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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夜雨,孤燈,江南晚秋。
  透過敞開著的窗帘,梧桐的樹影輕輕擺動。黃葉凋零,時有飄落。
  這里是“江南小筑”——“琴姑娘”特別為之安排的住處,傍山背水,景致清幽。
  細雨霏霏,夜蝠出沒。偌大的宅院,其實空置,也只有在接待像公子錦、琴姑娘這等本門嫡系人物或是与“本門”有著密切關系來往的人物才會偶爾開放。也就說明了這個武林幫派,确是有其領袖天下的實力,當然在某些方面來說,是神秘的……
  半日相處,似乎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离,又像回复到前日在岭南同室習藝、切磋武功的少年時光。
  對于“琴姑娘”這樣的女子,公子錦仍是感覺著有一層永遠也猜不透的神秘,他們雖曾“誼屬同門”,但畢竟“男女有別”,更何況一別几年,再相見時的一份陌生總是有待時日才能完全消除的。
  就像現在,這位姑娘忽然動起了為他“畫像”的念頭,就令他有無所适從的迷惑,有點啼笑皆非的感覺。
  案上紙筆舖陳,燈影婆娑。
  琴姑娘那樣子認真透了,特別又加了兩盞高腳燈,把公子錦那張臉映得一清二楚,毫睫畢現。
  公子錦可真有些迷惑了。
  “喂……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嘛?我可真沒這個閒心……”
  “別急,再一會就好了。”
  邊說邊畫,彩墨兼施。
  倒還真看不出,琴姑娘居然還是這一方面的丹青妙手,這里涂涂,那邊抹抹,一幅惟妙惟肖的人物寫生圖畫就完工了。
  公子錦走過來,自己瞧瞧,惊訝得呆住了。
  真想不到,這位師姐竟然還有這么一手絕活儿,即使坊間的一等畫工怕也不及她高明。
  面對著自己的肖像,公子由不住連聲贊歎,叫起好來。
  “了不起!”他用難以置信的眼光,打量著她道:“真沒有想到……怎么以前我不知道呢。”
  “哪能都讓你知道?別動。”
  說時,她就扳過了公子錦的臉,留意打量著他的發式、鬢邊、額角。
  “這里還不像。”她說:“你的額頭比人家高,額角更深……”
  邊說邊畫,三兩筆,頓收“畫龍點睛”之妙,看起來妙在毫巔,更像了。
  公子錦笑著說:“畫得太像了,送給我吧。”
  “那可不行。”
  琴姑娘打量著他,一笑說;“喲!看起來咱們倆高矮相當,一樣高。”
  一面說,并著肩与公子錦比了比,可不是,几乎一樣高矮。
  公子錦被她逗得樂了,說:“我們以前不早比過了,還要比?”
  “我都忘了。”
  琴姑娘說著歎了口气,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眼睛瞪著公子錦,頗有感触地說:“女人太高了麻煩,在路上走人人都看,當怪物一樣。”
  “這倒沒什么,只是耽誤了我們姑娘家的終身大事,哈哈,是不是?這才要緊。”
  琴姑娘眼睛“白”著他沒有吭气儿。
  公子錦忽似憶及“哦”了一聲說:“我想起來了,這張畫是師父要你為我畫的。”
  琴姑娘問:“為什么?”
  “凡是天南堡的門下,都要留一張本人的肖像存檔,以備不時之需,是不是?”
  公子錦自以為這個猜測很近乎情理,得意地看著她。
  “你真聰明。”
  說完這句話,她站起來走過去,把桌上的畫拿起來,仔細端詳再三,緩緩走到了公子錦身前,仔細地兩相對照,极是認真。
  公子錦笑道:“夠了,簡直太像了!”
  “這樣就好。”
  一面說,她隨即把這幅畫好的圖畫小心卷起,放人事先早已備好的長長紙筒。
  忽然,她向著公子錦微微一笑問:“我們明天什么時候上船啟程?”
  公子錦說:“一大早吧。”
  琴姑娘點點頭,問:“那兩個跟船的也是你們的人?叫什么來著。”
  公子錦搖頭說:“不是,是臨江寺外面兼營的生意,一個叫小江,一個叫老周。”
  琴姑娘點點頭:“很好,我明白了……小師弟,你人真好。”
  說時她的一只手不自禁地搭在公子錦肩上,這是一個极其隨便的親昵的動作,公子錦自然不會覺出有异。卻是,他做夢也沒有料到,他這位同師習藝,親若手足的“師姐”,竟然心存叵測,驀然會對他施以奇襲毒手。
  那是一招极其巧妙令人防不胜防的“拿穴”手法,尤其是在這位“琴姑娘”的生花妙手施展出來,簡直是恰到“妙”處。
  但只見她妙指輕捏,只一下,已准确地拿住了公子錦位于肩胛七處經脈之一的“奇”脈。登時后者只覺著身上一麻,便即動彈不得。
  妙在他還能說話。
  “你……這是干……什么?琴師姐……”
  “我是你的師姐么?”
  雖然她臉上仍含著笑靨,卻已不再溫柔,那一雙湛湛的目神,這么近地向公子錦逼視,簡直像一雙匕首般的鋒利。
  公子錦由不住打了個寒噤,一時睜大眼睛。
  “你……難道不是……寶琴姑娘?”
  “寶琴姑娘?”琴姑娘忽然仰天發笑道:“小伙子,你認錯人了,你睜大了眼睛再瞧瞧,看著我是誰?”
  后面這几句話一經出口,公子錦簡直不寒而栗,他以為自己的耳朵听錯了——那是因為對方的聲音變了,原來嬌滴滴的女音一下子變成了不折不扣的“男人”腔調。
  非但如此,更讓公子錦吃惊的是,隨著對方轉變的男音,他的咽喉部位明顯地為之突出,十足的已是一個“男人”了。
  “啊……”
  公子錦一時呆住了。
  隨著“琴姑娘”左手起處,已把“他”臉上的一張人皮面具揭下,一個十足男人的面龐呈現面前。
  那是一張頗為英俊的中年人的面龐,對于公子錦來說應該似曾相識,不算陌生。
  甚至于,就在几天以前,在臨江寺他們還見過。
  “你……云飄飄……”
  “不錯,就是我……哈哈……小伙子,沒有想到吧?”
  云飄飄极其快速地已脫下了身上的衣服,看著已被點了穴道,動彈不得的公子錦,他聳肩而笑。
  “這是一個秘密。”云飄飄說:“多少年來,江湖上對我的种种傳說,也并非都是空穴來風,今天,最起碼已被你識破了。”
  “可……是你……”公子錦張口結舌地訥訥道:“你明明是個男人,怎么會……”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云飄飄唇角顯出一种玩世不恭的輕蔑:“對于我來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事情做不到的,包括男人變女人,女人變男人,嘿嘿……那只是一种技巧而已……”
  他用雙手整理成平日模樣,再無破綻。
  隨即他面向公子錦落座,十分平和地道:“你是第一個看破我行藏的人,就此一點,我便不能留下你的活口……”
  “你不會。”公子錦無奈中面現怒容:“殺了我,你將一無所獲,否則,你早就下手了。”
  云飄飄“哼”了一聲,用著冰冷的聲音說:“不要太自信,小伙子。”他說:“當然,這是明擺著的事,在那批東西沒到手之前,我是不會下手的,可是這又有什么分別?不過是三兩天的差別而已——不!如果事情進行順利的話,也許只是明后天的事情,你一樣會死。”
  “你是一個卑鄙的小人。”
  說了這句話,公子錦真個悲從中來——想不到三太子、葉居士、恩師紫薇先生……這么多數不清的人以重任相托,眼看著成功已在眼前,竟然會變生時腋,功虧一簣,毀在了這個人的手上。“這個人”其實正是早應防阻的敵方首腦,第一大敵,卻是為什么鬼使神差的,仍然會著了他的道儿,落在了他的手上,真正是天大遺憾,死不瞑目了。
  想著,他無限气餒,低頭發出了恨恨的一聲歎息。
  “你說錯了。”云飄飄說:“真正的小人是成就不了大事的,我只是偽裝自己成為一個小人,勉強說只是一個‘偽小人’而已,哈哈……你大概還是第一次听到這個稱呼吧,正因為這個天底下太多的人都在扮演‘偽君子’,所以使我想到偶爾扮扮偽小人也很好玩,人生如夢,原本就真假難分,能夠演好偽小人這個角色,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說時,他站起來,走向公子錦,隨即不再客气,兩只手在他身上大肆搜索,把對方身上每一件東西都搜了出來。
  最后,他解開絲絛,取下了公子錦新得的那口“碧海秋波”寶劍。
  寶劍出鞘,冷气襲人。
  “你知道吧?”云飄飄說:“這口劍原來是我鐵馬門一門副座徐鐵所有,這個人武藝平平,原來就不配持有,可是我卻不屑由他手中取得,現在徐副座已被擒受害,這把劍卻被你巧取豪奪弄到手中,今天被我收回,應是順理成章之事……哈哈……你看我又在扮演‘偽小人’了。”
  公子錦無限气餒地看著他,真個欲語還休。
  老實說這口劍落在他手上,不過遺憾而已,而使他為之摧心碎骨之痛的卻是受之三太子的兩封密札,以及那枚代表其本人的信物“金鶴令”,這三樣東西落在了云飄飄手里,那才可怕……想到這里,公子錦只覺著身上不寒而栗,恨不能一頭撞死算了。
  這几樣東西,正為云飄飄由革囊中取出,一一過目。
  兩封密札,一封是給台灣延平郡王二世,一封是在即將面見時交給紫薇先生的,俱為火漆密封,不容開啟。那一枚代表三太子本人的信物“金鶴令”為大明先帝當年親賜,仙鶴內翼更有“慈炯”兩個凸出陽文為證。
  看到這里,云飄飄臉上情不自禁地現出了笑容。
  他把這些東西收入革囊,向著公子錦道:“很好,這些東西現在到了我的手里,再加上明天我即將取得的財富,哼哼,這樣我就有足夠的實力与你們‘天南堡’甚至全天下所謂的‘正義’幫派比比高下,看看到底誰強誰弱?”
  公子錦這一霎心亂极了,卻強制著力持鎮定。自然,他也意識到此番自己落在了云飄飄這個海內第一怪杰的手里,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無助的眼神,無奈地向對方望著,腦子里卻思索著一些錯綜复雜的問題。
  云飄飄看著他,冷冷說道:“你知道吧,我恨透了你們這些自認為是正派的人,這一次就要和你們較量一下,看看到底誰怕誰?鹿死誰手?”
  公子錦輕輕一歎道:“你也不要得意太早,天下事未必都會盡如人意。人算不如天算,這個道理,想來你是知道的。”
  云飄飄說:“我當然知道。”哈哈一笑,他站起來道:“因為天是站在我這一面的。”
  說著轉首向外叱了一聲:“賀嘯風。”
  門外立時應聲:“卑職在。”
  門開處,進來一人,躬身請示,執禮甚恭。
  小頭禿頂,黃眉鼠目,正是日間茶樓所見,被稱為“天馬神木門”中第五號的那人,敢情他們原來就是一伙的。
  此人正如云飄飄所說“賀嘯風”外號“天馬行空”在鐵馬神木門身當一令之主,應是位高職重,無如此時在總令主云飄飄面前,卻不敢絲毫托大,一副畢恭畢敬模樣。
  云飄飄手指公子錦說:“你們白天見過,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公子錦公少俠,把他交給你,先不要太難為他,留著他一條命,日后一起算賬。”
  賀嘯風應了聲:“是。”
  嘴里應著,走過去當胸一把,已把公子錦提起,轉身待去的當儿,云飄飄喚住他:“慢著。”
  “總座還有什么交待。”
  云飄飄一笑說:“昨天那個姑娘,你把她押在哪里?”
  賀嘯風道:“風字一號地牢。”、
  “那就把他也押過去吧……他們是同門師姐弟,一年多沒見面了,臨死之前,也叫他們見見,說說話儿。”
  “是!”賀嘯風躬身道:“卑職遵命。”
  “還有。”云飄飄囑咐道:“不要小看了這兩個人,我要你親自防守,任何人不得進入,明天一過就不礙事了。”
  賀嘯風道:“總座請放心,這里的‘四明幽暗’陣勢已經照你指示發動了,不要說人就是只飛鳥也不得妄入。”
  云飄飄一笑點頭道:“很好!早上那個叫燕子姑娘的下落,你可打听清楚了?”
  公子錦心里一惊。他們彼此間的談話,他都听得很清楚,這才知道寶琴師姐原來也被他們擒住,關在這里。此刻又听見燕子姑娘的消息,自然入耳惊心。
  賀嘯風聆听之下,愣了一愣,訥訥應道:“卑職受命跟蹤,開始倒也不曾讓她逃脫。”
  云飄飄面色一沉:“后來呢。”
  “后來……”賀嘯風接道:“這位姑娘十分狡猾,還有個姓麻的互相策應,卑職一時失察,在太湖上,被她走脫了。”
  云飄飄哈哈一笑說:“豈能走脫?那個姓麻的也是一樣,木老三已綴上他們了,遲早也是這里的人,你等著接待吧。”
  賀嘯風應了聲:“是。”
  云飄飄又問:“人皮項三呢?”
  賀嘯風說:“在,我已代傳主座的話,他沒有敢离開,卑職這就去吩咐他,叫他來見?”
  “不必了,我去見他吧!”云飄飄一笑揮手道:“小心看著你的差事,你去吧。”
  “是。”賀嘯風應了一聲,提著公子錦大步离開。
  公子錦不自禁地浮現出一种悲哀,這是他前此從來不曾有過的現象。
  活了這么大,除了在小小孩提時被父母拉扯怀抱過,像現在這樣被人家當家禽或是包袱樣地提著,這樣的經驗可是前此從來也不曾有過。
  “天馬行空”賀嘯風不愧是輕功一流,提著公子錦這個人一路躥高縱矮,簡直如履康庄大道,三五個起落飛縱之后,來到一處院落。
  公子錦心知此行即將被送牢房,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也只能任人擺布了。
  原來這處宅院占地极大,黑夜中雖然看不甚清,卻也有所感覺,感覺著賀嘯風一雙足下似乎是踩踏著一种特殊怪异的步法,時而左右插花,頭如邯鄣學步。公子錦心里有數,悉知對方這种步法是在行進一個特殊的陣腳,證之對方先時的對答,确是這里埋伏著一個高妙的陣勢,既是由云飄飄親自部署,看來絕非一般。
  這個賀嘯風為人十分机警,為防公子錦由其腳步悟出奧妙,特意地玩了些花招,足下時不時地故布疑陣,如此一來,公子錦要想由他腳下步法有所悟及實是妄想。
  推開了一扇木柵門,進入到一個小小院落。
  公子錦只覺著滿園都是菊花,芳香扑鼻。其時賀嘯風已提著他踏入地道暗門,隨即拾級而下,來到了所謂的“風字一號”牢房。
  重重的牢門開啟,一片昏暗光華閃起,照見了房內一切。公子錦方自吃惊,已被安置在一張木床上坐定。
  “坐好了伙計,倒下來滾到地上那個滋味可不好受。”賀嘯風把他放在靠牆的位置,一面打趣道:“你們姐弟好久不見了,好好聊聊吧,明天一過,差不多也就該送你們上西天啦。”
  哈哈一笑,他才又轉過身子來,打量著對面床上端坐的一個少女說:“怎么樣,寶琴姑娘——是叫這個名字吧。”
  被稱為“寶琴姑娘”的少女,在公子錦才一送進來時就顯然已注意到了。
  似乎是震惊于公子錦落得如自己一樣下場,兩只眼睛睜得极大,向公子錦逼視,一言不發。
  公子錦暗暗慚愧,打量著這一位同誼師門及幼至長的師姐,真是感慨系之。
  “怎么樣,晚飯吃得好吧。”
  說時,大聲地拍著巴掌叫:“覃婆……覃婆。”
  一個六旬左右的瘦高婆子應聲進來。
  賀嘯風關照說:“回頭招呼廚房,明天三餐弄講究一點,要吃什么給他們什么,要喝酒也行,只是一樣,他們都不能動彈,只有你喂他們了。”
  叫“覃婆”的牢婆沙啞著嗓子道:“喲——搞錯了沒有呀——吃這么好?”
  賀嘯風說:“這是總令主的交待,明天是他們最后一天啦,明白了吧。”
  覃婆怪笑道:“怪道呢……明白了,明白了……”然后手指著床上的寶琴姑娘說:“這個姑娘可厲害啦,給她什么都不吃,連水都不喝——我看得給她換個地方,把她吊起來整她——”
  她聲音极是沙啞,禿眉斜眼,面目猙獰,個子高,卻是個駝背,彎著腰,樣子難看透了——卻是有一身好功夫,否則,決計不會打發她來看守牢房。需知,能拘禁來此,成為“鐵馬神木門”的一等重犯,決計非比尋常。
  床上的琴姑娘似乎對她极是憎惡,連看也懶得看她一眼,倒是公子錦听她這么說,由不住向她看了一眼,卻惹得對方怪模怪樣地笑了。
  “嗯——這小子倒是生地一副好模樣——”走過去在公子錦臉上摸了一把:“年紀輕輕的就死了,怪可惜的。”
  賀嘯風哼了一聲說:“這男女兩個,是同門師姐弟,都有一身好功夫,出身‘天南堡’是紫薇先生的高徒,本事可大啦,婆婆你可得小心著點儿,別著了他們的道儿。”
  “啊——”婆子聞聲一愣,睜著一大一小兩只眼睛:“是那個叫百里長風的老頭的徒弟?知道,知道……”
  此話一出,公子錦与寶琴姑娘都不禁向她望去,賀嘯風當然清楚婆子的身份,卻也有些意外。
  “哦?怎么你們認識,以前見過?”
  覃婆怪笑一聲,啞著嗓子道:“那可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說他干啥。”轉向賀嘯風道:“賀令主你忙你的去吧,這兩個崽子就交給我了,錯不了。”
  賀嘯風一笑說:“這兩天大概還會有人進來,咱們這里很久沒這么熱鬧啦……”
  說完四下打量一眼,才轉身步出。
  覃婆跟在他身后,一直送他离開地牢,才自轉身回來,端了把椅子在二床之間坐下。
  “好啦,該你小子說話了。”
  沙啞的嗓音再加上天生的“左”嗓子,听起來真讓人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指著公子錦,覃婆大刺刺地說:“別當我不知道,你就是那個叫公子錦的家伙,還有你。”又指著琴姑娘說:“你叫寶琴,其實本家姓宮,出身岭南望族,八歲那一年,才被百里長風收為門下,是這么回事不是?”
  此言出口,床上二個俱是大吃了一惊。
  一直不曾開口的寶琴姑娘,亦忍不住出聲道:“你……怎么知道?你……是誰?”
  覃婆婆嘿嘿一笑,說:“你管我是誰?是我問你們,不是你們問我。”
  驀地轉向公子錦怪聲道:“百里長風把這么重要的任務交給了你……你這小子,偏偏不爭气。也不想想,我們總令主是何等角色,豈是你們小小道行所能對付?今天落得如此……活該你們倒霉,又能怨得哪個?”
  坐在床上的寶琴姑娘忽然慨歎一聲,先不理她,卻向著對床的公子錦點頭含笑道:“子錦,真想不到,你我姐弟竟會在這里見面,你一向可好。”
  公子錦就著燈光,向這位師姐打量,見她雖為對方擒獲,卻不失丰神挺秀,蛾眉杏眼,長發披肩,看上去气色甚好,并不像受過折磨的樣子。
  當下一笑應聲道:“很好,師姐近來可好?”
  “我也好。”琴姑娘說:“說來都是我不好,一上來就中了云飄飄的詭計,被他智謀所欺,擒來這里,卻是你怎么會……”
  公子錦冷笑道:“這人真是詭計多端,其實我應該想到,燕子姑娘過去還跟我說過,此人善以不同身份出沒江湖,卻是我怎么也沒想到,他竟有如此精湛的易容之術——他竟能扮成師姐模樣……我受騙了。”
  坐在中間的老婆子,听到這里發出了一陣怪笑聲,二人看她一眼,繼續對答。
  琴姑娘頗覺奇怪地問:“什么,他扮成我的樣子……”
  “不錯!”公子錦恨恨地道:“和你一模一樣……就連聲音也是一樣……”
  “可……可他是個男人呀……”
  琴姑娘睜大了眼睛,現出匪夷所思的樣子。
  中間的覃婆子忽然又發出了一聲怪笑,二人看她一眼,仍不答理她。
  “他是男人。”公子錦說:“可是他裝扮女人,而且惟妙惟肖,更能摹仿師姐你的聲音,你的個子本來就高,正好為他提供了方便……”
  說著,公子錦歎了口气,一面向對面寶琴姐注視道:“我注意到了,就連師姐你唇角的那一顆痣他都有,讓我想不通的是,他怎么能摹仿女子的口音,而長時間不會露出馬腳。”
  中間婆子怪笑一聲,插口道:“你小子少見多怪,難道不知道,一個人功力達到‘六通’境界之后,有‘易音’之能么?”
  公子錦看著她,為之一愣。
  琴姑娘“哦——”了一聲,點頭道:“這婆子說得有理,一個人如果到了六通境界,确是能改換聲音……只是這個天底下能有六通功力的人……我還沒有听說過。”
  “廢話。”婆子說:“全然六通的人,已介于仙人之間,當然不易見。可是能達到其中一通二通的人,還是有的,我們總令主本領通天,就有這個能耐。”
  琴姑娘點頭道:“原來如此——”
  想不到這個覃婆子能有如此見識,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了。
  “婆婆你的見解過人。”琴姑娘看著她欽佩地道:“和你比起來,我們姐弟實在太淺薄了。”
  覃婆哼了一聲:“你們才多大年歲,我老人家吃的鹽比你們吃的飯還多……說到六通,你們的師父百里長風,還有一個叫葉照的老頭儿……都有這個功力,當然比在我們頭儿來,那還差得遠——”
  琴姑娘“啊!”了一聲:“還有丁云裳,丁仙子也一定有這個本事。”
  “她么?”婆婆獰笑說:“兩個小家伙怪有意思的,死到臨頭了,還扯東道西,也罷,看在你們明后天就要死的份上,我老婆子是有問必答,有什么不明白的事就敞開了問吧。”
  公子錦道:“云飄飄化裝成我師姐的樣子,讓我受騙,看來明天必定是再化裝成我的樣子,去欺騙別的人,如法炮制了。”
  覃婆嘿嘿冷笑道:“你小子真聰明,那還用說。”頓了一頓,道:“我問你,小子,在你來此之前,他可為你畫過一張像?”
  “有的,”公子錦點點頭說:“你怎么知道?”
  覃婆點頭道;“這就對了,再問你,你可曾見‘人皮’項三這個人?”
  公子錦冷笑道:“云飄飄提過此人,他是誰?”
  覃婆一笑道:“也好,告訴你小子,也好讓你死了做個明白鬼儿,這人是當今天下第一巧匠,最拿手的是擅制人皮面具,只要被他看上一眼,便能憑著記憶制作出几乎亂真的人皮,當然,若是再有一張畫做為根据,那就天衣無縫,連神仙也看不出破綻了,你沒有見過他?”
  公子錦十分气餒地搖搖頭。
  忽然坐中間的婆子面色一沉,開口大聲罵道:“兩個小畜生還不閉住嘴睡覺,盡嘮叨些什么?惹火了我婆子,就點了你們啞穴,看你們誰敢出聲。”
  二人為之一愣,心忖婆子說變就變,一下子就翻了臉。正要反唇相譏,頓時不再出聲。原因是耳邊听見了一些聲音,敢情是有人來了。
  隨即一人出聲道:“覃婆開門。”
  覃婆應了一聲,方自打開牢門,先時离開的霍嘯風已走了進來,手指燈盞道:“再加盞燈。”
  覃婆應了一聲,立時照做——一行腳步聲,已來至門前。
  霍嘯風返身抱拳,躬身說:“總座請進。”
  公子錦与琴姑娘心里一惊,即見云飄飄一臉笑容,同著一個面相清懼的黃衣老人已走了進來。
  見面一笑,云飄飄极是從容的向二人點頭道:“對不起,多有打攏,我們馬上就走。”
  黃衣老人咳了一聲,伸手端起燈盞,走向公子錦床前,向他目不轉睛地注視一刻,又伸出手摸了摸對方下巴,以手指在公子錦前額處比了一下,點點頭,退回一步,把燈交給覃婆說:“行了。”
  覃婆立刻吹熄了燈。
  云飄飄說:“行了?”
  “嗯!”黃衣老人點頭說:“行了,”轉過身子看向另一張床上的寶琴姑娘說:“姑娘好?”
  琴姑娘寒聲道:“我不認識你。”
  “可是我認識你。”哈哈一笑,老頭子說:“昨天夜里,在窗戶外面,我見過你,當時姑娘獨身在屋,自然不便打攪,男女有別嘛。”
  云飄飄說:“走吧。”轉向覃婆道:“這兩個人你看好了……不要難為她們。”
  覃婆咧嘴啞聲笑道:“總座放心,錯不了。”
  云飄飄點點頭,才同著黃衣老人、霍嘯風轉身离開。
  送他們走了以后,覃婆怪笑一聲,打量著公子錦道:“剛才那個老頭儿就是人皮項三,他已‘采’了你的‘盤子’,一個時辰以后,就能制好面具……經過總令主易容打扮之后,小伙子,就連你自己也分不清誰是真的誰是假的了。”
  天終于亮了。
  對于公子錦、寶琴姑娘二人來說,這是他們生平所經歷過最長也最難熬的一夜。由于二人均為云飄飄特殊的手法點了穴道,雖然能開口說話,卻動彈不得,更礙于內功的運行,只能像一尊菩薩樣地呆呆坐著,就這樣他們度過了漫漫長夜。
  琴姑娘長長吁了口气,說:“天亮了,好難熬的一夜……”
  公子錦道:“我听見了雞叫的聲音,猜測著大概是天亮了。”
  琴姑娘眨動了一下眼睛,說:“這證明你的功力已大有精進,我就沒有听見。我是用先天易理,透過心髒跳動強弱次數推算出來的,如果我所料不差,此刻應該是交‘卯’時刻了,再過一會,那個老婆婆應該來送飯了。”
  公子錦情知這位師姐追隨師父紫薇先生最久,在某些方面已盡得師傳,心里著實欽佩。
  琴姑娘輕歎一聲道:“看來人皮項三已制好了面具,云飄飄搖身一變,變成了你,將會去面見師父。”
  公子錦接道:“由于他已取得了三太子給我的信物及密札,師父万難覺察……唉……師姐,你可知我此刻的心境?我真想死……”
  “死有什么用?”琴姑娘嗔道:“沒有出息的東西。”
  公子錦一時赧然。
  “我看情形還不至于糟到如此地步……”
  “為……什么?”公子錦眼巴巴地向對方看著。
  琴姑娘屏息听了一刻,确定沒人在側,才緩緩道:“這几年我隨在師父身邊,多少也學了些他老人家不為外人所知的學問,因而也通一點易理。你知道吧,在你我被傷時,照理說應該當時就死,當死不死,這就有了‘變’動的意思……”
  公子錦注視著她,靜听下文。
  琴姑娘說:“易就是變,這一變可就有了生机,昨夜,云飄飄等人走了以后,我心脈起伏,右手左腿,時有酸麻,這便触發我運用心術陰陽暗暗計算起了一卦,‘酸’為陰‘麻’為陽,得四陰二陽,陰上陽下,這是一個‘臨’卦,也是一個消息卦。若是將上下分開來看,上卦是‘坤’,是順從,下卦是‘兌’是喜悅,這意思是要我們以愉快的心情去順從听命,不可抗衡,必有佳音,這是一個好卦。”
  公子錦“哦”了一聲,對于這位師姐臨危處事,宁靜以待的態度,极是欽佩。
  琴姑娘輕輕吁了口气說:“這個‘臨’卦其實又是強陰少陽之卦,說明成事在陰,試想這牢房之中,只是你我二人,陰陽各居其一,談不上誰盛誰衰,這便讓我聯想到了這個姓覃的婆婆,莫非她竟有叛逆云飄飄之心?而至最后能助我們逃脫險境?”
  公子錦正要說話,忽然頓住道:“有人來了。”
  隨即上方地面傳來柵門開啟之聲,即有些許天光透過迂回地道渲瀉進來。
  手里提著個藍子,覃婆送飯來了。
  “天亮了,該醒醒了。”
  覃婆放下手上的籃子,把帶來吃食攤放在桌上,花卷、包子、豆腐腦、油條、清粥小菜一應俱全。
  “人是鐵,飯是鋼,來來來,吃點東西。”
  老婆婆盛了一碗粥,向著床上的琴姑娘反問道:“怎么還施性子,不吃?”
  “不!”琴姑娘說:“我吃。”
  覃婆笑道:“對啦,想通了,好,我先喂你吃。”
  端著碗來到床前。覃婆打量著對方道:“姑娘你今年多大了?快三十了吧。”
  琴姑娘說:“你說多大就多大。”
  婆子怪笑兩聲:“連婆家都沒有,這年紀就死了,可是怪可惜的。”
  琴姑娘說:“我死不了,你放心。”
  老婆婆呆了一呆:“死不了?你……以為你們還能活著出去?”
  琴姑娘眼睛瞪著她哼了一聲道:“那可也難說,人不該死五行有救,婆婆你說可是?”
  覃婆啞聲笑說:“好,這話有道理,那就等著看你們的命吧,來,先吃炮了肚子再說。”
  隨即端起碗,大口喂對方吃喝起來。
  公子錦在一旁默默打量著這個婆子,越覺其貌相猙獰,再襯著她沙啞的嗓音,實在是令人討厭的一個俗物,卻是琴師姐先時的話,使得她不由對她留意了几分仔細。
  覃婆一面喂琴姑娘吃東西,一面說:“這兩天外面風聲緊,正道、邪道,就連信佛的和尚也閒不住,都出來了,真是好戲連台,可熱鬧极了,我老婆子要不是奉命守著你們,恨不能也溜出去看看熱鬧,這可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好戲呀。”
  公子錦見她心直口快,不覺留意聆听。
  覃婆嘿嘿笑說:“橫豎你二人都已是要死的人了,我就說給你們听听,也不要緊,這兩天朝廷來了那一幫鷹爪吃了敗仗,全部完蛋了,臨江寺的圍解了。”
  公子錦心里一喜,道:“真的?”
  婆子側頭看了他一眼,笑說:“我就知道你小子愛听,你知道吧,朝廷來的那十三飛鷹差不多無一漏网,全完蛋了。”
  “飛天鷂子唐飛羽呢?”
  昨日水上相見,幸而燕子姑娘的即時出現,誘開了唐飛羽,公子錦乃得從容遲离,這件事他一直惦念著,不覺脫口而問。
  “姓唐的徹底完了。”覃婆看著他說:“你小子走了以后,燕子姑娘把他誘到了河邊上,在那里好好收拾了他一頓……”。
  “啊——”公子錦簡直惊呆了:“婆婆你……怎么知道……你是……”
  覃婆哼了一聲道:“給我閉嘴,不許多問,只听著。”說完,放下碗,拿了個包子塞在公子錦嘴里,這一下公子錦想說話也不行了。
  琴姑娘以目示意,要他不要出聲,作了個會心的微笑。
  覃婆啞著嗓子說:“我老婆子是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這么一說你們就明白了,眼下大勢是邪不侵正,一片大好,十三飛鷹這一完蛋,清軍一退,臨江寺的圍就解了,咱們鐵馬神木門別看人多勢眾,這一次可也保不住要吃大虧,不信等瞧吧。”
  說完又拿個包子塞進公子錦嘴里,說:“吃包子,吃飽了等著好戲,哼哼……云飄飄聰明一世,怎么也不會想到有此一招,他的跟頭可就栽大了。”
  這番自話自說,直把公子錦与琴姑娘听得莫名其妙,如墜五里霧中。
  老婆婆隨即把二人吃剩的東西收拾好了。
  便在這時,地道里傳來了一陣极其輕微的腳步聲。
  覃婆啞聲笑道:“有人來啦——”豎耳傾听了一會,站起來道:“總令主親自來了!”
  二人听說云飄飄來了不由一惊,即聞得霍嘯風的聲音在外招呼道:“覃婆開門!”
  覃婆婆應了一聲,慌不迭打開牢門,來者二人已步入。
  公子錦不看則已,一看之下,只惊得目瞪口呆,簡直傻住了——那走在前面的人,竟是自己——“公子錦”。
  從頭到腳,惟妙惟肖,哪里是什么云飄飄?簡直就是“公子錦”本人重現,即使是一對雙胞胎,也不會這般相像。然而,各人俱知,他卻是不折不扣的云飄飄,經過一番神奇不可思議的“易容”之后的云飄飄化身……
  “這……這……太妙了……哦……太妙了……”
  說話的覃婆,直似看花了眼,只管來回地向著這一真一假兩個公子錦頻頻打量,跟里嘖嘖稱奇。
  云飄飄一徑來到公子錦面前:“儒衫”飄飄,背插“長劍”,說不出的英姿颯爽,神采風流。
  公子錦注意到了,那一口插系對方背上的長劍,正是自己得自徐鐵手上的“碧海秋波”。心里一陣气餒,干脆連眼睛也閉上了。
  “小伙子,你看我扮得還像么?”
  這一開口說話,竟然連聲音也一模一樣。
  公子錦乍然一惊,閉著眼睛又睜開了。
  “你覺得奇怪,不可思議?”云飄飄朗笑一聲,极其自負道:“宇宙万物,剎那變遷,天下原本就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假’作真時,‘真’亦假,哈哈……這道理一時半會是說不清的。”只見他目射精光,鏗鏘道;“我此刻即去面見長風老儿,回頭再來看你們倆,得到寶物后,還要見一見你們的三太子,共商大事,倒要看看你們這些自命不凡的所謂正道人物,又能把我如何。”
  哈哈一笑,轉身离開。
  霍嘯風緊隨其后,步出地道,一直送他离開別墅,才自轉回,向牢房步入。
  卻是,一件使他万万也料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霍嘯風一腳踏入牢房,既覺出不對——坐在床上的公子錦与琴姑娘不見了。
  這個突然的發現,使得他為之一惊,卻是不容他作反應,一股尖銳冷風驀地由側面襲出,霍嘯風只覺著身上一陣寒冷,隨即呆若木雞地挺立當場,動彈不得。
  眼前人影閃動,覃婆已當面站立。
  “霍嘯風,你認栽了吧。”
  老婆子怪笑一聲道:“兩個小輩,你們出來吧。”
  隨即,人影飄動,公子錦、琴姑娘雙雙自暗中閃身出現,一左一右已把霍嘯風緊緊拿住。
  老婆子啞聲笑道:“用不著……他已為我獨門手法——剪金風隔空點了穴道,蒼天之下,能解開這個手法的人怕是不多……來……讓他到床上躺著。”
  公子錦應了聲是,隨即動手把形同活僵尸樣的霍嘯風抱起,置向床上,后者全身戰栗,臉上青筋暴跳,一雙眼睛瞪得又大又圓,直直地向覃婆看著。
  似乎是做夢也設想到的事……一向溫順听令的這個老婆婆,怎么忽然會心生謀反,忽然向自己施出了毒手?再者,這個老婆子何以會忽然有此惊人身手?簡直匪夷所思……
  何止是霍嘯風心存惊异,公子錦与琴姑娘比他更為惊訝。
  事發突然。
  真實的情況是,霍嘯風才送云飄飄步出地道的一霎,覃婆即施展獨步解穴手法,分別為二人解開了穴道,緊接著霍嘯風就回來了,形勢之快,變生倉促,令人無暇多想。
  “多謝前輩救命大恩……”打量著面前這個丑陋的老婆婆,公子錦深深一揖。
  “你老人家是……”琴姑娘向前一步,不胜迷惘的向她望著:“萍水相逢,為什么你要救我們?”
  “喀……喀……”覃老婆婆似咳又笑地一連發著怪聲:“萍水相逢……萍水相逢……小琴子,當年我看著你長大的,還有你那……”
  一面說時,老婆子轉過臉來,一大一小兩只眼睛盯著公子錦:“小子,你也不認識我了?”
  說著說著,她沙啞的聲音變了,駝著的背也慢慢直了起來,兩個人一時都看直了眼。
  “這叫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老婆婆說:“不要以為這個天底下就他一個人能,我也能。”
  說時,她駝著的腰已完全挺立,聲音更清脆可人。隨著右手揭處,臉上的人皮面具,連同著一簇花白頭發,一并脫落,現出了她玉潤丰洁的本來面貌。
  冷玉仙子丁云裳。
  丁仙子!
  公子錦、琴姑娘發出了一聲歡呼。隨即一擁而上,三個人緊緊抱在了一團,直轉得天昏地暗……
  云飄飄所乘坐的快船:“午時”正來到了太湖南側之濱的“七丘”小島。
  顧名思義,這小島是由七處山丘所組成——很小的一個小島,不過只有几戶水上人家。
  白浪起伏,小舟顛簸。几只水鳥來去河洲,倒也有几分詩情畫意。
  云飄飄——不……現在應該叫他是“公子錦”了。
  儒衫飄飄,神采風流,站立在船頭,測覽著一湖秋色,他是那么的气定神閒。
  雖然与公子錦相處的時間不過一天,但已足夠了,他已得到了足夠的情報消息,一切都似乎在他的神机妙算之中——
  就像此刻,他与“燕子”姑娘的約會,也不僅僅就是一時的即興,而是透過一定的脈絡遵循,順理成章的一番突變發展而已。
  原以為在長江那一艘神秘的黑色畫舫上,即能見到紫薇先生,騙取寶貝金銀到手,卻是不曾想到對方的門檻很精,几度輾轉,卻又來到這里。在江上意外地見到了燕子姑娘,她要他此刻來這里相會。
  云飄飄有足夠的自信,即使在面對生平尚還未曾遭遇過的大敵如紫薇先生之流時,也“舉重若輕”,并不曾特別在意,确認胜券在握,原因很簡單,因為現在与敵人周旋的不是自己……是“公子錦”,就憑這一手,便使得對方無能防守,陣腳自亂。
  在与燕子姑娘先時的初一見里,他已取得了信心,如果你能瞞過一個類如燕子姑娘這般冰雪聰明少女的眼睛,余者也就大可不必為慮了。
  對于這位姑娘,他有一份特殊的感情,或許是因与丁云裳過去不平凡的一段交往,乍然見了她的義女掌上明珠,也算是一种緣份吧。
  欸乃聲響,一艘漁舟緩緩向岸邊靠近。
  站立船頭的漁家少女,兩手扶腰,迎風而立,真好風采。等到兩舟交錯的一霎,她巧移蓮步:“啊唷”一聲,已跨過來。
  云飄飄迎上道:“你來了?”
  燕子姑娘睇著他,頷首笑道:“你很准時,隨我來。”一躍身落向河灘。
  云飄飄轉向船上小江關照道:“你們在這里等我,不要走遠了。”
  隨即登岸。
  二人并肩前行。
  燕子偏臉向云飄飄打量說;“你今天的樣子和以前不大一樣了。”
  云飄飄一怔,几乎站住不走。隨即一笑,不作回答。
  燕子姑娘笑著說:“那是你的一本正經,衣服也穿得這么整齊,反而不像你過去那么瀟洒自如了。”
  說著忽似有所悟及“啊——”了一聲道:“我几乎忘了,那是因為回頭就要去面見久別的師尊,可是?”
  云飄飄鼻子里哼了一聲,問道:“他老家現在哪里?”
  “快來了!”燕子姑娘說:“這一趟江湖行,可真是熱鬧极了,各路的英雄好漢,正派的黑道的,還有朝廷來的鷹爪子,一應俱全,我可都見識了,真讓我眼界大開,這种盛會是以前從來也不曾有過的。”
  “你很興奮?”
  “當然。”
  “那么,胜負又如何呢?”
  “什么胜負?”燕子姑娘站住腳,奇怪地看著他:“當然是我們贏了,你沒看,朝廷來的十三飛鷹死的死,傷的傷,全軍覆沒,云飄飄的人也沒落了什么好,木老三昨天在忍、猛二位大師聯手下,几乎喪命,斷了一只胳膊,要不是……”
  “哦——”云飄飄忽然止步道:“這……消息可靠?”
  “那還用說,當然是真的了……還有……”她迫不及待地說:“他們的第二把手桑桐也吃了大虧,敗得很慘。”
  云飄飄一笑說:“這是真的?”
  “你當然不知道了。”燕子姑娘說:“鐵馬門這下可慘了,就剩下云飄飄一個人了,其他的全完了,真讓人開心。”
  “鐵馬門敗了,你那么開心?”
  “當然!不過——”燕子姑娘說:“他們在江湖武林,總還有些道義,倒也不能拿他們与其他邪派相提并論。”
  “是嗎?”化身公子錦的云飄飄笑得一派凄涼:“我倒以為他們是無惡不為呢……那云飄飄昔日為惡多端,今天可真應上‘報應臨頭’了。”
  “做惡多端?”燕子姑娘搖搖頭:“這我可不能同意,你不能這么說他。”
  “為什么?”
  他忽然定住了腳步。
  “赫——瞧你這么緊張,嚇了我一大跳。”燕子姑娘說:“你也不要錯會了意,以為我對他完全認同,總之,云飄飄這個人,介于正反之間,他自承替天行道,一切率性而為,論及人品,倒也沒有做過什么大坏事,所以你不能說他‘做惡多端’……你以為我說得可對?”
  云飄飄這么听著對方姑娘對于自己的評說,臉上絲毫不著痕跡,點頭道:“這只是你對他的看法,你義母丁仙子呢……”
  燕子姑娘微微搖了一下頭,笑著說:“那可就不知道了,不過她……”
  “不過什么?”云飄飄原已邁開了步子,忽然定住。
  “你知道吧!”燕子姑娘打量著對方的臉:“這話你听了可不能對外人說,否則我娘知道,可饒不了我。”
  云飄飄點了一下頭,卻不作聲。
  燕子姑娘一笑,悄聲說:“其實我知道,我娘心里一直還惦念著他,這么多年了,她老人家心里還常常想著他,她老人家常說……這個人的武功是一等一的,沒有人能比過他。”
  “只是武功?”云飄飄一笑,改口又道:“我的意思是丁仙子只夸贊他的武功?”
  “那當然不是——”燕子姑娘說:“反正他們之間的事,也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只是一樣……”
  “說下去。”云飄飄凌人的眼神逼視著她。
  燕子姑娘略感詫异地看他一眼,才道:“以往,不論人家批評云飄飄怎么怎么,我娘從來就沒有插過一句嘴,只有這一次才……”
  “這一次怎么了?”
  “這一次我娘才說了……”燕子姑娘牽動著嘴角,哼了一聲:“她說云飄飄不該插手阻撓這件事,要是他真的動手劫持了這批轉手交給三太子的錢財,不論云飄飄內心的動机如何,他都一輩子洗不清他身上的罪惡污點,你知道‘青蠅點素’這句話吧?說云飄飄要真是做了這件事,他也就一輩子別想再理她,非但如此,大義當前,她老人家不惜与他翻臉成仇……”
  云飄飄哼一聲,一笑說:“是么?”
  燕子姑娘道:“當然了,別以為她是說的气話,她老人是很認真的。”
  “那么,你娘呢?”云飄飄頓了一頓,問:“我是說她人呢……她也來了?”
  “你也許還不知道……”燕子姑娘小聲說:“來了……我想她老人家暗地里是綴著云飄飄了,你還不知道,他們第二把手桑桐,就是敗在我娘手里,羞愧難當的中途走了。”
  “原來如此。”
  忽然他仰天慨歎一聲,喃喃道:“這個女人……可真是我命里的……”忽然低下頭“吃吃”地笑了。
  “你說什么?”燕子姑娘睜大了眼睛看著他。
  “沒什么。”云飄飄一笑說:“咱們走吧。”
  “還走什么?就在這里等著吧。”
  “在這里……”
  “嗯!”燕子姑娘笑著點頭,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又拍拍身邊石頭說:“坐下吧,別急,听我說。”
  她于是笑嘻嘻地說:“實在告訴你吧,昨天夜里我收了她老人家飛鴿傳書,要我在見到你以后在這里等她,然后一塊去見紫薇先生与三太子他們……”
  “飛鴿傳書……”云飄飄頗似不解地看著她:“你們一直用這种方式聯絡?”
  “嗯!”燕子姑娘點頭一笑:“你不相信?要不然我的消息會這么靈通?你知道吧,她老人家要我在沒有見到她以前,千万不要离開你。”
  說到這里,忽然向天一笑說:“呀——說著說著可就來了……你看。”
  一笑站起,手指天上道:“小紅鴿來啦,我得給它報個訊儿,別迷路了。”
  言未已,已信手發出了兩枚青鋼制錢。
  這雙青鋼制錢一經燕子姑娘玉指捻出,在空中發出了尖細的兩縷清嘯,不時地輕輕互撞,傳出清脆的“叮叮”互擊聲,空中的鴿鳥頓有所警。
  隨即,一只羽翼鮮亮的紅色信鴿迤邐當頭,翩翩而落,栖息在燕子姑娘平出的手掌上。
  值此同時,水面上現出了一片帆影,丁仙子、公子錦、琴姑娘并排而立,相距尚遠,一時看不甚清。
  “我娘來啦——”
  燕子姑娘喜悅得几乎跳了起來,不經意轉過身子,咦——人呢?“公子錦”不見了。
  河灘上插有長劍一口。
  是那口他新得的“碧海秋波”劍。杏黃色的穗子迎風而顫,上面還系著個錦緞包儿。
  小紅鴿扇動雙翼,劈劈啪啪,只是在她頭上轉著……是在給她“撒歡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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