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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東瀛蝠遁天龍爪


  惡仙人韓自然只有三十六七歲,相信有未卜先知的本領,但毋宁說是詛咒使人陷于噩運的預言神通。他成名十多年來,沒有一次不是以言中每個人悲慘結局為能事的。別的修習祝由科符錄的道士法師,本以治病驅鬼為目的,但惡仙人韓自然,听說專門以符咒制人死命,而事實上無論有人出多少錢,也請不動他救人性命。所以不多久,惡仙人之名就傳遍江湖。
  他住的地方在城外西方十六里的黑石谷,那是一座寸草不生盡是黑褐色石頭的山谷,甚至在入谷前半里之地,已經是草稀樹疏,滿眼黃沙黑石,蕩漾著一片神秘肅殺的气氛。
  一頂軟轎由兩名精壯大漢抬著,在谷口忽然停下,軟轎內傳出瀝瀝鶯聲,道:“為什么不往前走?”
  谷口兩邊的黑色岩堆后面,露出五把強弓,引滿待發的勁箭利鏃上閃耀出一片精光。五支勁劍都向著他們,兩名轎夫腦袋瓜熱汗直流,只要不是瞎子,誰都能瞧出這五支勁箭隨時可以射穿他們的身体,就像扎穿一張薄紙那么容易。
  前頭的轎夫連汗都不敢拭,吶吶道:“夫人,有五支箭對著我們。”
  軟轎內的夫人道:“你們的武功都很不錯,五支箭有什么好怕的?”
  轎夫道:“這五支箭距离只有三丈,兩支對著我黑狗,兩支對著李三,還有一支對著夫人,所以我們不敢往前走。”
  在三丈距离之內,強弓射出的箭真有奔雷閃電之威,無怪黑狗駭得腳軟不敢妄動。
  軟轎雖然已停放在地面,但沒有人現身出來。轎后的李三也直冒熱汗,大聲道:“夫人,這五名箭手可不是簡單之輩,握弓在手,穩如磐石,箭尖透出迫人殺气。箭法能練到這种境地,小的听都沒有听說過。”
  轎內的夫人道:“武功的事我不懂,你們看該如何做就如何做吧!不過……最新的消息中并沒有提到韓自然聘請能人把守谷口。韓自然為什么要這樣做?連他也怕人暗殺么?有人能用武功殺死他?”
  五把強弓是在谷中右邊的几塊岩后露出來,在另一塊黑色岩后突然傳出一個嬌滴滴的女子口音,道:“如果你是韓自然的夫人,我就送一支箭給你玩玩。”
  誰都明白這個送字就是射的意思,而這种送法決不是好玩的,其理甚明。
  轎內的夫人惊道:“哎,別開玩笑,韓自然不是我的丈夫,我自己姓安,夫家姓畢。姑娘莫非是來找韓自然麻煩的?”
  岩后的女子和她一樣,只能听到聲音。她道:“畢夫人你听著,第一件別叫我姑娘,叫聲汪大娘或者汪婆婆便好。第二件离開這個鬼地方,以后不要再來。”
  轎內沉寂了一回,那畢夫人才道:“听聲音很年輕,只怕年紀比我小得多,但縱是如此,叫你一聲汪大娘也沒有關系,叫婆婆就未免太那個了。”
  汪大娘道:“你很溫柔很可愛,趁著還未被鬼纏身以前快走吧。”
  畢夫人道:“鬼?是不是韓自然?”
  汪大娘道:“除了他還有誰!”
  畢夫人道:“我跟他很熟,雖然他不像是鬼,說他是仙人倒有點像。”
  汪大娘聲音忽然變得很冷,道:“你和他是老朋友?”
  畢夫人道:“不是,從前他很討厭我恨我,但卻不能不听我的話,亦不能不容讓我。因為我是他師父的侄女。”
  汪大娘沉吟一下,道:“那么現在呢?他還恨不恨你?還听不听你的話?”
  畢夫人道:“現在我是排教教主畢恭受的夫人,韓自然是排教三大護法長老之一。我不知道他現在還恨不恨我,更不知道他听不听話!”
  排教是道教中的一派,專以符錄為人治病除妖,更為人所知的是利用江水運送木材的無數木排,皆是排教勢力。長度以里計的木排在江面上隨波流下,操作不易,必須有排教師父座鎮施法祭神驅鬼,方能平安航行。此外,穿州過縣的航程中,若是沒有排教師父保護,亦難免有各种大小麻煩阻難。
  排教在湖南最盛,教主的地位非同小可,尤其是這种超乎人類能力的宗教,帶著极濃厚神秘色彩,怪异傳說甚多。因此即使是最桀傲不馴的武林人物,遇上排教法師,亦都宁可敬而遠之。所以那五把气勢如山的強弓都微微震動一下,到底那些深入人心的神奇傳說确有不可思議的力量,假如任何一個人一箭射死了排教教主夫人,將會有什么后果?
  畢夫人帶著笑聲說道:“汪大娘,你瞧我可不可入谷找他呢?”
  汪大娘立刻道:“可以,畢夫人請便!”
  軟轎立刻离地而起,但在那方黑岩邊又忽然停住。
  畢夫人的聲音傳出來,道:“汪大娘,我此行毫無把握可以生還,只不知這話你信不信?”
  汪大娘道:“那是你自己的事,對不對?”
  畢夫人道:“我這話你一點都不奇怪?”
  汪大娘道:“我為什么要奇怪?”
  畢夫人道:“因為我既是他師父的侄女,又是教主夫人,何以會說出不知能否生還的話?”
  汪大娘道:“表面上這話有理,韓自然有什么理由加害你?當然沒有,但如果你長得漂亮而又年輕,那就難說得很了。江湖上傳說這黑石谷不許有女人踏入一步,甚至連貓狗雞鴨也不得有雌的,你如果真是女人,愈年輕漂亮就愈死得快些。”
  畢夫人道:“那都不過是傳說而已,誰也沒有親眼見過韓自然殺死女人。”
  汪大娘哼一聲,卻含有強烈的仇恨忿怒。說道:“我當然有證据!”
  畢夫人道:“什么證据?”
  汪大娘道:“你自己去瞧瞧就知道了。”
  畢夫人沉默了一下,道:“既然你不肯告訴我,我只好親自去瞧瞧了。”
  汪大娘道:“可惜的是我不知道你長得漂亮還是丑陋,但你去吧,這都不關重要了。”
  這兩個女人交談至今,已說了不少話,但彼此都沒見過面,將來狹路相逢碰面的話,可能從聲音中發現竟是曾經相識的,但她們可有相逢之日么?
  軟轎迅即入谷而去,而谷口亦迅即恢复寂靜,似乎并沒有生物存在。
  惡仙人韓自然相貌清俊,儒巾儒服,頗有書卷气,尤其是兩個仆從都是高大的丑陋的壯漢,一個還瞎了一目,更襯托出韓自然的儒雅清洒。
  瞎了一只眼睛的丑仆遠遠就攔住橋子,神色陰沉冷酷,手中拿著一面麻布的長幡,幡上有几個紅色的字,但卻被浮動圍繞的層層黑霧阻住視線,使人瞧不清楚寫著些什么字。
  任何人只要看見這面黑霧籠罩的長幡,便為之毛骨悚然,想到鬼怪、法術等等。
  轎子當然停了,黑狗和李三的神情似乎比見到五支勁箭對著腦袋時還害怕。
  轎內的畢夫人道:“我是畢教主夫人,快去通知韓長老。”
  在七八支外一排高巍屋宇前面惡仙人韓自然站在陰影中,人人都看見他,也知道話聲能傳到他耳中。
  瞎眼丑仆道:“不管你是誰,先出來。”
  畢夫人仍然躲在轎中,道:“你別無禮,韓長老為什么不過來?”
  另一個五仆听了韓自然吩咐的話之后,大步過來,說道:“韓先生說轎內的女人如果真是畢夫人,那就赶快回去。”
  畢夫人道:“如果不是呢?”
  丑仆道:“如果不是,想回去也不行。”
  遠遠望去,只見惡仙人韓自然一襲儒衫,秋風吹得袂袖飛揚,飄飄然大有仙气。
  畢夫人忽然道:“李三,瞧瞧后面來路上可有動靜!”
  李三回頭望望,臉色登時變得干泥也似的。澀聲道:“有無數白色的蟑螂和紅色的螞蟻,一堆堆散布地面,雖然各不相混,卻又似是互有默契,以小的瞧來,簡直是一座紅蟻陣和一座白蟑螂陣。夫人,小的活了三十多年,從未見過紅色的蟻,只只大如拇指,更未見過白色的蟑螂。”
  畢夫人道:“廢話,你當然沒見過,從來沒有人見過煉獄使者或者勾魂使者而能夠活著的。”
  所謂煉獄使者便是紅蟻,勾魂使者便是白蟑螂,畢夫人能指出這种詭异的名稱,當然真是排教教主夫人無疑。
  李三駭然道:“夫人,咱們呢?能不能活著离開?”
  華夫人道:“我也不知道,你和黑狗本來就不該踏人這黑石谷一步的。你們應該知道黑石谷乃是排教十二重地之一,縱是排教弟子,若無長老賜佩令符,也將死于非命,何況是外人呢!”
  听起來這兩個轎夫竟然大有問題,如果是畢夫人的手下,自是唯畢夫人之命是從,哪里有得選擇?再者畢夫人手下當然是排教中人,又怎會是外人呢?
  黑狗突然仰天大笑一聲,道:“我不是黑狗,當然更不是排教弟子,本人是湘江龍羅鐵膽,李三是湘江虎李淇。今日特地親自來黑石谷走一遭,來跟韓仙人韓自然算几筆血帳。”
  湘江虎李淇洒了一些黃色粉末在地上,厲聲道:“韓自然,湘江鳳崔菁是不是死在你手中?”
  話聲是用內心傳出去,縱是數里外之人也能听到。但韓自然全無反應,過了一會,湘江龍羅鐵膽手中忽然多了一對鐵膽,捏得軋軋而響,說道:“韓自然,血帳一筆筆地算,如果湘江鳳崔菁不是死在你手中,只須回答一聲。”
  韓自然仍然不言不動,不過風度依然那么瀟洒,似乎絕不被外界任何刺激所動。
  畢夫人突然笑道:“你們湘江龍虎鳳几年來大出風頭,時時不把排教放在眼中,實在是放肆得很。”
  湘江虎李淇沉聲道:“閉嘴,如果你不是全無武功,又不懂邪法妖術的話,我李某人早已劈碎你的腦袋。”
  畢夫人道:“加果我有武功和法術,相信你們就無法利用我進入黑石谷了。我只奇怪一點,那就是你們既然能查知我不懂武功法術,何以對韓自然卻似乎一無所知?”
  湘江龍羅鐵膽冷冷道:“因為韓自然十年來不曾踏出黑石谷一步,江湖上見過他的人竟然找不到一個,你們排教有關他的傳說,誰敢輕易相信!”
  畢夫人道:“現在你們一定出不了黑石谷啦,如果有什么遺言,最好先告訴我!”
  可是,這個女人直到如今尚未露面,她真的是畢夫人?她是不是被羅鐵膽他們所制而動彈不得?
  少一目的仆人說道:“畢夫人,你們的對話韓先生都听見了。”
  沉寂了一陣,羅鐵膽道:“他既然听見了,何以還不表示意見?”
  少目仆人道:“畢夫人你以為呢?”
  畢夫人道:“那是他的事情。”
  少目仆人突然舉起手中麻布長幡,太陽光照射在幡上的黑色煙霧居然照射不透,反而映出詭异之气。
  羅鐵膽右手早就按在劍柄上,左手兩枚鐵膽轉動更急,卻沒有聲響。李淇從轎頂抽出一支五尺長的短矛,矛身金光閃閃,一望而知份量极沉,至少也有二十斤重。
  屋宇那邊忽然傳來一陣嘶啞悲歌之聲,那歌聲抒發無限深沉悲哀,卻又极是單調平板,來來去去只有几句。
  六個人從一間屋子魚貫走出來,他們好像被一條無形的繩索系成一串,緩慢而齊整。六個人全是白巾白衣,面孔也被白布遮住,全身上下連手指也沒有露出來。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地方:人人都极瘦,像竹竿似的。
  其中有兩個因為長發披垂,可以分辨出是女性。
  悲哀單調的歌聲不知是哪一個人發出,六個人一步步行過來,動作慢而僵硬。
  湘江龍羅鐵膽忽然感到全身發冷起了無數雞皮疙瘩,湘江虎李淇也面色變得蒼白,顯然想惡心嘔吐。
  天色仿佛一下子昏暗了許多,連太陽也不熱了,秋風中平添侵肌刺骨的寒意。
  但幸而視線仍然清晰如常,那六個极瘦的白衣人在兩丈外停步,他們實在太瘦了,使人擔心這串人竹會不會隨風飛逝。
  兩名丑仆忽然都搞下帽子,滿頭亂發垂下來遮住了大部分面孔,然后,身子挺直僵立動都不動。
  他們的姿勢根本不是有生命的人類,形容得直接清楚些他們便是僵尸。但原本有呼吸會談話的人難道真的能變成僵尸么?
  悲歌聲單調地在秋風中回蕩,歌詞居然听得清楚:“蒿里誰家地?聚散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迫,人命不得少躇躊!”
  這是古代兩首最有名的喪歌之一,喪歌當然是表示有人死了,卻不知是誰陽壽已盡?是不是一种暗示?
  喪歌忽然停歇,四下便沒有其他聲息。
  前有僵尸、人竹,后有煉獄、勾魂使者,湘江龍虎羅李二人都因不知該怎么辦?這么詭异奇怪的場面任何人都沒有經歷過,縱然是威名鎮湘省的武林高手羅鐵膽和李淇都大感茫然以及說不出的恐懼!
  他們沒有行動或言語,那些僵尸、人竹、白蟑螂亦全無聲響動作。過了不知多久,畢夫人嬌軟的聲音傳出來,道:“現在不知是什么時候了?”
  羅鐵膽道:“申時左右!”(即下午四五點)
  畢夫人道:“韓自然現下怎樣?”
  李淇惊噫一聲,道:“不見啦!”
  華夫人道:“你們本是找他報仇,剛才明明見到他本人,何以不出手?”
  羅鐵膽不滿地哼一聲,道:“報仇也得找對正主才是,豈可胡亂出手!”
  畢夫人道:“你們問起湘江鳳崔菁之死,韓自然不是默認了么?”
  李淇大聲道:“大哥,畢夫人這話有理,韓自然雖然沒有承認,但也沒有否認。我瞧咱們三妹被害之恨已可著落在他身上無疑。”
  羅鐵膽雙眼一睜,精光暴射,滿面殺气騰涌,李淇也是鬢發微豎,宛如虎豹發威。但卻無輕妄躁急之態,反而顯得更沉著。兩人打几個手勢,其中一個手勢是羅鐵膽左手的鐵膽向僵羽丑仆作擲齒狀。
  畢夫人忽然道:“你們好像已下決心要行動,只可惜一定失敗,你們想不想知道原因?”
  羅鐵膽李淇都不答話,畢夫人又道:“這是因為你們沒有眼睛。”
  仍然沒有人答腔,她歎口气,道:“眼睛分好几种,有肉眼、有天眼、有慧眼、有法眼還有佛眼等,你們自問有什么眼呢?”
  這句話聲音輕柔悅耳,但羅李二人如聞霹靂,身子都震動一下。她的确說得對,世上之人每每對很多道理視而不見,那是因為他們只有肉眼而沒有一雙慧眼。羅李二人能享盛名,當然不是一般魯莽武夫可比,但覺畢夫人這句話簡直說到心坎里,沒有法子不大為震動。
  事實亦是如此,他們根本找不到正确目標,跟沒有眼睛有何不同?
  羅鐵膽突然高高舉起右拇指,李淇點點頭,也舉起右拇指回答。接著兩人一齊行動,軟轎四面的帘子突然都翻起搭在轎頂,轎中的人四面八方都看得見。是個錦衣高髻珠翠滿頭的少婦,端坐轎中竟不向四下瞧看,原來她被一條黑布扎住眼睛。
  那少婦顯然相當美貌,忽然深深吸一口气,道:“啊,好舒服,剛才好腥臭,我几乎受不了。”
  羅鐵膽道:“你有什么眼睛?”
  畢夫人道:“我有慧眼,可以看見你們看不見的東西。”
  李淇道:“別的東面都不打緊,只有韓自然。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畢夫人道:“當然,我一瞧就知道他在哪里,他向來最怕我的眼睛。”
  李淇有點像自言自語,道:“但愿你的眼睛還在,我李淇實在不想對一個女于下毒手……”。
  他扯掉畢夫人眼上的黑巾,卻不解開把她雙手反剪縛住的韌索。
  畢夫人先眨眨眼睛,然后四下瞧看。僵尸、人竹以及紅蟻、白蟑螂等她都一瞥而過,目光很快就凝定于那排屋宇。她好像看見了什么,但又好像很迷惘。
  秋天的黃昏來得早些,光線已略見黯淡。但她兩道長長的眉毛,大而靈活的眼睛,瓜子型白皙的臉龐,依然清晰可見。用任何的眼光來評論,她都算得上是美麗的女人,只嫌太蒼白了一點,好像一輩子都沒有晒過太陽。
  李淇的金矛矛尖离她后腰要害只有一寸,人和金矛都穩如山岳,紋風不動。
  畢夫人忽然輕歎一聲,眼中露出迷惑的神情,道:“他好像站在右邊屋前的陰影中,但又好像不是……”
  羅鐵膽道:“畢夫人不妨仔細瞧清楚些,但這回必須瞧得肯定些,否則……哩……哩……”
  畢夫人似乎對他冷笑聲的威脅意思毫不在意,緩緩道:“這是不可能的,韓自然永遠逃不過我的眼睛,除非他練成了分身術!”
  羅鐵膽厲聲道:“畢夫人,他究竟在哪里?”
  畢夫人搖頭歎气,道:“我找不到,他似乎根本不在此地。”
  羅鐵膽冷冷道:“好,你永遠也不必找他了。”
  畢夫人好像沒听懂他話中之意,惘然道:“他莫非根本不住在此谷?但如果他不住在此地,恭叟又何以嚴禁我踏入此谷一步?”
  羅鐵膽一揚手,一枚鐵膽挾著震耳的風聲飛出,砰一聲擊中眇目僵尸。但羅鐵膽卻感到難以置信的連連眨眼,因為他看見那僵尸的手微動一下,原本擊中面部的鐵膽卻擊中麻布幡。尤其奇怪的是布幡連震動都沒有。這當然是不可能之事,鐵膽本是最霸道強力的暗器之一,而羅鐵膽的手勁更是出名的強大威猛,江湖上人人皆知他的鐵膽可以洞穿逾尺厚的牆壁。
  畢夫人忽然道:“你最好省點力气,獨眼張手中的蔽日靈旗乃是排教八寶之一,經過不知多少代的教主祖師祭煉過,就算有千軍万馬殺去,也不能傷他一根汗毛。”
  李淇接口問道:“另外一個呢?”
  畢夫人道:“他叫鐵頭王,身上藏著七支殘星曉月針,如果惹出這七只神針,你們立即到閻王殿報到,半刻也拖延不得……”
  李淇突然把轎頂掀下,晃眼間變成兩面盾牌和一堆硫硝火藥等物件,他當即擲了一面盾牌給羅鐵膽。兩人又同時把轎身抬起,轎底脫落地上,李淇用腳一撥,羅鐵膽迅即打開上面一層厚木板,里面有八個闊口圓罐,都盛裝著大半罐紅黑色的液体,腥气扑鼻。
  轎子現在只剩下四根支柱,兩支長杠以及一些布幃,畢夫人雖然還在轎內,卻有一种空蕩蕩近乎裸露身体之感。不過她仍然很惊佩地瞧看他們,說道:“兩位准備得很周詳,有護身盾牌,有几种火器和火藥包,還有八罐血,唉,這八罐血必定雞犬豬羊都有,怪不得我剛才給血腥味薰得頭昏眼花。”
  羅鐵膽不理她,突然擲出兩罐血,兩個陶罐飛出時互碰摔裂,登時洒射出滿空血雨。
  血雨籠罩范圍相當廣闊,除了獨眼張和鐵頭王之外,那一串六個白衣人竹亦沒有幸免。
  六件縞白長衣和頭巾上霎時血漬斑斑,鮮紅刺眼,反而增添恐怖气氛,使人感到這六個滿身血污又見不到面孔的人竹,簡直就是死亡的使者。
  一般傳說凡是使用法術的人以及鬼魅等都怕血污,尤其是黑狗白雞的血。但顯然這個傳說并非事實,羅鐵膽一腳把剩下的六罐血掃到一邊。這些血既然沒用,就得另想辦法。
  四支直的轎柱,原來是偽裝的火炬,中心是空的,里面有特制的油和蕊,李淇迅快點燃后發出四道奇亮的火焰,光線甚至把七八丈外的屋宇都照得很清楚明亮。
  那凄涼單調悲歌突然升起,竟不知是哪一支人竹發出的,卻居然使得四支特亮火炬一下子黯淡不少。
  眼見如此詭异的事情發生,羅鐵膽李淇立即曉得只有一條路可走。他們已不知計划過多少次,既然敵人果真有超人類神秘力量,證据确鑿,只有走最后的一步棋。
  世上任何生物,甚至武功練到金剛不坏之身地步,也只怕一樣,那就是火。無情的火可以毀滅一切,亦是使世上各种物質還原或突變的重要手段。而人類能脫离原始生活,火也是至為重要的因素。
  但現下要對付的是神秘莫測的力量,鬼魂和法術都是超乎物質的。究竟能毀滅万物的火,有沒有用處呢?
  畢夫人的聲音在凄涼的悲歌中,好像也染上妖气,她道:“羅鐵膽、李淇,你們最后只剩下火攻一著棋子,你們要不要听听我的忠告?”
  李淇在她說話時,迅即擲出十几包物体,有些散開洒滿一地,都是硫磺硝石等。有些散開時變成几十個小包,誰都曉得那一定是某种火器,只要地上硫磺硝石一著火,就能紛紛引爆。
  羅鐵擔的膽子如鐵,竟然毫無懼色,面對那兩位僵尸和六個人竹,劍已出鞘,左臂挂著盾牌。情勢擺得很清楚,他將首當其沖對付僵尸、人竹。至于后面的煉獄、勾魂使者,留給李淇的火器對付。
  還是李淇說話,道:“畢夫人,你的忠告可能太遲了……”
  畢夫人插口道:“不,怎會太遲?”
  李淇道:“你听我說,我們兄弟本就不打算活著出谷,你做夢也想不到我們當真已活得不耐煩,所以才選中惡仙人韓自然作為敵手。老實告訴你,羅大哥和我都有一枚大地平沉神雷,岭南祝副社的火器三百多年來獨步天下,這枚神雷乃是祝融社三大火器之一,只要引爆一枚,百丈方圓之內樹本屋宇全都化為灰燼,你可能也听過了。你猜世上有沒有威力如此強大的火器呢?”
  畢夫人駭然道:“你……你們都是瘋子……”
  李淇仰天大笑,道:“不,我們一點不瘋,你想想看,我們兩條性命算得什么?只要能把黑石谷炸力平地,就算再賠上二十條性命也是划算的!”
  華夫人喃喃道:“岭南祝融社的大地平沉神雷,听說是古往今來火器之霸,威力之大不必多說。但又听說除了直接引爆外,還可以計時爆炸,只不知是傳說抑是真事?”
  李淇答非所問,道:“畢夫人,你今年几歲?你很怕死么?”
  畢夫人道:“你可是想拖延時間?”
  李淇干笑兩聲,道:“咱們反正都活不成,我不妨告訴你……”
  畢夫人伸長脖子,眼中露出希望的光芒。
  李淇道:“你長得很漂亮。”
  畢夫人仍然伸長脖子,但旋即發覺不對勁,有點啼笑皆非地道:“你要告訴我的就是這一句?”
  李淇道:“你還想知道什么?”
  人死一了百了,只有活著的人,才須要勞心勞力為眼前為以后种种打算,死人還要打算什么?
  黑石谷中天色完全黑暗了,但四支特制火炬卻照亮了好大一片地方。可能是羅鐵膽李淇死志已決,所以這時詭异恐怖的气氛也淡得几乎感覺不出。
  十二頁薄如蟬翼的紙上,寫滿了蠅頭小字,文句很通順,字也相當好。但可惜的是故事到此為止,關于羅鐵膽李淇畢夫人的下場,惡仙人韓自然的結局,都沒有交代。
  小辛還給嚴星雨,等他把這十二頁蟬翼薄紙藏回頸鏈的小金盒內,才簡單地道:“多謝!”
  嚴星雨仰頭望天,晚霞把大半邊天染得像万花筒似的,變幻繽紛的色彩令人目不暇接。
  小辛不想把他觀察所得透露出來,例如:這份報告末后的兩頁變得非常潦草,顯然書寫報告時是在很匆途緊張的情況下。又:韓自然由始到終沒有說過一句話,只有一個形象而已,他本是主角,卻被畢夫人搶盡鏡頭,可見得他的處境一定很奇怪甚至于“不存在”。又:書寫報告之人必是現場中的一個,是哪一個不要緊,因至少已知道那大地平沉神雷當時沒有爆發,否則哪有書寫報告的机會?其實這篇報告,一開頭就有一個獨字,小辛由此猜測書寫報告之人就是獨眼張。此外,還有一些別的……
  嚴星雨深深歎口气,道:“小辛兄,人力能不能擊敗排教的法力?”
  小辛道:“橫行刀在不在你手中?”
  嚴星雨道:“世上最厲害的武功,也不能超過人的范疇,但法術卻不然,那是超人力超自然的現象!”
  小辛道:“連四沒有死,有人能救活他。”
  嚴星雨目光回到小辛面上,道:“除了連四和橫行刀之外,別的事你概不關心?連韓自然的結局你也不想知道?”
  小辛道:“韓自然究竟做過什么事?”
  這個答案的确不能從那份報告中找到,小辛問話宛如用刀,輕描淡寫地攻入要害。
  嚴星雨微微怔一下,雖然不太著痕跡,表面上几乎看不出來,但如果這句話真是刀子,嚴星雨自是非死必傷。
  其實惡仙人韓自然的事跡傳說甚廣,江湖上人人皆知,所以這一件最秘密的事才最有价值,才值得提及。但小辛卻對韓自然一無所知,嚴星雨應該先說一兩件惡跡才對。小辛只不過使對方暴露選材不當的錯誤。正如敵人明明是拔山扛鼎神勇之士,你還要選擇重兵器与之硬拼,錯誤是一樣的。
  天邊的彩霞已經由絢爛歸于平淡,茅亭內光線微見黯淡。一天又過去了,小辛內心深處打個寒顫,因為那幽冥世界永遠被黑暗統治,所以他不喜歡黑暗。
  煙雨江南嚴星雨的眼睛沒有漏過小辛任何微細的表情,他突然拍掌兩聲,老人家和書僮立即奔到。這一老一小聰明而又俐落,一下子就把亭子內杯盤等物收拾干淨,卻特別排下兩個犀角巨觥,斟滿了濃烈的蓮花白,然后又在亭內亭外點亮了二十八盞風燈。挑燈夜戰的陣勢已擺好,最后那書僮送一把刀來,雙手捧到小辛面前。
  小辛并沒有立刻伸手去接,目光透過面上迷霧盯住書僮。那是一張白皙清秀的面龐,眉毛長彎,眼珠黑而靈活,透出狡黠或者惊疑神情,好像敏感多疑的兔子忽然和獵人面面相對。
  小辛聲音變得冷酷狠辣,道:“你只要小指頭動一下,我就打爛你的面孔。”
  書僮全身露出僵木的痕跡,果然連小指頭也不敢動一下。除了眼中閃著震惊的神情外,白白的臉上已有許多顆冷汗滲出。
  小辛又道:“我給過你三個出手暗算的机會,但你都錯過了,你想与我面面相對時才動手,那時你可以看見我的惊訝、恐懼和痛苦……”
  煙雨江南嚴星雨居然負手站在一邊看熱鬧,一句話都不說。
  小辛道:“你不是人,只是一只刺犯。”他的目光似乎能穿透書僮的衣服,看得見書僮的雙肩,手肘,膝蓋等地方,都藏著布滿細針的皮墊。任何人若是被他滾入怀中,非被刺得到處都是針傷不可,如果細針淬過毒,那就變成死尸。
  那書僮只敢眨眼,全身其他部分果真動都不敢動。小辛既然說得出打爛他面孔,誰都不敢不信,同時誰也不愿意面孔變成稀爛苹果的樣子。
  小辛哼了一聲,道:“開口講話可以,就是不許動。你左腕藏著的是什么暗器?大概是用机簧射出的毒針吧?”
  書撞道:“是……是一支鋼管,內藏七支毒針十二粒毒砂……”他的聲音本是孩童清脆的嗓子,現在已經嘶啞干燥。
  小辛道:“原來是四川不動閻羅閻家的暗器,我記得好像叫做翻手為云覆手為雨,針砂可以一齊射光,也可以分兩次發出,你是閻家的人?”
  他大概忽然記起說過對方不是人,立刻又道:“你不是刺謂,也不是男人,你知不知道男人和女人有多少不同的特征?”
  書僮面色灰白,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煙雨江南嚴星雨忽然開口,道:“小辛兄,這一位自稱是閻家嫡裔,也是世上唯一還活著的閻家傳人,芳名曉雅。”
  閻曉雅,名字很好听,人也很雅致,尤其是用想象力看到這個清秀書僮把頭發垂下,換上女裝,再加上一點儿胭脂的話,必定有清麗絕俗之美。
  卿本佳人,何以參与江湖仇殺之事?想當年四川不動閻羅威名赫赫,据說他曾經端坐在一方石台上,被一百余名披甲執盾的武林好手圍攻。但他身不動手不抬,百余名武士全部仆斃,每個人都是在盾甲縫隙遮蔽不到處中了針砂之類歹毒暗器而死。這便是不動閻羅此一可怕外號的由來。
  如果閻曉雅真是不動閻羅的嫡裔,又得到秘傳手法的話,的确可以僅僅小指頭略動便取人性命。由自可窺見小辛的觀察力惊人之至,因為他一開口就指出,小指頭都不許動。
  目前的形勢只有小辛和閻曉雅處于危机中,反正性命是別人的,所以嚴星雨悠悠道:“閻曉雅姑娘,我勸過你凡事務須三思,但你卻一意孤行,可怜亦复可笑。
  以我看來,小辛兄橫行半壁河山綽有余裕,除非碰上擁有另一半天下的刀魔呼延長壽……”
  刀魔呼延長壽這個名字好像本身已帶有妖魔味道,尤其是煙雨江南嚴星雨親口承認此人擁有一半天下,便絕對不會虛假。
  但小辛竟沒有表現出絲毫好奇心,卻忽然道:“你樣子很好看,所以我很不想打爛你的臉孔。”言下之意,還是要打爛她的面孔。因此,閻曉雅的面色更加蒼白。
  那個老人家從林中奔出來,急得一頭大汗,遠遠厲聲喊道:“小辛老爺休下毒手……”
  小辛不理他,又道:“閻曉雅,閉上眼睛,鬧得越緊越好!”
  閻曉雅目光一閃,突然發覺小辛和她的距离不知不覺中近了半尺,她立刻駭然閉眼,當真緊緊閉著。
  老家人奔近茅亭,确見小辛的人已經在亭外。他惊愕地猝然停步,小辛道:“我的夜眼還過得去,但我仍然不喜歡黑暗。”話剛說完,二十余盞風燈倏然一齊熄滅,四下陷入一片漆黑中。
  這片黑暗來得如此突然,如果小辛還站在閻曉雅前面,他豈能躲得過閻曉雅的歹毒暗器?何況還有那老家人和虎視在側的煙雨江南嚴星雨?
  小辛的身子像飛花落葉般飄逸空靈,輕輕落在一個人后面。
  這個人所站之處,距那茅亭還有十七八丈,他一定是發現耀眼的燈光忽然熄滅,所以也就凝立不動,滿臉俱是惊疑的表情。
  小辛伸手拍他肩頭一下,那人身子一震,卻感到喉間有一股熱气扼住,發不出聲息。
  小辛在他耳邊悄悄道:“你來干嗎?”
  那人全身肌肉神經忽然都松弛了,兩手反抄,摟住小辛的腰。
  她的气味,特別是雙手,小辛熟悉得無以复加,這個人就是很野很美的綠野。她應該和爺爺在一起,照顧連四的傷勢,何以忽然跑到這儿來?
  他們走了二十余丈遠,綠野發覺堵住喉嚨那股熱气不見了,當下雙手勾住小辛臂膀,好像怕他忽然飛逝無蹤。低聲道:“你和他動手了沒有?”口气中流露出無限關切挂念。
  他就是煙雨江南嚴星雨,小辛自是會意,道:“沒有,因為有別人打岔。”
  綠野歎口气,道:“果然不出爺爺所料,他說你雖能順順利利見到嚴星雨,卻不容易順順利利決戰!”
  小辛道:“如果你爺爺能推測出來,可見得這种情況并非湊巧碰上,而是嚴星雨有心制造的。”
  綠野道:“當然啦,你到底知不知道?嚴星雨成名十多年來,還沒有人見過他的劍法?”
  小辛淡談道:“劍法并不頂重要,能夠不戰而屈人之兵的人物才配稱真正的高手。”
  綠野忽然醒悟,道:“原來如此,幸而那一夜我親眼看見你和數十個武林名家對峙的情形,現在我了解啦,那天夜里的一幕,真是悲壯凄涼之极呢。如今回想起來,熱血就涌上胸口……”
  小辛問道:“近年來四川不動閻羅閻家的毒藥暗器,有沒有在江湖上出現過?”
  綠野想一下,道:“不動閻羅是誰?我沒听說過。”
  小辛腦海中忽然泛現花解語美麗的臉龐。花解語博知武林歷史和近況,她一定可以回答這個問題,可惜她不但不在此地,甚至連她的生死亦很有問題。
  綠野忽然粗野地搖撼他,道:“你在想誰?花解語么?”女性敏感的直覺往往使男人魂飛魄散,綠野一言中的,小辛不覺瞠目結舌。
  綠野哼一聲,道:“我知道你一定是想起她,她有什么好?你說出來,我能比她好一千倍。”
  她口气直率強烈,使人不能不信,亦不能拒絕——至少在口頭上不愿拒絕她、傷害她。
  小辛立刻拿出盾牌,便是連四。問道:“連四怎樣了?”
  綠野道:“沒事啦,但也像從前一樣沒用,他是真真正正的懦夫!”
  小辛若有所悟,道:“是因為他不敢拔刀么?”
  綠野道:“對,他一直都不敢。”
  小辛道:“你爺爺為了你,想過很多辦法,仍然失敗了,對么?”
  綠野點點頭,忿然地低哼了一聲道:“我真不明白連四,世上真有那么儒弱怕死的人么?”
  小辛靜靜思忖很多事,至于連四,已經不用多費腦筋,顯然那些欺負他的流氓,是海龍王雷傲侯支使的。當然在雷傲侯的立場來說,只要連四肯拔刀,就算殺死十個二十個流氓,雷傲侯一定設法替他打點擺平,不至于吃上人命官司。
  連四為什么不敢拔刀?怕拔刀不夠快?或者天性怯懦根本不敢面對任何挑釁?
  小辛問道:“你討厭連四?”
  綠野點點頭,但面上卻露出猶疑尋思的表情。當然她万万想不到,如此漆黑的一片環境,她的表情仍然被小辛看得清清楚楚。
  小辛微笑一下,又道:“你不但討厭他,還很恨他,因為這個人居然是你將來的丈夫,對么?”
  綠野道:“對,但爺爺隨時可以推翻婚事的承諾,我亦可以不听爺爺的話。”
  小辛道:“你既然討厭他恨他,把他交給我,好么?”
  綠野道:“你要他干什么?”
  小辛道:“你何必關心?”
  綠野聲音高亢起來,道:“我為什么要關心他?”
  小辛道:“不關心就不必多問,連四在哪里?”
  綠野賭气地噘起嘴巴,道:“不問就不問,他在南京。”
  小李忽然道:“別說話,听……”
  綠野吃一惊,屏息靜气查听一陣,她沒有听到任何可疑聲息,但小辛的話可不敢等閒視之,所以不敢作聲,搖搖他的臂膀。
  小辛道:“你沒有听見么?”
  綠野道:“听見什么?”既然他開口了,她也就敢作聲。
  小辛道:“水田蛙鳴,夏天晚上最熱鬧了,當然還有些你听不到的聲音。”
  綠野為之气結,道:“難道你以為我沒有听過蛙叫?告訴你,這儿有螽斯、蟬,還有蟋蟀、炸蜢、青蛙,我都听見,從前在夏天的夜晚……”她的聲音變得柔和很多:“我常常躺在樹椏上,樹葉的縫隙漏下來點點星光,那些小家伙們嘈得不得了,使我從來沒法子數出星星的數目……”
  仲夏之夜,數星星的年華,江南涼潤的晚風,加上少女情怀,虫聲變成詩歌的伴奏。綠野當然听得見而且有一份怀戀,但小辛呢……
  小辛道:“我听見蜘蛛結网的聲音,蜘蛛總是在夜晚結网,你可知道?”
  綠野怔一下,道:“蜘蛛結网也有聲音?”
  小辛道:“蜘蛛到早上就收回蛛网,等晚上再結一次,你可知道?”
  綠野當然不知道,但小辛越是提出許多她不知道的問題,她就越發感到他的神秘魅力。
  小辛又道:“最近我在山川田野發現很多東西,故老口傳或書本上都沒有提到。你知不知道鳳眼藍的生長力有多么強大?我小心計算過,一株鳳眼藍(一种浮在水面上的植物,根部有充气的球莖,開藍色花)每天可以繁殖三四百株。一晃眼功夫,整個池塘都滿布著鳳眼藍了。你可知道每种鳥日暮歸巢的時間都不同而又固定的么?首先是鷦鳥,然后是鴰噪的烏鴉,接著是麻雀、畫眉,最后是燕子,這時天已經黑齊了!”
  綠野靜靜听著,她希望這個男人繼續說下去,不要停止,最好永遠不要停止。
  她亦從來沒有想到過,每天看見每天接触的大地原野,竟有這么多希奇新鮮的事,只不知小辛何以能夠發現?為什么他能發現別人看不見,听不見的事物?
  小辛忽然拍她肩膊,輕輕地只有兩下。綠野大吃一惊,道:“你要走么?到哪儿去?”
  小辛說道:“去取回橫行刀。”
  綠野道:“我還能夠見到你么?”
  小辛說道:“當然可以,我會把刀送去南京,這把刀是連四的。”
  明查暗訪了十五天之后,种种證据都對煙雨江南嚴星雨有利。因為所有的證据都指出,連橫行刀被奪的那一天,嚴星雨本人卻在南京對岸浦口作客。請客的是南七省鏢行鼎鼎有名的前輩人物風鈴鐵索石鵬,當天以及那一夜,一共有五個人作長夜之飲,嚴星雨是其中之一個。
  其實卻有六個人,不過第六個人卻是嚴星雨的書僮,小辛查得很清楚,這名書僮正是那女扮男裝的閻曉雅,所以把她剔出證人之外。
  閻曉雅恢复女裝之后,竟是淡雅如仙的美女。當她踏入金陵著名的飯館四海春時,由于有老家人陪著,所以還不曾引起太多的注意。
  飯館的生意很好,人聲嘈雜。閻曉雅占的是二樓臨街的廂座,空自擺了一桌子酒菜,她連一樣都沒有動過,光是捧著一杯苦茗,慢慢呷著,目光落在熙往攘來的街道上。
  老家人埋頭吃了三大碗飯,放下碗筷,歎口气道:“小姐,不吃東西不過是跟自己過不去而已……”
  他一定知道勸解無益,所以根本不等她有所表示,徑自斟了一杯濃茶,一連喝了几口。然后又道:“小姐,我的名字是不是叫做阿福伯?”
  閻曉雅姿勢依舊,目光投向窗外的街道上,一無聲息。
  阿福伯歎口气,道:“小姐,煙雨江南嚴星雨是天下最聰明的人,你知不知道?”
  閻曉雅道:“他很聰明?真的?”
  阿福伯道:“當然是真的,嚴星雨有財有勢,武功既高,人又瀟洒英俊,但如今行年三十七歲,還沒有娶妻。”
  擁有种种條件而不娶妻,難道就是聰明?
  阿福伯又道:“娶妻有百害而無一利,愚笨而不漂亮使人倒胃口,但越聰明漂亮的就越難駕馭,整天傷腦筋擔心事。女人不比銀子,銀子沒有腳,不會跑。但女人卻有腳,越漂亮的跑起來更快……”
  閻曉雅耳朵听著怪論,眼睛仍然投向樓下街道中。她似乎想在來往不絕的行人中發現某一個人,但面上卻沒有期待的神色,很可能她心中已知道絕不可能發現那個人。
  阿福伯又遭:“女人很奇怪,越追她就跑得越快越遠,我從前已吃足苦頭。”
  如果煙雨江南嚴星雨為了此故而不娶妻,就算比旁人聰明一點,卻也算不上天下最聰明的人。
  閻曉雅微微煩躁起來,自己問自己道:“我究竟想怎樣呢?暗殺小辛之事已經失敗,嚴星雨無法再幫忙我,我應該遠遠离開,何以還逗留在南京?莫非我想再見到嚴星雨?不對,最近我只想起小辛,不是嚴星雨……”
  她收回目光,在老家人阿福伯面上打個轉便又投向街上。想道:“小鄭真怪,三十歲的小伙子,卻專愛扮老人,兩年來一直跟隨我,當真像老家人般侍候我,卻從沒有絲毫不軌之心,劍術和易容功夫一樣精妙,殺人時詭詐机變之极,的的确确是第一流的暗殺高手。我們搭檔得非常非常好。但也許應該收手了,這种行業難道一輩子干下去不成?”
  小鄭的聲音就像阿福怕那么蒼老,說道:“我們這一行不能過平常人的生活,若是娶妻生子,就像是把喉嚨要害送到敵人刀下。所以我說嚴星雨很聰明……”
  閻曉雅訝道:“嚴星雨也是這一行的?”
  小鄭道:“我嗅出他有這一行的气味而已,還沒有證据!”
  閻曉雅想了一下,道:“不可能,他身為大江堂堂主,號令千里,權勢赫赫,又是江南三大名劍之一。我問你,一個人有名譽地位,有權力,有錢,他何須做這种行當?”
  小鄭聳一下肩頭,道:“我說過沒有證据,所以無法肯定。不過他有了名譽地位,有權力,有錢,他還能干什么?”
  這种內容的談話,最好別讓隔牆之耳听去,所以他們都是使用一种獨特的傳聲法門交談,聲音比蚊子飛還細小。
  小鄭又道:“你心情不好,我現在去找幢合适的房子租下來,再找几個使婢仆婦,暫時住一段日子,你意下如何?”
  這個人有一种洞矚人心的觀察力,又极會体貼。閻曉雅不禁大為服气,道:“好,別去得太久!”
  小鄭走了之后。閻曉雅立刻就看見小辛在街上走著。她身子震動一下,很想大聲招呼他,叫他上樓來吃點東西講几句話,但不敢貿貿然這樣做。
  閻曉雅向來很有決斷,從來未試過像這一回猶疑不決,幸而小辛一徑走入這間飯館,因此她有多—點時間考慮。
  小辛在廂座外走過時的步聲像貓一樣輕柔充滿彈性,如果閻曉雅不是先見到小辛進來,而极為小心查听的話,一定听不見有人走過。
  這個人真可怕,雖是在平常時腳下仍然保持警覺,隨時隨地可以像貓一樣彈躍。閻曉雅簡直屏住呼吸側耳而听,但迅即陷入迷惑中,因為小辛的步聲過去之后,忽然完全消失,以致無法猜測他走入那個廂座之內。
  閻曉雅輕輕歎口气,知道只有親自去每個廂座瞧瞧,才可以知道答案。
  她撥開廂座的布帘,忽見一個人的面孔距她不及一尺,她被這突如其來的景像嚇得愣住,瞪眼睛張開嘴巴,就像傻子一樣。
  那張面孔上有一層迷霧,叫人瞧不出他的年齡,但兩道銳利目光卻射穿別人的心。
  閻曉雅在心中喊道:“天啊,小辛,是你?”
  小辛好像听得見,應道:“是我。這廂座布帘密垂,應該有人,但几乎連呼吸聲也沒有,所以我等著瞧瞧是何方高人!”
  很奇怪的事被他一解釋,就平淡無奇,只听小辛又遭:“你果然很漂亮,當時你雖女扮男裝,我仍然瞧得出你很漂亮。”
  閻曉雅极力使自己平靜下來,才道:“要不要進來喝一杯?”
  小辛道:“很好,我也想跟你聊一聊……”
  店伙跟著就進來了,是個年輕家伙。他用惊奇而又敬佩的眼光瞧小辛好几眼。大凡是男人,對于另一個能夠輕而易舉勾上美女的男人,總不免既惊且佩。
  杯筷換過,閻曉雅親自斟滿一杯,自己也斟滿了,雙手捧杯,道:“小辛,干了再說。”
  小辛動都不動,冷冷瞅住她。閻曉雅的杯舉在半空,見他不理,一時之間喝了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突然一只手把小辛的杯子拿起,不過杯底离桌面才一尺便停住,原來是小辛抓住那手臂。
  小辛道:“你叫什么名字的?”
  拿起酒杯的人原來就是那年輕店伙,他忽然發覺不但手不能動,根本全身沒有一處能動,只有嘴巴還可以說話。
  年輕和沖動往往分不開,等到不再輕易沖動的年紀,卻已做下不知多少錯事,那店伙道:“小的叫阿成。”
  小辛道:“阿成,這杯酒你親眼看見是閻曉雅斟的,你若是喝了這杯酒,忽然頭暈肚痛甚至死掉,你怪不怪我?”
  阿成訥訥道:“當……當然不怪你。”
  小辛松手道:“好,你愛喝就喝。”
  阿成的酒杯登時凝結在空中,既不敢喝亦不能放下,一急之下臉紅脖子粗,再加上尷尬。
  閻曉雅柔聲道:“阿成,小辛說笑話唬人,我幫你喝這一杯。”
  她沒有伸手取杯,因為阿成也忽然覺得很荒謬,這杯酒怎會喝死人?所以他馬上送到唇邊,但他全身忽又僵木。小辛說道:“樓下有几只狗,找一只來試試看。”
  阿成縱是不信這杯酒有問題,但用狗試驗的主意對他只有利而無害,所以答應得很快。
  那只黑狗相當肥壯,酒杯一直放在桌上,沒有人動過。阿成把狗翻轉接在地上,至少灌了大半杯進去。過了好一會,阿成放松手,那狗一溜煙跑掉。
  阿成道:“客官,酒好象沒有問題,只怕是你的腦袋有問題!”
  小辛靜靜瞧著閻曉雅,她的微笑很斯文,很純洁,沒有絲毫嘲諷。小辛既然不能證實他自己的判斷,以常情而論,應該自感慚愧,而閻曉雅大大譏嘲他一番亦不為過。但小辛一點也沒有慚愧之意,眼睛也不轉向阿成,冷冷道:“你如果不想變成啞巴,快走!”
  阿成乖乖地走了,剩下小辛和閻曉雅,小辛道:“听說不動閻羅的惊世絕技是無痕砂,發出時無形無影,受害者無痕無跡。我總算是開了眼界。”
  閻曉雅那一抹优雅動人的微笑登時消失,面色蒼白如土,道:“我想……你不是人,是魔鬼化身。”
  小辛淡淡道:“你已經不是第一個這樣恭維我的人,我現在只想知道無痕砂有多大威力,能不能殺死魔鬼?”
  閻曉雅咬住薄而美麗的嘴唇,道:“別逼我,我不想對你用這种惡毒手段!”
  小辛悠然靠在廂座的板牆上,道:“有些人喜歡咄咄逼人,不幸的是我小辛正是這類人。”閻曉雅浮現一种奇怪的神色,含有濃重怜憫意味。通常只有對一個垂死之人才會現出這种神色。
  她溫柔地道:“這是你逼我的,請不要怪我!”語聲稍歇時,她雙袖輕拂,又快又穩。
  別說是小辛,就算是很普通的武師,亦能夠清清楚楚地察覺到閻曉雅雙袖發出兩蓬針砂之類的暗器,襲射向自己身子左右兩邊。
  小辛和普通武師不同之處,就在于小辛能夠立刻曉得暗器的目標是什么地方。他可以紋風不動,因為那兩蓬針砂之類的細毒暗器距他左右雙臂尚有數寸距离,除非他身子閃動,否則反而毫無問題。
  不過,小辛又听見板壁那一面的聲音,是一柄鋒利長劍刺透木板,劍尖對正他背心要害。
  直到現在閻曉雅何以不直接攻擊他的真相才大白,如果小辛向前跨出,劍刺之勢一定比他快。但如果向左右閃避,又恰好把自己送到暗器部位上,總之他不論往哪一個方向躲都是不行。
  小辛的脖子忽然抵壓著一把劍的劍身,此劍從板壁刺出來,恰好從他脖子邊透過,小辛脖子一碰到劍身,登時使那劍凝定不動,好像用大鐵鉗夾住。
  他當時既沒有向前,亦沒有往左右閃避,只縮低身子,原來刺向他背心的劍,變成從脖子邊滑過。至于閻曉雅的兩蓬暗器當然亦落空。小辛及時伸掌輕拍板壁一下,那兩蓬暗器一沾木板,忽然反彈回去,害得閻曉雅整個人趴貼地面,才避過這一下反擊。
  閻曉雅站起來,花容失色道:“你是魔鬼,世上沒有活人躲得過這一擊……”
  小辛忽然雙腳縮起,整個人就吊在劍上。只見木板牆角無聲無息透出一支黑色長鋼針。此針本應刺中小辛足踝,現下卻刺個空。小辛隨即一腳踏住烏黑鋼針,站直身子,說道:“這是暗殺道最可怕的大拼盤手法,万發万中,永不失手。”
  万發万中這話絕不是夸口,因為閻曉雅的神情言語必能令任何人心神稍稍分散,而這時那支淬過劇毒的黑長鋼針無聲無息刺人足踝,神仙難逃。
  小辛既不是人,亦不是神仙,所以躲過此劫。這個解釋自然很不圓滿,但對小辛此人,這個解釋竟不會使人覺得奇怪。
  小辛冷笑一聲道:“你不必縮著頭,聳肩翹臀准備躍上屋頂,這种蝠遁忍術身法雖是詭奇精妙,但我一出手就能抓出你的腸子。”
  隔壁小鄭的姿勢很奇特,正如小辛所形容的,頭縮在雙肩內,臀部翹起,表面上使人直覺他要往地面鑽人去,但小辛卻說他想躍上屋頂,還指出這是東流忍術的蝠遁。小鄭全身冰冷,四肢筋骨好像冷僵了。誰也想不通隔著一道板壁的小辛,怎知蝠遁的唯一要害是在肚腹?
  小鄭當然害怕腸子被抓出來,神秘的恐懼使他面色變為紫色,這時叫他躍起一尺都辦不到。
  小辛聲音透過板牆,鑽入小鄭耳中:“三十五年前東瀛忍者高手伊賀川死于金陵,他的腸子被人抓出,流了一地。但听說他几种著名的忍術在中土有兩個傳人,蝠遁是他几种拿手絕技之一,你姓鄭亦是姓楚?”
  小鄭聲音嘶啞,應道:“我姓鄭。”
  閻曉雅接口道:“他叫小鄭。”
  小辛道:“伊賀川向來以暗殺為業,在圈內他的聲名几乎超過血劍嚴北。不過,后來事實證明伊賀川終究輸嚴北一籌。”
  閻曉雅訝道:“你怎么曉得?你……你究竟是誰?”
  小辛道:“我是小辛,你想不想知道何以嚴北高于伊賀川?”
  閻曉雅那付美麗眼睛射出熱切渴望的光芒,她當然想知道,世上誰能夠不想知道暗殺道的軼聞秘密?
  小辛忽然閉起雙眼,似是集中精神回想那些已成陳跡的秘密。但根本沒有這個必要,他向來記憶力极強,看過听過甚至感覺過的事情和經驗,絕不忘記。
  他知道閻曉雅這個美麗女殺手目前絕不會出手,因為她等著听一件秘密。所以他大可放心關閉視覺,全部身心的力量完全集中听覺。
  一支短而銳利的鋼釘插人屋梁,一只巨大的蜘蛛沿著韌絲往上爬,到接近屋梁便停住。這些聲音人類的耳朵無法听見,因為根本不算是聲音,只是變化和波動。
  但小辛卻听見,并且知道那只巨大蜘蛛其實是一個人。他亦知道東流忍者為了連空气也不愿攪動,所以修習蜘蛛的本事,利用蛛絲似的韌線滑過空气。
  小辛睜開眼睛,說道:“數十年前武林中有一位年輕高手,投身公門,先后跟隨過天下三大名捕,把三大名捕全身本事都學會,成為有史以來最杰出的捕頭。”
  閻曉雅道:“我听過他的名字,但近三十年來卻消息全無,有人說他終于被暗殺了,也有人說他忽然退隱,有意使天下之人不知他的下落。”
  小辛道:“那是題外話,我要說的是這位中流砥柱神探孟知秋,平生捕殺了數百名職業凶手,威震天下,暗殺道几乎在世間絕跡。他自認最得意的一役是在金陵莫愁湖邊,連破伊賀川一十二种忍術,逼得伊賀川不能不施展蝠遁之術逃走。就在伊賀川身形快要隱沒在樹林頂梢的濃密枝葉中,這一剎那間,神探孟知秋施展天龍抓奇功,一手抓出伊賀川的肚腸。伊賀川還飛遁了十七八丈之遠才發覺腸髒都不見了……”
  閻曉雅不覺連透几口大气,誰都想象得到伊賀川肚子破裂血腸飛洒的慘厲景象。
  小辛又道:“但后來孟知秋臨死之時,還親口承認無法捕殺血劍嚴北。因此伊賀川比不上嚴北,這個結論,無可置疑!”
  閻曉雅點頭道:“對,對,伊賀川遠遠比不上血劍嚴北,此論絕無可疑。”
  小辛冷冷道:“中流砥柱神探孟知秋沒有什么了不起,像其他落葉一樣化為塵土。他終于亦不免一敗涂地……”
  隔壁傳來小鄭惊訝的聲音,听來似是在小辛背后原來位置發出,道:“他一敗涂地?誰能擊敗他?血劍嚴北?刀王蒲公望?”
  小辛道:“都不是,孟知秋雖然在很多方面成就杰出,例如他淵知博聞天下第一。又他耳力至佳,可以听到蜘蛛攀游的聲音。眼光精細敏銳,能夠查看出每個人做過任何職業所留下的痕跡……孟知秋打破了很多別人做不到的限制,所以大幅改變命運。可是宇宙中万事万物都有一個极限,他只能打破限制而不能超過极限,所以最后仍然敗在命運之下,也就是敗在极限之下。”
  閻曉雅迷惑地道:“我簡直不懂得你說些什么。”
  小鄭聲音透過板牆,但這一次都顯示是在鄰室高處發出,道:“我卻只懂得他提到蜘蛛的意思。”
  閻曉雅更疑惑了,道:“什么蜘蛛?”
  小鄭道:“我現在像蜘蛛一樣挂在梁下,小辛特地提到听得見蜘蛛攀游聲音,這暗示已經很明顯。如果我不希望像伊賀祖師一樣肚破腸流,最好相信他和孟知秋一樣听得見。”
  閻曉雅道:“你為什么吊在空中?干脆破瓦逃走不是更穩妥嗎?”
  小鄭苦笑一聲,道:“小姐如果你听到有人提起你最崇拜的祖師的事,又是最秘密的事,你肯一走了之嗎?”
  閻曉雅道:“小鄭,我們合作兩年多,這段日子我學了很多東西,但回想時又覺得想嘔,你知不知道我打算說什么?”
  小鄭道:“我知道,你想拆伙,我也不得不承認這种生涯很不适合女人,尤其是漂亮年輕的女孩子。”
  小辛道:“小鄭,閻曉雅,我的橫行刀呢?”
  閻曉雅立刻搖頭表示不知,小鄭表情如何無從得知,只听他道:“去找嚴星雨。”
  小辛冷冷道:“我橫行刀若是在手,最多斬下一兩只手指。但既然沒有刀,我就只好抓破肚了。”
  小鄭沒有作聲,閻曉雅眼中露出恐懼,望住小辛。但他面上的迷霧,使人永遠有瞧不真切迷蒙之感。
  小辛突然緩緩伸手,駢指如前向閻曉雅印堂點去。閻曉雅既不知他是否有殺机,亦不會閃避……
  隔壁的小鄭猛可咬牙,推開已經掀松了的屋瓦,迅如狸貓從瓦洞鑽出去。滿眼陽光照處,使他泛起從鬼域逃回人間之感。
  可惜他這口气松得太快了一點,因為小鄭目光一攏,便見到小辛雙腳,豎在面前。小鄭的腦子變成空白一片,已不會思考。抬眼望去,只見小辛炯炯雙眸凝視著自己。
  完了!一切都不必多說,遇上這种對手,簡直是天亡我也!小鄭一面想一面深深歎口气,全身放松癱伏瓦面上,等候最后的一刻。
  小辛道:“伊賀川的絕藝還有多少傳人?”
  小鄭道:“我大師兄前年去世之后,据說中原只有我一個人是伊賀祖師的傳人!”
  小辛道:“伊賀川能在中原立足稱雄,算得上是一代怪杰,這話是中流砥柱神探孟知秋說的。”
  小鄭道:“我現在只關心我的性命。”
  小辛道:“你死不了,我想請你辦點事,行不行?”
  小鄭慢慢再度抬頭望望他,方型的臉孔上充滿了惊异神情,說道:“我居然還有利用价值么?”
  小辛道:“記住,你已經死了,至少閻曉雅認為這樣,你卻在暗中替我打听几件事,第一件是煙雨江南嚴星雨上個月的行蹤。第二件是……”
  南校場周圍相當僻靜荒涼,民居稀落。尤其是校場后面除了樹林外就是曠野。在一片楓林邊有間矮陋屋子,通到屋前的小徑,野草蔓生,几乎連路都遮沒了。
  屋內居然打掃得干干淨淨,有一張方桌,兩條長板凳,一張床舖。門前的小院落左面另有一間小屋,設有爐灶炊具水缸等廚房用物。
  閻曉雅正在煎一條魚。
  小辛默然注視她窈窕的背影,心中忽然泛起不妥當的感覺。于是回想一下昨天到現在的經過細節——他解開閻曉雅的穴道,她迅即清醒,第一句話便是:“小鄭呢?”
  小辛道:“我剛剛丟掉一具尸体。”
  閻曉雅深深歎息一聲,道:“其實小鄭為人還不錯,凡是老弱鰥寡,他都會送點東西或銀子。”
  小辛道:“但他也殺人!”
  閻曉雅眼中閃過不服气的光芒,道:“你呢?你從未殺過人?”
  小辛道:“我殺人必有理由。”
  閻曉雅道:“你怎知小鄭沒有理由?”
  小辛道:“不必討論了,你走吧!”
  閻曉雅站起身,忽又坐下,道:“你呢?”
  小辛道:“告訴你沒有關系,但你卻不許告訴別人。”閻曉雅嚴肅地點點頭,小辛又道:“我打算隱居三天,然后找嚴星雨。”
  閻曉雅道:“你一個人?”
  小辛道:“當然只有一個人,難道隱藏行蹤也要帶很多人嗎?”
  閻曉雅想一下,道:“我會燒飯做菜洗衣服,我暫時跟你几天好不好?”
  小辛沒有拒絕,但由昨天直至今日上午已末(將近十一點),他們沒有交談過一句話。事實上閻曉雅跟他說了不少話,也問過不少話,只不過小辛總是回她一個白眼,一句話都不回答。
  為什么會有警兆呢?小李反复尋思著。這种心靈上直覺的警兆,絕不會無因而生,好多次他沒有送了性命,便是因為心靈感應這种預兆,而加以警惕之故。
  在理論上,閻曉雅屈身相隨,必有原因,為了要報小鄭被殺之仇也好,為了煙雨江南嚴星雨也好,甚至為了銀子也好,反正總有某种理由。因此她出手暗殺甚至用下毒的手段也不稀奇。說到下毒,她既能使用家傳的毒藥暗器,當然深諸下毒之道,在菜飯內下毒自然最方便妥當,特別是女人最喜歡這种方式。根据謀殺案的統計,女性凶手使用最多的方法就是下毒。
  菜和飯都端上桌子,那條魚煎得微焦之后,再調味紅燒,香气扑鼻。另一樣是白菜炒豬肉,一大碗蛋花湯。小辛登時感到肌腸轆轆,恨不得連吞五大碗熱騰騰的白米飯。
  小辛的眼光從熱騰騰的白米飯移到閻曉雅面上,看見她清麗雅致的微笑,純洁得有如天使。任何人都決不相信她會做出傷害人命的事,她如此清雅脫俗,怎會是個冷血凶手?
  小辛輕輕地歎口气,掏出三個拇指般大小的瓷瓶排列在桌上。
  閻曉雅突然玉容失色,道:“那是什么?”
  小辛道:“藍色瓶子是羚犀角粉,黃色瓶子是丹砂琉橫,紅色瓶子是砒霜和蝎子蜈蚣赤練蛇等混合毒粉。”
  閻曉雅的歎息有如呻吟,道:“你……你不是人,你是魔鬼!”
  小辛道:“你是行家,所以一听三個瓶子所盛載之物,就知道配合得宜,無毒不解。”
  閻曉雅頹然道:“小辛,你永遠都占上風,是不是?”
  小辛道:“小時候不談,自從我懂事以來,一共有十五年我永遠屈居下風。直到最近,情形才改觀。”
  十五年不是短時間,如果他沒有吹牛,十五年的苦頭的确叫人听了有惊心動魄之感。同時現下的屢占上風也就极可以原諒了。
  閻曉雅低頭道:“對不起,實在沒想到,一個像你這种無所不能的人,也曾有過悲慘的過去。”
  小辛道:“悲慘還不足以形容。”
  閻曉雅道:“是,我想你原本是心高气傲的人,即使在你小時候,仍是傲骨滿身之人,所以十一年的屈辱,絕不是悲慘兩字可以形容的。”
  小辛把三個瓷瓶放回怀中,然后拿起飯碗筷子,開始津津有味地大嚼起來,他當真連扒了五大碗飯才罷手,摸摸肚子,道:“飽啦,很久沒有這樣子飽過。有些人告訴我,家常便飯才吃得飽人,現在我明白了。”
  閻曉雅老早就吃飽,而且面上老是挂著滿足的微笑,她現在才知道喂飽一個男人原來很重要很有价值,至少自己會感到很滿足。單是看他大口扒飯大著夾菜的樣子,就已值得滿足了。
  小辛喝一口配配已經涼凍的濃茶,才道:“你的無痕砂很管用,可以殺人,亦可以解毒。那天在四海春,今天在此地,無痕砂使你減少很多尷尬場面。”
  閻曉雅垂頭輕聲道:“你饒了我行不行?”
  小辛居然無視于她极動人惹人愛怜的哀鳴,還生硬的道:“我要搜光你全身的暗器才行,我不喜歡過提心吊膽的日子。”
  閻曉雅吃惊地說道:“不,我答應你,下次不放了。”
  小辛搖頭道:“誰信任一條還有毒牙的蛇,此人將必倒楣受害。”
  閻曉雅無奈道:“當然我違拗不了你,但至少你會讓我自己動手,獻出所有的暗器,對不對?”
  小辛道:“不對,我親自動手。”
  閻曉雅身子一震,道:“那怎么可以,有些暗器是在衣服底上緊貼肌膚的,小辛,我求求你,請相信我……”
  小辛道:“我不把你當作女人就是。”
  閻曉雅几乎要跪下哀求,道:“你的搜查一定很徹底,我至少要把外衣通通脫掉,這樣子非常的不雅,亦將貽誤我一輩子,何必呢?”
  小辛道:“貽誤你一輩子?我可是听錯?”
  閻曉雅道:“沒有听錯,我為人既愚蠢又固執,如果有男人見過我的身体,我一輩子跟定這個人。但你不是容許被女人跟定的那种人,你想,是不是害了我一輩子?”
  小辛冷冷道:“何止外衣,簡直全身不許有一絲一縷,而且我不止用眼睛,還要用手檢查。。”
  閻曉雅臉色如土,因為她知道任何女人要是一絲不挂之后,除了最隱秘之處,何須用手檢查?如果小辛真是此意,他是不是存心不良?難道他仍然以為當女人赤裸呈獻,并且最隱秘處亦被檢查触摸過之后,不能夠不死跟著他?
  問題是他肯永遠讓一個女人跟隨么?這個人有如一團迷霧,不知從何而來,亦不知他想走什么路,她愿意永遠跟著他么?
  小小的屋子內激蕩奇幻迷亂的气氛,有寒冷的殺机,恣意奔放的熱情,迷霧似的想象,還有冷靜如冰河的理智……
  小辛平靜地道:“你不服气的話,不妨把一身本領使出來……”他的聲音低沉安詳,有著飽經世故的平靜。“如果你殺死我,那就什么問題都解決了。”
  閻曉雅忽然抬頭望住門外的天空,蔚藍色的蒼穹,足以容納人間一切扰攘困惑或爭殺,但永不會回答任何人的詢問。“天啊,老天爺啊!我出手的話能殺得死他么?我……我當真能夠向他施毒手么?”
  如果要殺死強敵,最佳時相莫過于露出女性胭体的剎那間。至于像小辛這等無可再強的強敵,恐怕非得完全脫得精光的剎那間才有机會,她曾經受過這种訓練,當時以致后來都認為這一步訓練屬于多余之舉,誰知今天果然面臨這种局面。
  閻曉雅的衣服不多,脫了兩件,就露出白藕似的兩只手臂,她的頸細而略長,每一寸肌膚都如羊脂白玉,一望而知柔膩細滑兼而有之。裹胸的是一抹雪白羅紗,但隱約可見的胸肉,似乎比抹胸還白些。
  她的細腰不但襯托出胸部的丰滿,還強調臀部的渾圓結實,短褲管下面兩只修長圓白的大田,簡直能教男人流下口涎。
  六個皮制的針墊都已剝下,這些皮墊都是在雙肩肩尖,雙肘,雙膝等部位。密密麻麻的利針尖端泛現青黑色,可知不但淬了毒,而且毒性极為利害。
  閻曉雅雙手遮住突出的胸部,局促畏縮的站在小辛面前。不過她眼中卻泄露了內心的興奮緊張,閃動的眼神充滿著強烈的刺激。世上任何一個處女,當她平生破題儿第一遭在男人灼灼眼前脫掉衣服,如果還能夠心如古井,那一定心理有問題。閻曉雅顯然很正常,所以她畏縮、羞怯。慌亂,到后來她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在干什么?
  小辛忽然出指點住她穴道,把她平放在床舖上,捏摸抹胸當中,也就是雙乳中間的扣結,抽出一支細如發絲的鋼針。但他卻料不到抹胸一分為二,登時雙峰顫挺眼前,肉香四溢。
  小辛好象是木頭人,繼續摸到她褲帶和褲腳,他靈敏的指尖已發覺大有古怪,看准位置,一下子撕掉褲子。
  小辛的呼吸忽然變得急促,因為他万万想不到女性的胭体竟是如此美麗動人,竟然使他血脈賁張,身体內涌起強烈的沖動。
  他像一頭猛虎,垂涎三尺,靜靜注視著獵物——一只白羊,他渴欲張牙舞爪扑上去,攫抓住那不能逃脫的獵物肆意大嚼,但是且慢,似乎尚有危險,危險在哪里?
  古今武林中盡有奇人异士能夠煉成金剛不坏之身,但從來沒有人能把男性獨有的器官煉成金剛杵,這個部位必是全身唯一的弱點——致命的弱點。因此假使女性的私處內隱藏著武器,這個男人的后果如何,不難想象。
  小辛稍稍冷靜之后,就想到這一點,但卻無計可施,除非馬上找到一個專門接生的隱婆幫忙,查明情況。
  閻曉雅美眸中孕著晶瑩淚珠,惊惶的眼光中居然含有興奮渴望之意。
  人生中原本充滿了种种矛盾,愛中可以有恨,惊拒中可以有渴求,痛苦中可以有快感等等。所以閻曉雅的表現并非不合情理。只不過她清麗脫俗純洁的面龐的表情,使人感受得特別強烈,更易為之感動心軟而已!
  小辛忽然拉起薄被蓋住她身軀,輕輕道:“有人來了,如果不是被你影響,我不會到現在才發覺。”
  閻曉雅的眼睛擠出一些心意,小辛居然能看懂,伸手拍她一下,道:“只能讓你說話,不能放你。”
  閻曉雅透一口大气,壓低聲音道:“不要讓別人侮辱我。”
  小辛道:“如果我傷敗或者被殺,你只好自己照顧自己了!”
  屋子外面到處可見綠樹青草,晴朗的陽光使得寂靜的野外充滿了生机。
  小辛出了門口,便筆直向樹蔭下的人行去。
  樹蔭下只有一個人,勁裝疾服,身上交叉斜系兩條皮帶,一條皮帶插著七支鋼鏢,另一條皮帶排列著九口短薄的小刀。背后斜插一支長劍,劍穗血紅。
  小辛距他三丈便停步,這時他除了看出對方年約二十二三歲,自幼勤修武功以及冷酷眼神顯示曾殺死過人之外,便別無所知。小辛甚至無法判斷出此人來自外地抑是南京的居民。
  這种情形小辛還是第一次遇到,通常任何人一經他注意觀察,至少可獲更多資料以供推論判斷。
  但這個人卻沒有,干淨得有如剛出世的嬰儿。他的鋼鏢飛刀長劍,俱是江湖上极常見之物,任何人撿到都無法根查來源,換言之,驗尸時起出這些凶器,也無法找到凶手線索。
  小辛道:“我是小辛,你呢?”
  那年輕人用冷酷的眼神打量著小辛,應道:“我叫韋達,還有一個外號,你想不想知道?”
  小辛道:“知道了也好,雖然我若是被殺死,知不知道都是一樣。”
  韋達道:“我的外號有血無淚,只不過是几個識得我的人起的,其實沒有多少人曉得。”
  小辛道:“這一行你干了多久?大概不超過三年吧?”
  韋達道:“你已經知道我是干哪一行的?”
  小辛笑一笑,正因為這個人太干淨了,只有干殺人這一行,才會收拾得不留一點痕跡線索。
  這一行的人雖然必有根源,但當他能單獨出道交易時,一定會切斷所有的根源。縱然失手被殺,但誰也休想從他的尸体上找出他的出身、籍貫、住所等線索。當然更查不出与他交易之人。
  小辛道:“我們的正确距离是三十一步,應該是飛鏢飛刀最佳發射距离。你知不知道我為何特地給你這個机會?”
  韋達冷酷的眼神中閃過一絲不安,因為敵人簡直比想象中難應付得多。事實擺得很明顯,如果小辛沒有极有力的理由和把握,怎肯明知故犯地站在那個位置上?
  一個出色的殺手通常只須要一個出擊的机會就夠了,要是一擊不中,則后果決沒有遠飄千里那么簡單。所以上佳殺手其實很難得出手,很少出現刀往劍來激戰數十招甚至數百招的場面。
  小辛又道:“韋達,你年紀雖輕,卻不是气盛魯莽之輩,想來亦不至于狂傲得自認為天下無敵之士,所以我不妨多說几句話。”
  韋達道:“請說!”
  小辛道:“如果站在我這個位置的是另一個人,這個人曾經在一個黑暗地方,有四位第一流高手都想殺他。他用盡智慧武功机詐權變种种手段,竟能活了好几年。那四大高手其中有暗殺道頂尖人物,有武功強絕一代的人物,有輕功暗器舉世無雙的人物,更有一生捕殺無數巨盜元凶的神探。經過這种嚴酷的考驗之后,這個人你自問殺得死殺不死他?”
  韋達道:“這种人誰能殺得死他?”
  小辛道:“有!”
  韋達訝道:“誰?”
  小辛道:“世上不止一個人做得到,你可能是其中之一。”
  韋達冷哼一聲,道:“你太看得起我了。”
  小辛道:“但不管出手的人是你或者別人,俱無分別。”
  韋達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小辛道:“因為無論是誰出手,都不過是命運的傀儡而已。”
  韋達道:“我還是不懂。”
  他突然發覺小辛面上的迷霧更濃,使人感到一种咄咄逼人的神秘力量。他自動站在最難防御的位置,沒有逞武器,卻說了不少話,他是不是拖延時間?為什么要拖延?等候救兵?但不管是与不是,他何必選擇那個最不利的位置?
  小辛道:“我說的是命運,不是神,亦不是神的力量,只不過是宇宙万事万物的极限。例如我現在站在這里……”
  他終于談到這一點了,韋達不覺側起耳朵,但并沒有絲毫松懈,任何奇特之事絕不能令韋達分散絲毫注意力,殺手一触即發,而且保證能夠全力發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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