。”
  她懶得回答,雙目緊吸住吳玄的眼神。
  “我所站的地方,是你的毫芒喪門針最具威力的有效射程。”吳玄仍然微笑:“机會不可錯過了。”
  兩丈,固然是毫芒喪門針最具威力的有效射程,更是幻刀的致命距离。幻刀比針沉重,勁道更凶猛百倍。因此,雙方皆怀有戒心。
  雙方的神意,已在作震懾對方心神的凶險糾纏。雙方的勁道和神意,皆達到登峰造极的爆發邊緣,任何极微的變化,皆可能誘發突然的、可怕的、無以倫比的狂野襲擊,不發則已,發則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在下已獲得不少重要線索。”吳玄繼續發話,不在乎因為說話而分神:“已經不需要太多的口供,留不留活口已經無關宏旨,織女丘珠已經說得太多。她不說不行,因為比死更凄慘的遭遇,令她心神意志完全崩潰了。你呢?你的遭遇曾經估計過嗎?”
  針魔眼神一動。劍慢慢發出龍吟。
  “你的內力修為火候很純。”吳玄徐徐向左移動半步:“不然決難用細小的針殺人于三丈內。這五六年來,你從未失敗過,死在你冷血謀殺下的人太多太多了。我想,如果在下把你公開拍賣,你猜,有多少人會來競買?价錢高到何种程度?如果將你……好!利害。”
  就在他說話分神的瞬間,一枚毫芒喪門針已一閃即至,他恰好斜移一步,針擦右肩而過,險之又險。
  “你很不錯,深得暗器三昧。”他神色保持輕松:“有些暗器名家十分自負,自命不凡,指名攻穴或專射致命要害,認為這是了不起的絕技。可是,這种人失手的時候也多,甚至因此而送了自己的老命。你与我真是臭味相投,棋逢對手半斤八兩。暗器發出,只要能擊中,不管是不是要害,中了就成功了一半。只要能貫入人体,貫人何處并不重要。所以這些年來。你我都活得好好地。但今天,你我之間必須有一個人從江湖除名。”
  針魔開始移位了,因吳玄的移位而不得不移動采取有利位置應付逆勢。
  “你最好把劍丟掉,身法定可靈活些。”吳玄徐徐移動發話:“妄想用劍拍擊暗器的人,定是天下間最可笑最可怜自作聰明的蠢牛笨瓜,這道理你應該懂。我給你收劍的机會,保證不會乘机給你一刀。”
  針魔引誘吳玄拼劍的計謀落空,只好乖乖地收劍入鞘,她感到自己的心跳不受控制,掌心沁出汗水,這是不吉之兆。證明她心中已有激動,手有汗,一定會影響發射飛針的力道与技巧。
  當然她志不在与吳玄拼劍,只想借交手而造成發射飛針的机會。吳玄綽號稱邪劍,与天下間名門大派的正宗劍術有异,還沒听說過有擊敗邪劍的名人高士,与這种人拼劍,簡直在拿自己的老命開玩笑。
  “不要逼我。”針魔收劍入鞘,干脆將劍解下丟掉,已經沒有用劍的任何机會了:“放過我,從今以后,決不會有人暗殺你,除非你自己結下的死仇大敵不放過你。”
  “是你在逼我。”吳玄說:“易地而處,你會不會追根究底?咱們都是玩命的人,不弄清楚怎能安心?天天擔心有人暗殺,不發瘋才是怪事。我是不到黃河心不死。”
  “呔!”針魔沉叱,雙手連揮,用的是滿天花雨手法,針雨控制了兩丈余正面空間,勢如狂風暴雨。
  人影冉冉而退,在針雨到達之前飄退,沉重的人体,卻輕如落花飛絮,退勢似乎并不快,但其實比針的速度要快些。
  飄出三丈外,針雨也紛紛勢盡勁消墜地,雖則仍有些向前飛行,但已經無法傷人了。雙方的距离已拉遠至五丈以上。
  針魔轉身撒腿便跑,以全速向水邊飛躍。
  “哈哈哈哈……”狂笑聲震耳,逐漸到了身后。
  “你死吧!”針魔突然轉身怒叱,第二批針雨再發,數量比第一次更多,勁道更惊人。
  可是,當雙手的飛針破空飛出時,她心中一跳,臉色驟變,知道完了,心向下一沉,渾身發僵。
  已追至身后三丈余的吳玄,猛地向前一仆。就在身軀貼地的剎那間,電虹已經以令人肉眼難辨的奇速,到達針魔的胸口了。雙方行動皆預有准備,似乎配合得天衣無縫。
  神魔已無法閃避,僅本能地勉強扭動身軀,幻刀長驅直入,貫入右胸下方,渾身一震,如中電殛。
  針雨從吳玄的背部上空呼嘯而過,全部落空,有几枚几乎貼枕骨而過,危机間不容發。他是在對方飛針出手后再向前仆倒發刀的、幻刀竟比飛針,決了一剎那,計算之精,妙到毫巔,發后先至,難怪針魔連閃避的机會也未能抓住,僅來得及扭動身躲過胸心要害被刀貫入的凶險,生死間不容發。
  他一躍而起,大踏步上前。
  針魔雙手捧胸,轉身踉蹌奔向江邊。
  他徐徐跟進,大聲說。“你想死在水里,辦不到。”
  針魔腳下大亂,但仍向前奔,快到達水邊了。
  “事關在下的生死,在下不能怜憫你。”吳玄的語音逐漸沉重了。
  針魔痛得渾身顫抖,腳下漸慢搖搖晃晃。
  “在下如果找不出你們的主事人,你們的主事人將不斷派人暗殺在下,在任何地方都得防備有人偷襲暗算,喝口水也有可能中毒死亡。因此,在下不會甘休。”
  針魔快到達水邊了,跌倒又重新掙扎著爬起。
  “敢于暗殺在下,而又能派出大量手下,設下周密的陷阱,這人定是了不起的梟雄。在下与他之間,只許一個人活著,死而后己。”吳玄的語音堅定有力,震耳欲聾,充滿自信:“擒賊擒王,不擒殺主腦,在下睡不安枕。”
  針魔終于距水際僅一丈左右了,猛地向前一仆。吳玄急步上前,一把抓住針魔的右臂猛地一拖一帶。針魔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扔倒在灘岸上,身軀一陣抽搐,仰面朝天手腳漸松。
  “在下不能對你仁慈。”他站得筆直:“告訴我你的根底,我才會救你。”
  針魔忍住痛,張開失神的雙目,死死地盯著他。
  “我不能告……告訴你。”針魔終于說話了:“我……我痛得受……受不了,補……補我一劍,我……我不怨……怨你。”
  “不!”他語气堅決:“我要知道真象。江湖上有四大暗殺集團,黑龍幫、修羅會、荊輒壇、魚藏社。告訴我,你是屬于那個集團的高手刺客?”
  “我……我不……不能……”
  “在下好不容易獲得你這位重要人物,你不說我決不會罷手。”他凶狠地說:“即使你死了,我也會把你的尸体公諸天下,把江湖人士請來驗看。必定會有人認出你的本來面目;找出你的根底來。”
  針魔欲言又止,最后大叫一聲,昏厥了。
  醒來時,星斗滿天。她發覺自己躺在一座獵鳥人歇息的草棚內,一旁點著一根松明,身側坐著吳玄。
  她也發覺自己身上僅穿了褻衣,胸口被用衣帶做的傷巾包得緊緊地。
  “我不會感謝你救我。”她虛弱地說:“干我這种行業的人,守秘是最基本的條件。我是此中高手中的高手,你不可能在我口中到得什么。”
  “我知道你很勇敢。”吳玄陰森森地說:“心腸也夠狠毒,人總會有弱點,在狠毒的反面,必定隱藏著軟弱的缺憾。黑道魔星無常尚錦堂,天不怕地不怕,殺人如屠狗,但見了一條小小的草花蛇,便會嚇得魂不附体渾身發僵,這就是他的弱點。我不會用殘酷的手段向你迫供,但我在找你的弱點。”
  “我……我不會……怕蛇。”
  “還有別的辦法呢。”
  “你在白……白費工夫。”
  “咱們走著瞧。”他笑笑說:“這附近隱蔽得很,我有的是時間。”
  午夜時分,針魔開始發高燒。
  天亮了,她已陷入昏迷境界。
  當他神智清醒時,看到棚外的吳玄,正优哉游哉哼著小調,得意洋洋在烤野鴨。
  “給……給我水……”她虛脫般低叫。
  “好,水來了。“吳玄欣然說,將已半熟的野鴨移至火旁,穿鴨的樹枝在三腳架上放好,捧過棚側由村中買來的陶水罐,另有一只碗。
  “喝吧!”吳玄扶起她的上身讓她喝水:“水沒煮開,喝坏了肚子概不負責。”
  她不能不喝,喝了一大碗水。吳玄放下她,重回火旁烤野鴨。
  她渾身火燙,臉紅如火,嘴唇已出現干裂現象。
  “請……請給我找……找郎……郎中……”她用懇求的聲調說。
  “老天爺!郎中肯來嗎?你在妙想天開。”吳玄若無其事地答。
  “那……那就帶……帶我到……到縣城醫……醫治……”
  “你這鬼樣子我敢帶你走?准備打官司嗎?”
  她的情形真夠狼狽的,只穿了褻衣褲,中衣下面一塌糊涂,臭味沖人欲嘔,大男人當然不會不避嫌照顧她,像這樣抬入縣城,官司必然打定了。
  “我……我快死了……”
  “你本來早就該死了,不用埋怨啦!”
  這時的針魔,已經不是含笑殺人的女魔了,而是一個被高燒折磨得意志快崩潰的平常婦人;高燒少不了昏迷,昏迷少不了惡夢,惡夢少不了囈語,囈語難免會泄露久蘊于心底的秘密。
  武朋友刀劍在手,一言不合殺机怒涌,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死不皺眉,動起手來生死皆置于度外。但這并不能證明他不怕死,不怕死又何必活著?英雄就怕病來磨,被病一拖,勇敢的人很可能就會變成懦夫。
  病,就是針魔的弱點;世間大多數的人皆有這种弱點,平常得很。
  “救我……”她崩潰似的叫。
  “我已經在救你,可惜我的金創藥不太靈光。”
  “我……”
  “你不要緊,大概還可以拖三天,我會等你斷气,我會把你埋葬在沙土下。”
  她大叫一聲,昏厥了。清醒時,已是黃昏降臨。
  這一夜。她受夠了。
  除了水,吳玄根本不理睬她。
  天亮了,她只剩下一口气,人已經完全走了樣。
  “你……你沒……沒替我換……換藥、”她用模糊的語音說。
  “我的藥用完了。”吳玄泰然地說,在棚外伸展手腳,一旁擱著夜間獵獲的兩只大雁。
  “我……我……把我殺了吧!”
  “我對做凶手毫無興趣,我只等著你斷气,埋了你好拍拍手走路。你知道,男人照料女病人麻煩得很呢。”
  “我……”
  “告訴我,你貴姓芳名呀?也許,我會替你立一塊墓碑,刻上你的芳名。呵呵!人死留名,應該的。”
  “救我!”
  “還沒到時候。喂!你不是姓針吧?”
  “我……我姓詹……詹小貞。”她終于崩潰了。
  “黑龍幫的?”
  “修……修羅會……”她的神智已陷入恍惚境界。
  “貴會主是……”
  “龔大員外龔仁義。”這次她答得最清晰。
  “哦!我帶你去找他,怎么找?”
  “在……蘆山杏林東的小……小谷庄。”
  “誰出錢殺邪劍幻刀?”
  “不……不知道。”
  “織女怎么知道的?”
  “她……她不可能知……知道,她只接……接受我的差……差遣。”
  “好,我帶你去就醫。”
  她呻吟一聲,昏迷不醒。
  吳玄把針魔安頓在荻港的客棧內,留下足夠的錢,匆匆踏上南下的旅程。
  杏林在蘆山雙劍峰下,太乙觀四周全是杏樹,當然不是千余年前董大仙所遺的手澤。杏林占地甚廣,每年由九江官府派人來巡視,太乙觀的老道坐收其成。
  林的東面三四里,小山谷下就是小有名气的小谷庄。在這一帶以庄為名的地方很少,南方各地极少將村鎮取庄。
  庄其實僅有十余座房屋,庄主龔大員外龔仁義,在九江小有名气,名列地方名流,樂善好施頗有人緣。誰也不知道他是個偽善者。更沒有人知道他是修羅會的會主,職業凶手的首領。
  兵貴神速,吳玄星夜赶赴九江,立即展開迅雷不及掩耳的打擊行動,如果等修羅會聞警召集高手赶回戒備,或者龔會主聞風逃匿,天下之大,到何處去找這個不為世人所知的可怕人物?
  小谷庄南面約里余,有一處百十畝的平坦山坡,長滿了及.膝茅草,綠油油地像一塊綠色的大地毯。庄中人進出,皆需經過這處山坡。通向府城的小徑穿過山坡,站在山坡上,可看清庄門的景物。
  已牌初,吳玄便出現在山坡中段,在小徑旁坐在草中,攤開帶來的食物和一葫蘆酒,悠閒地享受。
  他在野餐,不合情理,因為頭上烈日炎炎,這不是享受,簡直是受罪。半里外樹林連綿,古木參天,任何一處都是風景优美的游覽胜地,居然會有人在短草中,頂著烈日野宴,有悖常情。
  不合情理的事。便會引起人們的注意。
  酒至半酣,小谷庄出來了三個人,沉靜地向下走,逐漸接近了草坪。
  從這三個人离開庄門開始,一舉一動皆在吳玄的監視下。當然他的一切舉動也在庄中人的監視中。相距里余,雙方皆可看清對方的身材概略輪廓,應該可以從身形舉動中,分辨出對方的身份來,一個職業凶手,這种能力是必備的。
  他想:庄中應該有人認出我的身份了。
  近了,都是三四十歲的和气相貌平庸的庄稼漢,長工打扮,看不出任何練武人的气概。
  “嗨!”最先到達的人含笑打招呼:“你老兄雅興不淺,在野餐?”
  “呵呵!頭上大太陽像大火爐,哪有心情雅興野餐?”他站起大笑:“在下是等人的。”
  “等人?有約會?”
  “還沒約呢,要約就是死約會。”他拍拍插在腰帶上的劍:“該帶的家伙,在下全帶來了。”
  “約誰呀?”
  “老朋友。”他笑笑,取出大食籃中藏著的一枝線香,用指甲在香頭下方一寸處,挑出一段香,香便出現一處半寸長的缺口:“老兄,認識這种香嗎?”
  “不認識。”壯漢搖頭說。
  “呵呵!你老兄該認識,這是江湖人常用的計時香。”他將香插在地上:“燃的速度,因風力大小、濕熱度等等來決定,通常是在室內放在灰盤內計時。在這里,很難准确,但差誤多少,用不著斤斤計較。”
  “你老兄的意思是……”
  “這是在下的約會面期限,一寸香。”他說:“風并不大,又熱又干燥,這一寸香,大概可燃一刻時辰;一個時辰的八分之工,差誤不會超過二十分。”
  “你老兄約會的是……”
  “就是這位。”他在怀中掏出一張拜帖:“小谷庄龔大員外龔大爺仁義,是不你們的庄主?勞駕,請老兄替在下呈奉,謝謝。”
  “什么?”三個壯漢同時臉色一變。
  “在下沒找借地方吧?”他笑笑問。
  “他老兄貴姓大名呀?”仍是最先打交道的壯漢發話,接過了拜帖:“好像你忘了具名。”
  “用不著具名,龔庄主知道。還有。”他又在會籃內掏:“這些東西,請一并送呈。”
  三壯漢臉色大變,倒抽一口涼气。
  共有三件物品:老蒼頭的化血吹針、織女的梭形鏢、針魔的毫芒喪門針。
  “拿去吧!”他將三件暗器遞到壯漢手中:“本來,在下有充分的理由,在昨晚先刺殺一些人,再大舉公然襲擊的,請知訴貴庄主,寸香一盡他如果不來,在下拍拍腿走路。后果他必須完全負責。哦!還有,他不能帶太多的人來,最多只能帶三個作見證。在下也僅帶了三個,其他的人,可站在坡上旁觀,免滋誤會。”
  “閣下的三個見證人……”
  “在那邊。”他向半里外西面的樹林一指:“貴庄主一來,他們就會現身的。”
  “這……”
  “在下所說的話,希望你老兄不要忘了些什么重要的事。呵呵!在下要點香了。”
  三壯漢左右一分,將有所舉動。
  “你們都是聰明人,千万不要做出可怕的笨事來。”他泰然地說:“在下年輕,修養有限,而且在下不是大仁大義的英雄豪杰,諸位明白在下的意思嗎?”
  三壯漢互相一打眼色,徐徐后退。
  他取出火褶子,火刀一擊,火星引燃火媒,輕輕一晃,火煤火焰乍升,點燃了油布管。
  “一寸香時辰足夠了。”他點然香吹熄火焰說:“你們慢一步,等于損失了貴主主多一步准備的机會。”
  三壯漢撒腿飛奔,好快。
  他重新坐下來,重新喝他的酒。
  半寸香化為灰燼,庄門外仍毫無動靜。
  他開始喝干葫蘆中最后一口酒,將食具和殘肴全放入大食籃,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整衣,劍挪至順手處。所有的舉動,皆在沉著穩定中進行,似乎他真是一個悠閒的游山客,而非前來与高手決斗的人。
  終于,人群開始涌出庄門。
  山坡上方,二十余各男女緊張地屏息以待,相距在百步外,仍可感覺出緊張的气氛。
  四個人到達,香火恰好燃盡。
  “龔會主,幸會幸會。”他含笑抱拳施禮:“來得魯莽。會主海涵,在下吳玄。”
  龔會主年約半百,气度雍容,身材修偉,方面大耳滿臉紅光,留了三綹鬢,神色安詳笑容可親。穿一襲翠藍底白云雷邊紋長袍,不管在任何地方出現,誰也不得不承認他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名流縉紳。
  后隨的三個人年齡都不相上下,全穿了青袍,全都神朗清秀,气概不凡,朴實和藹的臉孔,五官勻稱,很難令人相信他們是練武的人。三個人帶了四把劍,顯然另一把定是龔會主的了。
  “久仰久仰。”龔會主含笑回禮,笑容可親:“老弟威震江湖,龍中之龍,今日得見,足慰平生。”
  客套一番,龔會主替同伴引見。他們是趙忠、錢孝、孫仁,天知道他們的姓名是真是假?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
  吳玄高舉右手,連揮三次。不久,樹林深處踱出三位中年人。腳下從容,片刻便來至切近。
  龔會主臉色略變,但笑容依舊。
  “龔會主,在下的三位朋友,會主大概不至于陌生,他們是來作在下的見證的。”吳玄替雙方引見:“九江府天下四大名捕之,伏魔劍客游堅游捕頭;江南八杰之一,南京流水行云范長江;江湖怪杰呼風喚雨劉永安。他們是在下目前所能請得到的武林名人。至于游捕頭地方職責所在,他有權知道地方上所發生一切事故經緯。”
  “應該應該。”龔會主笑笑說。“老弟已有充分准備,手段确也高明。”
  “好說好說。”吳玄客气地說:“三件證物,會主已經收到了,如果需要人證,在下會請人把他們帶來,不知會主有何疑問和指示?”
  “不必了。”龔會主神色一冷:“龔某不是挑不起放不下的人,更不是輸不起的人。”
  “佩服佩服。那么,閣下承認是修羅會的會主了。”吳玄也神色一冷:“在下沒有找錯?”
  “不錯,龔某就是修羅會的會主。”龔會主一口承認:“本會享譽江湖三十年,所接的買賣不下千件,雖則失手了几次,但從來沒有失敗過。十分遺憾,這次居然失敗得很慘。有游捕頭在,修羅會算是根基蕩然本末俱毀了,老弟果然名不虛傳。”
  “龔大員外在此地落業二十余年,德高望重名動九江。”伏魔劍客游捕頭訕訕地說:“游某真是有眼無珠,十分慚愧。從現在起,在下給員外十二個時辰,明日此刻,兵勇將圍困尊府,得罪之處,尚請海涵。”
  “游捕頭已是情至義盡了。”呼風喚雨劉永安冷冷地說:“修羅會不曾在本地作案,游捕頭一時真無法及時獲得罪證。請教,明日此刻,游兄能以何种罪名,率人前來圍困小谷庄?你的情義無法奉送了。”
  “這……”游捕頭語塞。
  “所以,這件事還是讓江湖朋友私了吧!”呼風喚雨大聲說:“當然,吳老弟的事得优先解決,以后的事,以后再說吧。”
  “對,吳老弟的事先解決了再說。”行云流水范長江笑笑說:“如果龔兄安然度過這一關,游兄即使想提前帶人查案,也將徒勞往返。過不了關。也查不出什么罪證,狡免三窟,修羅會的人不會留下來等死。”
  “所以不管龔某与吳老弟的事結果如何,修羅會已注定了失敗的命運。”龔會主泰然道:“強中自有強中手,龔某估低了吳老弟能耐,三十年基業毀于一旦,不無遺憾,也理所當然。吳老弟,可否明示解決之道?”
  “兩件事。”吳玄鄭重地說:“其一,請將客戶的底細見告。”
  “呵呵!吳老弟,恕龔某不能答應你的要求。”龔會主一口拒絕:“修羅會之所以能屹立江湖三十年,就是憑信譽二字作保證,你在要求不可能的事。”
  “別無商量?”
  “別無商量。”龔會主斬釘截鐵地凜然答。
  “即使在下放棄其他的要求也無商量余地?”
  “不錯。”
  “好,那就說在下的第二件要求。”
  “龔某洗耳恭听。”
  “解散修羅會,將貴庄及庄中所有錢財,捐給城惠民藥局与卑田院,由游捕頭去安排。”
  惠民藥局是官營的,設各科郎中,郎中都是經考試及格的醫士,施醫施藥可說是朝廷的德政。可惜各府州財政的支援有限,所以除了少數大城之外,其他州縣的惠民藥局普遍鬧窮。卑田院也是官營的,專收容窮苦的寡婦孤獨,也就是救濟院,經費也有限得很。
  “龔某得考慮考慮。”龔會主頗感意外,未料到他會提出這种冠冕堂皇的要求。
  “在下要決定性的答复,而且要就地解決。”吳玄的態度相當強硬:“決定之后,你我的恩怨一筆勾銷,我不再過問你的事。”
  “日后呢?”
  “日后?只要在下抓住你的罪證,在下會找到你的,希望你永遠永遠不再干暗殺的行業。”
  “其他江湖同道呢?龔某需要保證。”
  “龔會主。你在作過份的要求。”吳玄不客气地說:“吳某与你個人的恩怨;只能由你我私底下了斷,与其他的人無關。你与江湖朋友有過節,吳某也不配過問,所以你必須与他們自行解決。你一离開小谷庄,安全自己負責,在移交財產期間,你是安全的,這就是在下唯一的保證。”
  “那就不用多說了,龔某拒絕你的要求。”
  “在下的兩件要求都被拒絕了?”
  “對。”
  “那么,咱們只好作一了斷了。”
  “恐怕是的。”
  “好,在下鄭重向閣下提出公平決斗的要求,閣下接受嗎?”吳玄一字一吐地說。
  “接受如何,不接受又如何。”
  “接受,咱們在此了斷,你我雙方各帶了三位見證,這將是一場有見證的、絕對公平的決斗,只許一個人活著,至死方休。不接受,在下立即偕見證走路,以后各行其是,報复之慘,將空前絕后。”
  “尊駕嚇龔某嗎?”
  “你錯了,龔會主。”吳玄陰森森地說。“我邪劍幻刀吳玄從不嚇唬人。吳某已在貴庄附近逗留了兩天,進出貴庄三次之多,如果不是游捕頭悲天憫人恐怕傷及婦孺,替貴庄的不明內情親友請命,吳某早就以牙還牙大開殺戒了,那會和你舉行公平決斗?你并沒有給在下公平的机會,吳某是瞧得起你,你知道嗎?說吧,吳某等候閣下的答复,答不答應悉听尊便。”
  “老弟,你已逼得龔某無路可走。”龔會主沉聲說。
  “如果在下死在蕪湖,就沒有人能揭發你的滔天罪行了。”吳玄冷笑著說:“龔會主,你要与在下說道理嗎?”
  “不必了,龔某答應你。”龔會主搶著說。“老弟,你就划下道來吧”
  “會主主持暗殺集團,殺手全是些暗器能手,會主對暗器必定學有專精。在下不才……”
  “龔某不希望以暗器決生死。”龔會主搶著說。大概知道吳玄的幻刀可怕。
  “那就憑手中兵刃為主,以暗器為輔各展所學吧。在下曾經傷在毫芒喪門針与化血吹針下,有權使用暗器相輔,這比貴會暗殺的手段光明正大些,是嗎?”吳玄不愿放棄己之所長:“在吳某來說,閣下占了优勢,至少吳某絲毫不知閣下的底細,而吳某的邪劍幻刀閣下知之甚詳,不然閣下決不會派十余名精英對付吳某。”。
  “好吧,依你。”龔會主無法反駁,只好答應:“咱們兵刃暗器盡量施展,至死方休。”
  “會主快人快語,吳某先行謝過。”
  這一來,雙方的見證減少了檢查武器的麻煩。如果僅拼兵刃,雙方的證人必須檢查對方的當事人,是否暗藏了致命的小玩意。”
  經過雙方的證人簡要地商議片刻,檢查場地有否埋伏,然后讓人將當事人帶至山坡的平行高度處,雙方相距十五步。雙方證人一打手式,當中一站。
  “你們還有什么話好說嗎?”伏魔劍客游捕頭大聲問。
  沒有人回答,气氛一緊。
  兩人拔劍,丟掉劍鞘立下門戶,遙遙相對。
  炎陽當頂,但在場的人并沒感到炎熱。相反地,似乎森森寒意從四面八方洶涌而來。
  游捕頭的身份特殊,所以成為公舉的發令人。六個證人再沒有异議提出,游捕頭高舉右手,瞥了兩位當事人一眼,然后左手示意證人后退;
  五位公證人分左右退出二十步外,各占方位,嚴防旁人介入,任何人也不許接近至斗場外圍二十步以內、
  “我伏魔劍客游堅,鄭重宣布決斗開始,雙方可以任意施為,至死方体。決斗開始!”游捕頭叫聲震耳欲聾,隨著叫聲右手向下一揮,急步后退。
  吳玄神色庄嚴行獻劍禮。龔會主橫行江湖三十年,不論是年歲、閱歷、身份,他都相去甚遠,行獻劍禮是他謙虛的表現。
  龔會主不敢托大,同時持劍敬禮。
  禮畢,同時舉步邁進,在兩丈外腳下一頓,劍一引,立下門戶,各自完成進攻准備。
  吳玄的門戶怪怪地,与傳統的正宗劍術不同。正宗的劍術是劍訣徐引,劍向前伸,靶齊肩尖齊眉,這种劍式攻防皆相當靈活,攻時排空而出,防時只消稍為移動劍尖,便可將對方攻來一的兵刃錯出偏門,而他的劍式,卻是沒有劍訣;左手斜垂身側,劍身也斜置胸前,鋒尖微吐左前方,這是說,他的劍式有弱點,右方有空隙,進擊時身法必定不夠靈活,毛病百出,難怪被人稱作邪劍。
  雙方一動,無邊殺气突然爆發,雙方的神意皆形于体外,吞噬對方的气勢形成看不見的無形壓力,一陣陣向對方涌去,四周寒气更濃了。
  龔會主的劍在烈日下光華四射,傳出隱隱嘯吟,劍气開始進發,剽悍的神情令人心惊。
  相反地,吳玄的劍顯得毫無力道,他像是握了一根赶鴨子的木棒,而非殺人的利劍,既沒有劍吟聲傳出,也沒有懾人的劍气迸發。似乎,他整個人在對方強烈凶猛的气勢下萎縮,被壓迫得無精打采,松垮垮地不像個劍術名家。
  但在行家眼中,卻可看出他內在的威力。他每一條肌肉都是松懈的,正是精力突然爆發預兆,如果爆發,那將是空前猛烈空前可怕的雷霆一擊。
  要練至這种境界,說難真難,精力內聚,不為外界的一切變化所撼動,即所謂靜如處子;一旦爆發,勁道突然迅速聚于一點發出,有如迅雷疾風,裂石崩云,即是動如脫兔,擊似雷霆。
  時光像是停住了,寂靜中,僅可听到的聲音,就是龔會主劍上所傳出的隱隱劍吟。緊張的气氛,壓得人几乎喘不過气來。
  片刻,又片刻……
  驀地沉叱迸發,令人陡然一惊,劍虹人影閃電似的接触,打破了僵持的局面。_
  石破天惊。生死須臾。
  沒听到兵刃接触聲,只看到龔會主那光華眩目的劍虹突然排空迸發,壓力万鈞銳不可當,向吳玄狂野地射去,有如万道金蛇突然匯合。而吳玄的劍卻從一點點隙中鍥人、迸爆、閃掠、逸出,身劍合一側射丈外,身形著地狂風似的轉過身,但站立不牢,屈右膝挫跪在草中,然后慢慢挺身站起,呼吸像是停止了,臉上有疲倦的神情。
  雙方移位,相距仍在兩丈外。
  龔會主也飄出丈外,用千斤墜穩下身形,緩慢地、艱難地轉過身來。右肋下,翠藍色的袍腋裂了一條大縫,腰帶半斷,鮮血染衣,血跡在逐漸擴大。臉色相當可怕,血色迅速消退,牙關咬得緊緊地,頰肉一陣抽搐。
  “噗!”劍突然失手墜地,右手劇烈地發抖。
  “龔某二十歲出道。先后橫行天下四十年。”龔會主用似乎來自天外的聲音說:“今天,竟然一招失手,我……我不相信,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脅下的鮮血,地下的寶劍,卻是真真實實的。
  “告訴我,事主是誰?”吳玄沉聲問。
  “吠!”龔會主沉叱,左手疾揚,電虹飛射。
  吳玄扭身倒地、急滾兩匝一躍而起。
  三支小飛叉与兩枚星形鏢,成扇形掠吳玄的背部上空而過,生死間不容發,在丈五六正面活動的人,決難逃過五枚暗器的襲擊。暗器遠及七八丈外力道方消。可怕极了。
  但吳玄躲過了致命的襲擊,他用上了高手不屑用的伏地斜滾術脫出危境。
  龔會主左手一探腰帶下方的暗袋,有物入手。
  吳玄將劍丟出三丈外,移位繞走。他的掌心內隱,旁人無法看到他手中有些什么玩意。
  龔會主也徐徐移位,不理會右肋的傷勢。
  兩個暗器絕頂高手,即將有一位在世間消失,也許兩個同歸于盡。
  繞了大半圈,吳玄首先發難,雙手齊揚,身形隨之向左倒。
  馬步本來是拉開的,要倒下輕而易舉。
  可是,他的身形并未仆倒,僅晃了那么一下而已,身形重現已回复原狀。
  他雙手齊揚,但僅打出左手的一把幻刀。
  龔會主是稍晚一剎那發射暗器的,三把柳葉刀全射入吳玄左方的草叢中。如果吳玄真的仆倒躲避,這時該已被射死在地上了。
  暗器太快,肉眼即使看到也無法躲避,所以只能憑經驗和正确的判斷發射与回避。可以說,暗器出手,便已決定了生死存亡。犯了錯誤的人、就是要踏入墳墓。
  龔會主發射柳葉刀,由于用的是左手,依慣性必定向右移位,但卻一反慣性,是向左移位的,豈知卻落入吳玄的算計中,恰好迎住了幻刀,想躲己來不及了。
  “嗯……”龔會主又叫了一聲,身形一晃一震,幻刀貫入左腹側,不由自主退了兩步。
  電芒一閃,第二把幻刀排空而至,捷逾電閃。
  “哎……”龔會主又叫了一聲,又退了兩步。幻刀已貫入左肩井,鍥入鎖骨縫中。
  “告訴我,誰是事主!”吳玄沉叱。
  “我……我不會告訴你,這是道……道義……”龔地主嘎聲頑強地叫,一步步向吳玄接近。
  吳玄左手一拂,第三把幻刀一閃即逝,沒入龔會主的右肩井。
  龔會主如受雷殛,仰面欲倒,但勉強穩住了,獰惡地重新向前邁步。
  “我只好殺你、”吳玄咬牙說。
  龔會主已接近至丈內,本已麻木的右手猛地揮出,一聲呻吟,向前一栽。
  吳玄左手一伸,接住了射來的一枚五寸扁針,本想順手回敬,卻將扁針向側方一拋,向仆伏在草中掙扎的龔會主走去。
  他有權殺死龔會主,站在龔會主身側,右手徐拾,小小的幻刀尖露出指尖前。
  “住手!”遠處任公證的趙忠急叫。
  伏魔劍客游捕頭一閃而至,伸手虛攔沉聲說:“趙兄,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
  “我知道。”趙忠凜然說:“我不會阻止吳玄取龔會主的性命,只想与吳玄談談。”
  “那你要談什么?”
  “我希望与吳玄談條件。在下不是會中的人。”
  “讓他過來談。”吳玄揚聲叫:“游捕頭,兄弟應付得了。”
  趙忠急步走近,歎口气說:“去找近日与你結仇的人,你的身价是六千紋銀。”
  吳玄恍然大悟,也歎口气說:“能出得起六千兩紋銀的人,沒有几個。”
  “夠了嗎?”趙忠問。
  “謝謝、在下要取回飛刀。”
  “信得過我。我來。”
  “在下信得過你。”吳玄說,退在一旁。
  趙忠解下百寶囊先取出應用的藥物,翻過已陷入昏迷的龔會主身軀,雙手齊動,先止血灌送丹丸藥散,再逐一取出三把幻刀,撕衣袂熟練地裹傷。
  “原物奉還。”趙忠站起將幻刀遞過:“你不怕在下乘机襲擊?”
  “你很小心。”吳玄泰然接過幻刀說:“因為在下手中的幻刀,任何時候皆可射入你的要害,你不會冒險和我拼命。”
  “你贏了。”
  “六千兩紋銀,入黑前必須到惠民藥局。”
  “一定送到。”
  吳玄轉身便走,步伐堅定有力。
  半月后,黃山百丈峰天星砦,大火熊熊烈焰飛騰。一群男女帶了箱箱行囊,正沿小徑魚貫下山。
  路旁踱出吳玄,攔住去路含笑問:“諸位,在下有事請教,天星砦發生了些什么變故?”
  一個挾了開山大斧,剽悍魁梧的中年人迎上訝然問:“閣下貴姓?是故砦主的朋友嗎?”
  “故砦主?你是什么意思?”吳玄一惊。
  “陳岩主是半月前逝世的。是死在他的好朋友、虯須虎田坤手中的。”
  “虯須虎田坤?哦!是不是与砦主同往安慶,向邪劍幻刀尋仇的虯須大漢?”
  “是呀!砦主共交給他八千兩銀子辦事,事沒有下文,兩人起了沖突,把砦主气死了。”
  “虯須虎呢?”
  “咱們分了他的尸。”大漢一咬牙說:“砦主本來准備等消息再決定行止的,他死了,咱們必須离開,以免往昔的仇家登門尋仇。三年前邪劍幻刀把本砦鬧了個血流成河,如果他再來,咱們死定了。”
  “三年前你們不在此地?”
  “在下這些人是這兩年投奔砦主的。”
  “難怪你們不認識我。”
  “你是……”
  “區區邪劍幻刀吳玄。”他笑笑揮手:“你們好走,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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