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長夜漫漫,一燈瑩瑩。
  徐小鶴紗帳半垂,倚床深思。
  日間那個姓“宮”的病人,無凝占据了她整個思維,一腦子全是他的影子……
  這個人的奇怪出現,忽然消失,特別是把他与未后費捕頭等官人的來訪,一經聯想,更加添了几許扑朔迷离。現在,徐小鶴已經几乎可以直覺地認定,這個人便是費捕頭等官方所要急急捉拿的那個所謂的“刺客”了。
  這些日子以來,鬧得南京天翻地覆、風聲鶴唳的這個神秘的人物,也就是他了?
  真正想不到,一個身負如此高超奇技武功的俠義勇者,外表竟然一派斯文,若非是自己親眼看見,親耳听見,万万難以取信。
  只是,經過這么一鬧,特別是他的身份已經敗露,他還會再來找自己或是陸先生看他的“傷”嗎?
  這個人——他的真實身份又是什么?連日以來他所殺害翦除的那些人,不是當今權貴,即是明末降臣叛將……這么做無疑大快人心。只是,僅僅只是行俠仗義?抑或是還負有別的更深的意義?那可就耐人尋味了。
  徐小鶴之所以這么聯想,自非無因,特別是她此刻手里掌握著對方所遺失的一件東西。
  一件特制的束腰軟帶。
  特別是藏置在軟帶內層的那一件“神秘”的東西——想著這一點,徐小鶴便敢斷定,這個人一定會回來面向自己索取,時間多半應在今夜時分。
  是以,她衣帶不解,睡眼半睜,便是專為等著他了。
  狗一遍一遍地叫著。
  遠處有人在敲著梆子……
  這一陣子情況特殊,官府差役夜巡森嚴,除了例行的打更報時之外,更加添了武弁的按時夜巡,遇有夜行不歸、行蹤不明的人,都要嚴加盤問,特別是住棧的客人,三天不去,都須向官府報備,還要找尋買賣字號的舖保,麻煩透頂。弄得怨聲載道。入夜之后,如非有特別事故,差不多的人,干脆連門也懶得出了。
  倚過身子來。
  徐小鶴睡眼半睜地把燈焰撥小了,小到“一燈如豆”。
  像是三更都過了。
  她可真有點困了——那個人大概不會來了。
  剛剛打了個哈欠,想站起來把衣裳脫了,一個人的影子恰于這時,映入眼帘。
  隔著薄薄的一層白紗窗帘,清晰地把這個人頎長的身影投射進來,那么一聲不哼地站著,乍然一見,真能把人嚇上一跳。
  徐小鶴打了個寒噤,一時睡意全消,驀地由床上站起來,低聲叱道:“誰?”
  “徐姑娘——是我!”
  聲音极是低沉,卻清晰在耳。
  緊接著,這人把身子移近了。
  “我們白天見過!”這人說,“請恕失禮,我進來了。”
  “慢著!”
  徐小鶴一個轉身,來到桌前,一伸手拿起了早已置好的長劍,頓時膽力大壯。
  “是宮先生么?”她小聲說,“你等著,我給你開門。”
  那人輕輕哼了一聲,說了句什么。
  驀地紗帘雙分,人影飄忽——一個人已應身當前。
  蒼白、高碩、目光炯炯,把一條既黑又粗的油松大辮子,緊緊盤在脖子里,襯著他一身深色長衣,雖說面有悴容,卻是神武英挺,乍然現身,有如“玉樹臨風”,卻是不怒自威,有凌人之勢。
  徐小鶴亦不覺吃了一惊,霍地退后一步,握緊了手里的長劍。
  定睛再看。
  可不是嗎?正是日間來找自己看病的那個姓“宮”的人,只是彼時所見,其人病奄奄一派斯文,較之此刻的神武英挺,就气質上來說,簡直判若二人。
  “姑娘有僭——”來人深深一揖,略似歉容地道:“深夜打攪,殊有不當,日間一見,悉知姑娘亦是我道中人,也就不以俗禮唐突,尚請勿罪。”
  徐小鶴這一會才壓制住那一顆卜卜跳動的心,她雖說練功有年,亦有高來高去之能,卻以父師寵愛,家境既优,一向鮮有江湖夜動,更乏歷練,尤像今夜這樣与一陌生男子獨自見面,簡直前所未見,自是心里大感惊惶。
  好一陣子,她才似明白過來。
  “你……來找我,有什么事么?”
  “當然!”來人窘笑了一下,“白天去得匆忙,不及向姑娘稱謝,藥錢也沒有付……”
  “這不要緊。”
  徐小鶴含笑說,“隨便哪一天,你路過藥店,交給柜上也就是了,又何必勞你大駕,深更半夜地還要跑上這么一趟?”
  “當然不是這樣——”來人冷冷地道:“姑娘何必明知故問?請將白天在下遺失的東西發還,感激不盡。”
  “這就是了。”
  徐小鶴微微一笑,試探著問:“你說的是一條束腰的帶子?”
  “正是——”來人點點頭道:“請姑娘賜還,感激不盡。”
  “這個……”徐小鶴輕哼了一聲:“這東西對你這么重要?公先生!”
  微微一笑,她神秘地接著道:“我是說‘公雞’的那個公,你是姓這個姓么?我原以為你姓的是那個‘宮殿’的宮呢!”
  來人陡地為之一惊,剔眉揚目,似將有所發作,念頭一轉,卻又改了神態,一雙精華內蘊的眼睛,直向面前姑娘逼視不移。
  “這么說,姑娘你看見那封信了?”
  “嗯……”徐小鶴點頭說:“我看見了。”
  姓公的臉色益見陰沉,冷笑道:“你拆開看了?”
  徐小鶴為他敵意的眼神逼得不自在,她生性要強,卻也不甘為人威勢降服。
  聆听之下,偏不正面回答。
  “你以為呢?”
  “說!”姓公的似已掩不住心里的震怒,“你可曾拆開看了?”
  徐小鶴賭气地把臉一偏,嬌聲一呼——
  “偏不告訴你。”
  “你——”
  隨著姓公的踏進的腳步,凌然气息,直沖而前。徐小鶴本能地乍生警惕,身子一轉,閃出三尺之外。
  “你要怎么樣?”
  一言未盡,眼前姓公的已出手向她展開了閃電般的攻擊。
  隨著他快速的進身之勢,一掌正向徐小鶴右肩頭拍下,說是“拍”其實是“拿”,五指箕開一如鷹爪,其勢凌厲,卻又不著痕跡,宛如飛花拂柳,春風一掬,直向她肩上抓來。
  徐小鶴身子一縮,滑溜溜地向旁邊躍開。
  她自幼隨父練功,十二歲蒙陸先生垂青,傳以絕技,非只是醫術而已,一身內外功力,著實已大為可觀,卻是平日父師管教嚴謹,空有一身過人本事,偏偏無處施展,今夜遇見了姓公的這個奇怪的人,一上來就向自己出手,正好還以顏色,倒要看看是誰厲害?
  姓公的年輕人,看來平常的一招,其實极不平常。
  徐小鶴看似隨便的一閃,卻也并不“隨便”。
  燈焰子一陣亂顫,室內人影翻飛。姓公的一掌拍空,徐小鶴閃得卻也并不輕松,總是空間過于狹窄,差一點撞在牆上。
  一惊而怒。
  徐小鶴素腕輕翻,“唰”地掣出了手中長劍。
  他們并無仇恨,用不著以死相拼,這一劍徐小鶴用心無非是逼迫對方閃身讓開而已。
  只消有尺許轉側之余,徐小鶴便能飛身遁開,穿窗而出,外面海闊天空,大可放手而搏,分上一個強弱胜負,看看誰強?
  卻是這人偏偏不令徐小鶴稱心如意——
  隨著徐小鶴的劍勢,姓公的身子只是作了一個适度的轉動,甚至雙腳都不曾移動分毫,徐小鶴長劍便自刺空。
  緊接著,他掌勢輕翻,一如白鶴,五指輕舒,“錚”地一聲,已拿住了小鶴手上的劍峰。其勢絕快,不容人少緩須臾。
  徐小鶴滿以為對方會迫于劍勢,非得閃身讓開不可,卻是不知對方非但不閃身退讓,竟然以退為進,改守為攻,自己一時大意,未忍全力施展,長劍反而為其拿死,再想抽招換式,哪里還來得及?
  姓公的顯然是此道的大行家。
  眼見他左手拿住對方劍峰,右手駢二指,突地向小鶴那只拿劍的手上一點,后者只覺著手上一麻,掌中劍已到了對方手上。
  不容徐小鶴有所异動,劍光璀璨,已比在了她的前心,事發突然,防不及防。
  徐小鶴驀地一惊,其時已無能施展。
  “你要干什么?你……”
  一時气得她臉色發青,卻是無計施展。
  “把東西還給我。”
  姓公的凌厲的目光,狠狠地瞪著她,那樣子真像是气极了,或是一言不當,即將手下無情。
  徐小鶴心里一怕,那雙眼睛不由自主地便自泄了机密。
  姓公的果真机智老練,洞悉入微。冷笑聲中身勢飛轉,翩若惊鴻,已來到小鶴床前。
  那一條束腰軟帶,原就置在床頭枕邊。一望而知,只一伸手便拿了過來。
  徐小鶴只是恨恨地看著他。
  姓公的轉手把劍置于桌上,卻也不在意對方會向自己出手,只是急著察看那秘藏于腰帶內的物什丟了沒有。
  所幸那封書信并不曾遺失,四四方方地整齊折疊在束腰內側。
  姓公的十分在意這封信是否被人拆閱過,深邃的目光,仔細在信封四周上下審閱,隨即,他終于放下了一顆懸著的心……
  原因是這封信完好如初,決計不曾為任何人所拆閱過——這一點,可以由信封的每處封口上的“火漆”膠合印記為證。果真為人拆閱,即使手法再為精巧,也不免會使火漆脫落,尤其是到一顆“延平郡王鄭”的紅漆大印,正正方方地蓋于信件騎縫之處任何人若是開啟信件,必致有少許差异變動。
  一番細細打量之后,姓公的總算寬心大放,先前的焦慮判態,頓時一掃而空。
  “怎么樣,公先生!”
  徐小鶴冷眼旁觀,直到這一霎,才忍不住開口問道:“我可曾偷看了你的信嗎?”
  姓公的抬頭向她看了一眼,略似歉意地搖搖頭道:“你沒有看!”
  徐小鶴輕輕哼了一聲:“這么說,信封上這個叫公子錦的人就是你了?”
  姓公的呆了一呆,一時無言置答,目光不移,重复落在手里那封信箋之上。
  信封上字跡清晰,卻不容他有所狡辯。
  几行大字,清清楚楚地寫著:
  “公子錦面呈”
  大明三太子福壽天齊
  “延平郡王招討大將軍鄭”
  似乎是無從狡辯了,緩緩抬起頭,打量面前的這個姑娘,姓公的年輕人微微點了一下頭,承認了。
  “不錯,我就是公子錦!”
  “這個名字這么重要?”徐小鶴略似不解地微微一笑:“每個人不是都有一個名字嗎。”
  “不!”公子錦搖搖頭,說:“我的名字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信封上的另外兩個人的名字。”
  徐小鶴“哦”了一聲:“我明白了,你說的是三太子,還是延平郡王……”
  “禁聲!”
  來人公子錦頓時面現嚴謹,身子一閃,來到窗前,掀開帘子,探頭向外打量一眼,才自收回。
  徐小鶴所居之處,這個小小閣樓,并無別人混雜,樓下正房,由于主人徐鐵眉外出未歸,小小院落,再無外人,大可放心說話。
  話雖如此,公子錦仍然保持貫常的拘謹,不敢絲毫大意。
  “這兩個名字,請你記住,今后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要向任何人提起,要不然,你可有殺身之危。”
  說時,公子錦炯炯的目神,頗為鄭重其事地直射著她,隨即把那封像是极重要的書信收回束腰之內,重新束回腰間。
  徐小鶴顯然還不明白,只是睜著一雙大眼睛,奇怪地向他看著。
  “有這么嚴重?”她說:“這個三太子又是誰呢?還有誰又是延平郡王……大將軍什么的……他又是誰?”
  公子錦打量著她,由她臉上所顯現的無邪表情,證明對方少女确是于此事一無所知,心里不禁略略放松,隨即點點頭道:“不知道最好!”
  微微皺了一下眉毛,他緩緩說道:“方才對你出手,出于無奈,還請你不要怪罪……我……可以坐下來歇歇么?”
  徐小鶴這才忽然想到,敢情對方身上還帶著嚴重的毒傷,不由“啊”了一聲。
  “我竟是忘了,快坐下……你的傷好點了沒有?”隨即,她擦亮了燈盞,臉上不自覺地現出了關注之情。
  來人公子錦卻似有些吃受不住地在一張藤椅上坐下。徐小鶴見狀不敢怠慢,端起了燈,來到他面前,借助著燈光,向他臉上細細打量。
  一看之下,不由暗暗吃了一惊。
  不過是一霎間,對方已似失去了先時的從容英挺,白皙的臉上,密茸茸地布滿了一層汗珠,且是眉心深鎖,顯然忍受著极大的痛苦。
  “你怎么了?”徐小鶴擱下了燈,匆匆找來一塊布巾,為他掐拭臉上的汗。
  公子錦一面提吸著真气,搖搖頭說:“不要緊……這傷每天夜里,都會發作一次!”
  “我明白了!”打量著他,徐小鶴恍然大悟說:“剛才你耗費了太多真气,看來毒气出穴,有些發作了!”
  公子錦點點頭,表示她說得不錯,他一路行來,為了避免惊動巡更的官差,一路施展輕功,穿房越脊,已然耗費了不少真力,加以先時与小鶴動手,稍后又施展一些內力,若在平日健康之時,自然不算什么,此刻內傷未愈,一時發作起來,自非等閒。
  徐小鶴深精醫理,當下遂不多言,匆匆自旁側藥柜里,找出“鶴年堂”精制的急救丸藥,取了數粒名“白鶴保命丹”,隨即与他服下。
  公子錦雖是生性倔強,卻也無能拒絕,對方原就是為他醫病之人,也只能听從她的處置。
  服藥之后,她終是不放心,又看了他的脈,益發關怀地道:“你的脈象洪大,身子里火熱難當……看來短時還不能行動,這可怎么是好?”
  公子錦忍痛咬牙,站起來說:“我得去了,這里不……便!”
  卻是走了兩步,又自站定,一只手按著桌面,全身籟籟而顫,竟然寸步難行。
  徐小鶴說:“你就別逞能了!來,上床先躺一躺,不要緊,沒有人看見!”
  嘴里這么說,畢竟是這樣事以前從未發生過,一時心里亂跳,臉也紅了。
  公子錦終是不再恃強,看著她苦笑了一下,即由她攙扶著,來到床邊,才坐下,身不由己地便躺了下來,一時只覺著全身大燥,五內如焚,恍惚間已是大汗淋漓,鼻中自然地發出了呻吟。
  徐小鶴看看沒有法子,隨即挽起了袖子,輕輕囑咐道:“你先躺著,用真气守住气海,知道吧!”
  公子錦“哼”了一聲,點頭答應。
  徐小鶴說:“我要瞧瞧你的傷,一些東西,都在前面的藥房,我去拿來,你放心……不要緊的,知不知道?”
  公子錦又是點了點頭,眼睛里流露著感激。她隨即含笑以慰,悄悄轉身自去。
  聆听著小鶴輕微的動作,自樓欄飄落。公子錦心里不自禁暗暗贊佩,看不出對方一個女孩儿家,竟然有此能耐,只憑著這身杰出的輕功,當今江湖,便已罕見,更難能的是這番古道熱腸俠女胸襟,便非時下一般凡俗女儿所能倫比,比較之下,自己先時的出手,顯然莽撞了。
  思念之未已,只覺著一陣急痛穿心,未及因應施展,便自昏厥了過去。
  微微起了些風,引動著窗外那一絲碧綠的竹葉婆姿生姿,發出了唰唰的響聲。
  東半天淡淡地透著一抹曙光,灰蒙蒙的。整夜酷暑難耐,似乎只有這一霎,才微微有了些涼意。
  公子錦翻了個身,霍地睜開了眼睛。
  立刻他有所警覺,驀地坐了起來。殘燈未熄,透著朦朦的一層紗罩,搖曳出一室的凄涼……眼中所看見的一切,竟然都是陌生的,包括這張睡榻、淡綠的素帳以及……
  隨著他掀起帳幔,一副更生動的畫面呈現眼前,大姑娘徐小鶴竟然趴在案子上睡著了——半邊臉枕在胳膊上,映著燈光,顯示著迷人的朦朧睡態,長長的兩排睫毛,扇面儿樣地疊著,多少還帶著些稚气模樣。
  足足呆了好一陣子,打量著她的睡態,公子錦才都明白了過來。原來自己昨天睡在這里,對方姑娘不但療治了自己的傷,還讓出了床,就在自己身邊整整守了一夜,最后她困极了,才趴在案上睡了。
  “唉,我可真是害人不淺……”
  怀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他小心地下了床,轉動之際隨即發覺到自己身上的傷,顯然是重新包扎過了,地上亂七八糟,散置著擦過膿血的棉布,盆里的水甚至是含有血質的淡淡紅色。
  顯然就在昨夜自己昏迷之中,徐小鶴不辭辛苦污穢地大大動了手腳,一夜辛勞才似把自己由死神手里搶回了活命,無論如何,這條命總算是暫時保住了。
  暗暗地歎息著,公子錦輕輕束好了腰帶,卻也不曾忘記察看一下,還好,那封重要的書信,總算不曾遺失。
  感覺著差不多應是天交四鼓了。
  往昔,他也總是在這個時候起身,無論寒暑,從不曾間斷練習武功,現在他卻不敢再作片刻逗留,只要被任何人發覺到眼前情景,徐小鶴一世清白便將斷送無疑。
  想到這里,公子錦更是連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轉身待去的當儿,卻又回過身來。
  案上有殘茶半碗,即以手指蘸著茶水,寫了大大的“謝”字。
  剪剪清風,藹藹煦蔭。
  栖霞古寺在一片蟬唱聲中,享受著盛暑之下的午后宁靜。驕陽火熾,卻穿不透那叢叢翠岭疊障,更何況寺殿高聳、八面通風,一天暑气到此全無能施展,果真是歇暑盛處,莫怪乎一十二間禪房全都讓外來避暑的“貴客”占滿了。
  說是貴客,卻也無絲毫夸張。
  這些來客,說白了,极少是撣門中人,甚至与佛門一些淵源也聯結不上,和尚既有交結八方之緣,客人也就無怪乎雅俗共濟、良莠不齊,只要肯大力輸銀,在佛前多“布施”几文,慷慨解囊,這里無不歡迎。
  栖霞古寺一寺香火,偌大開支,養著三百僧眾,一句話:廟門八字開,有緣無錢莫進來——阿彌陀佛——我佛慈悲。
  小沙彌上了兩盞菊花清茗,打起了湘帘,把一天的碧綠清芬讓進禪房,一串串的紫丁香花,連帶著蝴蝶儿,都似舉手可掬……天光、云藹、碧綠已似融為一体,好一派清幽光景。
  陸安先生、葉居士,兩位素洁高雅之土,正在對弈。棋枰上黑白子叢叢滿布,這局棋連續著昨晚的未竟,午后接戰,直到此刻,仍是胜負未分。
  陸先生年在七旬,白皙修長、細眉長眼,一派溫文儒雅,望之极有修養,不失他“金陵神醫”的高風亮節。
  葉居士華發蒼須,面相清懼、刀骨峨凸、兩肩高聳,略略有些駝背,卻是目光深邃,膚色黑褐,不怒自威。
  陸先生膚白皙,著一·領白絲長衫。
  葉居士膚色黑,著一領黑絲長衫。
  一白一黑,倒似不謀而合。廟里早有傳說,直呼為黑白先生。二人生性高洁素雅,外貌雖异,喜好一致,极似“不食人間煙火”的一雙超然隱士,不期然地卻在眼前廟里相聚,也算是無獨有偶。
  “這局棋我是贏不了啦!”
  陸先生擱下手里的一顆白子,呵呵笑道:“小和尚那里一卷帘子,聞著了花香,我的心念一動,就知道這局棋是輸定了。”
  葉居士赫赫笑了兩聲,叫了聲“吃”,徑自由抨上拈起一顆棋子。
  看看正如所說,對方白子已是無路可走,贏不了啦!
  “輸了就輸了吧,偏偏還有一番說詞——”
  打著一口濃重的貴州口音,葉居士聳動著濃眉,奚落道:“那花香蝶舞,你我共見,何以我不動心?前此一局我輸給了你,便沒有這些托詞,貴鄉寶地,多謀土師爺,果然有些心机,比不得我們荒涼地方,人要老實得多。”
  陸先生“篤!”了一聲,指著他道:“你又胡謅了,贏了一局棋,又算什么,犯得著連人家老家出處也糟塌了,嘿嘿……要說起來,你們貴寶地果然是大大有名,‘天無三日晴’倒也不是說你,那‘人無三分情’今日我可是有所領教,佩服!佩服!”
  一番話說得兩個人都大笑了起來。
  葉居士笑聲一頓,連連搖頭道:“話是說不過你這個紹興師爺,你我有言在先,今天誰輸了棋,是要請客的,葉某長年茹素,偶爾著一次葷,也不為罪過,今晚少不了要去太白居嘗嘗新鮮。”
  “好呀!”陸先生點頭笑說:“我也正有此意,晚了鰣魚就吃不到了。”
  “好吧,就扰你一頓。”
  葉居士拍拍身上的長衣,站起來忽然偏頭向著窗外看了一眼,笑說:“今天不甚熱,外面的紫花開得好,我們也雅上一雅,到外面瞧瞧花去。”
  陸先生一笑說:“好!”身子一轉,率先向院中跨出。
  這一出,有分教——
  卻只見一個和尚方自躡手躡腳,打窗下轉了個身子,原待快速退開,卻為陸先生這么搶先一出,敗露了行藏,雙方原是認得的人,乍然相見,不免大為尷尬。
  和尚法名“智顯”,是這里負責住宿的接待僧人。其人形銷骨立,高眉大眼,五官長得倒也不差,只是臉上少了些肉,有些儿“腦后見腮”。這里的人都知道,這個智顯和尚能說善道,甚是刁鑽,是個不易應付的主儿。
  此刻被陸安忽然撞見,智顯和尚先是怔了一怔,立刻雙手合十地喧了一聲:“阿一彌一陀一佛一我當是哪一個居士在房里下棋,原來是陸施主!”
  陸先生“哼”了一聲,道:“和尚來這里有何貴干?是尋葉居士?”
  “不不……”
  智顯和尚連連搓著雙手。葉居士也步出室外,一雙眸子炯炯有神地瞪向智顯。
  “又是你,是來討房錢么?”
  “嗯——不不……不不……”
  “哼!”葉居土道:“我早已与你說過,不許你再進我這院里,這又是怎么回事?要房錢?好,我這就同你一起去見你們方丈去,看看他如何說。”
  智顯和尚臉色不自然地搖頭笑道:“那倒不必,既然居土与我們方丈算過了,貧僧不再多事就是,今日來尋居士,實在是……正好陸先生在這里,那就更好了……”
  陸安先生皺眉道:“啊?”
  智顯和尚說:“我們這廟里,日前來了朝廷的貴人大官,在這里避暑,西邊院子暫時封閉,二位先生說來也是我們廟里的常客了,原是不該哆嗦,只是上面既有交代,少不得來知會一聲,二位心里知道,來去進出,迎面撞見,拐個彎儿避一避,也就沒有事了。你看,就這么回事,好!二位歇著吧,不打扰了!”
  說完合十一拱,轉過了身子,甩著一雙肥大的袖子一徑去了。
  俟得他离開這座院子。
  葉居士冷冷一笑,轉向了陸安先生道:“這和尚有些名堂,胸藏叵測,大不簡單。”
  陸先生“嗯”了一聲,點頭道:“你看呢!莫非是与西邊院子的貴人有關?”
  “那還用說?”
  葉居士兩手整理著下垂的紫花串,冷冷說:“他們才一來,我就知道了……不要小瞧了他們,這些人大有來頭,依我看,說不定与我們有些‘礙手’倒不能不防!”
  陸先生一惊道:“啊!何以見得?”又道:“据我所知,來的是個王爺!”
  “福郡王,不錯!”葉居士把一串花整理好了,十分安詳地接道:“与他同行的還有個貴客,你可曾留意到了?”
  陸先生思索著說:“說是京里的一個‘老公’?(按:指太監)看來气派不小。”
  “不是老公!”葉居士一面游走花叢之間,“一個太監豈能有此气派?這個人大有來頭,是你我一個勁敵,弄不好這一次可……”
  陸先生咳了一聲,葉居士也自有些發覺,是以忽然中止住了話聲,卻見那一面牆角花影拂動,像是只貓在花里走動。
  卻不是貓,一個人打花叢里探出半截身子。
  此人一身黑綢子衣褂,光著頭,挽著雙袖子,甚是洒脫,留著兩撇八字胡,一條辮子盤在頸項,紫黑色的臉膛,浮現出時下官場的一种霸气。
  六只眼睛互相對看打量著,這人卻也并不退縮,繼而分花拂枝,由花叢中走出來。
  陸、葉二人只當他是個路過的廟里住客,看過一眼也就不再注意。
  陸先生說:“今年你這院里的絲瓜結得少了!”
  說時來到瓜架下,打量著一條條挂垂的絲瓜。
  葉居士說:“可不是,明天你來我這里吃晚飯,我叫方頭陀燒一盤絲瓜豆腐給你嘗嘗,可比松竹樓那里弄得強多了。”
  “松竹樓不行。”
  接話的是那個留八字胡的陌生漢子,叉著腰,站在絲瓜架子下,大聲說:“要說手藝好,誰也比不上醉眼老劉,南天門的一品香,醉眼老劉,嘿!那手藝可叫高,二位去嘗嘗就知道了。”
  陸先生點點頭笑說:“幸會,幸會,這位是……”
  黑衫漢子五根手指拂著小褂上的蛛絲:“寶——寶三——叫我寶三爺得啦!”
  居然自己稱爺,一口京腔,字正腔圓,不用說,是打京里下來的,或是位當今時下的新貴?
  陸先生說:“寶先生。”
  “你們二位,哪位是神醫陸安?”
  “神醫不敢!”陸先生謙虛地說,“在下就是陸安。”
  “就是你呀,嘿!可巧了!”
  寶三爺臉上發光地道:“可真巧了,想不到在這里碰著了!巧了,巧了!”
  陸先生含笑以視,等待著對方的說明。
  寶三爺大聲說:“兄弟現在在福郡王府上當差,五天前還派人到藥房里去找過,說是你老歇夏去了,接著我們王爺就來了廟里,剛才無意間听這里的小和尚說,南院里的陸先生會看病,我還納悶儿,哪個陸先生?我就往南院去看看,碰著了一把鎖,一個和尚告訴我說,陸先生与這院里的客人最要好,許是來這里下棋來了,這就胡走瞎摸地來了,想不到歪打正著,真叫我給碰上了,哈哈……好好……好极了!”
  陸先生說:“是這么回事,那么寶三爺找我又是為了什么?”
  “不為別的!”寶三說:“我們王爺……身子欠安,傳你去看看——”
  陸先生寒下臉道:“不巧得很,我在歇夏,這時光我不愿給人家看病!”
  他的南方鄉音很重,這几句話尤其顯示出南方人的執拗個性。
  寶三登時一怔,想要發作,又有些顧忌。
  卻是一邊的葉居土忽然打了圓場——
  “唉,你這就不對了。”葉居士說:“醫家以慈悲為怀,哪里有拒絕病人的道理,更何況人家還是個貴人,去看看,看好了,人家貴客還能少了你的銀子嗎?”
  陸先生翻著眼睛說:“我就這么窮?偏偏少了這些銀子。”
  葉居士一連串催促道:“去去去,當然去!”轉向寶三道,“這人就是死腦筋,想不通,你老弟放心,他准去就是了!什么時候?”
  寶三大喜說:“對了,你這人很上道,以后咱們深交一交,什么事只管來找我,錯不了!”又向陸先生說:“你等著,我這就回王爺去,他老人家這兩天虧可吃大子!疼得夜里都不能睡。”
  葉、陸不由對看了一眼。
  “什么病,你得先給我說說。”陸先生皺著眉毛,“還得先看看這能治不能治。”
  寶三愣了一愣,頗是有些礙于啟口,但是對方既是醫者的身份,便只得据實以告。
  “咳,是這么回事!”寶三說:“這事可不能傳出去——我們王爺是讓人給下了黑手,知道吧!”
  陸先生訥訥地說:“什么黑手……”
  “唉!這你都不懂?”寶三把頭就近了,小聲道:“是叫刺客給傷了!”
  “啊!”陸先生嚇了跳,“什么人這么大膽?”
  “那可不是,”寶三瞪著兩只大眼說:“小子是吃了豹子膽啦——可也沒落下了什么好儿,叫七老太爺賞了一巴掌,一條小命八成儿是活不了啦!”
  “七老太……爺?”
  “你老不知道吧!”寶三頭湊得更近了,“回頭你也許能見著了,老人家姓鷹,也來啦!”
  葉居士緩緩點頭說:“哦,鷹老太爺!”
  “對了,外頭人都是這么稱呼他來著!”寶三向二人打量著說:“他老人家年歲大概和二位也差不多——是大內下來的!在皇上身邊當差的,知道吧!”
  陸先生點點頭說:“這就是了。”
  葉居士伸胳膊打了一個老大的哈欠,頭上華發頜下蒼須,隨風飄拂,陽光里交織出一片瑰麗的色彩,看上去确是十分的老了,便自獨個儿轉身進到屋里。
  寶三說:“你老先在這里候著,我去看看就來!”
  陸先生點頭:“回頭你來我那里找我就是了!”
  寶三答應說:“行,回頭一准到。”便轉身自去。
  陸先生看著他离開,才自轉回屋里。
  葉居士冷冷地說:“原來是鷹太爺,我听說他很久了,回頭你見著了他,可要特別小心!”
  陸先生微微一笑:“鷹七!這個人我早就想見他了,倒要抻量抻量他是何許人物!”
  葉居士說:“此人官拜朝廷一品帶刀侍衛,平素不离大內,這一次千里而來,大是可疑,正好利用這個机會,把他摸清楚了!若能一舉翦除了這個禍害,可就為日后少了許多麻煩。”
  說時,他瘦削的臉上,忽然籠罩起一片嚴肅,眼睛里冷光四射,果真不怒自威。
  “這個你就不用多說了。”
  陸先生永遠是一派斯文,訥訥接道:“老天有眼,把他安排到了這里,憑我們兩個聯手,要是拾掇不下來這個人,可就有點說不過去……還有那個刺殺福善的人,又是什么來路?”
  葉居土手摟長須,目光微瞌,似乎有點想睡覺的樣子,霎時間,他右手垂落,便自不再移動,乍看上去老頭儿真的像是睡著了,卻是陸先生知道,對方每日定時的作息練功時間到了。
  武林之中,奇人异士所在猶多,由于所習武功的門派路數各有不同,練習起來自然難趨一致,只是像眼前葉居士這樣,于睡眠之中,提吸真元,反哺五內的練功路數,卻是不曾听說過。
  陸先生与他私交甚捻,卻也不能盡知。只知道此老于每日黃昏、午夜之前,照例有兩次類似眼前情景之假寐,時間也只是半個時辰左右,除此而外,別無多眠,二人相識,雖已十數年之久,只是這等本身秘功的師承、浸淫,卻也不便垂詢深知。
  霎時間,葉居士已是鼾聲大作。
  上了年紀的人,常有隨時昏睡,不拘時地的陋癖,見者也多不為怪,卻不似此老竟能借此調息,反哺五內,作為一种上層精辟內功的參習浸淫,极是難能可貴。
  眼看著葉居士半垂著身子,在冗長的呼吸里,极是夸張地大幅起落脹縮不已,他原來就有些儿駝背,前面胸腹再一膨脹,簡直像是一個大球,隨著呼吸的頻率,時而暴脹,時而收縮,出息极長,姿態极是怪异,不知究里的人,乍睹之下,少不了會大吃一惊,卻也只是奇怪而已。
  陸先生甚知他怪异的個性,更深知他一身杰出的武功,當世罕有其匹。眼前大敵在側,正當聯手全力以赴之時,他卻睡了,真是怪事!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