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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箕豆相煎


  日正當中。
  那座奇特的高峰孤獨地脾脫著四周的山巒,說也奇怪,那座山峰与四周都脫了節,周圍的山巒就沒有一座与它相連,就更不可能從四周的山尋到一條路走到這孤峰上來了。
  只是在左面,一座長滿松樹的山頭与它相距僅僅只有十余丈之遠,雖說只有十几丈,但是這一道深溝相隔上下數千旬,絕無相連之處,溝谷下一片橡像的青霧。
  就在那孤峰的尖儿上,相對立著兩個人。
  左面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道土,紅潤的臉色襯著雪白的胡子,像圖畫書上的自祖一般。右面的卻是一個又高又胖的大和尚,年齡也在七十上下。
  老和尚揮舞著單薄的僧袍大袖,說話的聲音宛如古鐘一般,在空气中凝聚不散:“周道長,也虧你尋的好地方,只是這地方雖絕,這一道天溝隔絕通路,倒也沒有難倒我老和尚。”
  白發道立稽首道:“大師言重了,貧道又怎敢拿這區區十來丈的山溝考較大師,飛天如來的輕身功夫獨步天下,想想貧道怎會搬門弄斧?”
  老和尚嘿然笑了一聲道:“只是周道長這地方選得妙,天下武林豪杰欲知貧僧与道長之約結果如何的人何止干万,這一下恐怕都只得在四周的矮山上干等了,想當初,武當昆侖掌門之戰每次都轟動武林,咱們這次只得邀請風日月為證了,道長不覺太寂寞了嗎?”
  老道士持髯長笑道:“自三十年前大師在北昆侖怒擲武林怪杰曹子盤后,飛天如來之名如日中天,依貧道愚見看來,只怕縱使令師昆侖大俠复生,怕也難及得大師今日功力,試想貧道怎敢當著天下英雄面前敗在大師手下?是以只好選擇這地方啦。”
  老和尚長眉一掀道:“周道長何必過謙,故作違心之語,武當一脈自從你周道長接掌以來,蒸蒸日上,威霸武林,莫說天下英雄,只怕便是道長自己本人也是自以天下第一高手自許了吧!”
  老道長笑道:“大師的話還真說到貧道心眼儿里去了,只怪老天爺生了周石靈,又生了你飛天如來,有你飛天如來在,岔道敢妄稱天下第一這四個字么?”
  老和尚辭鋒如箭,他緊接著道:“如此說來,周道長若是今日胜了我老僧,便以‘天下第一’自許了?”
  老道長沒有想到他如此一說,但是他立刻朗聲道:“大師不必在唇舌上急胜,不說你昆侖飛天如來,少林的不死和尚,天山的冰雪老人,個個都是愈活愈健朗,憑我周石靈夠得上么?再說還有那……”
  說到這里,忽然住口,臉上顯出凜然之色。老和尚道:“貧僧知你心中所欲說的是誰——”
  老道土點了點頭,低聲道:“那人近來似乎已經達到御劍飛身的地步了……”
  老和尚再也忍不住,睜目喝道:“你是說董無公?”
  老道上道:“不錯,正是董無公!”
  說到這里,他長歎了一聲接著道:“董無公在三個月之內連斃十余名武林高手,劍下不留半個活口,其手段之狠之毒,令人不寒而栗,看來此人功力之高,已是惊世駭俗了……今日……今日之戰,若是貧道敗了,日后尚望大師為武林正義,多多注意地煞董無公的行蹤……”
  老道土原是在口齒之中与和尚唇槍舌劍,但說到這里,触動了他滿腔悲天憫人之情,聲音竟自有些顫抖起來。
  老和尚拱手一揖,也收斂了滿臉譏嘲之色,誠懇地道:“道長武當之尊,武林泰斗,便是今日老袖僥幸胜了,扶持武林正義之舉,仍是非道長之力難竟全功,道長何必過謙?”
  老道土道:“貧道自五十歲接掌武當掌門以來,至今整整二十年,二十年來貧道未出武當紫陽觀門半步,朝夕所苦苦等待准備者,准在此一約,貧道雖有自知之明,崇敬大師之誠,然此乃武當昆侖之爭,而貧道喬為武當掌門,豈敢妄自菲薄?”
  老和尚道:“自從百年前我昆侖心印祖師与資派青岩道長秦岭一戰,兩敗俱傷以后,每隔三十年兩派掌門印證一次,奇的是屢次較技總是不分胜敗,我歷代祖師苦心潛研,卻始終難以解破貴派的三神劍……”
  老道土道:“彼此,便是昆侖大盤若三十六式貧道亦覺無懈可擊……”
  老和尚听到這里,忽然雙眉一掀,一字一字地道:“至于貴派的無敵三神劍,老油要說一句實話,其中斷然仍有破綻!”
  老道士長袖一拂,哈哈大笑道:“天下哪有全無破綻的武學?武當的三神劍縱有破綻,只怕也不是大師所能指出!”
  老和尚高大的身軀左右一晃,截釘斷鐵地道:“若是老袖能指出一招呢?”
  老道士一听這話,登時怔住了.若是私人的爭強斗狠,他便分毫不考慮,立刻賭上一顆頭頓也不在乎,但是這究竟是關系著整個武當派的聲譽,他不禁猶疑起來,難道我武當歷代傳下來的無敵神劍真能讓這老和尚瞧出破綻來?
  但是當他抬頭望見飛天如來那仰首觀天的豪態,一股熱血立刻涌了上來。他一揚掌,轟然一聲,十步之外一棵大樹應聲而折,那樹身帶著一樹枝葉卻直向老道上這邊倒過來,他大油一卷,那樹又倒了回去,兩股力造一合,那大樹仍然立在半截根干上,宛如未斷一般!
  他一字一字地道:“若是承大師真能指出無敵三神劍的破綻,武當山百年的基業在大師的一句話中!”
  這句話等于拿整個武林至尊的武當派和他賭上了,老和尚心中雖然猛震,但是卻也不能絲毫示弱,他大聲道:“若是老袖不能道出三神劍的破綻,昆侖山兩百和尚的生死便交在周道長你的手中!”
  武當掌門周石靈听完了這一句話,心中立刻緊張起來,他盯著對面的老和尚……
  老和尚雙目精光暴射,略一思索,道:“貧僧若以大盤老三十六式中的十八式‘金弓鐵羽’攻你胸前三穴……”
  武當掌門周石靈不假思索池道:“鬼箭飛磷!”
  老和尚道:“不錯,我若立刻換為‘羅漢封印’,記著,不是攻你‘公孫穴’,而是直取背宮……”
  周道長臉色為之大變,他万万想不到老和尚說出來的竟是這么一招普通的招式,但是若依三大神劍的劍理,倒真無法可救,雖然那劍理比這一招复雜精深万倍,但是,事實上是無著可救!
  周道長的臉色由白而灰,老和尚掀眉道:“這……這就是三神劍的破綻所在!”
  周道長腦中靈光一閃而過,他大聲喝道:“不錯,你夠快的話,若直取我背宮,貧道的确是無藥可救,但是大師你可忽略了一點……”
  老和尚道:“什么?”
  老道士一字一字地道:“在武當三神劍下,大師你能辦得到這‘快’字么?”
  老和尚臉上的笑容略略收斂了一些,正色道:“貧增自信辦得到才說這話!”
  周道長雙眉一軒,他現在可是孤注一擲了,于是他吸了一口真气,微笑一下說道:“那么……大師就試試瞧!”
  飛天如來僧施一標,雙掌合十,道:“貧僧但求一試。”
  周道長稽首回禮道:“大師請了,貧道峰教。”
  飛天如來面色一沉,只見他身形陡然平掠,左掌當胸豎立如刀,右手食中兩指并伸如戟。
  他身在半空,上半身突地一拱,整件寬大的僧飽有若灌滿了空气,飽滿地鼓漲起來。
  說時遲,那時快,飛天如來身形一直,借這一彈之力,右手急伸而出,勁風嘶嘶然,已施出大盤若三十六式中的“金弓鐵羽”!
  周道長雙掌一錯,只覺自己胸前要穴悉數在對方掌握之中。
  他一生對昆侖的創式精研几乎不在任何昆侖門人之下,這把自然知道妙處,只見他右掌如劍,自肩窩平划一個半圓,內家真力悉吐而出。
  飛天如來只覺對方內力奇重,自己攻勢不由一挫,他不料這個道人的內力精純如斯,微微一怔。
  周道長右臂一划而止,猛地一挫身形,右臂急刺而出,勁風忽地一聲,正是武當三神劍的“鬼箭飛磷”!
  飛天如來大叱一聲,雙掌一合,向內一扳,整個身形已到周道長的背后,雙掌墓地一分,對准道人背宮一印而上,同時口中大吼道:“道長留神!”
  剎時周道長面色灰白,他万万不料飛天如來真能在武當三神劍中變把迅速如斯!
  整個武當的名望,數十年來武當昆侖的不解梁子,在這一剎時,立見分曉!
  周道長處此困境,不由万念俱灰,驀然腦中一動,再也無暇多想,右腳向后一跨,左掌一式“倒打金鐘”平拍而出,同時借右足一旋之力,整個身子一個旋轉。
  飛天如來只覺眼前一花,周道長手上的“倒打金鐘”并不稀奇,可貴的是足下那一封之力,老和尚“羅漢封印”再也收不回勢,周道長身形才一轉過,右掌手腕一封,“啪”他一聲,兩掌相交!
  就在這剎時,周道長滿面已是汗珠,可見他是何等心焦!眼看一掌之危已過,心中不由暗呼僥幸。
  兩人手掌才碰,各自生出無限悔意,敢請他們深知這一僵上,要能分离,委實不易。
  雖說集數高手之力,也足可分開兩人,但此時絕岭無人,兩人雖有收掌之意,可惜力不從心!
  不到半盞茶時刻,兩人面色已由紅而白,飛天如來雙目微赤,周道長吸气鼓立,不敢放松半分。
  若不是周道長選了這個地方,當著天下英豪之前,天下英豪中高手合數人之力也不難將兩人分開,那頂多落個再度賭成和局的局面罷了。方才他們是不可一世地賭胜,但是現在對他們兩人而言,他們心中都只求和局了。
  山風似刀,這絕峰上有誰上得來?看來武林頂柱的武當昆侖掌教就得一死一傷了……
  就在這時候,一個青衣人如同鬼鍵一般飄上了絕峰,他像騰云駕霧一般一絲聲息也沒有地走了過來,一直走到周道長和飛天如來拼掌之處前十步,才停下身來。
  也就在這時候,周道長和飛天如來才發現有人來了,這使他們心中猛震,能上得這絕峰的人,普天之下可說寥寥無几,他們四只手掌雖然拚在一處,但是他們的心中同時閃過几個名字:“……會是冰雪老人?還是不死和尚?……還是點蒼掌門?”
  但是當他們的眼角瞥到青衣人的面孔時,兩人心中都升起一片失望來,因為那青衣人是個陌生者!
  青衣人看上去只有四十歲左右,面目清誰,默默站在十步之外,腰間的劍穗隨風而飄。
  青衣人斜睨著兩人,喃喃自語道:“再斗半個時辰,再是一死一傷的局面,我何不把他們分開?”
  老道人和老和尚四目中同時現出禁止他如此做的神色,在兩人的心中同時都想道:“要憑一人之力能把我們分開的,似乎天下還找不出這么一個人哩……除非……除非那傳言中的‘天座三星’,但是三星究竟有沒有也是問題,即使有,也都該百歲之上了,還在人間么?再說,‘天座三星’的神功只是個傳聞,究竟有多高誰也不知道,即使他們親臨,能憑一人雙掌之力將拼斗中的武當昆侖神功化為烏有?那也是個未知之謎啊……”
  然而兩人的思想被“卡嚓”一聲清脆的響聲惊斷了,那青衣人拔出了長劍。
  兩人要想阻止,但是哪里辦得到。那青衣人平持長劍,猛吸一口夏气,忽然之間,他的臉色變成乳一般的渾白和美玉一般的瑩然閃光,那劍尖上發出嘶嘶的怪響……
  只見他縱身而起,身子在三丈上空盤旋了一個圈儿,那劍光也在空中划了一個圈儿,陡然之間,异聲大作,他的身形和劍光合而為一,如閃電一般沖了下來……
  只听轟然一聲,周道長和飛天如來只覺一股涼冰冰的東西從手掌心流過,而兩人已安全地被分了開來。
  十步之外,青衣人橫著長劍,額上滿是汗珠。
  兩人回想到方才掌心流過的冰涼感覺,再看了青衣人一眼,心中恍然,那分明是劍身從兩人緊泊在一起的四只手掌之間分了過去,而兩人手上一絲也沒有損傷!
  “御劍飛行!”
  兩人同時低喝出來,青衣人把長劍插入鞘中,伸袖指去了額上的汗珠。
  三個人都沒有說話,周道長打破這出奇的寂靜:“貧道周石靈!”
  于是飛天如來也合十道:“貧增昆侖不塵和尚——”
  那青衣人雖然力持著平靜,但是心中仍然猛震了一下,他沒有想到這兩人一個是昆侖名滿天下的飛天如來,另一個卻是武當教的當今掌門。
  周石靈万分激動地道:“承蒙施主相救……”
  他才說到這里,那青衣人插口道:“兩位道長大師何必言謝,在下這就告辭了。”
  說完他轉身就走,飛天如來大聲叫道:“施主大名何妨見告?”
  其實,他們心中都已知道這人是誰了,只是他們仍想證實一下罷了,而且他們有點不敢相信這人的功夫真到了這种地步。
  那青衣人听了這句話,停下身來,過了片刻方才道:“武當昆侖皆乃武林領袖,然而百年來你爭我斗,都是方外之人,又沒有殺父……子父之仇……何必……”
  說到“殺父”兩字,他的聲音不知怎的忽然一抖,但是他立刻接下去道:“……何必一定要分個胜負,難道‘名’之一字對出家人這般重要么?”
  說到這里,他頓了一頓,然后淡淡道:“在下姓董。”
  “啊!地煞董無公!”
  雖然他們原來心中所猜的也是他,但是仍然忍不住叫了出來,而那青衣人董無公已在這一剎那間遠去了。
  “他就是地煞!”
  周道長木然地說著,方才那超凡入圣的一手御劍胜景仍在眼前,他不禁輕歎了一聲。
  飛天如來也跟著歎了一口气,他喃喃地道:“想不到他真有這等神功……不管怎么樣,咱們今日的困境是全靠他解決的啊
  董無公的身形像彈丸一般從空中掠過,但是他的思想卻近乎麻木了,他痛苦地呼出購中的悶气。
  “不錯,我解決了他們的困難,但是我的困難又有誰能替我解決?我立刻將和我的親哥哥拼個你死我活,又有誰能替我解決?”
  他飛身一躍,足足飄出八九丈,崎嶇的山路如履平地一般。天空白云朵朵,或聚或散,董無公仰首望了一眼,他喃喃地道:
  “難道我們的結局,最后仍免不了箕豆相煎?”
  想到箕豆相煎四個字,他不禁呆然站住了,兩個白發蒼蒼的慈祥幻影飄過他的眼前,那慈愛的面孔上,每一根皺紋都代表著無比的慈愛和辛酸。董無公緊皺著眉,他在心底里狂呼:“箕豆相煎,這難道就是爹娘養大咱們兄弟的下場么?”
  于是他的腦海中又浮現了他那兄弟的形貌,他默默想著:“他曾經是我唯一的大哥,可是現在已經不是了,我的大哥早已在我的心中死去了,董無奇,你還配做我的大哥嗎?”
  童無公默默感歎著,他扼腕浩歎,一掌拍在身邊的大石上,大石立成粉屑,但是當他回想到現實,他不禁微微抖顫了一下。
  縱然地煞童無公的大名已經震撼了整個武林,地煞已經被譽為近百年來的武林奇絕,他可以誰都不放在限內,但是面對著他的親哥哥董無奇,他是一絲把握也沒有的。
  天劍董無奇,雖然武林中人見過的少之又少,無人知他究竟有多少功夫,但是董無公是明白的,他們是一起長大,像影子和形体一般片刻不离,兩人分享了雙親同等的慈愛和關切,甚至他們的面孔也長得差不多,那太熟悉了。
  董無公仰目望了望前程,然而前程的終點將是兄弟決死的戰場!
  日已有些偏西,董無公賂略計算了一下路程,他喃喃地道:“當月亮上來的時候,我差不多可以赶到了……也許,他早已在那里等著我哩!”
  明月靜靜吐放著清輝,婆婆的樹影,映在干硬的泥土上,青灰色有些慘淡的味道,微風不時使那幢幢樹影在土地上搖擺,整個空地都好似在月光下起舞。
  這片空地背山面水,對外通路,簡直可說一無所有,背面的山是一座高拔人云的峭壁,陡直平滑,那面前的一條激流少說也有十來丈寬,水流好不湍急,水花激得到處都是,月色下一片水蒙蒙的。
  在這樣一個絕境里,竟然有一個人垂手而立,面向長天,仰望明月,像是在等候什么人。
  如果在他渡過急流時有人瞧見他的身法,包管沒有人相信天下有這等輕身功夫。十多丈的急流,輕飄飄地一掠而過。
  那人在明月之下,徘徊一刻,似乎有無限心事,不時慨然而歎,月光下看得分明,只見他年約四旬,面目清瘦,正是那地煞董無公。
  他一襲青袍,在方圓百多丈的空場中來回踱了一回,仰頭看了看天色,喃喃自語道:“月已西偏,時候差不多啦。”
  話商中似乎隱隱透露出一种珍惜這一刻時光的意思.他微微吁了一口气,驀然像下了莫大的決心,頓足喃語道:“童無公啊,今夜是你一生中最后的一戰了,就算是胜了他……他,也……也
  活尚未說完,猛然語音一收,登時有如弦裂琴斷,身形簡直比風還快,刷地一個反身。
  月光下,只見身后不足十之處,端端立了一個人影,夜風拂過那人的衣袂,飄然然瀟洒已极,正是他等候著的董無奇。
  童無公心中大震,冷冷道:“你……你竟練就了那……那
  十丈外,人影靜立,董無公話聲陡然一住,剎時一片寂默。
  董無奇舉手掠過額際,發出一聲惊心動魄的冷笑,緩緩說道:“無公,你想不到吧,‘暗影掠香’,嘿嘿,失傳武林整整二百年哪!”
  董無公的臉上如同罩了一層寒霜,他万万料想不到對方在月光下涉水而來,竟能近身十丈之處,方為自己所覺,看來這“暗影掠香”的功夫,确是駭人已极。
  童無奇沉默片刻,突道:“這一路來,處處傳聞——嘿——無公,你也听說到了么?……”
  童無公雙眉軒飛,冷冷道:“大哥——呸!”
  敢情地稱呼童無奇已成習慣,一時改不過來,是以才一開口,登時整句話都頓了下來。
  董無奇渾身一震,似乎在這短短兩個字中,找到了一些重大的感慨!
  董無公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激動的心情,顫聲道:“你、你還有臉問我听說沒有?”
  童無奇哈哈一聲長笑,笑聲中竟隱隱含有凄涼的味道。董無公長吸一口气,勉力壓著激動的心情,一字一語說道:“江北三俠,金槍,神鞭——華山七劍他們和你有什么過不去?你竟然赶盡殺絕,不留一畜一人?”
  童無奇仰天又是一聲長笑,好似董無公此言触中他心中隱痛,笑聲中气充沛,直可裂石。
  董無奇忽地一抑笑聲,异常平淡地說道:“不論你用什么罪禍移嫁我身,我也不會忘記你那威風的一掌!”
  董無公臉上好像失去了血色,他顫聲呼道:“什么?你說——嫁禍——”
  董無奇“呸”了一聲,厲吼道:“畜生,你這卑劣無恥的畜生!”
  董無公猛然一惊,登時恢复了平靜,不屑地笑笑微微搖頭道:“千夫所指,無疾而死,妄圖以口舌之辯,嘿!”
  董無奇呆了一呆,緩緩道:“無公,這三十年里,你我內心有數,咱們盡量避而不見,但這許多年來,并不能將我心靈的創傷沖淡一分一毫!”
  量無公嗤笑一聲:“我亦有同感!”
  董無奇并不理會,繼續道:“我不只千百次告訴自己,我還有一個卑鄙的弟弟,仗著那以天底下最下賤的一掌所求得的武學,在武林中稱雄稱霸!”
  董無公的臉色又是一變,冷然接口道:“就從那一天晚上起,我就有一個感覺,今生今世,天下決不能同容你我!我也曾千百次們心自問,有一個毒害親父的錢人和我同胞并立,我竟能容忍整整三十個年頭!”
  董無奇靜靜听著,不時發出一兩聲尖銳的冷笑,但是董無公毫不理會,滿面寒霜一頓語气,嚴厲地又繼續說道:“我立過一個誓言,今生永不見你!但是——若是窄路相逢不能避免——那么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童無奇仰天長嘯一聲道:“無公,你好生准備著,今日之會,你我之中,必有一死,咱們不必再說廢話!”
  童無公默然不語,雙手陡然一分,十丈外那人右拳陡起,封住童無公這一分之勢。
  地煞武學果真深不可測,十丈外一揚手,內力竟急襲而至,雙方內力一触而開,兩人屏立不動分毫。童無公左手才一揚,忽地又收住拳勢,冷然道:“且住!”
  董無奇嘿了一聲,吐出吸滿的真气,靜待地煞董無公說話
  董無公冷然遭:“咱們分別三十年來,各人武學造詣,憑空難忖,從你方才所施‘暗影掠香’,我大致可推知你的真實功力,而你卻不得知我的功力,咱們這一戰,豈不有失公平?”
  董無奇似乎呆了一呆,哈哈道:“這個——我董無奇倒不在乎!”
  童無公并不理會他的笑聲,冷冷道:“董無奇听著,區區不才,已練就震天三式!”
  童無奇笑聲嘎然而止,再也忍不住大吼一聲:“震天三式?”
  地煞沉重地點了點頭!
  童無奇驀地大笑一聲道:“好!好!不愧你三十年來的苦心——接招!”
  他說打便打,話聲未完,身形一掠,如一道灰線,在那么明亮的月光下,竟令人生出一种模糊的感覺!
  童無公大叱一聲,雙肩一聳,左掌平拍而出,右掌一圈,有若毒蛇出洞,并同左手一齊拍出。
  地煞的功力何等深厚,雙手才抬,尖嘯之聲頓起,好像撕裂周遭的气流。
  童無奇臉上一片嚴肅,掌式微微一挫,驀然軟軟地一拂而出。
  這輕輕一拂雖看起來軟弱已极,但地煞董無公只覺自己石破天惊的一招,竟被對方全部閉了回來。
  董無公大吼一聲,身形暴退,董無奇雙手向前再一遞,古怪的內力一吐而出,地煞童無公料不到對方力道持久如此,身形一窒,又是倒退數尺!
  名震天下的“地煞”竟在第一個照面就被對方追得狼狽如此。童無奇功力之高,簡直匪夷所思了!
  董無公面上卻平靜异常,似乎認為對方的功力,并未超出自己所料,只見他這一剎時里,左手五指齊張,有拳齊額而舉。
  董無奇長吸一口真气,一字一語道:“你還想搶回先机么?”
  話到人到,身形平移而前,雙手挾著一股勁風,罩向董無公。
  董無公仰天一嘯,身形如箭一般向后急射而出。
  董無奇如影隨形,身形平平滑過數支,隔空遙遙用力罩住董無公。
  董無公心中有數,自己只要身形微微一窒,對方內力立即一吐,自己先机已然全失,再也敵不住這全力的一擊。
  是以他想也不想,身形不斷后退。
  霎眼間,兩人身形有如行云流水,甘丈方圓的空地,也被踏了個遍。
  董無公臉上漸漸滲出汗珠,他連有片刻的思索部不可能,只是雙足凌空虛點,身形不斷沿著空地四處暴退。
  董無奇也是緊張已极,雙目中神光電射,他深知董無公足下倒踏的是“八仙游蹤”步法,雖退不敗,而且下盤浮浮實實,隨時有反攻的可能,是以他不敢絲毫放松,內力悉注雙掌,輕功也施到十成。
  呼呼又是兩個圈儿,地煞董無公猛地大吼一聲,身形有若鐵釘一住,左右雙掌翻飛而出。
  電光石火間,董無奇“小天星”內家真力一吐盡出,“呼”地一聲暴響,但見人影交錯一掠,董無公端立十丈以外。
  董無奇呆立當地,他不能相信無公竟能逃出自己這絕對优勢的“天羅逃刑”!
  地煞董無公暗吸真气,壓住翻騰的血气,狠狠說道:“小天星內力……不過如此!”
  董無奇默不作聲,心中不斷思索方才無公如何逃出自己的內力,茫然半晌才道:“真有你的。”
  地煞董無公哈哈一笑道:“三十年來,你仍未能改掉你的偷襲的習慣,董某人甚為你感到慚愧!”
  董無奇冷哼一聲道:“好說!好說!”
  董無公忽地上身一弓,大吼道:“來而不往非禮也,接招!”
  董無奇心中一惊,十丈外地煞神掌突飛,但聞嗚地一聲怪響,內家真力竟挾了一股怪嘯,飛過整整十丈,當胸打向董無奇!
  這當儿再也容不得童無奇多加思索了,本能地一吐內力,硬硬對了一掌!
  董無公雙足釘立地上,右掌一揚,左掌連划半圓,在十丈外,一剎那竟一連劈出七掌之多。
  董無奇臉色大是緊張,雙掌交拂而出,隱隱悶雷之聲大作,每接一掌,他便后退半步,到第七掌上;他和董無公已足足相隔十五六丈!
  這种虛空對掌武林中不是沒有,只是像他們相距十五六丈,竟交互遙擊,這种功夫,不但絕跡武林,而且絕沒有人會相信內家功力竟能遙擊如此距离!
  童無奇釘立原地,震聲連連,“百步神拳”虛空連擊,董無奇退到十五六丈,也不再退,只見他左出右收,神拳絕不在地煞董無公之下,霎時間兩人已對劈三十余拳。
  童無奇知道地煞的神拳是他武功中一絕,當年曾在黃山絕頂,神拳獨戰黃山七怪,十招不到,連斃四怪,其余三怪見風扯呼,被地煞神拳遙擊在十丈以外,這一下先机被他悉占而去,非得打起精神,硬拚他七七四十九路神拳不可!
  地煞董無公越打气勢愈盛,董無奇心中不由暗暗著急,掌上拳勢雖毫不放松,但心中卻不斷琢磨打破僵局之策!
  驀地他大吼一聲拳勢如風,一連反攻三拳。
  這三拳可說是他畢生功力集聚,強勁內力划過長空,隱隱有急雷之聲。
  每發一拳,他跨上一步,霎時兩人之間距离不過十丈而已!
  倏地,董無奇面上泛出一抹紫气,清嘯一聲,整個身形比閃電還快,竟迎面掠向地煞量無公。
  董無公大吃一惊,左右掌齊揚,在身前五六丈處,猛烈吐出內力。
  但董無奇的身形有如破竹之刃,一竄而入。
  只見他身形平平在空,足不點地,姿勢簡直美妙已极,雖然在此急迫之際,仍隱隱出一股清越之气。
  董無公內心狂呼道:“暗影掠香!”
  但是,這失傳百年的功夫何等奇妙,董無公來不及再轉第二個念頭,董無奇的右手五指,已接触到地煞董無公的“紫宮”大穴!
  董無奇仰天厲呼一聲,內力立吐,說時遲,那時快,董無公面上猛然一片配紅,剎時砰然巨震,地上灰草一卷而起,灰塵揚處,兩人一触而分!
  董無奇一連倒退十余步,面上慘白無比,一口真气再也提不起來,口角邊血漬斑斑,身形一個搖晃,一跤跌在地上!
  董無公靜立當地,面上平靜無比,冷冷瞪著董無奇,雙目中一片茫然光輝。
  董無奇慢慢撐起身來,嘴巴微張,像是有話要說,但卻一字也說不出來。
  周遭登時沉靜极了,微風拂過,帶來陣陣寒气。
  董無公移動釘立的雙足,才跨前半步,陡然哇地噴出一口鮮血,翻身便倒!
  董無奇的嘴角露出一絲凄涼的笑意,喃喃地說出几個字來:“震天三式……威震天下!”
  不知過了多久,月儿已隱入了云層之中,童無公蠕蠕移動身軀,右手托在胸前“紫宮”要穴,不斷揉動,口中不斷噴出血水,他深知童無奇的天星內力已震斷了自己体內八脈中三大主脈。
  而他在最后一下,用“震天三式”將董無奇全身真气震散。
  若以天劍童無奇的功力,靜息半年,必可恢原,而自己一身功力,卻是万万不能保留了。
  他喃喃低歎,勉強爬了起來,走到昏迷的童無奇身前,呆立了片刻,心中不斷思索:“我若勉力集气在他胸前補上一掌,雖則我將‘血江崩散’,但他立刻死于非命……”
  地煞天劍三十年死仇,到頭來兩敗俱傷,董無公權衡一番,默默吸了一口夏气,強忍渾身痛楚,運起神功于雙掌。
  他体內八脈已斷其三,這一運气,登時汗如雨下,雙目模糊不清,勉強俯下身來,伸手拍下。驀地長空刷地一聲,一道電光急閃而下,整個空場猶如白晝,轟然一個悶雷,大地為之惊動!
  童無公心神為之一震,這電光一閃之間,他忽然瞥見一塊綠瑩瑩的玉牌,端端挂在董無奇的頸間,并且他也看見董無奇那白紙似的面孔!
  霎時他有如触電般呆了下來,他伸手摸了摸頓下,他自己也挂著一塊相同的綠玉,他用一种古怪而极低的聲音喃喃道:“牌儿……牌儿……”
  長空電閃連連,無公在斷斷續續的電光中,似乎從那塊綠玉中,看到了一個白發盈盈,笑口常滿的婦人,是那么的親切、慈愛!
  他情不自禁的叫道:“媽,媽——無奇大……大哥!”
  月儿不知何時隱入云層,傾貧的大雨有若瀑布般洒在空地上,董無公絲毫沒有感覺,他臉上露出快樂的微笑,像是他這一刻間,心中充滿的全是些愉快感覺。
  清涼的雨水沖在董無奇的臉上,逐漸使他清醒過來,他緩緩睜開雙目,眼前是一張無比熟悉的面孔,面孔上充滿著歡愉的表情,他心中一怔,沖口嘶聲道:“無公!”
  董無公面孔陡然一沉,右手顫抖地放在童無奇的胸口上。
  童無奇勉強在面孔上擠出一個不散的笑容,啞聲說道:“打啊!打啊!”
  董無公右手一顫,他的目光又回到那碧綠的玉牌上,登時他滿腔戾气,化成一片祥和!
  大雨淋在兩兄弟的頭上,身上,兩人的血水,汗水,和雨水交流成一片,好慘然的景象。
  董無公吐出一口真气,搖擺著站了起來,跨開兩步,忽而一停身形,轉過身來。
  董無奇雙目中露出一种惊奇的眼光,但立刻變為一种擇然于怀的表情,董無公冷冷道:“咱們……咱們還是一生不要相見吧!”
  董無奇艱難地哈哈低笑一聲,笑聲簡直比哭還要難听,前南地道:“不是你死……就是我……我亡!”
  童無公深深望了他一眼,堅定地轉過身來,一步一步走了開去,慢慢的,越走越遠,消失在茫茫雨夜中!
  雨點打在董無奇的臉上,臉上的汗水污痕隨著雨水沖干淨,但是他心中的創傷無法洗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掙扎著站了起來。
  地上,童無公的腳印仍未被雨水沖失,那踉蹌的足印一直延伸到無垠的遙遠處——
  “我們永不相見……”
  他喃喃念著這句話,轉過身來,對准著与無公去向相反的方向,一步一步地前行,他想:“這樣,我們是愈距愈遠,……愈走愈遠了……”
  但是,又有誰知道,他們畢竟是越走越近了啊!
  河水洶涌著,白色的浪花卷得水面上三尺以外尚是一片水气迷橡,時值盛夏,炎日挂空,河邊的柳樹都無力地垂著頭。
  孩子們的嘻戲聲在郊野中傳得老遠,像這等暑气逼人的夏天中午,大伙儿都躲在家里睡覺了,也只有孩子們才有興趣在紅日頭下鬼打架。
  十几個孩子在河邊嘻戲,互相拿河水澆淋對方,分作兩邊作水位游戲,几個女孩子則在岸邊上跑來跑去,大聲叫著鬧著。
  只有一個男孩子靜靜坐在一邊一棵大柳樹下,他用一只小手托著下顎,默默注視著遠方的藍天和白云。
  這孩子長得又乖又漂亮,眉目之中卻流露出一种不像是稚齡孩子應有的深沉。
  微風偶而拂過,在這火熱中特別令人感到清涼,這孩子眯著眼深深吸了一口清气,望著那群嘻戲的孩子,嘴角微微挂著一絲笑意。
  忽然,他覺得自己的眼睛讓一對又細又嫩的小手給蒙住了,他惊叫了一聲:“是誰?呵——”
  他立刻就知道是誰了,他低聲道:“小萍,放開我呀!”
  一個如黃寫般好听的聲音:“董哥哥,你一個人在這里干什么呀?”
  那男孩伸手把蒙在他眼上的一雙小手扳了下來,他背后站著一個大眼睛的小女孩,女孩身上穿著一件白色的薄衫,在陽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耀,她推了推男孩子的肩膀,笑著道:“問你你怎么不說話呀?”
  男孩子微笑著搖了搖頭:“坐在這里看他們玩不是很好么?”
  那女孩道:“你干么不也到水里去玩玩?那水清涼喲,要是……要是我是個男孩,我也要下去玩水哩……”
  男孩子道:“我不會游水。”
  女孩擠了擠地的身子,他知道是什么意思,就向左邊挪了一擲,讓出一半位置來,那女娃娃笑眯眯地挨著他坐了下來。
  河里白浪一個接著一個,又像是在追逐著,又像是只在原處上下起伏不曾前進,那些孩子們愈玩愈野,直把水潑得滿天都是。
  女孩只理了理裙子,笑著道:“昨天我們都在小山上玩,后來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找了好半天都沒有找到你。”
  男孩子道:“我就在山上呀,我跑到后面去了,那里有一塊草坪,草坪邊上全是漂亮的野花,什么顏色都有,真好看极了。”
  小萍笑道:“瞧你這樣子一個男孩,真比我們女孩子還安靜,成天花呀草呀,也不害羞。”
  她連比帶說,聲音偏又清脆悅耳,那小男孩望著她嬌媚的小模樣,默默地一言不發。
  河畔柳枝深垂,不時點點水面,一陣清風吹起了小萍的短裙,小萍覺得舒适已极,痴痴地道:“董哥哥,咱們回去吧!媽媽說太陽晒多了,會發疹子的。”
  那姓董的小男孩柔聲道:“小萍,你先回去吧!我還要看看他們游水哩。”
  小萍仰著頭白了他一眼道:“你不走,我也不走,待會我生出疹子來,可是你害我的。”
  小男孩奇道:“怎么是我害你了?”
  小萍道:“都是你不肯啊!董哥哥,你可知道臉上長滿疹子的痛苦吧,又痒又痛,弄不好還要留下個大疤,真難看死了。”
  小男孩不由自主地伸手摸摸眉用那丑小疤,那是去年夏天疹子留下的痕跡。一時之間,他突然想起去年小萍細心地替自己擠著疹子,用白帛慢慢地拭著膿。他知道小萍愛洁成癖,可是她一點也不嫌髒,一邊擠,一邊還溫柔關切地問他痛不痛。
  小萍見他手撫小疤,柔聲道:“董哥哥,那被眉毛蓋上了,一點也看不出哩!”
  小男孩瞧著她那白玉般的小臉,想到如果上面長滿了又紅又腫的疹子,真是不寒而栗,他連忙站起身來,拍拍灰道:“好,小萍咱們這就回家去。”
  這時那些玩水的孩子,打水仗打得膩了,便比賽游泳,由一個孩子截判,一聲令下,那些孩子一個個如魚一般前沖。小萍和姓董的男孩不自禁地停下腳步觀看,姓董的孩子滿眼羡慕地望著那群身手矯健,和他年齡相若的孩子。
  小萍靠著他悄悄道:“你猜誰會得胜。”
  小男孩子道:“一定是吳胖了,去年他就是第一,你瞧今年他又長高不少,結實得不得了。”
  他侃侃而談,完全是心悅誠服的樣子,沒有一點妒忌之心。小萍哼了一聲不再作聲,小男孩見她神色忽變,忍不住問道:“小萍,你在想什么?”
  小萍道:“你猜我希望誰贏?”
  那小男孩道:“你一定希望小寶胜了,啊不會,你前天才說過最討厭他,那么就是李弟了,也不對,你昨天還和他吵嘴哩,啊,我知道啦,一定是你表哥。”
  小萍听他對自己的心事弄得很清楚,心中很是歡喜,掩不住笑生雙靨,露出兩個深深的酒渦,她不住搖著頭,因為和小男孩站得近,長發拂過小男孩的臉上,小男孩覺得痒痒的也分不出心里到底是何滋味,他忍不住問道:“那么是誰啊?”
  小萍故作神秘地道:“你一定知道的,這個人是和你很親近很親近的人。”
  小男孩想了又想,這時河里的游泳比賽已至決胜階段,那吳胖子果然气力長久,身手不凡,一馬當先,小萍的表哥遠遠跟在后面,還有差不多五六丈就是終點。
  小萍忍不住拍手叫道:“阿雄哥,加油啊!加油啊!”
  阿雄抬起頭來,見他那漂亮的小表妹滿面期望地注視自己,不由精神大振,用力划水向前,已經接近吳胖,小萍回過臉來,笑眯眯地對小男孩道:“表哥得第一當然好,可是……可是我真的是希望……希望你能得第一名。”她愈說愈低,似乎很是羞澀。
  小男孩道:“我怎么成,小萍,你瞧我不是連下水都不敢么?”
  小萍道:“董哥哥,我知道你成,你比他們聰明多啦,你……你只是不愿意學而已。”
  那小男孩心頭一震,這几句話似乎說到他心坎上,他不由大起知已之感,握著小萍的手,痴痴地說不出話來。
  小萍又道:“董哥哥,你答應我,從明天起,你就學游水去,我敢打賭,不要一個月,一定能超過他們的。”
  她不住灌迷湯,那小男孩畢竟年幼,看著那清澈的河水,洶涌向東流著,不覺怦然心動。
  忽然一陣孩子的歡呼,打斷他倆人談話,原來小萍的表哥,鼓起最后力量,到過終點時竟超過吳胖數尺,眾孩紛紛游到岸邊,為他歡呼,只因吳胖平日仗著長得高大,孔武有力,常常蠻不講理,欺侮眾孩童,是以大伙見小萍表哥得胜,吳胖沮喪的表情,都不禁樂了起來。
  那被選為裁判的孩子,鄭重宣布小萍表哥阿雄得了第一。他裝模作樣像個大人一般,很是得意,忽然想起自己是裁判應當發些獎品,豈不是更加体面,搜遍全身,只找出一個泥娃娃,那泥娃娃原是他姑母從無錫回來送給他的,無錫泥人天下聞名,制作得維妙維肖,十分生動。
  他依依不舍摸著小泥人,半晌揮手止住眾童喧嘩,正色宣布道:“本裁判判定阿雄得了第一,獎賞泥人一個,吳胖第二獎賞……獎賞……”他支支吾吾半天,也想不起賞些什么,忽然見河邊一株野花生得很美麗,便接口道:“獎賞花一朵。”
  眾童紛紛失笑,忽然有一個小孩子道:“小李,那泥人你不是連別人多摸一會都不肯么,怎么忽然大方起來送入了?”
  那叫小李的裁判硬著頭皮道:“為了鼓勵大家興趣,本裁判應當頒獎。”
  他表面上很是大方,其實心痛不已,就差沒流眼淚了。
  阿雄得意洋洋,眼睛只是轉來轉去望著他的表妹小萍。小萍見小李那模樣,她是何等聰明的人,立刻看透小李心思,見他還在一本正經他說著,真是又可怜又可笑。
  小萍忽道:“阿雄哥,我編個花圈送給你,還有吳胖,我也送你一個比較小的。”
  阿雄和吳胖喜出望外,眾孩子都是嫉妒万分,不約而同朝著小萍,希望也能得到她的贈送,那吳胖雖則平日橫蠻粗魯,可是對小萍卻是不敢使性,聞言也雀躍不已,叫道:“小萍,你快去采花喲,我幫你去編花圈。”
  小萍笑道:“你粗手粗腳能成么?好了好了,別吵得人家煩死了,還有阿雄哥,你把泥娃娃還給小李好嗎?”
  小李見自己最心愛之物拿去送人,倒不及她隨手采些野花引人注意,冷落了好半天,真是气憤不已。這時阿雄把泥人遞還給他,他摸著泥人的小臉,這心愛之物失而复得,再也舍不得送人,口中猶說道:“這怎么可以,我……我……已拿去……拿去作獎品啦!”
  小萍革起姓董的男孩道:“董哥哥,你說山上有很多好看的野花,你就帶我去采,你采我編好不好?”
  那小男孩尚未答應,阿雄首先叫道:“我可不要這小子采的花。”
  吳胖也跟著嚷了起來,眾孩子平日就和姓董的男孩玩不來,又妒忌地和小萍親熱,這時如何不湊趣,都七口八舌地反對。
  小萍气得滿臉通紅,尖聲叫道:“好好好,你們再去吵吧!我要回家了。”
  眾孩童果然住口。那几個女孩子見小萍威服群重,心中很是妒忌,暗暗罵道:“小妖精,迷人精。”
  小萍又邀性董的男孩子一齊上山,忽見群人怒目而視,都瞪著自己身旁的男孩,她心念一動,暗忖這些頑童雖然信服自己,可是如果自己不在,董哥哥一定會被欺侮,她知董哥哥又不愿和別人相爭計較,只怕要吃許多苦頭,她想了想便道:“我一個去采花去,大伙儿再玩吧,明儿咱們這時候再在這里發花圈。”
  眾童歡呼而散,小萍走了几步,回眸對姓董的男孩笑道:“董哥哥,你等我喲,我一會就回來了。”
  姓董的小男孩茫然點點頭,心中卻在想另一件事……
  “小李的叔叔回來只有半個多月,怎么小李就會變得跟大人一樣,講話很是有理,听說他叔叔有一身武功,一個人可以和兩只猛虎打斗,本事真不小。”
  想著想著,太陽漸漸西移,山上一片青草,他又想:“爹爹一定有個极大的秘密,這個秘密只有他一個人知道,我……我也不想知道,那……那一定是痛苦而嚇人的,還有媽媽呢?爹爹怎么從來不講?”
  在山腳下,一個五旬的儒生,背著手望著遙遠的天際,像一尊石像一樣。天際是遙遠的,那里什么也沒有,只飄浮著几朵白云,老人的心也在遙遠的地方,沉醉在不遠的舊事中。
  “那時候和現在,對我而言是相差得多么遙遠啊!”他想著,小徑里發出踏葉的步子聲,老人習慣地閃在一棵大樹后,山道上跑出一個美麗的小姑娘,手上捧著一大堆各色名樣的花朵,頭上都插滿了,夕陽余輝映在她圓臉上,真分不出人嬌還是花橋,等這小女孩走遠了,老人歎口气道:“這女孩如此可愛,將來必是個絕色美人,但愿她能幸福,但愿他們能幸福的過一生。”
  他想到自己的乖儿子,不由情怀大開,心是暗忖道:“畢竟我還是富有的,我還有可愛的小儿子。”
  天色漸暗,小萍跑到河旁,四處見不著那性董的小男孩,她放開喉嚨叫道:“董哥哥快來,快來幫我提花籃啊!毛毛虫,毛毛虫。”
  她尖叫著,忽然從一塊河旁大石邊站起一個孩子,他揉揉眼,見小萍那种惊惶失色的樣子,連忙跑了過來,小萍雙手拋下野花,投到那男孩怀中,用近乎哭泣的聲音道:“董哥哥,嚇死我了,一條大毛虫。”
  那姓董的男孩道:“在……在哪里,我踏死它。”
  小萍指著地下,娃董的男孩想用腳去踏,又有些不敢,俯身揀起一塊尖石,把那毛虫打扁了,他抬頭一看,突然臉色大變,盯著小萍看,小萍正感奇怪,姓董的男孩一咬牙,似乎面臨生死關頭,鼓足了勇气,飛快伸手往小萍肩下抓去,小萍惊叫一聲,只見小男孩摔下一條五色斑爛的大毛虫。
  那毛虫原已爬近小萍的脖子,小男孩抬頭忽然看見,他本對毛虫也甚是害怕,又听別人說過毒毛虫爬過皮膚,便會潰爛流血濃不止,但見毛虫愈爬愈近小萍的頸子,那如玉一般細嫩的皮膚,上面挂著一串白色小珠,他心中不斷地想“如果這毛虫再爬上去,這么可愛的頸子便完了。”他一次次鼓起勇气,最后總算鼓足了,拼著命去抓開那條毛虫。
  在一刻間,他似乎覺得自己不重要了,小萍的安危,小萍的生死,比自己的安危,自己的生死更重要,但立刻地,他又恢复了冷靜,連忙把手浸在水中。
  小萍惊恐之后,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緊緊挽著那男孩的頸子哭道:“董哥哥,董哥哥,你真勇敢,我早就知道你很能干,你……你什么也不怕,連毛虫也不怕……”
  那姓董的小男孩叫董其心,听小萍不斷稱贊感謝他,很感不好意思,羞慚地道:“小萍,我沒有你說的那樣勇敢,我……我是很怕毛虫的。”
  小萍搖了搖頭,忍不住說出來:“董哥哥,你瞞不過我,上次,有一天晚上,我親眼看到你一跳便跳上大槐樹,好厲害喲!”
  董其心臉色微變,滿不在平道:“小萍,別胡說啦,我連爬樹都不會,怎能一跳上樹,你怕是看錯了,也許是一只猴子。”
  小萍其實那晚并沒看得真切,听他說得認真,倒也有八分相信是自己看錯了,她一直抱著其心的脖子,親近其心說話,其心只覺一陣陣香噴噴的气息拂過鼻子,他不覺有些羞慚,輕輕推推小萍道:“你媽一定想著你哩,咱們該回去了。”
  小萍嗯了一聲,喜孜孜道:“董哥哥,我想通啦!”
  其心問道:“你想什么?”
  小萍含笑道:“你是很怕毛虫的,可是剛才你伯毛虫傷害我,所以顧不得自己害怕了,董哥哥,我說得對么?”
  她神色甚是凝重,雙目炯炯注視其心,其心點點頭道:“小萍,你真聰明。”
  小萍眼圈一紅,柔聲道:“董哥哥,你待我真好,我……我永遠記著你。”
  董其心想了半天才答道:“小萍,這……這不算什么,見人危急,理應上前相救,何況我們是好朋友。”
  小萍頭靠著其心的肩分,他倆人長得高低大小差不多,就如一對金童玉女,小萍道:“我們是好朋友么,董哥哥,我說你……你是一個好孩子。”
  其心不再言語,小萍忽然道:“董哥哥,你心跳得好急啦!”
  其心淡然道:“是剛剛被你嚇著了。”
  小萍道:“哼,你別騙我,董哥哥,為什么每次你抱我,我也是……也是心跳得很快,又是害怕,又是喜歡。”
  其心見她低聲說著,臉上紅云密布,心想我几時抱過你了,口中卻支吾道:“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小萍閉上眼幽幽道:“每次媽媽和姐姐抱我,我都不覺得怎樣,只有你抱我,我緊張得很,而且……而且……很是舒服,你……董哥哥,你不喜歡抱我么?”
  她天真地傾訴著,其心和小萍兩人年均幼,對于男女間的愛慕之事,并不了解,其心只覺心內甚是受用,可也說不出一句對答的話來。
  忽然背后一個冷冷的聲音道:“啊表妹,姑媽等你吃飯哩,你原來是跟這呆小子談情說愛來著。”
  小萍臉色大紅,她雖心中無邪,只覺与董其心在一起便感甚是愉快,是以也不顧別個孩子妒忌,成天只在其心身旁,此時見表哥竟然在背后偷瞧自己,她雖不知自己倒底有何不對,但隱隱約約感到非常羞恥,她是嬌縱慣了,三房就只這么一個寶貝女儿,如何能忍下這口气來,反身怒道:“阿雄表哥,你鬼鬼祟祟躲在人家身后干么?”
  阿雄冷笑道:“是啊!我鬼鬼祟祟和人家談情說愛。”
  小萍气得眼淚流下,頓足道:“表哥,我媽不來管我,要你管,要你管么?”
  阿雄見她流淚,心中很是懊悔,他原是來找小萍回家,早在背后听了半天,他見表妹對那傻小子一往情深,心中又嫉又痛,真說不出是什么滋味,終于忍耐不住,惡言冒了出來。
  小萍見阿雄慚色漸現,不由更是气盛,反來复去叫道:“不要你管,我不用你管。”
  阿雄神色沮喪,轉身便走,目中喃喃道:“我怎敢管你,那傻小子一身娘娘腔,又有什么了不起,只有你才把他當寶貝。”
  小萍气勢洶洶地道:“你說誰是傻小子?”
  阿雄想是在她積威之下已久,果然不敢再說,匆匆离去,小萍轉身嫣然一笑道:“董哥哥,阿雄表哥平常很听話,怎么近來變成這樣子,你瞧他剛才好凶,簡直要吃了我似的。”
  其心道:“小萍,剛才我瞧倒是你比阿雄凶過十倍不止。”
  小萍得意道:“對他不凶還成么?不然天也會被他給揭翻了,董哥哥,明天我不送他花圈,准教他這樣大膽。”
  其心道:“大伙儿見我和你在一起,都是气憤怨恨,小萍,我……我想還是……還是……”他本想說“還是不要常在一起。”
  小萍已接口打斷地的話頭道:“董哥哥,我才不理他們,他們不和我們玩,最好不過,我們天天在一起,上山采果子,到洞里去喂小白兔,哼,誰希罕他們了。”
  其心道:“你為我得罪這許多好朋友,我真過意不去。”
  小萍正色道:“董哥哥,誰是他們的好朋友廣,告訴你,我只有一個好朋友……”
  其心只覺胸中熱哄哄的,似乎鮮血都要流出來似的,他几乎要去抱住小萍,但他畢竟害怕害羞,只凝神听著。
  小萍又道:“董哥哥,明此我看你學游泳去,你一定要來啊!”
  其心點點頭,小萍又道:“明天早上老師要繳上次教我問對的對子了,你作了嗎?”
  其心搖搖頭,小萍道:“董哥哥,我晚上幫你作啦,不過這是最后一次,以后總、得U己好好作。”
  其心愁眉苦臉道:“對對子真是無聊,一點意思也沒有。”
  小萍道:“董哥呀,你又不愛念書,又不愛玩,你倒底愛些什么啊!”
  其心沉吟不語,小萍以為自己話說重了,便道:“我也覺得對對子太沒意思,可是讀書人一定得會啊,爹爹說書讀好了,才可以做大官。”
  其心道:“我不要做大官。”
  小萍道:“好好,不做大官也沒關系,明早上學前你先到我家,我把對好的句子給你。”
  其心點點頭,兩人攜手回去,到了小橋旁,這才分手,各自回家。
  其心一進屋,看見爹爹在后室打坐,他揭開鍋子,里面是一大鍋蔬菜,其心嗅了嗅,自覺倒胃,心想爹爹什么都行,就只有這烹調技術實在太差,偏他又喜歡自己動手,每次不等自己回家,便搶著生火燒飯煮菜,好好的一大盤新折的青菜,竟被他煮成一團糊一般。
  其心看看籃里沒有肉。他知爹爹這一靜坐就是半個時辰,自己實在沒有勇气吃這色香味俱差的東西,他靈机一動,飛快跑到河邊,脫下外衣,赤著膊一躍入水,像箭一樣潛入水中,不一會一手捉住一條尺余大魚,他把魚放在地上,用柳枝串起,穿上衣服,看看四下無人,這才小心翼翼走向歸途。天上第一顆小星在西方出現,新月如鉤,其心踏著月光一步步走回家去,心中暢快無比。
  這時候,如果那可愛的小萍在旁,她不知會有多高興,她所敬愛的董哥哥,絕不是沒用的人,絕不是,可是她在哪里呢?從這條路筆直走個几十步,那里有一座大園,至少在這鄉下算是最体面的房子,小萍正在和親愛的父母及小弟弟一塊儿吃晚飯,她心中還在想明天怎樣逼董哥哥學游水哩!
  其心望望那條路,他有一种莫名的感触,像他這樣小小年齡,自然想不明白到底是為什么,他走進廚房,用小刀剖開魚肚,涂上油鹽,就在柴火上烤了起來,他雖是個小男孩,可是亭任技術卻高,他賣弄手段,只烤得那魚甜香四溢,他正聚精會神地烤著,忽然背后一個凄清溫和的聲音道:“心儿,真好本事,誰家小閨女有你這高手段。”
  其心回頭叫道:“爹爹,你打坐好了么,咱們趁熱赶快吃。”
  其心爹爹是個中年儒生,面容清矍,秀气,臉上卻是慘白無比,他伸手接過烤好的魚,便和其心對面大嚼起來。其心道:“爹爹,有個姓李的小朋友,他叔叔來了,听說那人能夠力敵雙虎,是個蓋世霸王哩!”
  中年儒生淡淡笑道:“其心你說的是真的么,那也算不了什么,那人今日下午我見過,唉!像他這般年齡時,唉……不說也罷。”
  其心追問道:“什么不說也罷?”
  中年儒生沉聲道:“像姓李的這种人,就是十個、八個只算得三流人物。”
  他吃了一口自己燒的菜,自己也覺難以下咽,滿臉愧色,干笑道:“這菜不新鮮了,咱們別吃。”
  其心微笑道:“是啊!是啊!這樣說來,爹爹可算几流人物?”
  中年儒生呵呵笑道:“爹爹么,爹爹這几根老骨頭,還不知能活到哪一天?”
  其心想道:“爹爹,您別這樣說,心儿雖則不知高深,但我知道你是一個超人,絕不是平凡的人……”
  中年儒生眼睛一亮,隨即釋然笑道:“心儿,你別胡思亂想,明天上學可不是又要交課業了?赶快去作啊!來,爹爹洗碗去。”
  其心臉一紅,結結巴巴道:“我,我已作好了!”
  中年儒生道:“那老冬烘雖則古板,學問上倒有些見地,偏偏時運不濟,每考必敗,看他滿頭白發,听說今年還要赶考哩!”
  其心忍俊不住笑道:“爹爹,他讀了一輩子書,從早到晚統是四書五經,夫子長夫子短,難道這几十年努力只為了考考官么?”
  中年儒生暗忖:“這孩子倒是開朗,不為世俗之見所束,唉,和他伯伯的性儿是一模一樣,唉……”
  他自哀自怨,甚是漠落的樣子。其心見爹爹神色突變,不由吃了一惊,忙問道:“爹爹你不舒服嗎?”
  中年儒生錯開話頭道:“心儿,別騙爹爹啦,明儿交不出作業,又要挨那老頑固的板子了,可不准叫苦。”
  其心道:“那老頑固打我板子,簡直像是替我搔痒啦!”
  中年儒生道:“骨頭硬么,如果震得斷了板子,那老頑固可要剝你的皮啦!”
  他父子兩人這一說一答,實在大勃常理。要知中國自古以來,尊師猶若敬父,只听說父親叫儿子厲行師訓,珍重師恩,倒未曾听過父親在儿子面前譏嘲老師的,這中年儒生,也是斯文一脈,不知怎的惡劣若斯?
  其心道:“爹爹,我明日自有辦法,不會挨上板子,對了,那姓李的叔叔還說什么天下英雄都出自峨嵋,而他的祖師爺爺,什么峨嵋三老,是天下最厲害的人物。”
  中年德生淡淡道:“峨嵋三老……呵……”
  其心又問道:“爹爹以為峨嵋三老又是江湖儿流人物?”中年儒生淡淡一笑,搖頭道:“這個,爹爹不知。”
  忽地水門呀然一開,一個怯生生的小臉露了出來,正是小萍姑娘。
  中年儒生道:“好啊,你的小朋友來了,爹爹到后面去。”
  他為人甚是知趣,和其心与其說是父子,倒不如說是好友比較适當。小萍看了看中年儒生道:“董伯伯您好。”
  中年儒生道:“是啊,小姑娘你也好。”
  小萍轉眼對其心道:“董哥哥,對聯替你對好了,你趁夜赶緊念几遍,免得明天老師一問,你又露出馬腳來了。”
  其心滿不在平接過,說道:“小萍,謝謝你了。”
  中年儒生笑眯眯注視兩人,小萍被他瞧得害羞了,便嚷著要回家,她嘟嘟嘴道:“路上好黑喲!又有野狗子,真嚇死人了。”
  她示意要其心陪她回去,其心尚未理會得到,中年儒生連忙催促道:“心儿,快送小萍乖孩子回去。”
  小萍向他投以感激一瞥,其心拉著小萍的手奔了出去。中年儒生等他回來了取笑道:“這女娃子真是好生厲害。”
  其心道:“怎么?”
  中年儒生道:“上次你不是幫她去采栗子上山去,她便說不能讓你白辛苦著,要來服侍我老人家,你道她怎樣?”
  其心道:“怎樣?”
  中年儒生道:“她一進屋,那張小嘴便灌迷湯,吱吱呱呱說個不停,偏又句句動听,只听得我老人家心喜難搔,她原來來燒飯送我吃的,結果呢?她只是指揮東指揮西,一切都還是我自己動手。”
  其心笑道:“是啊,小萍刁鑽得緊。”
  次日,其心在課堂中對答如流,那老頑固只奇得連扶煙杆,似乎天翻地覆一般,再也不相信這笨童一夜之間,竟然變得如此聰慧,可是那句句對聯,不但對法工整,而且字字璇璣,就是自己也未必作得出。吳胖和阿雄甚是嫉忌,他們哪知這是小小才女小萍花了一夜工夫嘔心而作。小萍見其心光彩十分,心中暗喜不禁。
  下了課,小萍只道其心必然又高興又感激,哪知其心仍是平常那滿不在乎的樣子,她心中一酸,想起昨夜為他苦思佳句的情形,兩串淚珠在眼睛中轉來轉去,她想道:“董哥哥壓根儿沒把這等對文弄句之事放在心上當一回事儿,老師只當他笨,其實他是世上最聰明的人啊……”
  想到這里,她不由又高興起來,沖著其心道:“今天下課早,等會到河邊來玩啊!”
  其心點頭應好,別了同學,一直回到家中。但是當他一進入家門,他不禁呆住了。
  桌上壓著一張紙條,上面是父親的親筆:
  “心儿知之:
  汝猶記得為父常言:“大丈夫當低碩磨練,吃得人間之至若,方得為人中之超人。為父有難言之隱秘,至此不得不与汝暫別,其間原委,复雜曲折,他日當法應知之時,為父自會對汝明言。”
  為父此去一年必歸,汝切不可興尋找之念,遺下銀錢一包,汝年雖幼,然為父深信汝必然堅強自立也。
  余不多吉,無限言語當年后來歸之時,自當詳告吾地,筆走匆匆,心地汝儿好自慎之。
  父字。”
  其心系住了,這是一個晴天霹靂,雖然他早覺父親有著一個隱秘,但是他不知是什么,更想不通這和父親突然出走有什么關連?
  從小化和父親相依為命,父親是他心中的天神.他望著那張紙箋,父親的字如龍蛇飛舞,屋中一片空蕩,他忽然感到失去依靠的感覺,有一句話悄消飄上他的心頭,“無父何估——”
  他立刻暗罵自己一聲:“父又沒有……又沒有死,你怎么這么想呢?一年后他就會回來的呀……”
  年齡相仿的孩子們又到河邊來玩了,像剛從籠里放出來的一群猴子似的,呼哨一聲,有的已經沖到河中,有的已經爬上柳樹,蟬鳴的聲音此落彼起。
  “咦,瞧啊!”
  小李指著不遠處,大家看過去,只見一個身穿華麗綢衣的小孩騎著一匹小馬跑了過來,那匹小馬雖然不高,但是長得十分神駿,馬背上的小孩更是長得又高貴又秀俊,直挺著胸膛坐在馬背上,就像觀音菩薩背后站的哪吒太子一般。
  得很得,那小馬從河邊路近,馬上的孩子對一邊眾童瞧都沒有瞧一看,直馳而來。小李道:“正是云合在那大房子里住的姓齊的闊小子。”
  吳胖道:“這小子也夠神气的了,從來便不跟咱們說一句話。”
  小李道:“這胜齊的也真古怪,自從去年秋天搬到咱們這儿來住,我就從來沒有看見過齊家主人是什么樣子。”
  吳胖拍手道:“一點也不錯,只是有時這闊小子出來騎騎馬,便是他家那個仆人也從來不与人說話。”
  小李抓了抓頭道:“不過我清他家里一定很有錢的。”
  吳胖道:“那還用說,你瞧他們也不种田,也不開銷,卻買了那么大的一棟房子,還不有錢么?”
  這時候,一個如火似玉的小姑娘跑了出來,她似乎沒有看見這邊馬地奔過,竟然橫跑過來。
  小李第一個瞧見,他不住叫了起來:“呀,小萍——小心呀
  小萍猛一停身,那馬收不住腳,已經沖了上來,馬上的孩子飛快地一提韁繩,那駿馬一聲長嘶,飛身躍了起來,直從小萍頭上跨過,小萍卻被惊得跌倒地上。
  那漂亮的孩子勒住了馬,轉回來對小萍道:“可受了傷?”
  小萍其實沒有傷著,只是她惱怒這男孩魯莽,白了他一眼不加理睬,在她以為那孩子必然害怕,誰知那孩子喃喃道:“幸好沒有傷著,真是謝天謝地。”
  說完便騎馬儿跑了。
  小萍心中十分气惱,爬起身來,那群孩子也都跑了過來,見到小萍沒有受傷,方才放心。
  吳胖道:“那闊小子好生無禮,不屑跟我們交往倒也罷了,騎馬撞著了人,連抱歉的話也不說一句。”
  阿雄擠在小萍身邊問長問短,听到這句話,便大聲道:“吳胖,哪天咱們找個机會把這闊小于拖到水里來好好整治一番。”
  吳胖第一個拍手贊成。阿雄圍在小萍身邊討好了大半天,小萍卻只心不在焉地問道:“咦,董哥哥今天怎么還不來?”
  阿雄气了起來,忿忿地道:“若說那小孩子不理人可惡,咱們這儿姓童的人才更可惡哩。”
  眾孩童想起平日董其心看著他們愛理不理的樣子,都道:“正是,正是。”
  小萍噘著嘴走開,吳胖叫道:“董其心有什么了不起,他也不理我們,老師說他是全村最……最不好的孩子,又笨又不用功。”
  小萍气道:“這樣說來,你吳胖是挺聰明挺用功的了?”
  吳小胖從樹上跳下來,吹牛道:“前天老師還私下說我吳小胖人很……很不錯,文章也……也有見地……”
  小萍哈哈笑道:“文章有見地么?上一次作的文章我親眼看見的,老師在文章的最后批的是什么?哈哈。”
  吳小胖滿面赤紅,不再言語,偏是小李不識相,追問道:“批的是什么?”
  “哈哈,老師批了四個大字:胡言亂語!哈哈……”
  小萍說完笑彎了腰.吳胖自覺很不得有個洞鑽進去,只噗通一聲跳到河里游水去了。
  而這時候,董其心正呆呆地站在家門口。
  “爸爸為什么要這樣离去?”
  這個問題仍在他腦海中盤旋,他痴然站在那里,已經有几個時辰不曾移動過了。
  忽然,在寂靜的空气中,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小孩子,有水給我喝喝么?”
  其心吃了一惊,他向左邊一望,只見一個老叫化子正對著他微笑。
  他雖覺這老叫化子來得古怪,但仍連忙答道:“有,有,我就拿給你。”
  他轉身進房,拿了一只大碗和一壺開水走出來,卻見那老叫化早已大饃大樣坐在他家堂屋里,他一身衣衫雖然破舊已极,補丁累累,但是穿得卻整整齊開,每一個扣子都扣得好好的,更奇的是旁的叫化子都是拿著一根打狗棍,這個老叫化卻是沒有,只是背上扛著的一張金黃色的小弓。
  老叫化見其心提水出來,笑嘻嘻地道:“多謝你啦,小娃儿。
  其心見他銀發根根飄動,目光卻是炯炯有神,背上那個金色的小弓耀眼异常,其心不禁暗暗奇怪。他替老叫匕倒了一碗水,老叫化一口飲盡,似乎干渴得緊,從其心手上接過水壺,一口气喝了七碗,才稱心快意地道:“痛快,痛快。”
  其心是個面嫩的孩子,也不知該如何与陌生入交談,便胡亂道:“老人家可是一路風塵仆仆,許久沒有喝水了?”
  老叫化拍了拍手道:“其實這一路來是沿著這條河水而下的,哪會沒有水喝?只是赶路赶得急,沒有時間生火燒水罷了,生水是喝不得的,喝坏了肚子可不是好玩的……”
  他自言自語,羅羅嗦颼,其心暗暗惊奇,心想倒看不出這個叫化子吃東西挺講究衛生,他不好意思說出來,卻見那老叫化從腰間解下一根軟皮帶來,那皮帶是夾層的,老化子打開一個口儿,提起水壺足足灌滿了“皮帶”,又系在腰上。
  其心望著他的舉動,心中大是不解。老叫化系好皮帶,又跑到牆邊銅鏡前仔仔細細把一身又髒又舊的衣裳整理得整整齊齊,這才對其心道:“小娃儿,真謝謝你了。”
  他一面說著,一面伸手往衣袋里掏,掏了半天也沒有掏出什么東西來,其心不知他在搞什么鬼,張口問道:“老人家你丟了什么東西么?”
  老叫化搖了搖頭,索性把衣袋里的東西全都掏了出來,叮叮步步撤了一地,有煙管,有火石,還有一把尺長的短箭,還有另外几顆竹制的象棋子儿,汗巾等等,最后他從袋里掏出一顆鵝蛋般大小的明珠出來,遞到其心眼前歎道:“消受了你几碗開水,我老叫化身上一點值錢的東西也沒有,這珠儿是俺在皇宮里偷出來的,想來總還值得几個錢吧,小娃儿,就送与你玩耍,千万多多包涵。”
  其心見那明珠又大又圓,隱隱泛出青光,分明是价值連城的寶物,他見這老叫化身上竟有這等寶物,而且隨隨便便,就要送給自己“玩耍”,心中不由大奇,連忙道:“你老人家說哪儿的話,几碗水算得什么?”
  豈料那老叫化子歎道:“是我老叫化不是,但是俺身上委實別無長物,小娃儿你便將就拿去玩玩罷,其實呀,無論什么金銀財寶,管他再是貫重,總是多值几個錢罷了,世上還有許多無价之物呢!”
  這句話卻深深說到其心的心深處,其心常為這個問題空想終日得不著答案,放眼望去。世上之人栖栖惶惶,終日只為了几個臭銅錢,難道几個銀子便能驅使人奔波不停么?其心年紀雖小,但是思想卻是大异常人,但他究竟年幼,每當他想到這些事,總是不得其解,這時驟聞此語,不禁呆了半晌,再放眼一看那光茫耀目的大明珠,霎時之間,在他心目中便不再覺得絲毫可貴,与一顆普通石子毫無分別,當下他坦然一把接過明珠,隨手放在袋中,淡淡地道:“你老人家說得有理。”
  老叫化雙目凝視其心,喃喃道:“難道世上真有這等慧根?”
  但他也不問其心姓名,起身大步走出門去,才一走出門,者叫化忽然臉色大變,木然立住身形。
  只見他凝視著五丈之外的一棵大樹,樹干深深刻著三柄劍字,連成一個三角形。
  老叫化子冷笑了一聲,忽然唱道:“殘羹敗羞腹無詐,百結敝履体不污!”
  遠處,有一個惊人的聲音傳來:“丐幫哪一位高人到啦?”
  老叫化昂然道:“天下第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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