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二十章 刀划虛空斬時流


  連四橫刀胸前,身子動也不勸。
  鉤刀的銀鏈扯得畢直時,長達兩丈。但還差三尺才擊得上連四。所以連四眼皮眨都不眨。鉤刀改變方向迅即繞飛,划過空气時不但光華耀眼而且發出嗚嗚刺耳聲。
  霎時空中平添了一道銀虹電急繞飛駛,以及刺耳嗚嗚聲。
  但吳哥說話聲音卻高過那陣可以殺人的嗚嗚聲音。他道:“嚴星雨,你去散步么?”
  嚴星雨本來只須退開三、二十步就足夠,但他卻一直退到七、八丈遠竹林邊。
  他笑著回答,聲音居然也清楚得很,道:“吳哥你很風趣。哈哈,在拼命時候還想得出散步的話。但我既非散步亦不是打算逃走。你看我需不需要逃走呢?”
  吳哥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在理論上只應該是他和連四逃走。
  可是在心中感到嚴星雨有逃的意味?他何須逃走?
  嚴星雨轉身走入竹林內,還隱隱傳出笑聲,他走入林內敢是有可怕陰謀?
  連四全然不曾被話聲影響,(這一點吳哥早已深知)。他全身不動,眉毛眼珠都不動。
  而突然間他忽然動了。快得宛如豹子從樹上電扑地面的糜狐兔。
  空中鉤刀幻出銀光一下子已劈到連四頭頂。速度威力看來可以劈開一塊大石。
  連四前進的身形速度一絲停滯都沒有。鉤刀銀光嗚一聲飛向天空時,橫行刀也到了顏從面前。
  鮮血飛洒紅艷的色彩發出暈眩人眼目的凄厲之美。
  顏從倒在地上又變成一癱爛泥,鉤刀亦了無生气掉在他身邊。
  煙雨江南嚴星雨從竹林大步行出,畢直對連四行去。
  無論是誰也能夠一眼看出他准備向連四拔劍的決定。
  嚴星雨帶來的六名高手也一齊行動。六种不同兵器都握在堅定有力的手中,還有冷酷眼神和穩健決不逃走的步伐。
  本來共是八名高手,現在剩下六個。但竟還無一人畏懼遲疑。他們是因為性命早已賣給嚴星雨呢?抑是對本身武功有無比信心?
  那六人一動,吳哥比他們更快。一眨眼間已沖到他們面前。寒气侵骨的劍尖忽然出現于六人當中某一點。
  劍尖并沒有刺向任何一人,事實上离每一個人都不十分切近。但劍尖出現于那一點卻使六個人都感到威脅,也使得他們六個人一齊行動的節奏錯亂渙散。
  就在此時。煙雨江南嚴星雨的芳草劍忽然出鞘。据說當世极少人見過嚴星雨出手,甚至很少人能解釋何以他能名列江南三大名劍之中,誰見過他出劍而予以評定呢?
  橫行刀本來就不在鞘內。連四眼睛有如陽光般明亮燦爛。
  他看見那支窄而薄的芳草劍,像迷蒙煙雨滿天彌漫逼人而來。既像煙又像雨,沒有人能确知其中哪一縷煙哪一絲雨會沾染于身上。
  但連四看得見。橫行刀揮閃兩下。叮叮兩聲那漫天迷蒙煙雨忽然消散,恢复艷陽晴明朗然的天气。
  极薄极利刀鋒想砍中一只飛蚊絕非易事,要砍中尖銳微細的劍尖更困難万倍。
  他們屹立對峙相距只有五尺左右。
  嚴星雨道:“拔刀訣名不虛傳。”
  連四惊訝地注視他一眼,才道:“大江流劍法果然不同凡響。”
  嚴星雨道:“你有點惊訝,為什么?莫非我樣子變了?”
  連四道:“不錯,剛才我覺得你不像從前見過的嚴星雨,現在才像。”
  他們說話之時,飛天鷂子吳不忍已經身陷重圍。六件不同兵器發揮出不同威力,狂風驟雨般猛攻。
  那六名高手正因為兵器不同,恰恰可以互相掩護配合。吳哥雖是一出劍就連著刺傷三人,卻因為時不我予,就差那么一點點時間而不能不撤回招數。所以那三人不但不死甚至負傷不重,一點不影響作戰能力。
  連四此時竟然還不動手,還要說話,道:“你很怕小辛?為什么?”
  嚴星雨道:“你怎知我很怕他?”
  連四道:“因為你不能确定他在什么地方,當你不能确知他已陷入你羅网以前。你絕不找我。因為你怕他會突然出現。”
  嚴星雨頷首道:“對。只要我能殺死你,不能殺死他。”
  他忽然輕輕歎口气,道:“我本以為我是強人。但現在才知道不是,你和小辛才是真正的強人。”
  這几句話含意甚深,連四卻懶得尋根問底。雖然他忽然對嚴星雨似乎已有相當了解,也同情他的慨歎。
  他只希望立刻分出胜負。也就是說立刻分出生死。以他們這等高手,很難獲得不死不傷的和局,亦很難雙方都傷而不死——落敗者一定死。
  連四沒有時間思考回顧自己的變化。從前的他連刀都不敢拔,現在卻渴望用刀證明。
  但他究竟想證明什么呢?
  連四本是閩南世家子弟。連家不但武功有獨特成就。亦有財有勢。同時由于年代久遠,富貴了多少代。所以連家子弟沒有一個是只會武功而不通文墨的。
  嚴星雨的芳草劍一動又畫出江南迷蒙煙雨景色。連四忽然記起一首著名唐詩。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
  無情的豈是迎風飄拂的柳絲?無情只是時間,它以不變步調消逝,不舍晝夜。
  但最無情的還是人。你明知知己難覓,你明知良辰好景不再。你明知名將美人怕見人間白頭。但你仍然從如詩似畫的杏花煙雨江南景色中离去。
  若問你為何离去?為何不多留戀片刻?你回答不出亦不知道!你只不過回到世俗之中而已。
  連四手中橫行刀閃電劈出。在他感覺中此刀并非已經出鞘,而是這一瞬間才拔出。
  刀光中有他的赤心,有他的熱血以及靈魂,他究竟想劈碎什么?想消滅什么?是不是無可奈何的世俗?
  橫行刀雖然只有一把,雖然只是握在一個人而不是神仙的手中,他雖然只劈出一刀,但積聚著仇恨及無限美麗景色。甚至每個人最基本的欲望——求生,竟然在這一刀之下完全粉碎消失。
  刀光劍影都一齊收歇不見。
  他們這种一流高手,确實不必刀來劍往鏖戰數百招才分胜負。他們每個人都能將一生所學和一身功力壓縮于一剎那中全部用出。他們一招已等如常人的十招百招甚至千招。
  草坪上一共有九個人之多,但突然間完全停止一切動作,竟像是沒有任何生命的地方。
  胜負生死所決的一招,連心無旁騖的人都感覺得出。
  因此人人都不覺一齊停手,看看結果,看看究竟誰生誰死?誰胜誰負?
  嚴星雨和連四互相凝視,兩個人身上都出現血跡,嚴星雨血跡從肩膀冒出,但連四的血跡卻是在心窩出現。
  吳哥深深歎口气,道:“連四,你一定還能夠講話,你一定要說出未了心愿,因為我是你的朋友。”
  連四道:“如果我死了,希望能夠葬在故鄉,最好葬在武彝山,最好靠近一個地方,是武彝山麓一個叫做鳳山的小村。”
  吳哥道:“為什么?鳳山村有親人?有朋友?”
  連四道:“有很多种瓜,我曾經在那儿揀過瓜,還有夢想和回憶……”
  吳哥道:“好,還有沒有別的話?”
  連四道:“沒有了。”
  吳哥道:“嚴星雨,如果你信得過我,又如果心里也有話要說,請告訴我。”
  嚴星雨緩緩道:“承蒙你看得起我,把我和連四一視同仁。我很感激。但是……我沒有什么話。我的一生,唉,好寂寞的一生。我老早注定賣命的命運……”
  他困難地吸一口气,又道:“本來我以為只有死在小辛刀下亦不冤枉。誰知世上還有連四,死在他刀下示不冤枉。我想我可以結束這寂寞無聊空虛的一生了……”
  所有的人甚至連四也包括在內,都露出一种難以形容的表情。
  以嚴星雨的財勢、人才武功,世上還有什么人或物求之不得?他怎會寂寞空虛?何以他擁有一切都不能使他覺得充實?
  但最使人念念不忘,最使人關心的是:這兩個究竟誰會死呢?是不是傷重難醫都活不成呢?
  但很多人都困苦惱而宁可拋棄這惟一的生命。是不是因為你和怨憎之人不但不能永不相見,反而要日夕相聚在一起?是不是你最眷戀熱愛之人,非只不能廝聚反而遠隔天涯海角?是不是很喜愛很需要的事物卻偏偏求之不得?
  若是為理想而捐軀,情形就單純而又壯烈,人人都能体會,以及肅然起敬。但如果不是冠冕堂皇的理想,你不會嗤笑死得沒有价值、死得愚蠢?
  為何冠冕堂皇的理想就可以為之而死,而屬于私人情怀的就不可以呢?
  嚴星雨突然振作精神,道:“于南、徐來,扶我回去。”
  兩人應聲躍到嚴星雨身邊。
  吳哥不知何故猜想那于南、徐來必定是剛才用心冥思沉想含有哲學意味對話的兩個年輕人。目光過處,果然是他們兩個。
  嚴星雨有人扶架而節省体力,精神似乎更好,冷冷道:“都跟我走。”
  另外那四名高手面面相覷一下,其中那個三十余歲的勁裝大漢道:“堂主,咱們這一走豈不白白放過他們了?”
  嚴星雨道:“走,少廢話。”
  于南、徐來架起嚴星雨腳不沾地迅速奔去,那四名高手居然還遲疑一下才銜尾追去。
  吳哥居然并不立刻帶走連四,他走到連四面前,笑容有點古怪。
  連四望住他,眼睛仍然很清明,身子也仍然挺直。不過卻看得出体力已因流血及傷勢而相當衰弱。
  吳哥道:“你還能不能說話?能不能再支持下去?”
  連四立刻道:“能。”但聲音果然泄露体力枯竭的秘密。
  吳哥道:“很好,不過你現在已抵擋不住我隨便刺出的一劍。”
  連四道:“不一定。”
  吳哥堅持道:“一定。”說這話時面色已變得不大好看,冷酷眼神中充滿可怕殺机。
  連四卻忽然用很了解的神色和聲音,道:“好吧,你說得對。”
  吳哥冷峻地道:“嚴星雨帶來的高手現在隨便哪一個也能夠一刀殺死你。”
  連四道:“對。”
  吳哥聲音更冷峻嚴厲,道:“所以就算有很鋒快長刀劈到你界尖,你也不必出手招架。因為你即使接住那一刀,但震動傷勢的結果也一樣要了性命。你一定不希望死在這些無名小卒刀下吧?”
  連四又應道:“對。”
  吳哥忽然失去影蹤。但這只不過是連四的感覺而已。
  事實上吳哥在兩丈高的空中轉回身子時,像三股狂風沖到的三個人已經望見他,并且看見吳哥挺劍沖瀉截擊勢不可當。
  那三人正是嚴星雨帶走的六名高手之中三個,沒有年輕的于南和徐來,也少了一個皮帶上插著十二把飛刀的年輕小伙子。
  他們煞住前進之勢,忽然散開,動作齊整迅捷。
  當中一路正是那三十余歲勁裝大漢,卷起衣袖露出肌肉扎實長滿黑毛的小臂,粗大有力的兩只手掌各握一把短斧。
  吳哥有如鷹隼扑擊居中策應的主力。劍光一閃,竟從雙斧之間探入,森冷劍气已經使那大漢喉嚨上的皮膚出現雞皮疙瘩。
  可惜這一劍沒有法子再推出一寸,因為左邊一條長鞭亦已快要掃到吳哥后腦,那條皮鞭雖然長達三丈而又是軟兵刃,但掃中要害時的威力并不弱于鐵棍。
  吳哥側門兩尺,第二劍又几乎刺穿大漢鼻子。勁裝大漢兩把短斧招數根本使不出,那是因為被吳哥第一劍搶占了先手,登時束手縛腳,簡直有力無處使,全靠左邊矯夭掣掃的長鞭才保存了鼻子。
  吳哥第三招第四劍都是虛招,第五劍已刺中勁裝大漢左肩,血光飛濺,第六劍一下可以割開那大漢肚子,連左邊的長鞭也搶救不了。
  可是這時吳哥眼角卻看見右邊那年輕漢子沖到連四面前,一對紫金八角錘舞動的遠遠就听得到呼呼風聲,顯然這一對紫金八角錘不但沉重,而且此人內外兼修,臂力极強。
  連四全身動都不動,甚至其中一只錘快要砸到他面門時連眼睛也不眨。
  全世界面皮最厚的人也一定不敢讓這錘頭擊中,就算練有上佳硬功,然而面門仍然是最脆弱部位。
  連四面皮既不厚也沒有硬功護身。但他何以不躲不閃?
  第一個答案來自吳哥,他明明第六劍可以割開對方肚子,可是不但人家肚子好好的全無損傷(因為他第六劍根本沒有發出)。吳哥自己反而肩上挨了一鞭子。
  第二個答案也是來自吳哥,因為他一只手已經抓破那年輕大漢的肚子,而紫金八角錘則隨著年輕大漢的身体飛開六、七尺,腸子鮮血濺得一身都是。
  吳哥的輕功果然惊人,快得有如閃電。但當時他仍然來不及發出第六劍,亦來不及躲開皮鞭,為的只是爭先那百分之一秒。
  天龍爪功夫的确神奇奧妙,那年輕漢子還未弄清楚吳哥那只手的企圖時,就已經變成死人了。
  吳哥此時才有時間可以為挨那一鞭而疼得眥牙裂嘴。但已無法報仇出气,敢情那兩個家伙已經逃之夭夭了。
  吳哥把連四抱回雷府。連四傷口在右胸,只中了一劍,傷口相當深,大概傷了肺髒,流出來的血有气泡。
  他情況可以說很嚴重,雷傲候雖然有最好的傷藥,卻也霜眉緊皺,面色沉重。
  他們都不肯离開連四病床,所以低聲交談以免影響連四休息。
  雷傲侯听完詳細經過,白色的眉毛皺得更緊,似乎一下子老了很多。
  他道:“我擔心兩件事,一是連四,二是綠野。”
  吳哥道:“連四情況危險我明白。但你老忽然提起綠野,為什么?”
  雷傲侯道:“小辛目下必定危机重重,所以嚴星雨不怕他會突然赶回,如果連小辛也陷入危机,則綠野她們當然更不妙了。”
  吳哥面上不禁泛起一抹憂色。
  雷傲侯又道:“連四傷勢嚴重非常,能不能撐過危險殊難逆料,只不知嚴星雨又如何?他傷勢必定更甚于連四才對……”
  吳哥道:“很難說,嚴星雨臨走時神智清明,但我看他似是回光返照,我宁愿連四像現在這樣也不要像他。”
  雷傲侯頷首道:“大江堂興盛了百余年,幫中必有名醫國手,嚴星雨雖然很不妙,但也說不定有人能醫好他。”
  吳哥道:“卻不知您老何以先用上好白醋洗滌連四傷口?”
  雷傲侯道:“是小辛教的,也是醫治芳草劍劍傷唯一妙法。唉,如果小辛能赶得回來,連四就大有希望,你瞧小辛能不能及時赶回?”
  吳哥既不能亦不敢胡亂回答。就算小辛此時赶得回來,連四性命仍未必保得住,只不知嚴星雨如何?他已經死了沒有?如果他死了,大江堂會不會高手傾巢盡出,血洗雷府以報仇雪恨呢?
  雷傲侯忽然問道:“那于南、徐來等六名高手你能不能贏得他們?”
  吳哥道:“不能。他們六种兵器長短攻守配合甚妙,每個人功力深厚而又十分凶悍,我最多只能勉強保持不敗。”
  雷傲侯道:“如果你手中抱住連四呢?”
  吳哥道:“那當然极之不妙,就算僥幸沖出重圍,也一定負傷累累。”
  雷傲侯道:“既然如此,嚴星雨為何不下令圍攻而強迫他們撤退?他顯然不想殺死你們。但為什么?”
  如果你在路上看見一個人,衣著可算是斯文中人。但手中拿著一把一望臨知是廉价殘舊的連鞘長刀。背著一個花布包袱,急急忙忙赶路的樣子,你豈敢相信此人竟是無牽無挂瀟洒自如的小辛?
  但這個人真是小辛。
  他自己也感覺到命運之网越來越強韌,并且把他黏得很頭痛、很傷腦筋。
  命運已經迫得他一步步陷溺于某种境地,迫得他現出狼狽樣子,迫得他非要赶往不想去的地方不可……
  花布包袱又土气又累贅。但他非背著不可,因為包袱內有很多他知道非用不可之物。
  那把破刀其實沒有意思,小辛何須使用兵器?但他卻又非弄一件兵器不可,就算破刀也行。
  他向來認為自己不必為任何人匆忙赶路。但現在不但是為了別人,而最可怕的是為了好几個人之多。
  總之,他自知已像小虫陷入命運之蛛网中。
  天色已黑,但离安居鎮也很近,遠遠可以看見鎮上稀疏的燈光。
  但近在七、八丈的大路邊,一座牌樓像火焰山矗立。
  牌樓五彩繽紛耀人眼目,那是因為牌樓上綴上數以千計的燈光。
  無邊無際沉沉黑暗吞噬了大地,只有這座牌樓突兀涌出大放光明,照亮牌樓前數十丈地方。
  小辛一步步走近牌樓,拖著長長的背影,顯得岑寂孤獨,因而浮動著詭异气氛。
  本來也可以老遠就繞過牌樓直奔安居鎮。但這座光亮的牌樓似乎散出妖异气味,把他吸引過來。
  數丈高的牌樓下面當然可容行人車馬等通過。但小辛從牌樓門望到后面,發現那邊特別黑暗。他記得從這方向望去應該看得見安居鎮稀疏燈火。可是現在卻看不見。
  他心靈上危險訊號老早響過。他已經熟悉命運要擺奪他生命的預兆和訊號。
  正因此他才故意不躲開燈火通旺的牌樓。他必須迫近生死邊緣(生命之极限)瞧個清楚。
  如果他能夠觀察清楚,如果他有足夠能力(例如速度)。因而一舉突破超越了生死之极限。他將會獲得或進入怎樣的境界?
  死亡是什么?說來簡單只不過身体所有机能都不能再活動,神智感覺、呼吸等一切都停頓消失。
  但死亡之后究竟如何就很難弄得明白了。現在舉世之人大都認為人死如燈滅,滅了之后就永遠什么都沒有,所以亦都不愿多想。這叫做斷滅論。
  由于現在的人都存有依賴心理,認為人死后到底是永遠斷滅呢?抑或還有靈魂還可以到天堂地獄或是轉生投胎?這些問題讓時代尖端的科學家解決吧!等他們證實之后才作打算。
  其實我們如果要倚靠新舊物理任何理論定律,去證明非物質的境界,豈不是緣木求魚?豈不是极不合理?
  何況每個人死亡之后若是永遠斷滅,則亦必有永不斷滅。
  永遠斷滅我們可以大略想象得到,反正什么都沒有就是了。
  但永遠不斷滅就麻煩得多,世上并沒有長生不老之人,所以顯然永不斷滅并不是這种形式,又正因為是另一种形式,所以會同時含有斷滅、不斷滅的現象。
  因為我們禁不住要問:小辛想超越、想突破什么?時空之內限制有很多很多。在人類觀點看,死亡是不是极限呢?
  摸索和實驗是确立一切智識的方法与步驟。小辛可能知道,亦可能不知道。但他卻是照這方法、步驟進行。
  他終于看見一個人,是從門后無盡黑暗里走出來。
  這個人高大庄嚴,還有一副富泰樣貌。
  他的眼光深沉而又銳利,冷靜而又狂熱,和藹而又殘毒,真誠而又詭秘。
  小辛靜靜注視著他。從他的外表——包括頭發面貌肌膚四肢,衣服穿著及行走動作等等。已經觀察得知不少資料。
  那人停留在牌樓下半明半暗之處,他也把小辛細細觀察過,一只手輕拂頷下的須,開口道:“雖然你外表很狼狽,但你一定是小辛。”
  小辛道:“你是梁老員外?”
  那人點頭道:“我就是梁松柏。”
  小辛道:“九幽使者金陽是你的手下?”
  梁松柏道:“對。”
  小辛道:“那么你也就是二十年前十万魔軍案的主腦長春子了?”
  梁松柏道:“對。”但面上卻不禁微露訝色,小辛怎知二十年前的秘事呢?
  小辛道:“你手下共有四大使者,攻堅使者和摧銳使者率領的是武功很好的死士,死士數目至少有兩百名,九幽使者十殿使者率領鬼魂,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我的消息對不對?”
  梁松柏笑聲很勉強,道:“你很有本事,這些秘密一共只有六個人知道。”
  小辛道:“除了你和四大使者之外,還有一個知道的人,想必就是你的大公子梁永珍了?”
  梁松柏道:“現在連你加起來卻只有五個人知道。”
  小辛掐指頭算一下,其實哪須計算,六個加一個等于七個,連小孩子也能隨口道出。但答案既然六個加一不是七而是五,就必須用指頭計算了。
  小辛搖頭道:“不對,暫時來說你們六個加我一個仍然等如六個。”
  梁松柏居然同意,頷首道:“你說得對。”
  小辛道:“但遲些時候,答案可能是六個加一個只有一個。”
  梁松柏冷笑道:“你以為這一個人是你?”
  小辛道:“至少有這种可能性。”
  梁松柏不再冷笑道:“跟你談話很愉快。但我敢保證你算錯了。”
  小辛道:“我知道,因為真正答案是兩個。”
  梁松柏的表情似乎立刻變得不大愉快,因為他不明白小辛這一次的算法。
  小辛解釋道:“這世上將來可能只有我和你大公子梁永珍知道這些秘密。因為梁永珍現在必定遠飄千里,除非你有某种暗號遣人通知他,否則他永遠不回來,也永遠變為另一個人。”
  梁松柏瞠目望住他,從前人家對他說小辛是魔鬼,他呵呵大笑,現在想起這話,卻連微笑也裝不出。
  怪不得人都說小辛是魔鬼,連梁永珍奉命逃走變易身份等候通知這一著棋他都猜得出來,除了魔鬼之外誰辦得到?
  小辛又道:“金陽即使未死,但你可放心把他除名,我擔保他現在連自己姓什么都記不得了,我這樣說你放心么?”
  梁松柏苦笑道:“你說的我當然放心。”
  小辛又道:“你的埋伏都在牌樓后面么?”
  他忽然一怔,為什么有問必答。梁松柏道:“當然啦,有燈光的地方到底很不方便。”
  這真是個很有趣味的問題。小辛就是有此种本事魔力,似乎能使敵人下意識排除仇視怀疑等觀念,因而往往在不知不覺中有問必答。
  小辛忽然笑道:“如果我轉身走了,你怎么辦?你仍然不放過我么?”
  梁松柏沉吟一下,才道:“這是全無意義的對話。因為你絕對不會放棄。不然的話我當然愿意与你談判。”
  小辛反手從花布包袱角落縫隙探入抓出一把透明的礦物結晶。雙掌一搓變成极細粉末,而且揚洒出去簡直變成一大團煙霧。
  本已极明亮燈光突然變得更明亮。不過梁松柏站在半明半暗之處,看來仍然若遠若近,仍然測度不到正确距离。
  不久以前無嗔上人已經領教過,無嗔其實在明亮大廳內,雖然利用地面磚塊計算測度,仍然弄不清楚梁松柏是遠是近。
  小辛望望地面,才道:“果然是螢光粉。但你浪費這許多螢光粉有何作用?螢光粉既沒有毒亦沒有任何作用。在強烈燈光之下几乎發現不了。對,你乃是利用強烈燈光掩護你洒放的螢光粉。但為什么呢?”
  梁松柏面色顯然又青又白,道:“任何人的肉眼在如此強烈燈光下,絕對不能發現我洒下螢光粉。小辛,你真是魔鬼。”
  小辛知道從他口中不可能套出答案。道:“如果我在十万魔軍內,能不能做頭領呢?”
  梁松柏道:“當然可以。你應該是頭領中的頭領。你可以保存你的智慧和意志。你甚至有很大的決定權力。但可惜你一定不肯加入魔軍,所以今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小辛感到已經向死亡界線迫近一步。現在他已知道死亡界線并不是一條界線,其實是由松到緊、由淺到深的區域。你一步步走去,最后就會走到終點。終點亦即最后界限。說是界一亦無不可。只不過任何人到達這一點這一線時,已經不會也不必想了。所以界線也好,終點也好,那時已無分別。
  小辛面孔已完全隱藏于迷霧中,好象沒有表情,又好象微笑。
  他舉步行去。就算終點是死亡,他也要迫近去瞧個清楚明白。
  梁松柏向后退。他完全沒有誘敵意思,而是感覺出小辛鋒銳凌厲無匹的壓力。同時最可怕者,小辛的壓力絕對不是血气之勇,絕不是無知魯莽,絕不是純粹武功。
  當然梁松柏永不會了解那是智慧、武功到了某一境地融合而產生的力量。已近乎所謂回脫根塵,靈光獨耀境界。
  小辛已走入半明半暗地帶,再過去自然就是黑暗區域(并非黑漆一團伸手不見五指)。他看見梁松柏几乎已退入黑暗區域,便停步不動。梁松柏果然亦不再后退。
  平淡無奇的几步后退,卻讓小辛測探出很重要的一點,梁松柏必須与他保持某一最低限度的距离。如果沒有這個距离,他可能就失去若遠若近的奇异能力。
  眼睛利用光線量度空間的距离位置;而耳朵則利用聲音。
  但可惜眼睛遠遠比不上電子光學儀器那么精密准确,耳朵亦望塵莫及聲納,因為眼睛耳朵仍然要靠大腦分析判斷。每個人后天經驗必有主觀成份。所以永遠不能像儀器那么精确。
  小辛忽然脫掉布鞋,把布鞋掖在腰帶。前后左右繞小圈子走了几步。腳板心极靈敏的感覺(當然經過至為嚴格訓練),馬上測知梁松柏曾經站在何處。
  距离已經算得出來,但心靈中危險訊號卻只強不弱。
  可見得即使一舉擊殺梁松柏,仍然不能解除威脅。
  死亡威脅來自何處?何以擊殺梁松柏之后仍然不能解圍?難道梁松柏居然還不是真正首腦人物?
  不過那已是第二步才出現,才須解決的問題。第一步最重要行動仍是殺死梁松柏。
  小辛的破刀突然出鞘,一片精虹乍現便隱。破刀的光芒絲毫不弱于橫行刀,而且當刀光乍閃之時,雖然比不上瞬間照亮大地的閃電。但卻可以用几百盞燈突然明亮一下來比喻。
  梁松柏樣子跟死人差不多。面色比蜡還白。眼睛露出的震惊和詫异疑惑無法形容。
  有三個人不快不慢走來。
  無嗔上人眼睛一轉,發現三女都听見。便向她們打個手勢。
  小鄭迅即回到牆洞后,沿口仍然用磚塞住,綠野等三女則裝出手腳尚未恢复自由樣子,分別蟋縮于三個角落。
  來人出現在房門。無嗔喜道:“嘻哈,梁二公子。你來得正好。”
  當中是白面書生型的梁永佳,左右各有一名勁裝大漢,都泛出邪惡笑容。
  梁永佳冷笑道:“恐怕不大好。”
  無嗔上人訝道:“二公了這話怎講?”
  梁永佳道:“因為小辛已經來了。”
  綠野最沉不住气猛然跳起身。幸而她還記得假裝雙手雙腳不能拽開活動,所以只站在牆角,叫道:“小辛在哪里?”
  梁永佳仰天打個哈哈,道:“他好比一只极厲害的兀鷹。但這只兀鷹現在已入了羅网。”
  綠野大聲道:“不,絕不。”
  梁永佳道:“你且別擔心小辛之事。還是擔心你自己。”他指指左邊黃衣大漢,又道:“他叫金蜂。”又指右側青衣大漢道:“他叫青蝶。”
  他邪笑一聲,又道:“他們不但很會殺人。采花更有一手。”
  這种對話只有綠野可以應付,她道:“呸,這兩個家伙看著就討厭。我敢打賭沒有哪一朵好花愿意給他們采。”
  三個男人一齊大笑,竟無絲毫惱怒。
  梁永佳道:“你錯了。他們隨便哪一個若是采過你這朵花。保證你永遠忘不了他。你以后老是會找他。”
  綠野皺起鼻子,道:“他們有什么好?”
  梁永佳邪笑道:“你最好親自試一試。”
  綠野道:“你呢?你只會看不會做?你是不是那种沒有用的男人?”
  梁永佳忽然面色很難看,怒道:“你這個死丫頭。好,二少爺親自服侍你。”
  綠野當然是故意激他,道:“你?看你不行。小白臉多半不行。你應該去服侍輥的男人。”
  那金蜂、青蝶兩人都不敢作聲,但瞼上卻露出古怪微笑。
  梁永佳恨恨踩一下腳,叫道:“金蜂青蝶。”
  那兩大漢大聲應道:“在!”
  梁永佳道:“你們進去,房內有三個女的。各選一個剝下衣服,比賽看誰快。快的人可以先挑選兩個女的享受。”
  金蜂青蝶都泛現興奮神色。他們本是狂蜂浪蝶見過無數女子。但平心而論,這儿的三個女孩子任何一個都比他們所認識接触過的女人強胜百倍。
  無嗔上人道:“嘻哈,有趣得很。但我和尚怎么辦?就算沒份也想出去走動走動。”
  梁永佳用陰冷眼光轉到他面上,道:“腿長你自己身上。你為何不出來?”
  無嗔苦笑道:“出不去呀,門口有兩個惡鬼把守,差點要了我的命。”
  梁永佳道:“你最好想法子出來,否則往后一二十天沒有飯沒有水,鐵打的人也熬不住。”
  無嗔上人道。“哈哈,二公子敢是忘記我傳送小辛消息的功勞?”
  梁永佳冷冷道:“小辛已經陷人天羅地网。你的消息一點价值都沒有。”
  無嗔上人道:“二公子,你怎過橋抽板?我和尚多少還有點用處,我……”
  梁永佳喝道:“金蜂青蝶,你們死掉不會動么?”
  金蜂青蝶一齊忙道:“是,屬下立刻動手。”
  金蜂道:“我來數一二三,你先選一個。”
  青蝶道:“我選左邊角落姓閻的那個。”
  金蜂道:“好,我選右邊的花解語。咱們誰也不知道她們每人穿多少件衣服。所以是快是慢各安天命,不得反悔。”
  青蝶哈哈淫笑道:“老實說能弄上一個就很不錯了,有何反悔之有?”
  無嗔上人大聲道:“這句話很有道理。這三個女孩都是當今絕世美女。任何男人能弄上一個必定一輩子心滿意足。”
  梁永佳斥道:“少廢話。如果你識相點,將來少受些活罪。”
  無嗔上人忙道:“嘻哈,我和尚最識相不過。二公子日后必定曉得也必定滿意。”
  梁永佳道:“你沒有以后將來,能活活餓死就算有福气了。”
  他那种淡漠表情和陰冷聲音,使人禁不住想到一個全無心肚殘酷可怕的魔鬼。
  無嗔上人道:“嘻哈,難道我無嗔和尚竟然命絕此地?”
  門口的金蜂已經大聲數道:“—……二……三……”
  他們兩人有如旋風一般搶入屋內。
  無嗔上人哈笑道:“喂,喂,你們怎么可以期負母老虎?你們敢是活得不耐煩了?”
  當然沒有人理睬他喊。因為花解語等三女夢游一般走入房間,以及被鎖上手銬腳鐐的經過他們都曾在場目擊。
  他們更深知那些銬鎖是特殊合金所制,無人能夠掙斷。因此那三女雖是恢复清醒,全身武功仍在甚至兵刃暗器都在身上。但雙手雙腳都銬鎖著的人能做什么事?
  金蜂和青蝶動作矯健迅快,看來果然都有高手格局。
  但可惜花解語閻曉雅不但也是高手,又占盡隱藏實力奇兵突出之利。所以花解語左手五只紫金爪毫無困難就扣住金蜂一只手。而右手短刀則頂住他咽喉要害。
  青蝶比同伴痛快得多。當他向閻曉雅扑去身在空中時,忽然看見閻曉雅兩只手都很自由,衣袖飄飛出三點寒光迎面電射過來。青蝶這一惊非同小可,使盡全身力量急急翻開。閻曉雅發出的三點寒星居然被他間不容發躲過。
  但青蝶卻永遠想不到距他三尺的牆上有一支吹管正對著他后頸要害。一支淬毒鋼針從吹管飛出,滑過空气無聲無息深深插入青蝶后頸。
  所以青蝶死得很痛快,連慘叫惊叫聲音都沒有。
  金蜂感到那鋒快無匹的刀刃有一股寒气,從咽喉直透人心髒。他知道花解語那只美觀可愛玉手只須輕輕一動就可以割斷喉嚨,甚至可以割斷整條頸子。
  而且另外他又看見花解語五枚金爪扣在臂彎穴道上。爪尖顏色光采好象有點特別。
  他根本不必猜想就知道爪尖上必有劇毒,抓破一點點油皮就可能立刻要命,何況爪上內力強勁,即便爪尖無毒也能輕輕易易抓死任何最強壯的人。
  梁永佳在門外瞧得真切,不覺怔住,這种變故的确叫人一下子不知應該怎樣應付才好。
  花解語說話向來清晰明白,聲音也很悅耳動听。
  她道:“你既然采不了花,你能出得這個房間口?我意思說門口有惡鬼把守,你可有法子出去?”
  金蜂忽然覺得自己好象在做夢,世上很多巨大突然的變故,往往會使人一時之間并不覺得是真實的事,尤其是花解語近看時更加嬌艷美麗,話聲比黃鶯還好听,如此美女真會殺人?我真的會死于她手中?
  他愿意回答任何問題,只要能夠不死獲釋,只要她能喜悅高興。
  但梁永佳陰狠聲音傳入房間,道:“他不行,任何人都不行,除非我准許。”
  金蜂面色變成灰白,因為梁永佳說的是真話,而他又深知梁永佳骨子里是多么狠毒無情的人物。
  花解語這回說的話是向梁永佳的:“你這個得力手下性命在我手中,難道他的性命也不能使你改變主意?”
  梁永佳冷冷道:“不能。”
  閻曉雅已撿回她的暗器,說道:“花解語,我很抱歉,如果也活捉了青蝶,姓梁的恐怕就不敢不鄭重考慮了。”
  梁永佳冷冷笑道:‘也不行,再加二十個人亦不能使我改變主意。”
  綠野忿然罵道:“你不是人,你是畜牲。像你全無心肝全無人性的惡賊,我殺一百個也不會眨眼睛。”
  梁永佳一點不生气,他站在門口外面,居然很夷然自若,絕對沒有万一他們沖得出來的顧慮恐懼。
  他反而笑一聲,道:“金蜂跟我一樣,也是同一類的人,我梁家若是大勢已去,而我又落在敵人手中,他連一兩銀子也不肯拿出來贖回我性命。”
  他的聲音表情都很真誠。綠野很相信他沒有說謊,不覺說道:“如果是這种可惡的手下,我也絕不替他們打算。”
  人人皆知她為人率直坦白想到便說,所以對她反而同情敵人的決定一點不覺得奇怪。
  無嗔上人從角落走出來,笑道:“嘻哈,二公子這回大錯特錯,錯得連性命也丟掉啦,但你自己卻一點都不知道。”
  梁永佳當然不知道。亦無其他任何人明白。
  梁永佳道:“我錯在何處?何以連性命也丟掉?笑話,誰能殺我?你么?哈,哈……”
  無嗔上人笑聲比他更響亮,舉手指住自己鼻子,道:“對,對,你必定死于我刀下,當然你的手下金蜂他也活不成,因為你不應該告訴我們,原來你們都是該殺死的人,這就是你最大錯誤。”
  梁永佳道:“我仍然看不出錯誤,事實上你非死不可,她們三個女的也活不成。”
  元嗔手中忽然出現一把緬刀精芒如雪。刀尖一探已刺入金蜂背心要害,嘻嘻笑道:“花解語,金峰已變成尸体,你可愿意丟掉他么?”
  花解語當然不想抓住一具尸体,連忙將他推開遠遠摔到牆下。
  梁永佳發出陰冷笑聲,道:“你們能殺死活人,但能不能殺死尸体呢?”
  無嗔上人回答得很快也极為堅定。道:“能,連鬼魂也殺得死,尸体算作什么?嘻哈。”
  梁永佳也學他嘻哈一聲,也极肯定地道:“不能,你現在誰也殺不死。”
  閻曉雅袖中飛出五點寒星向門外的人射去。她曾經正面發過暗器襲擊青蝶,卻被青蝶躲開。所以留在梁永佳以及其他人心中印象是她暗器功力有限。
  誰知這一次那五點寒星去勢之快大不相同,快得宛如電光石火使人連念頭也來不及轉。快得連梁永佳也駭然閉眼縮頭。那是本能反應,根本來不及考慮其他。
  但梁永佳沒有事。他迅即睜眼暗罵自己蠢才。
  這道房門不但有兩個凶惡鬼魂把守。而且還有一道春風不度玉門關的法術禁制。像天塹一樣阻隔了任何人或物不得出來。
  五點寒星都落在門檻上,果然難越雷池一步,三女面面相覷都做聲不得。
  但她們馬上就駭得花容失色,綠野甚至失聲惊叫道:“僵尸,僵尸……”
  僵尸的傳說廣布天下。任何人一听而知那是尸体會行動的意思。會行動的尸体就算不襲擊人,但那個人也必定會駭個半死。
  梁永佳又學無嗔說話,道:“嘻哈。這种僵尸會吸人的血,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
  他話聲忽然中斷,面色好象被毒蛇咬一口那么難看可怕。
  因為他看見無嗔肥胖臉上布滿笑容。
  雖然梁永佳不知道游戲風塵神功的底蘊秘奧,卻不知何故能心領神會人家正施展出极厲害可怕的上乘武功。
  也許是那股能摧毀一切的殺气使他膽寒股栗?他不知道而且已無須知道了……
  無嗔人刀合化為一道耀目精虹,這一剎那間人人听到似是來自瀚浩太虛無限時空极遼遠處的奇异聲音。是人類從未听過亦不能了解的聲音。
  精虹穿過門口,毫無阻滯。梁永佳立刻倒在地上像條死狗動都不動。
  梁永佳不曾說一句話。不過假如他有机會開口,相信也不會抗議。如此奇异威力的刀光,無限力量好象來自人類永不可測知极遙遠之太空。鬼魂、法術都不能阻擋抗拒簡直使人覺得很應該。
  三女和小鄭一齊平安走出房外。
  他們面上都出現說不出的敬佩神色。
  但他們更不由自主記起小辛。世上恐怕只有小辛能夠找到像無嗔這种人來幫助他們。而其中閻曉雅更想起連四。連四曾為她兩度拔刀。小辛這些奇怪朋友好象從前都居住在別個星球,直到現在才忽然降落活躍于我們的地球。
  閻曉雅好象被沉重心事壓得面色很白,還帶一點慘淡。
  但連最關心她的小鄭都沒有發現。因為無嗔面色比她更坏。雖然他仍然挂著招牌笑容,看來卻有苦澀味道。_無嗔道:“嘻哈,別這樣看著我,尤其是美麗的姑娘們。我希望房間里的僵尸已跟著梁永佳爬不起來。”
  花解語道:“大和尚,你的聲音遠遠不如從前響亮,你的面色也不大好。”
  綠野道:“何止不大好,簡直十分難看。我知道因為你的功力還差那么一點點,所以勉強使出這一刀之后几乎耗盡真力。”
  無嗔道:“嘻哈,小姑娘說得對。”
  綠野問道:“你几時才可以使第二刀呢?”
  無嗔道:“我也不知道。”
  綠野道:“這一點很重要。因為此地除了梁永佳之外還有別人,甚至比梁永佳更厲害。沒有你那一刀,我們必定全部被鬼抓去。”
  花解語道:“對,本來現在應該不跟你說話,好讓你休息。但你這一刀實在太重要。是我們生死胜敗的樞紐。”
  走廊另一端傳來溫和有禮而又很堅決自信的男人聲音,道:“錯了。你們都錯了。但當然最錯的是梁永佳。”
  一個人隨聲出現。長廊上燈光把他全身照亮,可以看得相當清楚。
  他穿一件雪白長衫,青襪青鞋。腰間也系一條同樣顏色腰帶,配襯得很悅目脫俗。
  他大約四十歲左右,眉眼細長,看來慈祥而又清秀,尤其他肌膚非常之白。好象很多年都未見過陽光。
  他又用溫和禮貌聲音道:“梁永佳錯在淺陋無知以及天性惡毒殘忍。他以為几手毒功和驅遣鬼魂之術,加上房門的禁制就可策万全,他殘惡天性則使他以迫害你們為樂。所以他錯得不可收拾,連性命也斷送了。”
  花解語經常都充任發言人職位。她道:“你的風采味道完全不像他們,亦絕對不是蒙著面孔見過我們的白衣人。梁松柏說他們是四大使者,總之你跟他們完全不同。我們很想知道你是誰?以你如此人才何以肯幫梁松柏禍害世間?”
  白衣人搖頭道:“我們最好不討論別的問題。甚至我的姓名也不能告訴你們。我已經是梁松柏手下的鬼魂一樣。唯一區別是我還活著,那些鬼魂卻已經死了。所以我可以算是活著的鬼魂。”
  綠野忽然冒出兩句:“隨便你怎樣說或者甚至殺死我們,我仍然認為你決不是坏蛋。”
  白衣人道:“謝謝你。你是我平生所見第二位最美麗的姑娘。大約三年前我見過一位,跟你們都一樣漂亮。”
  綠野道:“她使你留下如此深刻印象?你為何后來不找她?”
  她以為人人都象她一樣敢愛敢恨。敢向天下人赤裸裸袒露心中的愛恨。殊不知這正是絕大多數人做不到的事。
  白衣人不回答她,卻道:“我記得我們絕不是談論這些事情才見面的。”
  花解語這時才接得上口,道:“你說過我們都錯了,為什么?難道你認為有人接得住無嗔和尚那一刀么?”
  白衣人道:“不必接,現在你們任何人只要跨一步,立刻有不測之禍,只不知你們肯不肯相信?”
  無嗔道:“嘻哈,如果洒家不是這等樣子,一定叫你嘗我一刀。”
  白衣人緩緩道:“你縱然神元气足功力猶在。但你我究竟是誰先倒下仍然是五五之數,希望你相信我的話。”
  他的聲音溫和有禮,又蘊含無限自信。但正因如此才极有說服力使人不敢不信。如果是疾言厲色反而收不到這种效果。
  綠野最膽大最沖動,大聲道:“我一定要試試看。”
  說完立刻跨出一步,咕咚一聲整個人摔在地上動都不動。
  但沒有人敢移步去瞧她的情形。連小鄭可以變成各种虫類的人也不敢動。
  長廊上沉默片刻,花解語先打破寂靜,說道:“我已知道你是誰。”
  白衣人歎口气,道:“你何必知道。”
  花解語道:“綠野躺在地上既不舒服又不雅觀。你看怎么辦呢?”
  白衣人道:“我讓她恢复如常好不好?”
  話聲方歇,綠野已經哎喲一聲,然后爬起身,如果是平常女孩子跌這一跤,自己一定爬不起身!
  綠野一跳起身就指手划腳,道:“喂,空中那個五彩轉個不停的輪子是什么邪法?”
  她記住不可跨出一步的警告,所以深信揮手指划沒有妨礙,事實果然證明她想法,但別的人仍然連小指頭也不敢動一下。
  白衣人道:“不是邪法,是一种很奧妙的學問功夫,絕對不是邪法。”
  綠野道:“你到底是誰?說呀,如果我有爸爸這么厲害高明的學問功夫,不論有任何理由,我也絕不隱瞞姓名。你是誰?”
  白衣人顯然招架不住綠野這种坦誠野性的攻勢,成熟世故的人會很諒解地同意有人必須隱藏姓名。但綠野絕不肯諒解或讓步的。
  他無奈說道:“我姓李,名碧天。”
  人人都啊一聲,花解語道:“你為何說出來?難道隱藏姓名的原因忽然消失了?”
  李碧天道:“我自己也找不出理由回答這個問題,總之她的話居然很有理,我突然想不起有任何原因必須隱起姓名。”
  綠野笑道:“李碧天,你很了不起,也是很可愛很有吸引力的男人,我說的是真心活。”
  李碧天苦笑一下,道:“謝謝你夸獎。但我不是了不起的人,反而很糟糕,糟糕得非替別人賣命,非跟小辛作對不可!”
  綠野洒脫地擺擺手,道:“一點不糟糕。反正小辛天下都有敵人,多你一個也沒有關系。”
  李碧天道:“你對他很有信心,難道小辛真是魔鬼?世上真是無人能擊敗他?”
  綠野道:“我不是這意思,甚至我心中認為你是有机會有本事可能擊敗他的人。不過他很奇怪,他可以變成一陣風,也可以變成一塊石頭,你總不能毒死一塊石頭吧?”
  花解語接口道:“綠野,你一定忘了他的外號。小辛變成石頭也不保險。”
  綠野道:“我沒有忘記。他外號雖然叫做海枯石爛。但別的石頭是死的,所以會爛,但小辛這塊石頭是活的,所以大大不同。”
  李碧天道:“有道理,很有道理。”
  綠野又道:“小辛為了找你和韓自然才离開南京,但李碧天你卻要對付他,為什么?”
  李碧天道:“我們本不相識,我為何不能對付他?”
  綠野喃喃道:“我不知道,但你們味道很像,應該是同一類人,同類相殘就很不好了。何況他也是為了花解語找你的。”
  花解語抗議道:“不,他不是的。”
  綠野道:“表面上他另有事,其實還不是為了你。”
  李碧天居然走過來,走近花解語瞧一眼,道:“你中了孤獨迷情蠱,這是天下絕毒之一,如果我也救治不了,舉世更無人能夠醫治。”
  人人都凝神聆听,因為還須等李碧天說出肯出手救治的話。
  李碧天想一下又遭:“但小辛果然不是為花解語而找我,因為他既是大自在天醫李繼華傳人,應該知道我亦無能為力。”
  閻曉雅第一次插嘴說道:“你怎知道小辛乃是大自在天醫李繼華的傳人?”
  李碧天道:“勾漏山毒門高手殷海不堪他一擊,勾漏山的七毒留行和桃花水蠱除了李繼華傳人之外,誰能舉手間就破去?像小辛如此高明人物,我豈能不會一會他?”
  花解語領悟閻曉雅這一問的深意,立刻道:“殷海的消息你從何得知?”
  李碧天道:“當然有人告訴我。”
  花解語輕輕道:“莫非是血劍會?你也是血劍會的殺手?”
  李碧天搖頭道:“別亂說。我絕對不是。”
  花解語道:“你就算不是,但此地与血劍會必有密切關系,而血劍會正因為能利用你這种人才,還有梁松柏等甚至韓自然他們,所以才有資格有本事荼毒天下殺人無數。”
  李碧天緩緩道:“如果像你說的,那么我很慚愧。不過我与血劍會全無相干更無來往,韓自然也一樣,希望你們相信。”
  綠野道:“我相信。”
  李碧天道:“很感謝你。”
  綠野道:“不必客气。我只擔心花解語,連你都不能醫好她,她豈不是死定?”
  李碧天沉吟了一下,才道:“孤獨迷情蠱是毒教大毒門絕學。她只要保持孤獨,保持不對任何男人有情,所謂且喜無情成解脫,如果她能小姑獨處而心中又對任何男人都不動情,她這一輩子平安得很毫無問題。”
  綠野瞪大美麗眼睛,道:“廢話,她怎知哪一天會愛上什么男人?這是山也擋不住的事,難道你會不明白了解?”
  李碧天歎口气,道:“但如果她一對男人動情,或者不保持獨身,她立刻就有反應,先是大熱后是大冷,全身武功漸次消失很快就比常人還不如,此時任何人都可以期負她。”
  人人眼光凝聚花解語面上,男人們不必說,甚至連綠野閻曉雅她們身為女人,也都對她泛起無限怜惜無限同情……
  ——似她這等如花似玉美麗少女,居然不能愛也不能接受异性雨露。
  ——似她如此冰雪聰明而又正值怀春時期,卻被剝奪一切愛情和肉体的苦樂權利……
  綠野忽然大聲道:“花解語,不要灰心不要气餒,我們大伙儿幫你想辦法。”
  花解語道:“我知道你們大家都一定肯幫助我,不過現在我們還是先問問李先生,他肯不肯讓我們走?如果不肯,他想怎樣對付我們呢?”
  李碧天道:“我的确替小辛擔心,因為他現在雖然遭遇險阻,但他卻万万想不到,天涯咫尺而又咫尺天涯,他真正有殺身之禍,真正會喪命,居然是突破梁松柏他們那一關才開始。”
  花解語道:“我不大明白,而且你根本沒有提到我們。”
  李碧天歎口气,道:“正因為你們在此,問題才變得复雜,情勢才變得凶險……”
  他的目光溜過閻曉雅綠野,她們的綺年玉貌使他歎气遺憾。而最后目光落在面前的花解語臉上時,遺憾更加深刻和擴大。有如你擲一塊石頭在綠水春池中,漣漪一圈圈現起擴散乃至無窮無盡……

  ------------------
  OCR 書城 掃校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