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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滄海釣客


  陳靈歸存心一舉擊斃對方,是以全力出手,但見掌勢甫出,狂飆陡卷,當面一丈方圓以內,全為排空的勁气所籠罩,其力道之猛,威勢之強,真個是天搖地動,海嘯山崩!
  這等情勢之下,蒲逸凡雖然為白頭丐仙所發掌力推的斜飄三尺以外,讓開了正面的掌勢,但偏鋒余力所及,仍將他震的凌空飛起,有如斷線風箏一般,跌落在兩丈以外。當場“哇”的一聲,吐出了半口鮮血,暈倒地上!
  白頭丐仙一見此情,連忙煞住搶扑陳靈歸的前沖之勢。半途折向回身,縱身一個疾躍,落到蒲逸凡身邊盤膝坐下,他這里剛剛坐下,陳、秦二人以及隨來几名勁裝大漢,業已跟蹤扑到,把他与蒲逸凡團團圍定之后,陳靈歸高聲說道:
  “老朽重申前言,希望齊幫主以彼此聯手之事為重,只要尊駕同意,陳某決不乘人之危,作出赶盡殺絕之事!”
  炯炯神光,凝注在白頭丐仙污垢的臉上,看他怎樣答复!
  白頭丐仙一面從怀中掏出一粒龍眼大小的黑色藥丸,迅快無比地塞進蒲逸凡口中,一面暗忖道:
  “這小子不過被掌力偏鋒所震,看來受傷不重,以他目前深厚的內功,以及自己這效力宏大的療傷藥丸,片刻之內,定然可以醒轉复元。听對方說話的口气,對自己似有顧忌,我何不拿話拖延一下……”
  意念未了,立即發話答道:“七絕庄中的人物,個個光明正大,這等乘人之危的下流行徑,當然是……。”
  陳靈歸身為七絕庄中的護法要職,經驗何等老辣,一听他說話的口風語气,就知他又想故計重施,拿話拖延,立時截斷話頭,沉聲說道:
  “齊幫主心机雖巧,可惜老朽井不是三尺孩童,現在咱們長話短說,同意与否?全在尊駕一念,老朽現在開始計數,從一數起,到十為止。在“十”字落聲以后,若仍然得不到齊幫主的滿意答复,那就可別怪陳某得罪了!”
  嘴角微微嚅動,不疾不徐的開始數起來:
  一……二……三……四……五……
  白頭丐仙眼瞧蒲逸凡的神色變化,耳听陳靈歸念數的字音,每當一個數字落口,另一個數字出口之時,胸中便如重錘敲擊一下,心髒跟著跳動,血液加速流蕩……。
  轉眼之間,十個數字已數了一半!
  ……六……七……就在“七”字剛剛落聲,“八”字尚未數出之際,白頭丐仙匆忙地瞥了蒲逸凡一眼,似見他眼皮微微睜了一下,心中忽然一動,忖道:
  “還有三個數字霎眼便可數完,但看這小子睜眼的情形,最快也得要一口長气的工夫才能醒轉,与其讓對方數完后被迫動手,諒倒不如眼前出其不意,搶先發難!憑恃自己數十年的精純修為,以及‘頭上飛花’的獨門絕技,胜算雖然無望,但拼命与他們纏斗個十招人招,諒來決無問題!”
  這念頭在心中一閃而逝,不待對方“八”字出口,驀地挺身站起,癩頭一擺,兩掌齊出,威猛的掌勢,直劈當面的陳、秦二人;頭上的癩痢,卻向圍在身后的几名勁裝大漢飛去!
  但聞當面喝叱連連,背后慘叫聲聲,喝叱慘叫聲中,陳、秦二人被逼得倒退了五步,圍在身后的五名勁裝大漢,已有兩人倒在地上翻滾慘哼不已!敢情是那頭上飛出的癩痢,傷著了兩名勁裝大漢!
  白頭丐仙擺頭劈掌,逼退陳、秦二人,飛花絕技擊傷兩名勁裝大漢,只不過一霎眼的工夫!
  陳、秦二人与及隨來的五名勁裝漢子,雖都知道白頭丐仙對眼下之事,絕不會輕易的被迫放手,但誰也沒想到他在自己七人圍困之中,竟然敢于冒險發難,出手傷人!倉卒間事出意外,以致被他搶了先著!
  正因如此,眼下這千人眾,無不對他恨之入骨,一時怒火中燒,殺心陡起,當下略避銳鋒以后,立時展開攻勢,反扑而上……
  秦一峰舞動一雙靈蛇軟錐,直擊橫掃,逞襲左側;陳靈歸兩手齊揮,或掌或指,掌劈指戳地直攻正在;身后三名勁裝大漢,從背后疾扑而上,各擺手中單刀,加入戰斗!
  但見掌風呼呼,錐影縱橫,閃閃刀光之中,不時飛起點點白霧……
  白頭丐仙雖然武功精純,并有“頭上飛花”的獨門絕技,無奈正側兩面的陳、秦二人,都是久經陣戰,功力深厚的高手,他既要當心陳靈歸強猛异常的掌勢,又要防備秦一峰一雙纏鎖兼具,擊掃并用的靈蛇軟錐,更要顧到身后的三名勁裝大漢,乘隙對蒲逸凡驟施暗襲!
  這等情勢之下,他既不能專心對敵,自然無法發揮全力,放手搶攻,是以三五個回合之后,陳、春二人便已欺到了身前三尺左右,演成了近身相搏的殆危局面!只有那背后的三名勁裝大漢,因為功力較弱,要顧忌他頭上突然飛出的癩痢,不敢貿然搶近身來!
  陳、秦二人眼看胜券在握,攻勢陡然加強,雙錐交擊,拳掌齊施,又把白頭丐仙逼得后退了几步……。
  突聞“汪”的一聲狂吠,接著響起一聲慘嚎,眾人聞聲不自禁停下手來,同時齊目望去!只見一名大漢,單刀落地,右手捧著左肩,殷紅的血水,順手滴滴而下,陳、秦二人不由看的任了怔!
  原來,那大漢見白頭丐仙被陳、秦二人逼得守多攻少,自顧不暇,以為有机可乘,伺隙搶到蒲逸凡身邊,單刀一舉,想抽冷子先把蒲逸凡殺掉!那知伏在一旁的黃郎,早已看出他的心意,就在他搶身扑到,舉刀欲砍之際,狗性忽發,人立而起,猛地扑了上去,兩只前腳一分,左奪單刀,右抓面門,大嘴卻向他的左肩咬去!那大漢驟不及防之下,連忙偏頭收臂,讓開了它的右爪。但左肩卻被它咬了一口,當場衣亂肉裂,皮破血流!
  就這一怔神的工夫,蒲逸凡已然醒轉,原來他的傷勢,正如白頭丐仙推想一樣,當時不過被掌力偏鋒所震,內腑并未受到傷害,那吐出的半口鮮血,只是因身于懸在空中,一口真气提聚不及,未能將翻涌的血气壓制下去,故而跌落地上之后,理所當然地吐出翻涌浮血。他現在的功力本已极為深厚,再經白頭丐仙所服效用宏大的藥力一催,自己暗中略一調息,已自完全复元,翻身爬起來!
  這剎那間的變化,雙方形勢陡轉,雖然不能強弱已經易勢,但至少成了均勢局面,陳、秦二人瞧在眼中,心里暗自怔忡籌度:
  進吧!适才合數人之力,也只能稍占上風,并未使對方略損毫發,反而被對方一只狗傷了自己一人,此刻再加上一個招術精絕,功力深厚的小娃儿,若万一動起手來,一個弄得不好,損兵折將事小,損了七絕庄威望事大……。
  退吧!庄主面前固然難以交待,自己一行遠自畝山赶來此地,若就這么毫無所獲地退走,也是心有不甘……。
  一時間,直弄得陳、秦二人進也不是,退又不可,在欲罷不能的情勢下,實有進退兩難之感!
  陳、秦二人這种怔忡難決,籌度不定的神情,如何能逃過白頭丐仙銳利的目光,但他此刻已另有打算,不愿和對方糾纏,當下大嘴一咧,響起破鑼似的嗓子說道:“你們有什么好想的?要打,就赶快動手,癩叫化絕對奉陪;不打,就赶快走,癩叫化也不困難你們……”
  一語未了之際,突聞長空鳥鳴,緊接著一陣鳥羽划空之聲,冬陽斜照下,一大團黑影,疾如殞星般從天空瀉下墜落當場!
  眾人齊目一望,原來是一只紅睛黑羽,大如鵬鳥的夜梟,生得异常高大雄壯,但不知怎地,看去卻令人生出一种陰森厭惡之感。
  蒲逸凡看了那夜梟一眼,走到白頭丐仙身邊,低聲問道:“老前輩可知這鳥叫什么名字?”
  他生長北岳,久處深山,雖也見過不少怪鳥奇禽,但從沒見這眼前這般大的夜梟,故而有此一問。
  白頭丐仙輕聲說道:“大概是‘夜梟’吧!”他也沒見過這樣大的夜梟,故在“夜梟”兩字之上,還加了“大概”二字。
  蒲逸凡低頭略一沉思,道:“晚輩常听人說,梟鳥晝沒夜出,体小性殘,這夜泉長得這般高大,不知何以會在此時此地出現,据晚輩想來,恐系七絕庄中所豢之物!”
  白頭丐仙聞言不答,只把癩頭略點,一雙神光,卻凝注在陳靈歸的臉上。
  就兩人這說話點頭的工夫,那夜梟已走到陳靈歸身前,只見它時而展翼探爪,時而昂頭翹尾,并不時發出“吱吱吱吱”的怪叫之聲,雖在光天化日之下,也听得令人頓生陰森之感。
  陳靈歸卻是對它這些外人看不懂的動作,特別注意,臉上的神情,也隨著它這些動作陰睛不定,忽朗忽沉地轉換不停。
  蒲逸凡一見這种情形,就知自己揣想不差,不由暗聲罵道:“就憑你們養這么一只扁毛畜牲來傳遞消息,斷定你們那庄主也一定不是好人!”
  忽听“咯”的一聲怪叫,只見那夜梟勾嘴一張,吐出一個白色紙團,秦一峰一旁伏身探臂,正待拾起,陳靈歸卻已搶行撿到手中,匆匆打開看了一下,臉色陡然一變,一臉惶急之情,一閃而逝,剎那間又恢复了平靜的神態,目注白頭丐仙說道:
  “齊幫主,今日之事,就到眼下為止,明春三三之日,不論是天涯海角,老朽自當向齊幫主再領教益!”
  白頭丐仙哈哈一聲朗笑過后,哂然不屑地說道:
  “癩叫化不會鑽天入地,你們也不用天涯海角去找,明年三三午正,准在‘小南海’的‘浮涼天府’等你,不過我話要說在前面,到時若仍然只是你們這几位,癩叫化可要閉門謝客,懶得接待!”
  陳、秦二人何等人物,他這言外之意,那能听不出來!不由暗聲罵道:“好個狂妄的癩化子,就是我們几人怎樣?難道就憑你一個討飯的化子頭,還要我們庄主齊集屬下好手,親身赴約不成?……”
  心中雖在暗罵,但因庄中飛來傳令,此刻另有急事待辦,卻又不便罵出口來,怕的是一言不合動起手來,又要延誤時間,陳靈歸強忍忿怒,當下舉手一揮,那夜梟立即翹頭展翼,“扑扑”兩聲風響,已自沖霄而起,頃刻間便沒入云層,消失不見。
  這時,兩名勁裝大漢,已把受傷的三人傷口裹好,隨著陳。秦二人,向來路奔去!
  忽听一聲大喝:“站住!”
  陳、秦二人聞聲停步,蒲逸凡高聲說道:“一掌之賜,在下心猶不甘;几次截劫蒲某之事,還未交待清楚就想走,只怕沒有這么容易?”
  陳、秦二人霍地轉身,齊聲喝道:“你要怎樣?”
  蒲逸凡縱身一躍,疾進五步,軒眉門目,正待開口說話,忽听白頭丐仙怪聲怪气地接口說道:“小子,你忙什么?明年三月三日,你也赶到‘小南海’去湊上一份,不就得了么?”
  詞鋒一轉,又向陳、秦二人說道:“你們既然有事,又何必為了一個小娃儿的几句气話,自行耽誤時間,還不赶快走……”
  陳靈歸一見白頭丐仙出來圓場,正是求之不得,立即見風轉舵地說了聲:“咱們明年三月三日再會!”說罷招呼秦一峰等人,轉身而去。
  蒲逸凡雖然心中把眼前這班人恨之入骨,一千個一万個不愿意放他們走,但白頭丐仙對他有救命之德,傳功之恩,自也不好堅持己見,再說什么。
  一場不小也不大的風暴過去了,暫時又恢复了原有的平靜。
  蒲逸凡望著陳、秦等人逐漸遠去的背影,出了一會神,回身走到白頭丐仙面前,雙手一揖,躬身說道:“老前輩救命之思,有如重生父母,賜功大惠,不啻再傳思師,晚輩身負血海深仇,大德不敢言報,老前輩請受晚輩一……”
  “拜”字尚未出口,遠遠突然傳來一聲高亢入云的哈哈朗笑,笑聲剛剛才落,二人身側丈外之處,已多了個相貌清奇,長髯過胸的漁裝老者,只見他手拂長髯,望著白頭丐仙笑道:“丐仙几時云游到此,怎不事先通知一聲,難道我這摸魚捉蝦的老廢物,招待不起一頓酒飯么?”
  漁裝老者未等白頭丐仙答言,神光凝注在蒲逸凡的臉上,和聲問道:“這位小哥儿,可是北岳掌門的令郎,名叫蒲逸凡么?”
  蒲逸凡雖然不識漁裝老者為誰,但听他說話的口气,必是与自己家門有舊的前輩人物,聞言立即拱手為揖,恭聲說道:“晚輩正是蒲逸凡,不敢動問老前輩……”
  白頭丐仙突然怪笑一聲,接道:“我真不知你父親同你師父平常怎樣教你的?縱然你不常在江湖上走動,但對當今武林之中,一些成名的前輩人物,那些人的裝束怎樣?那些人的癖性如何?總也該講給你听听。”
  話到此處,用手指了指漁裝老者,繼續說道:“但看這身裝束,就該猜想出來,還用得著問么?”
  這几句話雖然說得蠻有道理,但蒲逸凡卻是听得耳紅面赤,一時間竟然窘迫地答不上話來。
  漁裝老者見蒲逸凡耳紅面赤,一臉窘態,心中也過意不去,正待自道名姓,白頭丐仙又已搶口說道:“看你這种樣子,不說你大概也猜想不出,小子,你好好地听著,眼前這位自稱摸漁提蝦的老頭子,就是天下聞名的‘滄海笠翁’,你父親与師父可曾對你講過?”
  “滄海笠翁”四字方自入耳,蒲逸凡不禁心頭一怔,暗道:“久聞滄海笠翁武功自成一家,以一十八手飛笠絕技,享譽武林,為人淡泊名利,正直不阿,乃是一位隱居水上的滄海俠士,今天既然有幸遇上,倒是要好生向他討些教益,不可失了禮數!”
  念頭在心中一掠而過,急忙趨前兩步,正容說道:“家父時常提起老前輩英名,無如晚輩過于愚蠢,一時沒想起來,今天有幸得識仙顏,晚輩給您叩頭請安!”
  話罷雙膝一跪,正要拜倒下去,忽見滄海笠翁拂髯笑道:“小哥儿不必多禮!”右袖輕輕一揮,頓有一股無形勁力,緩緩逼上身來,逼得精逸凡前傾的身子,拜不下去,暗里一提气,連忙雙手撐地,勉強磕了一個頭,挺身站了起來。
  滄海笠翁望了蒲逸凡一眼,神情倏然一變,臉上現出一片奇詫之色,暗想自己這隨袖一揮之力,雖然是信手而出的潛力暗勁,但以對方的年齡來說,就應該隨勢而起,拜不下地才對……。
  忽听白頭丐仙怪聲怪气地說道:“小的強行磕頭,老的假裝客气,癩叫化瞧著就討厭,不知你們老少二人,為的是那一門?”
  此語一出,蒲逸凡倒不覺得什么,滄海笠翁卻是听得臉上一熱,暗道:“這娃儿年紀輕輕的,功力怎的這等深厚?自己一時大意,倒教癩化子從旁取笑了!”
  但他究竟是不拘小節的成名人物,心中雖然有點疙里疙瘩,聞言仍自不以為意,微微一笑,反唇濾道:
  “自古英雄出少年,這有什么可笑的?我雖然摸魚捉蝦,卻是自找自吃;又不像你天下五湖四海,到處白吃白喝,人家不給,你就行橫動蠻,強討惡要,你說,我要那么大的力气干嗎?”
  白頭丐仙仰臉望了望天色,突然怪眼一翻,道:
  “不錯,癩叫化一向白吃白喝,老廢物,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現在天已不早,今天你不盡要管吃,還得要管住,等下要不給癩叫化酒醉飯飽,睡上個舒舒服服的大覺,小心我真地動手行蠻……”
  滄海笠翁哈哈大笑,接道:“有錢的大戶人家俱你強吃惡討,我這摸魚捉蝦的可見過大風大浪,不怕你行死放賴,不過著在這位蒲小哥的份上,等一下給點殘茶剩飯,讓你塞飽肚子就是!”
  白頭丐仙和滄海笠翁都是當今名重一時,德高望重的人物,彼此互相戲謔調笑,蒲逸凡在一旁也听得頗為有趣。
  滄海笠翁道:“小哥儿,現在天已不早,蝸居就在此間不遠,等下盡過地主之誼后,老朽還有事情請教!”
  蒲逸凡聞言暗道:“此人雖然听說极為正派,但自己知之有限,他說有事請教,多半又是為了此次在這荊襄地面所引起的武林風波,以及身怀寶物的下落之事,万一他心怀叵測,覷覦寶物,那可是對自己大為不利,為了免生意外,還是謝過白頭丐仙傳功救命之恩,設法离開為當……”
  他心中這么一想,臉上自然流露出一片猶豫神色,白頭丐仙瞧在眼里,心中不覺有气,大聲叱道:“好小子,看你年紀不大,鬼心眼到不少,想想看,有癩叫化在一起,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蒲逸凡被他點破了心事,自覺尷尬已极,正待講上几句掩飾之言,滄海笠翁卻已接口說道:“癩叫化,你別這么老气橫秋,光一張嘴巴責難人!常言說得好,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繩,這位蒲小哥几次遭劫,死里逃生,現下能以鑒及前車,惕戒后事,正是他應當小心的去處,也是他聰明的地方,你不贊許倒還可說,為啥反而還責難他?”
  蒲逸凡本就尷尬已极,聞言更自羞慚難當,慌忙欠身說道:“兩位老輩既然這么說,晚輩只好叨扰了!”
  滄海笠翁笑道:“蒲小哥不必客气,老朽這就先行引路了!”話完人動,一掠就是兩丈遠近!
  白頭丐仙大叫一聲:“好哇!你們兩人套上了交情,想把我要飯的丟掉,那可不成!”縱身一躍,搶到滄海笠翁肩旁,來了個并肩齊步,聯袂而馳,徑向前面一道隱隱地山痕奔去!
  蒲逸凡眼望著二人如飛的去勢,心中忽然一動,忖道:“我雖經丐仙打穴傳功,井巧通了生死玄關,但不知功力究竟加深了多少?前奔二人乃是早已成名的前輩人物,修為精深,功力絕高,腳程一經展開,自然奇快無比,我何不借此机會試試!”
  他主意一經打定,便不立時起身,直到白頭丐仙与滄海笠翁,馳出百丈以外,才自提气輕身,縱躍而起,展開輕功身法,尾隨疾奔而去!
  蒲逸凡心意如此,前行的白頭丐仙与滄海笠翁,似也存著同樣心思,有意考較他的腳程,這三人兩起,二老一少暗中一較上勁,身法自然倍加快速。
  前行的有如云飄電閃,后追的直似疾矢脫弦,追奔途中,蒲逸凡只覺得精力充沛,身輕似燕,縱騰跨步之間,一躍就是k六丈遠近,……。但始終与前行二人差著那么一段距离,無法赶上。
  片刻之后,也不知奔出了多少遠近,已來到一處依山帶水的所在,白頭丐仙与滄海笠翁剛停下身形,蒲逸凡業已接踵赶到。
  滄海笠翁回頭看了看身形甫停的蒲逸凡,見他雖然經過這一陣疾奔,仍自气不喘,面不紅,不由眉頭一揚,滿面惊异地贊道:“蒲小哥如許年齡,如許功力,老朽真替今尊高興,十年之后,北岳一派武學,必然光耀天下,領袖宇內……”
  几句贊美之言,听得蒲逸凡又是高興,又是慚愧,當下惶聲接道:“老前輩過獎了,晚輩擔當不起,异日如有成就,全是齊老前輩所賜!”
  滄海笠翁听得怔了一怔,轉頭看看白頭丐仙,只見他滿布污垢的臉上,露著得意的詭笑,略一尋思,立時恍悟過來:“我說呢,一個廿不到的小娃儿,那有這等深厚的功力?原來是你這叫化子在他身上使了獨門手法。”當下朗聲一笑道:“要飯的,真有你一手,就憑這點,也得給你個酒醉飯飽!”
  白頭丐仙大嘴一咧,故作不耐煩地說道:“那來這許多廢話,還不快把我們帶至你‘滄海釣廬’好好喝一頓,難道要我呆在這里喝西北風不成?”
  就二人這說話的工夫,蒲逸凡已暗中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形勢。只見此刻停身處的一丈以外是一條寬約四五十丈的清流,水雖然不深,但卻流勢疾速,順著一道蜿蜒迤邐的山勢,滾滾湍急而下。
  那山勢并不怎樣高峻,但臨水一面,卻是懸崖削壁,陡險异常,沿流向下望去,一道宛如門牆的石峰,突出在清流之中,石峰隱蔽的一面,此時正升起縷縷炊煙,一條丈來長短的漁舟,就系在那石峰的突筍之上,敢情此處就是滄海笠翁的居停所在。
  蒲逸凡略一打量眼前的形勢,心中疑念陡生,想道:“早上那玄裝少女所留‘遇水隨流,逢林止步’的八字警語,莫非應是指的眼前這所在不成?再一看那懸崖削壁的山頂之上,果然古樹參天,林木交錯,雖在殘腊時節,仍是青多枯少,黑壓壓的一片林莽,倒真是隱居清修的好所在。”
  此景方自入目,蒲逸凡頓然恍悟道:“她說逢林止步,定然是指的眼前這片森林之中,隱有對自己极端不利的匪人;所說遇水隨流四字,無疑是叫自己到達此地后,順流而下去找滄海笠翁……”
  沉忖未了之間,忽听滄海笠翁一聲清嘯,嘯聲的余音尚在空際飄蕩,那石峰后面突然躍出來一個漁裝少年,跳上漁舟,少年解開船頭繩索之后,也不見他撐篙搖槳,只右手揮舞著一頂雨笠,小舟便自逆流向三人疾駛而來。
  舟行正速,不過片刻工夫,業已馳近岸邊,滄海笠翁看了漁裝少年一眼問道:“吃的東西都准備好了么?”
  漁裝少年掃掠了身后的白頭丐仙与蒲逸凡一眼,低聲答道:“一切尊照師父吩咐……都已准備好了……”几句話答得十分吃力,又似因有兩個生人在此,還有下文不便說下去,倏然住口。
  滄海笠翁陡然一沉臉色怒道:“平常怎么教你的,當著兩位生客的面前,說話也是這般吞吞吐吐……”
  話猶未了,忽聞颯然風響,白頭丐仙閃身搶上小舟,左手疾伸,一把扣住那漁裝少年的右手脈門,右掌卻向他的“命門穴”上拍去,口中同時喝道:“這娃儿分明遭人下了毒手,你卻不問不理,反而怪他說話吞吞吐吐,老廢物,是不是想在我癩叫化面前擺擺你做師父的威風?”
  他這突然的舉動,因是令蒲逸凡乍然摸不著頭腦,几句話更是听得滄海笠翁入耳心惊,定神一瞧,果見漁裝少年有异,滄海笠翁師徒情切,正待走上去看個究竟,白頭丐仙又已大聲說道:
  “有什么好看的?小娃儿受毒雖深,在癩叫化手里保險死不了!還不叫那姓蒲的小子赶快上船,過河到了你那窩里再說!”
  滄海笠翁雖然心急徒儿的安危,但亦知眼前急也無用,聞言立即招呼蒲逸凡道:“蒲小哥請上船,想不到你初來此地,就遇上這等不順心的事,老朽慚愧死了!”
  蒲逸凡躍上船頭,喟然說道:“老前輩不要如此說,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吉凶病痛,誰能預料呢?”
  說話之間,滄海笠翁已自揮笠催舟,順流而下,俄頃工夫,便駛過了那突出的石峰,折進一處形勢險峻的山坳。
  滄海笠翁系好漁舟,先行上岸,用手一指山坳中一間茅屋說道:“蝸居就在此間,二位請隨我來!”
  當下自白頭丐仙手中接過漁裝少年,踏著削壁間突出延伸過來的一排拳頭大小的石筍,徑向茅屋走去!
  蒲逸凡跟著白頭丐一步一趨,剛一走進茅屋,還未來得及打量屋中的情形,立時便聞到一陣引人唾涎的酒肉香味。
  蒲逸凡几日來,粒米未沾,滴水未進,現在之所以尚能行動自如,一則他是練武之人,主要還是他服了玄裝少女所贈“益元固本”靈丹所致,但他究竟是血肉之軀,此刻驟問酒肉之味,不禁引起食欲,頓覺空腹雷鳴,饑火難捺,可是初來乍到,當著兩位前輩人物面前,卻又不便形諸神色……。
  白頭丐仙似已瞧透了他的心事,怪眼一翻,高聲說道:“小子,既然來了,還裝得什么假斯文,你就陪癩叫化來吃吧!”三步并作兩步,走到滿放菜肴的桌前,順手自桌邊壇中取了一碗酒,便自管自的大喝起來。
  這時滄海笠翁已將漁裝少年安置一張木榻上,走過來催促說道:“蒲小哥脫俗點,山居野處,沒有好的招待,……”
  蒲逸凡看了那木榻上的漁裝少年一眼,接道:“老前輩不用客气,不知今徒傷在何處,傷勢怎樣?眼下還是救人要緊,吃飯等一會……”
  他雖然早已饑火高燒,但又覺得撇下漁裝少年傷勢不管,先自吃喝起來,實在不好意思,故而有此一問,但看白頭丐仙正在据案大嚼,便自倏然住口。
  白頭丐仙一邊喝酒,一邊接道:“老廢物,你那寶貝徒弟一時半時絕不會怎樣,你們還不快來把肚子填飽,今夜三更之時,說不定還有一場惡斗哩!”
  此話一出,不獨是年青識淺的蒲逸凡听得莫明其妙,就是老于世故的滄海笠翁也有些將信將疑,但二人都知道這見多識廣的一代宗匠,雖然癖性怪异得有時令人難測,但在眼下這等時候,絕不會危言聳听,故作惊人之話,必是別具見地,有因而發。
  滄海笠翁又看了木榻上的愛徒一眼,側身肅容說道:“蒲小哥,丐仙所說必有高見,小徒受傷之事,暫且擱在一邊,眼下我們還是把肚子填飽了再說!”
  蒲逸凡謙讓兩聲,逕自坐在白頭丐仙下首,毫不猶豫地吃喝起來。席間兩老一少,想是因心懸漁裝少年的傷勢,都是一言不發,匆匆吃完之后,已是掌燈時分。
  滄海笠翁從里間取出一只粗逾儿臂的油燭,立即用火种點燃,灼灼的燭光,照得滿屋通明。蒲逸凡借机略一打量,只見里外兩間,靠壁備陳一張木榻,從外面看起來雖是一間茅屋,但四壁都是用石塊砌成,外間除了吃飯用的桌椅之外,再無其他陳設,簡簡單單,但卻收拾得干干淨淨,整洁异常。
  滄海笠翁持著燃燒的油燭,走到愛徒躺身的木榻面前,向蒲逸凡說道:“蒲小哥,勞神幫忙把油燭拿著,老朽想看看小徒的傷勢!”
  蒲逸凡如言接過油燭,滄海笠翁立即卷起來衣袖,右手食、中、無名三指,按著漁裝少年左腕脈門,左手解開他上身的紐扣,敞開前胸,掌心貼在他的“心坎”穴上,不住推拿……
  片刻之后,他緩緩松開雙手,蒲逸凡出言問道:“老前輩,令徒傷勢不要緊吧?”
  滄海笠翁雙眉一皺,搖了搖頭,戚然說道:
  “對醫術一道,老朽雖然不是內行,但几十年來,也見過不少疑難重症,內外奇傷;自信把脈斷症的經驗,尚有几分心得,可是小徒眼下所受傷勢,老朽不但未能查出他受傷的部位,就連為何种功夫所傷,也推斷不出!”
  蒲逸凡听得惊“哦”了一聲,白頭丐仙走上來說道:“那有這等怪事,讓癩叫化來試試!”左手兩指插入漁裝少年的鼻孔,右手潛運真力,按在他“气海”穴上,俄頃之后,抽出插入他鼻孔的二指,燭光輝映之下,只見二指頭上,呈現出一片藍黑之色!
  滄海笠翁一看他指頭上的藍黑韻色,立時神情大變,一臉惊容地急忙問道:“齊兄,小徒所受傷勢,是不是……”
  突然傳來一陣“汪汪……”之聲,打斷了他未完之言,白頭丐仙聞聲臉色一變,接道:“笠翁,日間一心跑來此地裹腹充饑,喝酒吃肉,竟連隨身的一狗一棍,也忘在那荒郊野地不曾帶來,适才那聲犬吠,便是我那黃郎帶著打狗棍找來了。
  但听黃郎适才傳聲示意,它身后還跟來了一位高人,來人既然于此時跟我那黃郎來到此地,諒來必与眼下之事有關,敢請笠翁去把他們接過來,看看究竟是救苦救難的菩薩,還是追魂奪命的無常?”
  話到此處,看了受傷的漁裝少年一眼,又道:“至于令徒傷勢,不到今夜三更,大概還不會有什么變化!”
  蒲逸凡—旁高舉燭火,見他講了這一大篇,全是些對漁裝少年傷勢不關緊要,無補實際的空泛之言,忍不住正聲問道:“齊老前輩既說傷勢不到今夜三更不會發生變化,想必已查出了受傷的部位所在,請問……”
  白頭丐仙白了他一眼,接道:“小子不用多問,等會自然明白,眼下是什么時候?你最好不要打岔……”几句話搶白得蒲逸凡面紅耳赤,再不好開口。
  滄海笠翁雖然心急愛徒傷勢,但也不愿因此事引起白頭丐仙對蒲逸凡的叱責,更知白頭丐仙适才的一番言語,必有深刻的用意,當下略一沉吟,立時截斷話頭,正容說道:“齊兄,蒲小哥對小徒傷勢太過關心,請不必責難于他,老朽這就去接你的隨身‘二寶’,以及那湊巧赶來的高人……”話未說完,便自轉身出去。
  蒲逸凡目送滄海笠翁的背影消失后,轉頭望著木榻上的漁裝少年,只見他口目緊閉,面無血色,神情极為痛苦,不由暗自想道:
  “滄海笠翁望重武林,名播遐邇,不知是何等人物,對他門人下此毒手?竟令他那等精深的修為,那等廣博的閱歷,連被何种工夫所傷?傷在什么部位?也查不出來!白頭丐仙雖然探出了傷勢的端倪,卻借故含混其詞,似是另有隱情,不愿直說。”
  想到這里,忽的心中一動,驀然記起适才吃飯之先,白頭丐仙曾說“今夜三更,恐有惡斗”之語,必是已有所見,如此,我何不趁眼下滄海笠翁不在之時,問個究竟明白!”主意一定,立時轉向白頭丐仙,恭聲說道:
  “齊老前輩,适才您在吃飯之先,曾說今夜三更,恐有一場惡斗,想來必有所見,何不說出來听听,讓晚輩事前有個准備!”
  白頭丐仙似是早知他有此一問,聞言立即用手一指對面的石壁,低聲說道:“先別問我,到那邊去看看那上面是什么東西,你自然就會明白了!”
  此話雖然說得蒲逸凡不明究理,但确信他是有見而發,順手望去,只見對面石壁之上,隱現出几行密密麻麻的字跡,他現下功力已极精純,目光銳利异常,當下略一凝注,已自看得清清楚楚,但當看清之后,卻又不禁眉軒目閃,怒火高燒,沖動地几乎不能自制!
  原來對面石壁上,被人用內家指力,寫有四行比鈕扣略大的小字,寫的是:
  “在壁之邊,在水之琢;
  今夜三更,以書易藥!”
  含意淺顯,一看便知,蒲逸凡情知留字之人,又是沖著自己隨身“玄机遺譜”而來,敢情他早知自己要來此地,因恐滄海笠翁出手阻攔,故而趁他不在之時,伺机在他門人身上,暗下毒手,藉他門人的生命為要挾,要他幫忙逼自己獻出奇書,其人居心太可鄙,也太歹毒!
  蒲逸凡怔怔的望著壁上的字跡,暗道:“自己仇深似海,恨重如山,一身血海深仇,全為隨身奇書引起,而能否報仇雪恨,也全在這本奇書之上,若就這么受人要挾索去,自己將何以對得起爹爹、師父、師叔的在天之靈,又將何以告慰那下落不明的李蘭倩師妹!……
  但壁上留字之人志在“玄机遺譜”,必欲得之而后甘心,想來對漁裝少年下手,必然歹辣無比,若無他獨門解藥,自是難以得救,雖然滄海笠翁一派正人快上,不一定會逼自己獻出奇書,換取解藥,但惻隱之心,人皆有之,自己出身名門,豈能見死不救?……
  想著想著,不由又想起那玄裝少女所留的“遇水隨流,逢林止步”的八字惊語!但一想到這里,又深悔自己不听玄裝少女勸告,妄逞一時意气,自個儿落荒而走,要是早上同她合騎而去,也不會遇上眼下這种事情……
  他越想越不是味道,也越想越不能自己……
  忽听白頭丐仙低沉地說道:“小子,你不要七想八想,也不用害怕,有癩叫化在這里,任他是誰,總不能教他稱心如愿!”
  蒲逸凡聞言惊悟,朗聲說道:“有老前輩在此,還有什么可伯的,晚輩是覺得壁上留字之人,用心可鄙,手段太毒……”
  白頭丐仙突然一整面容,沉吟了一下肅聲說道:“這些你暫時擱在一邊,癩叫化已早有打算,現在我有几件事情問你,這些事与你的前途极為重要,与眼前之事也有關連,希望你具實告訴我!”
  蒲逸凡与他雖然相處了只有大半天時間,但已摸透了他怪异的癖性,見他忽然一反常態,正容肅聲的神情,諒來所問必是關系重大之事,立時庄嚴肅穆的朗聲答道:“老前輩對我恩重如山,惠深似海,所問只要晚輩曉得,定當知無不言!”
  白頭丐仙臉上閃過一抹欣慰的容色,點頭說道:“這樣就好,我來問你,你可知我那黃郎為什么現在才來!”
  這一問倒真的把蒲逸凡几乎給問住了,但他天生聰穎,穎悟過人,當下略一尋思,頓然恍覺過來,笑道:“老前輩可是覺著有許多不能讓外人知道秘密,如果笠翁老前輩在側,感到不大方便,故叫黃郎延時后到,趁他接渡過河的時間,以便……”
  白頭丐仙又點了點頭,接道:“猜的一點不錯。”
  他微微一頓之后,又自問道:“你既然出生北岳,為何白天与秦一峰動手之時,施展的都不是北岳一派武學?”
  蒲逸凡毫不猶豫地答道:“晚輩雖然出生北岳,但十歲既已另師學藝!”
  白頭丐仙低頭想了一下,又道:“看你斗敗泰一峰所用的奇奧手法,正是我廿年前一位友好——乾坤神劍南宮彥的‘乾坤八式’,這么說來,我那舊友是你師父了!”
  蒲逸凡一听他提起恩師,頓時悲從中來,熱淚奪眶而出,泣聲說道:“老前輩所提舊友,正是晚輩……先……師……”說到此處,不覺喉頭頭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白頭丐仙似未想到眼前這資質人品均住,身怀“玄机遺譜”的少年,就是自己舊友門下,更未料到舊友已作古人,當下也不禁滿怀凄然,說不出的難過!但他乃修為精深,閱歷丰富之人,在眼下這等時候,舊友這位門下,實不宜過份悲痛,立時勸慰著說道:。
  “人死不能复生,哭亦無用,要是你師父是被仇家所害,我拼掉這條老命不要,幫你完成心愿就是!”
  這几句話果然生效,蒲逸凡聞言立即止住悲聲,以袖拭淚,正待開口說話,白頭丐仙又已問道:“你師父是不是因你身上的‘玄机遺譜’遭人殺害的?”
  蒲逸凡點頭答道:“正是!”
  白頭丐仙聞言,忽的走到那留字的石壁之前,注目凝神,只見留在石壁上的字跡,人石深有三分,字邊宛如刀削一般,且是深淺一致,不由暗暗忖道:
  “以乾坤神劍南宮彥那身武功,放眼當今武林,實難找出几人具有加害他的本領,除非是有石壁上用指力留字這等人的功力……”
  蒲逸凡是玲瓏透頂,一見白頭丐仙這种突然的舉動,就知他對壁上留字之人,動了疑念,當下走過去低聲問道:“老前輩是不是怀疑壁上留字之人,就是殺害師父的仇家?”
  白頭丐仙道:“我這不過是一种揣測,是否尚難确定,不過是也好,不是也好,這种居心歹毒……”忽的偏頭靠壁,側耳靜听,陡然掉轉話題,故意提高聲調說道:“笠翁是那一位高人……”
  話猶未了,門外便響起一聲哈哈大笑,笑聲還未停歇,一位鶴發銀須的老者,已自飄然進屋。白頭丐仙与蒲逸凡神光一掠來人,臉色陡然一變,同時暗道:“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來人似也看出了白頭丐仙,蒲逸凡二人的异樣神情,心中不覺微微一震,但一瞬之間,已自恢复了平靜,手拂銀髯笑道:“要不是在那荒郊野地見著黃郎,倒真不知丐仙俠蹤到了荊襄地面,齊兄,你我十年不見,今夜居然能在笠翁這‘滄海釣廬’巧遇,看來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了!”
  話完又是哈哈一聲大笑,但笑聲卻不大自然,笑容也略帶一點勉強,只是在燭光搖曳之下,貿然看不出來罷了。
  蒲逸凡聞言偷偷地瞧了白頭丐仙一眼,見他臉上毫無异樣神情,不由疑念陡生,暗道:“此一頭鶴發,銀髯飄胸,裝束相貌,分明就是日間所遇,并挨了他一掌的七絕庄的陳靈歸,怎地此刻听他說話的口气,卻又似白頭丐仙的多年舊識,這豈不是怪事?……”
  他乃心思靈巧之人,心中疑念一生,立時掠起另一個于他不利的念頭,暗中自告自地說道:“蒲逸凡哪,蒲逸凡,你怎地這般糊涂,眼下這些人分明是故設圈套,誆奪‘玄机遺譜’,你卻渾然不覺,硬把他們當作正人長者,若不早點設法离開此地,等下只怕隨身奇書保不住,連這一條小命也得賠上!”
  意念及此,不由大生惊駭!慢慢走近木榻,將油燭放在榻上,然后提气運功,縱身一個急躍,直向門外縱去!
  但他身子剛剛縱起,還未扑到門邊,那鶴發銀須老者,陡然右袖一揮,拂出一股潛力,把他前沖之勢逼得停住,嘴角微微一撇,詫然說道:“這位小哥儿可是北岳門下?令尊与老朽乃多年至交,怎地老朽一來,小哥儿就要走,這豈不是教老朽……”忽然似想起了什么,倏而住口不言。
  這不過剎那間的事,就在鶴發老者二度說話之時,滄海笠翁已領著黃郎走了進來,一看眼下這种局面,心頭不覺一陣愕然。目視白頭丐仙說道:“齊兄,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原來他因天黑夜暗,要領著黃郎,行過險峻的削壁,故而遲到了几步。
  這時黃郎已走到白頭丐仙的身邊,他順手接過黃郎口中銜著的黑竹根,在地上輕輕敲了兩下,神光凝注鶴發老者,把自己与蒲逸凡日間在荒郊野地,与陳、秦等人的經過講完以后,咧嘴哈哈一笑,高聲說道:“小娃儿想是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繩,陳大兄又沒先自道出名號,可是像貌裝束与說話的聲調,都同陳靈歸极為相似,燭光搖曳之下,乍然分辨不出,致令小娃儿心中犯疑……”
  滄海笠翁听得“哦!”了一聲,面向蒲逸凡,用手指著鶴發老者,接道:“蒲小哥,來,我替你們介紹一下,這位就是聞名宇內,神州二賢之首,外號人稱‘妙手諸葛’的陳大賢,同令尊与老朽都是多年舊交,快些過來參見!”
  他雖然道出了來人的名號來歷,并且說明了來人与彼此間的關系和淵源,但蒲逸凡仍是有點將信將疑,聞言猶自暗中定神瞧了妙手諸葛一眼,發覺果有与陳靈歸不同之處,才自消卻疑慮,歉然走了前去,躬身說道:“晚輩蒲逸凡,參見陳老伯,适才不情之處,尚望老伯看在家父面上,恕過小侄!”
  原來妙手諸葛像貌裝束雖与陳靈歸极為相似,但臉上膚色卻迥然不同,陳靈歸滿面童顏,他則一臉清黃,但在搖曳昏紅的油燭光亮照映之下,确實不易辨別清楚!
  妙手諸葛冷冷瞥了蒲逸凡一眼,說道:“老朽來得太湊巧,難怪蒲小哥心中犯疑,現在事已講明,蒲小哥不用客气!”
  話到此處,詞鋒一轉,目注白頭丐仙,似笑非笑地說道:“造才听笠翁談起,說齊兄業已探明他徒儿的傷勢,不知傷在何處?究為何种功夫所傷?以齊兄見聞之廣,閱歷之深,想必已思得治療之法,何不講出來大家听听,看看需要何种藥物才能治療?……”話未說完,人已向木榻走去!
  滄海笠翁心急愛徒傷勢,聞言立即接道:“陳大兄說的不錯,齊兄如有所得,不妨直言講出來,老朽對小徒傷勢,實在放心不下!”說話之間,已隨妙手諸葛走到了木榻面前。
  白頭丐仙雖然探出了漁裝少年的傷勢,但心中卻被另一個疑念所困扰,為了證實心中的疑念,暫時又不便說出來,聞言只好故作沉思之狀,也跟著走到木榻旁邊,伸出右手兩個藍黑的指頭,無可奈何地說道:
  “笠翁,對于令徒傷勢,要飯的只知是被人用內家掌力滲以毒物所傷,但傷在什么部位?需要何种藥物治療?癩叫化也是跟你一樣,不過笠翁不用擔心,有妙手諸葛在此,令徒傷勢再重,諒也不致發生差錯……”
  他微微一頓之后,將兩個藍黑的指頭伸到圣手諸葛面前,問道:“陳大兄,你看這是何种毒藥?”
  妙手諸葛俯面看了一眼,臉色倏然一變,沉聲問道:“齊兄這指上之毒,可是用運气逼毒的手法,自笠翁愛徒鼻中得來?”
  白頭丐仙道:“不錯!”
  妙手諸葛又仔細的看了一下,臉上現出一片憂惶之色,沉重的說道:
  “齊兄,不是兄弟埋怨你,這運气逼毒的手法,雖然可以測出傷源,但小娃儿功力有限,不能自行運功,護住体內經脈;在你運气逼毒,他气血倒行之時,毒力便會回攻六腑,滲入內髒,提早發作時間,加速傷勢惡化,如此一來,……”忽然想起此等語气,過于率直,倏而咽住欲說之言。
  白頭丐仙听得眉頭一皺,忖道:“照你這么說來,小娃儿一條命,豈不是送在我癩叫化手上?哼!我看只怕未必見得!”
  他乃修為精深之人,心中雖然覺得蠻不是意思,但表面仍是不露神色,當下似有意地看了妙手諸葛一眼,道:“癩叫化對醫術一道,本是外行,一時計不慮此,鑄成大錯!但是有你妙手諸葛在此,只要你不存心教我癩化子好看,諒來還不致無法補救吧!”
  妙手諸葛聞言微笑說道:“齊兄說那里話來,你我多年舊識,交非泛泛,再說笠翁也不是外人,他的門下,就等于我們的子弟一樣,兄弟既然赶巧碰上了這等事情,當然得竭盡綿薄,略效微勞。……”
  他微微一頓之后,繼續又道:“只是以齊兄指頭上毒物的顏色看來,只怕小娃儿受毒已深,能否治得,眼下尚不敢斷定,還得檢查之后,才能……。”
  滄海笠翁師徒情切,一旁听得妙手諸葛“受毒已深”之言,不由心中大急,接道:“既是這等說法,那就請陳大兄赶快動手,替小徒檢查傷勢吧!”
  妙手諸葛神光掃掠眾人一眼,再也不說什么,立即卷起衣袖,正待伸手檢查傷勢,忽然心中一動暗道:
  “白頭丐仙雖然不以醫術名世,但他乃武功精博,閱歷丰富之人,一生之中,在江湖上不知見過多少疑難怪症,自己若然稍有不當,勢必引起他的怀疑……莫不是他早已對自己存了什么疑念,故意隱住不說,要借此來探探自己的動靜不成?”
  想到此處,眼角不由斜瞥了白頭丐仙一瞬,果見他對自己准備檢查傷勢的舉動,根本漠不注意,炯炯目光,卻凝注在他那染有毒色的兩個指頭上,怔怔出神!
  妙手諸葛目睹斯情,已知自己所料不差,不由暗聲罵道:“好個狡猾的癩化子,你雖有逼毒探傷之力,只怕你無辨別毒性之能,陳某人今夜要教你能瞧出端倪,我這‘妙手諸葛’四字,便從今以后倒寫!”
  心念一轉,立時放下衣袖,望著滄海笠翁說道:“笠翁,令徒是被內家掌力滲以毒物所傷,齊兄剛才業已說過,當然錯不了,既然如此,兄弟以為傷勢好查,毒性難辨,眼下之策,還是先行認清毒性再說!”
  滄海笠翁見他突然停止檢查傷勢,以為他有什么困難,但听他把話說完后,覺得所見极是,實乃經驗之談,立即答道:“老朽對小徒傷勢,除了心急之外,實在毫無定見,一切全憑陳、齊二兄作主;不管是先行查傷,還是先行驗毒,只要能把小徒傷勢醫好,老朽就感激不盡了!”
  滄海笠翁這几句話,說的真情流露,蒲逸凡站在一旁,听得鼻頭發酸,心中好生難過,暗想:“要不是自己帶著‘玄机遺譜’到此,眼下絕不會發生這种事情,看來妙手諸葛若仍無法醫好漁裝少年的傷勢,說不得只好等到三更之時,自己合書去換藥來醫治傷勢了!”
  忽听白頭丐仙說道:“陳大兄弟說的不錯,眼下若不先把毒性認清,縱然查出傷勢根源,也是不能對症下藥!”
  說著又把兩個帶毒的指頭,伸到妙手諸葛面前,道:“癩叫化看了半天,确實辨別不出,陳大兄醫術一道,舉世聞名,生平之中,自然醫過不少奇難疑症,見過許多絕毒藥物,陳大兄請再仔細看看!”
  此番倒是說的由衷之言,是以神情庄重,言詞懇切。
  妙手諸葛目光銳利,閱人甚多,一見他臉上流露的神情,就知他實在分不出是何种毒物,心想:“只要你認不清毒性,眼下之事就好辦。”
  當下微微一笑,道:“兄弟雖然淺通歧黃之學,也醫過一些疑難雜症,但對各种毒物毒傷,所知极為有限,不過事關笠翁愛徒生死,眼下所有的人,誰有一份力量,誰就該自動拿出來,兄弟雖然不一定有此能力,但也得本諸良心,盡盡人事!”
  當下從木榻上拿起油燭,移到白頭丐仙伸出的指頭跟前,目注神疑,臨光細瞧。
  這几句話,听得蒲逸凡有如蒙上了一層迷霧,分不清,也猜不透,禁不住暗暗想道:“听他言下之意,似是暗說眼下几人之中,分明有人身怀療傷之能,卻故意不肯出手,但這人又是誰呢?滄海笠翁吧?誼屬師徒,情如父子,當然不會;自己對醫術一道,完全外行,自無療傷之能;眼下最值得怀疑的,只有白頭丐仙一人,但以他對自己的諸般事來看,卻又不似心怀机詐,見死不救之人,那么此人究竟是誰呢?……”
  心中疑念一生,万般揣想俱來,腦際忽的掠起一道靈光,如有所悟的忖道:“能當‘妙手諸葛’四字,顧名思義,此人定然滿腹經論,胸羅万有,机智謀略,城府极深;而對醫術一道,更當是博通岐黃,深諳醫理,著手百症消除,功能起死回生,不然這‘妙手諸葛’四字,又從何來?”
  想到此處,不由暗自說道:“眼下只你妙手諸葛在此,別人誰也無此能力,你這么無的放矢,故意惹人生疑,我倒非問問你不可!”
  他乃毫無城府之人,心中既有所想,口頭便要問個明白,當下嘴角微微一撇,正要開口說話,忽見白頭丐仙兩道隱含深意的神光,電射而來,不覺心頭一凜,立時低下頭來。
  滄海笠翁雖也听出妙手諸葛話中有話,但因心懸愛徒傷勢,當下也無暇推想。
  屋外冷風呼嘯,流聲急湍,室內油燭高燒,昏紅的光亮,照在几人臉上,各自露出不同的神情……。
  滄海笠翁憂形于色,滿臉愁苦,顯得很是焦急;妙手諸葛手持油燭,瞧著白頭丐仙那兩個藍黑色的指頭,長眉緊鎖,怔怔地出神,似在思索什么難題;白頭丐仙那滿布污垢的髒臉上,雖然難以看出任何表情,但從他那充滿乞待的神光中,也可看出他心情异常沉重;蒲逸凡則是神情流動,仿佛有滿肚子心事,無法傾訴似的,但那一雙神目中,卻又隱蘊著迷惑的光彩;只有那黃郎顯得無憂無慮,此刻已靠在壁邊沉沉睡去!
  几人雖然神情不一,心思也不相同,但有一點卻是一樣,那就是大都默然不語!
  一陣冷風從門口吹進,搖晃著高燒的燭火,燭影搖紅,光亮倏暗,了無聲息之中,室內顯得有點沉悶,冷清,陰森,也略略透出一點緊張!
  這樣大約過了一盞熱茶的工夫,妙手諸葛忽然朗開雙眉,高聲說道:“齊兄,為了驗證眼下的疑難,齊兄可肯幫忙兄弟?”
  白頭丐仙道:“陳大兄,現在是什么時候?怎的還講客气!只要癩叫化能派用場,陳大兄只管吩咐,不論水里火里,要飯的決定照做就是!”
  妙手諸葛忽然哈哈一聲大笑,道:“好!就憑齊兄這几句話,兄弟今夜拼著身受毒傷,也得把小娃所受何毒查出來不可!”
  几句說得大家雖然感到惊异,但卻都不明究理,他微微一頓之后,又道“待會兄弟動手之時,各位請把呼吸閉住,齊兄也把右手的經脈,自行運气堵死,并忍受點皮肉之苦,兄弟要……”
  白頭丐仙聞言看了看他手中的燃燭,又瞧了瞧自己帶毒的二指,靈机一動,接道:“陳大兄可是毒性難辨,要用燭火燃燒我帶毒的二指,吸人燃燒過的毒气,以己身所受感應,來識別究竟是何种毒物?”
  妙手諸葛笑道:“齊兄猜的不錯!眼下除此一策,兄弟已腦盡腸枯,再無別法可想,只是齊兄無緣無故地遭受灼燙之痛,兄弟有些……”
  白頭丐仙朗聲笑道:“陳大兄別門縫里瞧人,把我姓齊的看扁了,你妙手諸葛能冒險以身試毒,癩叫化慢說區區皮肉之苦,就是斷去二指,又能算得什么?現在就請動手吧!”
  二人這番豪气干云的話語,听得蒲逸凡敬意油生,暗中不住地點頭,想起适才對妙手諸葛的諸般怀疑,不禁心生愧疚,惶然無已!
  滄海笠翁雖然心急愛徒的傷勢,但卻不愿陳、齊二人為了此事,一個忍受灼傷疼痛,一個以身試毒,當下肅容正聲說道:“陳、齊二兄這番盛情,老朽感激不盡,但為了小徒一己的傷勢,連帶二只身受無妄痛苦,老朽實于心不安,小徒傷勢能醫則醫,万一不能,也只好听天由命……?”
  陳、齊二人神色一變,同時應聲說道:“笠翁這是那里話,你我相交多年,誼非泛泛,為朋友尚且兩肋插刀,何況令徒……”
  蒲逸凡一旁插言接道:“笠翁老前輩請不必阻止,陳、齊二位前輩一代宗師,俠骨仁怀,濟危救難,乃份所應為之事……”忽然覺得在眼下這等場合,自己一個后生晚輩,實不該從中插嘴,倏然住口不言。
  滄海笠翁見大家都是這等說法,知道阻止不了,不由滿怀激情地說道:“陳、齊二兄對小徒這番思德,老朽不敢言報,少時小徒醒來之后,叫他弄几樣可口小菜,替二位多酌兩杯酒,磕几個頭吧!”
  妙手諸葛望白頭丐仙笑了一笑,道:“齊兄,你一生走遍天下,吃盡四方,什么燒雞熏鴨,蒸魚炖肉之類,想已吃得有些膩嘴,兄弟現在為你做一味‘生烤龍抓’,待會給你下酒如何?”說笑之間,已將手持油燭,遞到了白頭丐仙面前。
  白頭丐仙一向以滑稽梯突名世,此刻卻也听得有點還嘴不得,一面把兩個帶毒指頭湊近燭焰,一面神情庄肅地說道:“陳大兄別說笑,癩叫化所受不過一點皮肉之苦,自信尚能忍耐,你卻要將毒气吸人体內,這可大意不得,不要弄得病人還沒斷气,醫病的先生倒進了棺材,那才是天大的笑話哩!”
  兩個藍黑的指頭,一只高燒的燭火,二者一触之下,只見白頭丐仙眉頭一皺,立時現出一片痛苦之色,但一瞬之間,又恢复了平靜。
  但聞一陣“嗤嗤”之聲,連續不絕地響起,白頭丐仙的二指之上,已燃起了一道藍色的光焰,火紅的燭光輝映之下,有如鬼火一般,給這沉悶冷清的石室之中,頻添了几分陰森恐怖气氛!
  蒲逸凡緊鎖雙眉,望著白頭丐仙指上的藍色光焰,暗道:“這种見火即著的毒物,定然性烈無比,那漁裝少年受毒已有這么長的時間,想來必已深入內腑,散達全身經脈,在他不能自動運功護穴的情勢之下,此刻只怕已离死……”
  他暗想未了之間,忽听妙手諸葛高聲說道:“現在毒焰已盡,毒煙將起,各位快把呼吸閉住!”
  話聲剛落,那藍色光焰果然熄滅,一蓬黑煙,立時從白頭丐仙被燒得皮焦肉枯的二指上,徐徐升起,但升起不到五寸高下,便被妙手諸葛以精純內功听進鼻中,直到黑煙完全吸盡之后,才自盤膝坐在地下……。
  滄海笠翁凝神望著白頭丐仙燒得焦黑的二指,歉聲說道:“齊兄,想不到你我多年不見,今天一見面就遇上這种事情,更想不到為了小徒的傷勢,害得你受這种活罪,唉!”
  他長歎一聲,又道:“不知是誰跟老朽過不去,竟對小徒下這等毒手?”
  蒲逸凡耳听滄海笠翁的話語,眼瞧白頭丐仙被燒的指頭,暗想眼前禍事,全為自己一人所引起,不由心痛如割難受已极!但又不便說出來。
  白頭丐仙知他乃至情至性之人,怕他一時情激,沖動的語脫口而出,暗中以圖示意地看了他一眼,轉向滄海笠翁說道:“笠翁,要飯的這點皮肉之苦,算不得什么,不用放在心上;至于何人對令徒下此毒手?當今武林之中,專門用毒的人,屈指可數,待會陳大兄試出毒物之后,自可水落石出?……”
  忽听妙手諸葛低哼一聲,自言自語地說道:“好厲害的千……”他似是在強忍毒力,中气不繼,忽而中斷!
  三人齊目望去,只見他長眉深鎖,面色蒼白,豆粒大的汗珠滾滾而下,一臉萎糜之色,神情极為痛苦!
  此情入目,滄海笠翁不由心頭大駭,忖道:
  “以妙手諸葛數十年的精純修為,又是事先早有防備,毒力竟然能于片刻之間,將他折磨成這种樣子,其毒之烈,可想而知!徒儿受毒這么久,人毒已深,此刻縱能試出毒性,并有對症解藥,看來只怕也難醫好徒儿的傷勢!”
  想到此處,不禁老怀泛悲,黯然神傷,鼻頭一酸,當場流下几滴老淚!
  蒲逸凡在一旁也是看得心酸不已,滿怀激情之淚,几乎奪眶而出!
  忽見妙手諸葛緩緩站起身子,拂袖拭干了臉上的汗水,搖了搖頭,目注滄海笠翁,吃力地說道:“笠翁,兄弟這‘妙手諸葛’四字,看來今宵只怕要扔在你這‘滄海釣廬’中了!”
  言來語音沉重,意味滄涼,听得在場之人,心頭掠起一片慘然情緒!
  滄海笠翁情關師徒,聞言有如焦雷擊頂,刀劍穿心,胸中一陣悲痛涌起,當場几乎暈厥過去,勉強定了一下神,正待開口問話,蒲逸凡早一旁搶聲問道:“陳老伯,是什么毒物這般厲害,難道就無法可救了么?”
  妙手諸葛不理他的問話,喘了一口气,面向滄海笠翁,肅容說道:“笠翁,兄弟雖已試出毒性,但卻想不出何种藥物,能解此毒?……”
  白頭丐仙插言接道:“解毒藥物,要飯的倒有几樣,陳大兄且說出來听听,究竟是何种毒物?看看癩叫化隨身所有,是否能派上用場?”
  妙手諸葛歎了一口气,道:“齊兄常走深山大澤,難免遇上各种毒物,自然配有解毒靈藥,此點兄弟早已想到;但眼下試出毒物,卻非虫蛇之毒,乃是‘子午毒瘴’之气……”
  說到這里,輕輕咳出兩聲,長長地吸了一口气,繼續說道:
  “此种毒瘴,出自苗區人跡罕至的深山絕壑之中,每日正午升起,子時收降,故名子午毒瘴,被人用一种特制的器皿吸取之后,連同那吸取瘴毒的器具,放置在一處奇陰絕寒的地方,待其自然凝固之后,然后再用文火烘烤七七四十九天,將水份去盡后,再把吸取瘴毒的器具劈開,用刀刮下沾在器具內壁上的粉沫,妥予收藏,帶在身邊。
  施用之時,先將粉沫搓在掌心,然后以本身的“六陽真火”將其熔化,隨同實力發出,當者立即俯著毛孔而入。此物奇毒無比,毒性尤烈,一經涌入体內,立時循著經脈血道,布散周身,一個對時之內,若無對症解藥……。不過此物雖毒,施用之人,若無登峰造极的精純內功,不能發出本身的‘六陽真火’熔化使用……
  忽然神光一閃,掃掠了眾人一眼,凝注滄海笠道:
  “笠翁,下毒之人既然具有這等功力,諒來不是無名之輩,縱然有什么仇怨過節,盡可當面找你結算,如何要對一個后生小輩下手,兄弟真不明白?笠翁,想想看,這里面是不是另有別的隱情?”
  滄海笠翁原也是修為精深之人,但見他把毒物講的這等厲害,又是無藥可救,一心急著愛徒的傷勢,也自搞得心亂如麻,六神無主,此刻听他問起是否另有隱情,那有心情細想,聞言立即答道:
  “老朽一向河里來,海里去,數十年歲月,都在水上討生活,与世無爭,与人無忤,自覺沒有做什么虧心之事,也沒得罪過道上朋友,若說小徒受傷之事,其中另有別情,老朽倒是真想不出來!”
  妙手諸葛經廣見多,心思細密,一听他聞言即答的口气,就知他此刻情急愛徒的傷勢,憂心如焚,根本無暇細想自己問話的用意,忙從怀中掏出一個白玉小瓶,一邊遞給滄海笠翁,一邊說道:
  “這瓶中所裝液露,乃兄弟自制的解毒妙品,此物雖然治不好令徒所受的千年瘴毒,但服下之后,至少可以延緩毒傷惡化的時間,笠翁,你拿去替今徒服下,三更之前,保險不會發生意外!至于其中是否另有別情,等令徒用藥之后,我們大家再來商量!”
  白頭丐仙暗中瞥了他一眼,說道:“來人既對一個晚輩下這种毒手,絕不會普通的尋仇找岔,一定另有圖謀,我們确要商量商量不可!不要小娃儿把條命送了,連為什么死的都不曉得,那才冤枉哩!”
  妙手諸葛道:
  “齊兄說的不錯,我們非得查個水落石出不可!現下初更未盡,只要在三更之前,能夠查出下手之人的圖謀,小娃儿即可得救!我就不信合我們三人的腦力智慧,在這‘滄海釣廬’中,查不出點蛛絲馬跡來!”話完雙眼一閉,凝神運思起來。
  他口中所說三人,當然指的是白頭丐仙,滄海笠翁,以及他本人,并未把蒲逸凡包括在內,要知蒲逸凡年歲雖輕,可是天生傲骨,那能听得下這等遭人輕視之言,聞言暗自冷笑一聲:“好個妙手諸葛,居然這般看不起蒲某,三更時姓蒲的要不肯拿出奇書,我看你妙手諸葛到底有什么妙法?”
  心中雖是這等想法,但他几度得白頭丐仙的暗示,卻又不好發作出來,當下星目一轉,朗聲說道:“三位老前輩武功蓋世,學智超人,三更之前……”
  忽听白頭丐仙叱言截道:“小娃儿胡說什么,眼下一刻千金,不要多嘴打岔,扰亂陳大兄的神思!”
  此話一語雙關,一面固是喝責蒲逸凡不往下說,暗中卻也隱有責備妙手諸葛之意。
  二人這一拉一唱,妙手諸葛那能听不出來,但他心中早有打算,聞言也不接話,只睜開閉著的雙目,望著蒲逸凡微微一笑。
  滄海笠翁將一瓶解毒液露,完全給愛徒服下之后,仍自憂心不減,凝目愛徒慘白得怕人的臉色,气若游絲的呼吸,心知受毒已深,解救恐已無望!雖然妙手諸葛保證三更之前不會發生意外,但默算時刻,現下已初夏將過,余下兩更工夫,還不是轉眼即過!到時若無對症解藥,仍然難免塵寰撒手,師徒永訣!……意念及此,一种師徒倫情,生离死別的悲痛,頓如浪卷濤翻,涌上心頭,想到神傷之處,又是老淚潸然,簌簌而下!……
  門外突的吹來一陣冷風,掠面而過,砭骨刺肌的寒气,使他悲痛的神智,忽然一清;回味陳、齊二仁所說的“另有別情”之言,心中疑念陡生,驀然想一件事來,當下拂袖拭淚,瞥了蒲逸凡一眼,目注陳、齊二說道:
  “陳、齊二人兄說可能另有別情,老朽現在回味起來,也覺著有點犯疑,但除了今天午晌發生的一件事情以外……”
  妙手諸葛、白頭丐仙同聲接道:“不知發生何事?笠翁快說出來听听,讓我們參詳參詳,看看是否与眼下之事有關?”
  滄海笠翁又看了蒲逸凡一眼,皺眉說道:“今天午晌,老朽廬邊垂釣,清流對岸,突來一位身騎自馬的玄裝少女……”
  妙手諸葛聞言臉色微變,接道:“那玄裝少女長的怎樣?”
  滄海笠翁略微沉吟了一下,答道:“玄裝少女長的怎樣?因相隔太遠,看不清楚,但她那一身罕見罕聞的內家气功,卻是老朽平生所僅見!”
  白頭丐仙暗瞥了那石壁上的字跡一眼,詫然問道:“這么說來,她已到了你這釣廬,同你動過手了,要不然,你們隔著偌大一條清流,怎能知道她功力的深淺?”
  滄海笠翁道:“這也不是,實因她一到對岸,就以千里傳音的內家气功向老朽發話……
  諸位都是精修內功的行家,當然可想而知,蝸居离對岸少說點也有百丈以外的距离,加以水勢急湍,擊石拍岸,陣陣山風,呼呼作響,十丈以外說話,若不提高嗓音,便自難以听清。她卻隔著這遠的距离,也不見她大聲呼喚,似是輕言細語地講來,老朽即能字字入耳,听得清清楚楚,唉……”
  忽然長歎一聲,又道:“這份傳音入密的功力,實在高得惊人,老朽這點微末藝業,怎敢与她動手?”
  要知白頭丐仙、妙手諸葛二人,同是內功精深的一代名家,暗忖自己數十年的修煉,也無能達到這等地步,此話要不是出于滄海笠翁之口,簡直就不信真有這回事情。當下兩人真听得滿臉奇容,暗自惊詫不已!只有蒲逸凡心中雪亮,恍如未聞一般,臉上并自浮出一片微微的笑意。
  妙手諸葛定了定神,皺眉問道:“笠翁,那玄裝少女講了些什么?”
  滄海笠翁道:“她當時只說北岳門下有人,即將要來此間,請我予以照拂,就只說了三言兩語,便自揮鞭催騎,絕塵而去,連老朽想問問她的姓名來歷,也沒來得及!
  但也就只她這三言兩語,老朽立時想起數日前在這荊襄地面,所發生的一場奪書風波,那場風波,老朽也曾參与其事,當下便意識到可能是蒲小哥迷了路途,或是被人追蹤到此,進一面吩咐小徒准備酒食,一面垂釣相待。
  但等了半天,卻是不見人來,老朽心中未免有些犯疑,遂遵照玄裝少女臨去所示的方向尋去,果然在离此不遠的一處荒郊野地,不但將蒲小哥尋著,同時并遇上了齊兄,當下便堅邀二位來我這蝸居小聚,想不到老朽這去來之間,小徒便遭了人的毒手!”
  滄海笠翁話剛講完,妙手諸葛又接口問道:“數日前這荊襄地面,發生了什么奪書風波?笠翁既已參与其事,想必知之甚詳,何不講出來听听!”
  滄海笠翁聞言怔了一怔,暗道:“你這不是有知故問么?奪書之事,陳老二也有一份,這等轟動武林的大事難道也會不告訴你,這倒是怪事?”
  心中雖是這樣在想,口中卻不能不答,略一沉吟,詫聲說道:“奪書之事令弟也曾參与,怎么,令弟不曾向陳大兄說過?”
  妙手諸葛微哦一聲,正容說道:“兄弟离家已有數月,一直未与合弟會面……”
  滄海笠翁接道:“這就難怪了!”當下便將蒲逸凡身怀“玄机遺譜”,南來荊襄,所引起的种种事情說完以后,繼續說道:“難道小徒之事,与蒲小哥身怀奇書有關么?”
  妙手諸葛微皺雙眉,沉思了俄頃,正聲說道:“据兄弟推想,令徒受傷之事,不但与蒲小哥有關,而且只要蒲小哥舍得‘玄机遺譜’,令徒即可得救!”
  此事齊、蒲二人早已成竹在胸,聞言自不感到意外,滄海卻是听得乍然一愕,問道:“陳大兄最好不要轉彎磨角,究竟有何關連,但請明講!”他此刻神思錯亂,不明白妙手諸葛所說的道理,故而有此一問。
  妙手諸葛臉上掠過一片自得的神情,拂髯笑道:
  “理由很簡單,下毒之人,定然事先知得知蒲小哥要來此地,故越笠翁出去之時,在令徒身上暗下毒手,据此要挾,逼蒲小哥獻出奇書!如果兄弟猜的不錯,來人當在你這釣廬之中,還留下了他的意示!”
  真是一語提醒夢中人,滄海笠翁頓然恍悟,雙眉一緊,神光電掃,忽的縱身一躍,停身在那留有字跡的石壁之前,匆匆瞥了一下,輕身說道:“陳大兄所料,果然不差,來人壁間留示,正是要在今夜三更,以書換藥!”
  白頭丐仙神光匆匆地瞥了蒲逸凡一眼,故作惊愕的“噫”了一聲,道:“有這等怪事?小娃儿,這事關系重大,我們也得去瞧瞧,看那石壁上地究竟留的是什么?”邊說邊拉著蒲逸凡,向那留字的石壁走去。
  蒲逸凡見他這么連做帶唱的像演戲一樣,心中暗自好笑,但知他此舉必有用意,當下便也裝得一本正經,朝留在石壁上的字跡,注目而視。
  白頭丐仙裝得神情凝重的看了一會,忽然哈哈一陣大笑,轉身向著妙手諸葛,響起他那天賦的破鑼嗓子大聲叫道:
  “陳老大,真有你一手!要飯的比你先到一會,并未發覺壁上的蹊蹺,你卻閉眼一想,即能斷的分毫不差,就是孔明重生,也不過如此,‘諸葛’二字,當之無愧!不過……”
  他微微一頓之后,接道:“笠翁愛徒的傷勢,雖然是你設法查出,但卻沒有施以回春妙手,要飯的認為這妙手二字,似嫌牽強,這樣好了,‘諸葛’升上,‘妙手’放下,叫你諸葛妙手,你看如何?”
  話完,又是一聲哈哈大笑!
  滄海笠翁眼見愛徒有救,心情開朗不少,聞言也自莞爾一笑。
  妙手諸葛卻是慢條斯理,似笑非笑地說道:
  “齊兄真會說笑,你前面為我貼金,背后替我洒糞,但不管妙手諸葛也好,諸葛妙手也好,只是你說了這么大一套,壁上究竟寫的是什么?兄弟還不知道呢!再說,就算兄弟推斷的不錯,蒲小哥肯不肯舍書救人,還不一定哩!”
  炯炯神光,有如冷芒電射,緊盯著蒲逸凡一瞬不瞬!
  蒲逸凡听得心頭一激,暗哼半聲,當下劍眉軒動,星目閃光,面向妙手諸葛,朗聲說道:
  “晚輩雖然年輕藝淺,系屬未學后進,但對道義恩怨,敢說尚能明辨!眼下之事既為晚輩引起,便不啻罪魁禍首,舍己救人,義不容辭,陳伯父但請放心,勿用杞憂……”
  側臉看了那石壁留字一眼,冷聲道:
  “但看壁上留字,人石深達三分,功力火候不弱,諒非無名之輩,但這等不敢明面素書,暗使詭謀的下流行徑,卻是宵小不如,其心可鄙,其行可誅,……”忽然覺得話太离譜,頓然住口不言。
  言來義正詞嚴,英風凜然,听得白頭丐仙与滄海笠翁,聳然動容,同聲贊好,但妙手諸葛卻是心神暗震,臉上發熱!
  白頭丐仙突然大嘴一咧,沉聲說道:
  “小娃儿,為了你一本什么勞什子的奇書,害得人九死一生,几乎把命送掉,現下三更將近,還不拿出來交給笠翁,你還等什么?”
  蒲逸凡半聲不哼,如言將身穿棉袍脫下,反舖地上,食指暗運真力,在棉袍夾縫一划,但聞“嘶”的一聲,抱里立即裂開,從那棉絮夾層之中,取出一本厚約分許,黃緞面的小冊子,遞給滄海笠翁,歉聲說道:
  “為了晚輩身怀此物,令高足突遭無妄,想起來晚輩愧疚煞死!老前輩請拿去換取解藥吧!……”
  忽然想起此書,關系自己一身血海深仇,驟邇失去,頓感悲憤填膺,雙手發抖,全身打顫,心中一痛,熱淚奪眶而出,再也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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