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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她不是一個人住


  冰涼的夜。
  說它冰,只因人情冰薄。
  說它涼,只因世態炎涼。
  只是,鳳舞在這個冰涼的夜,卻一點也不感到冰涼,相反,她反而感到無比酷熱!
  簡直熱得要命!
  那股酷熱,是來自她与小五所居小屋的廚內!
  夜已漸深,但鳳舞卻還耽在狹小無比的廚內,努力為小五煎藥。
  她今夜帶來的那藥,不但非常昂貴,而且更需聚精會神,火慢一分不可,但若煎火太猛,又怕水易煎干,所以鳳舞唯有一直留在廚內,寸步不离!
  但這樣一來,廚內那令人難的酷熱,卻連她也開始煎干了!
  只見鳳舞雙唇給煎得干涸欲裂,一頭本來也算可人的秀發,亦被熊熊烈火煎得枯干矢色。
  可是她依舊毫無怨割她一面抹著自己臉上如雨下的汗珠,一面仍無限耐心地,執扇撥著灶內的火,以防水會煎干,瞧她神情之專注,簡直就像在為自己真正的親人煎藥一樣……
  而事實上,她亦早已視小五為親人了。
  他的一切不幸因她而起;如果到最后仍無法為他找回他的親人,甚至無法解去他体內穹天之血的毒,那鳳舞已有心理准備……
  她,決不會撇下他,也不會离棄他!
  她會照顧他一生!
  因此,目下這等火熱煎熬,也只是小儿科而已!鳳舞相信,只要她一日不放棄小五,她的困難還多著!
  只是今夜,似乎有一個人,并不想她一個人獨自面對困難……
  就在鳳舞正聚精會神、埋首撥著灶火的時候,倏地,竟然有人從后一把取過她手上的“扇”!
  而那個突然在她身后出現的人赫然是……
  小!
  五!
  啊……!小五不是正在他自己的房里嗎?
  他為何要到這個如同火灶的廚房?
  鳳舞乍見小五突然在自己身后出現,更一把拿過她手中的扇,當下不由一怔,訥訥的問:
  “小……五,是……你?”
  “你……為何要進……廚內?這里……很熱呀,你身体不好,還是快……出去吧!別要給熱病了……”
  鳳舞雖如是說,惟小五卻未有半分离開廚內的意思,他更開始以那柄扇,一面撥動灶內的火,一面道:
  “鳳舞姑娘,既然你也懂得說,熬在這廚內會熱病,那,為何人給火灶折磨得汗如雨下,你又不怕給熱病了?”
  “我……”鳳舞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答他,難道要她告訴他,她不怕熱和病,全因為她要補償給他?
  小五看著鳳舞的滿臉汗珠,看著她那張怔忡的臉,不期然目露無限怜借,他歎道:
  “鳳舞姑娘,你……對我……好,与及你想早日治好我体內奇毒的……心,我是……知道的……但,你可也別太……苛待自己……”
  鳳舞聞言即時道:
  “不……!請你……放心!!我一直量力而為!我,從來也沒勉強或苛待自己……”
  小五似乎不大相信,他道:
  “真的?那,我可否問你一件事?”
  “你每天帶回來的藥,有許多都价值不菲,而且這小屋雖然破舊,但總需要付租吧?可是,當日你与我离開你爹的鳳箭庄時,他并沒給你什么。”
  “我倆已居于此屋整整半個月了,這半個月來,你,是如何負擔這小屋的租金,与及一一藥金?”
  原來他說早已察覺了這個嚴重問題?鳳舞驟听之下當場一呆!幸而,對于這個問題,鳳舞似乎早有准備,她想了一想,隨即答道:
  “不,小五!關于……這個問題,你其實不用……過于操心!坦白說,當日我与你……离開鳳箭庄時,亦并非……不名一文!我腰間繡了‘鳳’字的那個小布袋內,一直有一些銀兩;而這些銀兩,已足夠倆人數月之用……”
  小五仍是半信半疑、皺眉問:
  “你爹年對你……不大好,想必,平素也不會給你太多,你,為何會有這么多的銀兩?”
  “那是我多年來省吃儉用的積蓄!”鳳舞想也不想便答:
  “我爹雖然不大理會我,但每月總會吩咐管錢的給我一些零錢,許多時我都不花,將那些零錢存下來;你瞧我這身襤褸衣衫便該猜到,我連新衣也不愿花錢去買,所以你說,我這些年來存下多少銀兩了……”
  是嗎?鳳舞一身的襤褸衣衫,真的只因為她不愿花錢添置新衣?抑或,她如今所說的,全是令小五安心的假話?
  她的爹鳳玉京,根本連她的死活也不關心,更遑論每月會給她一些零錢!他根本就將鳳舞視作一頭鳳家的小貓小狗,任她自己在鳳箭壯內——自生自滅!
  不過,鳳舞這番說話,總算令小五暫時相信了;只是他看著鳳舞那污髒不堪的襤褸衣衫,臉上不禁又泛起無限怜惜,道:
  “鳳舞……姑娘,毀然那些錢是你多年來省吃儉穿的積蓄,你如今以它來為我買藥治病,試問我又如何能夠……心安?”
  “不……!小五,請人別要再說那樣的話!我從不注重自己的外表容貌,對我鳳舞來說,最重要的都只是求心安理得。是我將你害成這個樣子的,即命名我用盡所有積蓄,你也不用為我感到于心難安!”
  “鳳舞……姑娘……”小五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再說下去;但他還是未有將手中扇交回給鳳舞的意思,他還是一面以撥火,一面沉沉的道:
  “既……然,你但求……心安而暫時……照顧我,我……亦元話可說;不過,我也不能干睜著眼看著你……被酷熱煎熬,這些簡單的煎藥租活,還是讓我自己來干吧!”
  小五說到這里,已沒再看鳳舞,只是別轉臉,异常專注地以扇撥著灶內的火。
  鳳舞從后看著他專心煎藥的背影,看著這個宁愿自己受那火熱煎熬之苦,也不想她受苦的男人,仿佛看得痴了……
  他,災在是一個擁有熱腸的——好男人……
  驀地,就連小五也乎感表人在后望著自己,他突然回頭,剛巧便与鳳舞正在看他的目光遇上……
  鳳舞即時低頭將自己的視線移開,但已經太遲了,小五已知道她适才在看他……
  他惊訝于鳳舞居然在看著他的背影失神,不由道:
  “鳳舞……姑娘,你……”
  鳳舞也不知該說什么來為自己适才的失神解釋,當場漲紅了臉,在無地自容之下,唯有第一時間走出廚去!
  落葉紛飛。
  夜,仍然是這個冰涼的夜。
  縱然夜寒懾人,但夜色卻又溫柔如水,故鳳舞也不由坐在小屋外的河邊,默默看著滿天的星光出神。
  今夜的星光异常燦爛;在如此美的夜空之上,可有一顆星,是鳳舞一直希望能夠捉摸得到的?
  譬如,那顆代表一個曠世神話的……星?
  嘎地,鳳舞身旁響起了一陣“悉咦”之聲,她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來了……
  又是小五!
  只見小五真的已坐到距鳳舞身畔不遠的湖邊,他,也靜靜的看著那滿天目迷五色的星光。
  “好美麗的星光……”小五不由低喚一聲,鳳舞回地了看他,是突然想起一件事,靨腆的道:
  “小……五,對不……起,适才··我在廚內……看著你,确實……有點唐突……”
  “鳳舞姑娘,不要緊。”小五聞言只是溫柔一笑;其實,他的笑容本來相當溫暖,可惜在那層恐怖的血膜之下,無論多溫暖的笑容,也令人變得非常恐怖。
  不過鳳舞看著他這張既溫暖又恐怖的笑臉,卻沒有半點討厭的意思,她驀然幽幽的道:
  “小……五,其……實,适才……我會如此看你,只因為……你……的背影,真的……很像一個人……”
  小五好奇的問:
  “我……到底像什么人?”
  鳳舞的目光霎時像飄到老遠,她幽幽的道:
  “一個……我曾經……很崇拜的……人,那個……武林神話……”
  “無名!”
  “可惜,這半個……月來,我在為你尋找身世之余,也曾嘗試打听他的下落,卻始終未有他的消息……”
  乍聞無名二字,小五恍如白紙的腦海之中頓時泛起一絲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漣漪,仿佛這個名字,他在自己未失去記憶之前,曾听人說過無數次。
  只是,他并沒有將自己對這個名字的奇异感覺告訴鳳舞,他只是道:
  “鳳舞姑娘,你說這個神話無名,是一個……你曾經很崇拜的人,那,他到底有何過人之處,會令你仰慕崇拜?”
  鳳舞苦笑著搖了搖頭,道:
  “坦白說,無名是武林中一個前無古人的不世神話,他當然有許多值得江湖人敬重和崇拜的地方,但,我其實……也不知自己在這些年來,為何會如此崇拜他……”
  “只知道,自從我從前曾在市集見過他一面之后,便對他……念念不忘!也許……我崇拜他,只因……為……寂寞!”
  “寂……寞?”小五愈听愈是訝异。
  “嗯。”鳳舞微應一聲,神情無限迷惘的續說下去:
  “由小……到大,我都……無法討得爹的……歡心;我對他來說,也許……只像他家里一頭小貓……小狗,可有可無;即使老仆‘和媽’把我帶大,但礙于爹的嚴令,在我長至……數歲大時,她也……不敢常來看我……”
  “所以,我小時候……可以說……是在孤獨中……度過;可能因為……過于寂寞,我總幻想有一天,會有一個值得我敬重的英雄……出現,將我帶离……人情如冰般冷的鳳箭庄,重過新生……”
  小五万料不到,在鳳舞那堅強不屈的面孔之后,竟有一顆如此寂寞、如此渴望溫暖的心?他開始明白,何以鳳舞在多年前曾与那個無名有一面之緣后,會對一個她完全、完全不了解的武林神話念念不忘?
  那只因為,神話無名是那樣令人遙不可及,正因遙不可及,所以鳳舞更難以捉摸真正的他,到底是什么樣的一個人物;她于是便更能沉溺于對無名的幻想中……
  幻想著她心中的英雄無名,總有一日會前來救她步出寂寞無邊的鳳箭庄!
  鳳舞看了看小五那張正在沉思的如鬼血臉,不期然又苦苦一笑,道:
  “小……五,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在說我……很傻!是……的,我其實……也知道自己……真的很傻,但,有時候,人就有這點奇怪,愈知道是無法可能實現的傻事,便愈要繼續想下去……”
  小五默默的看著鳳舞那張迷惘的臉,他忽然感到,他自己如今失去所有過去和記憶,原來也不怎樣可怜,鳳舞這個女孩,其實經他更可怜!
  她實在太寂寞了,所以才將自己寂寞的芳心,緊在無名這個不切實際的完美幻想身上!
  也許,在她過去無數個寂寞的夜晚,只得她自己孤伶一個,瑟縮于自己那無比破爛的小屋,面對的只是四面僅有空洞回音的破壁,与及漫無止境的空虛和孤寂,故今夜小五能夠和她多說几句話,她封鎖已久的衷情,便如潮向他這個仍不知是誰的人傾訴。
  鳳舞可能也開始感到,自己今夜對小五說了許多自己平素沒有机會、也許亦沒人愿听的心里話,不用然面上一紅,略帶歉意的道:
  “對……不起,小……五,我……忽然對你……說了這番与你毫不相干……的話,悶坏……了……你,真是……很對不……起……”
  小五連忙道:
  “不!鳳舞……姑娘,小五能得到你的信任……將你的事告訴你這個萍水相逢的人,實在……榮幸之至!你……其實也不用灰心,即使那個神話無名只是你的幻想,到鄉來他也許仍對你不瞅不睬,但……”
  “小五深信,像你這樣好心腸的女孩,總有一日,會遇上一個真對你好的人!”
  鳳舞聞言;只是又再苦苦一笑,似乎并不大相信小五的話,搖頭道:
  “小五,謝謝你如此好心,說這句話安慰我。但我實在太有自知之明,像我這樣一個平凡女孩,就連自己的父親也對我漠不關心,又怎會有人對我……那么好?我猶記得,那日我在玄塘江再遇無名之時,無論我的心如何在跳,如何希望他能看我一眼,可是,他始終也沒有朝我……望上一眼,由此可知,我……是多么平凡……”
  說來說去,鳳舞的嘴邊還是离不了一個無名!不過,小五這次看來卻并不認同她的說話,他細看眼前鳳舞,只覺她只是較一般女孩不修邊幅而已,瞧真一點,她其實是個令人看得相當舒服的標致女孩。
  如果小五不是身中奇毒,生死未卜,也許他亦會對她……
  小五歎道:
  “鳳舞姑娘、那個無名由始至終未有你一眼,也許只是他早已心有所屬,或是他根本不懂得欣賞你而已,但,世上一定還有人懂得欣賞你的……”
  鳳舞听罷又是苦澀一笑,似乎認為小五所說的,對她只是痴想,她驀然如夢囈般喃喃道:
  “也許……是吧!不過,如果……世上真的有一個人……能如此關心……我,或是……某一天……”
  “有……一個人,能夠送我一束……盛開的……花,我……今生便……”
  “于……愿……已……足!”
  哦?原來鳳舞的猶心愿只是如此卑微、簡單?
  小五聞言,不禁若有所思……
  仿佛,為了這個他開始逐漸了解及同情的鳳舞,他,要將她這個卑微簡單的心愿,好好記在心里……
  只是一個能有人為她送上一束盛開鮮花的卑微心愿……
  這夜以后,鳳舞与小五便開熟絡起來。
  而一直總愛將自己困在屋內、不想見人的小五,人亦逐漸不如往昔消沉;許多時候,鳳舞夜來回到小屋,甚至發現他已把飯菜弄好,更在靜靜的等她回來一起用飯。
  到底,是什么原因令一個本來消沉的人變得積极?
  也許,全因為這個消沉的人,突然找到了令他不再消沉的原因——一些他很欣賞的人或物……
  可惜,鳳舞雖然亦有注意小五的轉變,卻未有想過他突然轉變的原因!
  她每天還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每夜還是為小五帶回昂貴無比的藥,天天如是,即命名是滂沱大雨的凄厲雨天,她仍然外出如故!
  小五開始感到奇怪;本來,鳳舞平素說要外出為他尋訪身世,他亦沒多怀疑,只是,為何在赶狗也不愿出門的大雨天,她仍要堅持出外?
  她真的只是出外為他尋訪身世如此簡單?小五不以為然!
  終于在一個凄厲的雨天,在鳳舞又如常風雨不改地出外之后,小五也不再顧慮自己那張如鬼血臉會被人看見,他,決定暗暗尾隨鳳舞!
  只因他實在很想知道,鳳舞每日出外,到底是為了什么?
  但,他其實絕不該尾隨鳳舞的!有些事情,他還是不知的好。
  可惜,他最后還是知道了……
  小五一直暗暗尾隨鳳舞,來至田心村一條大街之上。
  這條大街,看業是田心村內最繁華的街道,故即使目下正下著傾盆大雨,大街兩旁的店舖仍舊如常營業,行人亦往來如鯽,好不熱鬧!
  由于小五面上團團圍著布條,因此途人只覺他怪,卻并未注意他那張駭人血臉。
  小五但見鳳舞在一爿專賣胭脂水粉的肅壯門前停下,他正奇怪向來不愛裝扮的鳳舞,為何會停在肅壯門前,就在此時,鳳舞竟突然抓起地上兩團濕濡濡的爛泥……
  便往自己的臉上拍去!
  這一著倒大出小五意料之外!而就在他正思忖著鳳舞為何要半島自己的,弄至如此污髒之際,倏地,鳳舞竟然又從怀內取出一塊粗布,接著便“噗”的一聲……
  在肅庄門前跪下!
  啊……?她……到底要干些……什么?
  小五即時已知道了!因為在同一時間,只見肅庄之內有三個女子步出,瞧這群女子每個都錦衣肅服,艷抹濃妝,顯然是那些經常光顧肅庄、嬌生慣養千金小姐們。
  這群養尊處优的千金小姐,乍見滿臉污髒的鳳舞正手拿粗布,跪于肅庄門前,似乎已知道所為何事,眾人面上不禁暗暗流露絲絲厭惡之色,可是卻又要在友輩當中,將自己扮作既富同情心且又高貴的淑女,眾人遂不約而同,故作無限同情的道:
  “啊……?真……可怜!這個……小妹子……好像和我們年紀相約,為何已淪落至……當上如此下賤的一抹鞋小工?”
  原來,在田心村有种粗活,是在些巨買宮戶、或是千金小姐們經常出現的地方,為嬌主慣養的他們抹掉鞋宜的砂塵及泥泞。
  雖然巨買富戶、千金小姐們偶一興致大發,可能會給抹鞋的小工可觀的酬勞,但由于為他們抹鞋,便須跪下侍候,且畢竟各人鞋下极髒,甚至富小姐們送上一雙沾滿狗糞的鞋子,亦必須為他們抹個一干二淨,故即命名是村內最窮的人家,也宁愿行乞過活,亦不愿當這种受富人驅使的抹鞋小工。
  想不到,這种任何人也不想士的下賤粗活,最近村內居然會有人愿意再干……
  是鳳舞……
  那三數宮家小姐見鳳舞雖然跪下待人雇用,眉目之間未有半絲感到自己下賤的怯懾神色,相反目望前方,似并未把她們看在眼內,不禁更想作弄她,其中一個又道:
  “啼!這女孩淪為下賤的抹鞋小工,敢情是她前輩子所种的孽吧?其實她也怨不得誰啊!”
  “嘻嘻!是呀!每個人前世所修的福各自不同,就像我們,今生能生在大富之家,而且個個貌比西施,前生一定是大好人了!你們瞧!像這個女孩那么淪落,且看她那張髒臉即使在清洗之后,也不會好到哪里,她呀,前生可能是個坏透了的女人,所以今世老天爺才會如此嚴懲她……”
  “嗯!不過看她那張又髒又丑的臉,著實也太可怜,好吧!就讓我們几個大小姐大發慈悲,讓她為們抹她十世也沒資格穿的貴鞋子,給她賺多几個錢買些胭脂水粉扮美一點,好待她日后能找個像樣點的歸宿,不用再如此淪落下賤吧!”
  這數個女孩說著,已紛紛從袖里取出一些碎銀子重重擲到地上,擲得鏗鏘有聲,仿佛要整條街上的人都知道,她們剛剛干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一直目望前方的鳳舞,乍見這數名千金小姐一面在說著難听的話,一面擲下一些碎銀子,一張臉競未有絲毫變色,她只是緩緩地、木無表情地撿起那些碎銀子……
  眼見鳳舞身為如此下賤的小工仍似目中無人,其中一個小姐終于再也沉不住气,竟突然一腿踢到鳳舞臉上,罵道:
  “嘿!收了銀子便快抹鞋子!我們足下若還有半點砂泥狗糞都要你原銀奉還!”
  說著,這三數小姐們居然齊齊將腿踏到鳳舞面前,一副趾高气揚之態!
  可是,饒是她們諸般侮辱,鳳舞卻依然沒看她們一眼,她只是仍舊木無表情地以手上的那塊粗布,開始為這數名她本來不屑下跪的無知女子抹鞋。
  然而,既然她不屑下跪,如今為何又要如此勉強自己?
  只有一直在遠處暗角窺切的小五心里,才明白倔強得絕不會向任何人下跪的鳳舞,為何會甘愿受這屈辱!
  那全因為——他!
  更因為——生活逼人!
  任是英雄好漢!任是鐵漢柔腸!一旦床頭金盡,終須壯士無顏!
  何況一個本就無依元靠、還帶著小五這個沉重負累的鳳舞!
  鳳舞不但要每天買最貴最好的藥給小五服用,更要獨力支付她和小五所住陋居的租金,只因小五有病在身,根本無法干活來分擔她的重擔,而這沉重的負擔簡直壓得透不過气,即使她每日在市集內干盡最粗重的粗活,亦根本無法可支付得來,最后,她唯有用此最后一著……
  一切都是為了小五,本來宁死也不愿向人屈膝的她,亦只好干上這份即使連乞丐也不愿干的下賤粗活!
  雨,還是在下個不停。
  一直在遠遠看著鳳舞為那几個千金小姐抹鞋的小五,他的心也在掙扎不停!
  他忽然發覺,鳳舞在這半個多月以來,為了賺錢給他買最好的藥,日間除要受盡別人的輕蔑鄙視,夜里回到那小屋還要對他強顏歡笑,更要編織謊話令他過得心安理得,這半個多月以來,實在太難為她了……
  “是……我……負累……了……你!鳳舞……姑娘,原來……真的……是……我……這個沒用的……小五……負累了你!”
  是的!真的是他負累了她!小五驀然感到,如果,鳳舞沒有他這個沒用的重擔的話,也許……
  她會活得更好!
  想到這里,小五的心中忽地升起一個決定……
  其實,就在小五暗中窺視鳳舞之際,同一時間,在這條大街盡頭的一戶屋頂之上,亦有一個人在暗暗窺視著小五与鳳舞之間的固中情濃。
  那是一個在手臂之位,有一柄龍形短劍的十六歲少年……
  啊……?又是……他?
  ——龍袖?
  不錯!見這個在屋頂看見全部情況的人正是“龍袖”!他又再次找上鳳舞和小五了!
  “好……家伙!”龍袖看著此際正忍辱為人抹鞋的鳳舞,不禁由心底吐出一句話,自言自語的沉吟道:
  “鳳舞,我龍袖本以為你只是一個勇敢的女孩而已,誰知……”
  “你原來并不是!”
  哦?向來欣賞鳳舞的龍袖為何突然會改變初衷?難道是他此刻目睹鳳舞如此向人跪下抹鞋,令他也遽然為她感到失望?
  但听龍袖复再沉吟下去:
  “我一直都錯看了你!你,原來并非一個勇敢女孩如此簡單!”
  “你其實是一個勇敢得近乎‘可怕’的女孩!”
  “只因為,一個真正勇敢的人,根本就不會介意世人如何看自己,只在乎自己所干的事,是否對得住自己的一一”
  “良心!”
  對极了!龍袖所言半點非虛!一個真正勇敢的人,本就正如七刻的鳳舞,根本就不在乎旁人如何恥笑她當下賤的抹鞋小工,她只于對得起自己良心的事!
  然而,其實不卑鳳舞令龍袖看走了眼,還有一個人,亦令龍袖估計錯誤……
  這個人正是龍袖一直也認為平凡不過的——
  小五!
  小五接著下來所干的一切,將會令龍袖亦不得不慨歎一句……
  自!愧!不!如!
  這一夜,當鳳舞帶著無限疲累的身心,回到她与小五那小屋去的時候,她赫然發現了一件奇事!
  往常,小五大都已弄好晚飯,更會在那個狹小得可怜的廳內,靜靜的坐著等她回來一起用飯,但今夜。
  今夜小五并沒有坐在廳內籌她。
  在廳內等她的,只有兩碟小五所弄的飯菜!与及小五下在飯菜內、肉眼無法可以看見、唯有以,時可看見的無限關怀暖意。
  但鳳舞也不以為意,只因經過小五的寢室之時,發覺他寢室的門竟然關上;鳳舞心想,也許小五在弄完晚飯后感到困倦,才會回房里睡一會吧?所以她也不欲弄醒他,徑自拿著自己今日配的那服新藥,往廚內為小五煎藥。
  誰知這樣一煎,又煎了整整半個時候,就連藥也“功成出關”了,可是,房內的小五依然未有出來!
  而鳳舞終于開始怀疑:
  “哦?還未至真正的就寢時分,小五為何睡了那樣久?難道……他根本不在其寢室內?”
  一念及此,鳳舞圩是端著那碗劊剛煎好的藥,朝小五的房門步去,她想看看小五是否就在房內。
  詎料當推開小五房門的時候,她赫然發現,小五的房內竟然有……
  鳳舞并沒有在房內發現小五。
  不過她卻在他的房內,發現案上有一紙——
  短箋!
  一紙寫給她的短箋!
  鳳舞心感不妙,連忙打開短箋一看,一顆芳心當場向下直沉!只見短箋之內,小五如此寫著:
  “鳳舞姑娘:
  你為小五所干一切,小五已然知曉。
  我已誤你太多,實在不忍再令你百上加斤!且小五自知身中無法可解之奇毒,再与你一起只會累你与小五同沉苦海。
  与其如此,倒不如在小五還可決心离開之時,各走他方,但,小五心里一直很想答謝你……
  所以,我為你准備了一件物事,這件物事就在你的房內……
  等待著你……
  鳳舞勢難料到,小五原來……已知道她為他所干的事?豈非,他亦已看見了她為著那丁點儿的碎銀子,而甘愿干盡下賤粗活的真相?
  “小……五……”鳳舞一時間也不知如何是好,但,她隨即記起,小五在短箋內曾說過他還有一件物事在她的房內等著她……
  “小五……”鳳舞并沒有再想下去,她已經毫不猶疑,閃電便向自己的房里掠去!
  只不知,小五到底為鳳舞留下了……
  一件怎樣的物事?
  鳳舞終于在自己房內看見了小五留給她的物事!
  他留給她的物事,原來竟是……
  竟是一盆“花”!
  而且還是一盆……
  未開的花!
  花……?
  鳳舞乍見這盆未開的花,瓜下不由一怔,只因她忽然記起,她曾對小五提及,希望有朝一日,能有一個人為她送上一束盛開的花,那她今生便已無憾。
  而小五,可能例是在知道鳳舞這個卑微的心愿以后,決定成全一一她!
  然而,小五為何要成全鳳舞這個心愿?難道在他与鳳舞相處的短短二十多天內,他已經對鳳舞……?
  即使如此,他又力何會送她一盆未開的花?而不是一束她最盼望的盛開的花?
  霎時間,鳳舞看著這盆未開的花,一顆芳心竟有絲絲感動,只是她對小五的擔心,顯然蓋過她心中的感動!她极為擔心,小五這一走,不知還可到哪儿去?
  然而,就在鳳舞正一籌莫展、不知如何辦的時候,嘎地,窗外遽然傳來了一個無比倔傲的聲音,道:
  “呵呵,鳳舞,你平素不是极有分寸的嗎?為何今日走了一個男子,居然會令你看來如此傍徨呀?難道你也對他……?嘿嘿……”
  鳳舞認得這個聲音!只因為這個聲音的主人曾經幫過她!曾對她子援手的人,她一生都會記得……
  她隨即回首一瞥窗外,只見窗外正有一個异常高大的男孩傲然卓立,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快意老祖的第一首徒一一
  龍袖!
  “龍……袖?你……為何來到這里?”乍見龍袖,鳳舞頗覺意外。
  龍袖卻好整以暇的答:
  “嘿,我早知你必會好奇我為何會來到這里,但,你如今已沒有時間再問這個問題了!”
  “哦……?你為何……這樣說?”
  “因為……”龍袖饒有深意的道:
  “你必須立即去追回那個小五!否則就來不及了!”
  鳳舞一怔,連隨追問:
  “什么?那……你知道小五去了哪里?”
  龍袖傲然一笑,答:
  “當然知道!你立即——”
  “隨我來!”龍袖說著已然展身,直向東面掠去,鳳舞亦即時緊其后,以其身法,居然能后發先至,緊貼龍袖!
  就連向來笑得悠然的龍袖此刻亦不由一愣,做笑著道:
  “好!真想不到你不但勇,而且身手竟然也這樣好!”
  鳳舞也道:
  “我也想不到,你身為快意老祖第一大弟子,你師既然對我恨之入骨,你,為何仍——一再幫我?”
  面對鳳舞這個問題,龍袖只是但笑不語!或許,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一而再的幫她?甚至那個小五可能會成為他与鳳舞之間的“障礙”,他仍毫不計較,助她一再找回他……
  也放只因為龍袖与鳳舞,本來就是同一類人。
  他倆都是那類凡事要對得起自己的心的人……
  只是,龍袖雖然毫不計較相幫鳳舞,他倆如今此去往找小五,卻并不一定會完全順利……
  緣于,觀舞毫不知道,她自身——
  其實是一個計划!
  正因她是一個极度可怕的計划,所以,已被卷進這個計划里的小五,不得不……
  雨,突然又再傾盆而下!
  小五一直在漆黑的山間茫然前行,任由雨點打在身上,也不知自己將要——人歸何處?
  他今次离開鳳舞的目的已十分明顯,只因他實在不忍看見鳳舞再為他而受苦,只是,他又為何在臨別之時,留她一盆未開的花?是否因為,他真的已對鳳舞日久生……?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她為了他,甚至犧牲了她最重視的尊嚴,不惜跪下為那些只懂鎮日扮的無知小姐們抹鞋,他好應也為她干點事……
  那盆未開的花,正是他最后能送她的一點心意……
  只可惜,如今還是春寒冬暮,他縱然不借冒著自己那張血臉會被人看見后取笑,甚或追打之險,而走遍田心村每個山野角落,但最后還是找不到半株開放的花,极其量,也僅能找得這株剛剛含苞未放的花。
  然而未開的花,也并非不好呀!一日含巷未開,便始終仍有希望……
  遺憾的是,小五始終不能留下与鳳舞等待這盆鮮花盛開……
  但世情就是如此!小五實在太明白自己那張如鬼血臉,根本便沒有人可以忍受得來,更休況鳳舞的心一直仍在想著那個遙可及、強得近乎虛無飄渺的無名?
  鳳舞平素縱然不修邊幅,但以她那一般女孩所沒有的性格,她是一個認識愈久,愈會令人喜歡她的女孩,故就在他還未泥足深陷之前,抽身而退吧!這樣不僅對他自己有好處,也是為了鳳舞設想……
  可是,小五并不自知,即命名他此刻想抽身而退,但其實自他遇上鳳舞那刻開始,他,已經無意中墮進了一個极度可怕的計划內,他已經成為這計划的一部份!所以……
  有人,絕不容許他——抽身而退!
  就在小五迷迷惆惘地步至一棵老樹之前,正想坐到樹下避雨之際,霍地,他突然發現老樹之下,原來早已有一個人在瑟縮避雨。
  本來他亦不以為意,誰知定神一看之下:他不由面色大變!只因為……
  那個樹下人不是別人,赫然是他正在想著的——
  鳳舞!
  天……!鳳舞……居然已和龍袖追上他了?
  “小……五?”鳳舞乍見小五,當場乍惊乍喜,霎時淚眼連連地扑上前道:
  “小……五!再找到你……實在太好了!請你不要……走!”
  鳳舞說著已扑至小五跟前,誰知就在她正要一挽小五的手剎那:小五竟然避開!
  鳳舞無限詫异的問:
  “小……五,你干……什么?為何……你好像不認識……我……似的?”
  小五看著她,道:
  “因為,你根本便非鳳舞!”
  “真正的鳳舞,人縱然有淚,也只會將淚流回心中,她,絕不會如此輕易落淚!”
  什么?原來小五不讓那個鳳舞接近,是因為他看出她并非鳳舞?那,眼前這個高興得淚流披面的鳳舞到底是誰?
  小五既如此說,遽地,那個鳳舞竟突然“蓬”的一聲如一團輕煙迸散!赫听漆黑的四擊又傳來一陣似遠還近的神秘聲音,嘿嘿的道:
  “好!想不到你僅与她相處了一段短短的時日,便已如此了解她!竟連我适才以‘冥气’所化的幻象亦給你看破!看業為了擒下你,我亦不得不真正出手了!”
  哦?原來适才的鳳舞,只是如今這個神秘聲音以“冥气”所化的幻象?那……到底什么是……冥气?這個稱號似乎甚來邪門,難道來擒小五的會是一個邪派高手?
  不!就在這個神秘聲音說話之間,小五己隨即知道此人是誰了!只因為他的話聲乍出,他的人已不知于何時出現在小五身后,小五不由回頭一看,詎料一看之下……
  天啊!他終于也知道誰要擒他了!赫見他身后的那個人是……
  鳳舞之父——鳳!玉!京!
  勢難料到;向來自命名門正派的鳳玉京,竟會懂得适才那些如魔如幻的邪門武功!但,他為何要擒下小五?
  但听在小五身后的鳳玉京徐徐的道:
  “很奇怪我會來擒你吧?其實,我女儿鳳舞在我心中一直是一個极為難得的好女儿!可惜,為著一些世人無法諒解的苦衷,我唯有一直故作不知!”
  “鳳舞這孩子今生能遇上你。實在是她的運气!唯一的遺憾,便是她本身已是我們一個非常重要的計划!所以她的命運早已注定了要……”
  鳳玉京話到唇邊,始終還是沒有將那個在他口中极為重要的計划說出,他只是又無限伶惜的對小五道:
  “對不起,你与這一切本來無關,但既然你牽涉人此事之中,我,亦絕不能讓你就這樣全身离去;我,己決定利用你來……”
  “你——”
  “還是認命吧!”
  鳳玉京說至這里,忽地暴掌揮出,便向小五的天靈疾劈!
  啊……?他……到底想將小五怎樣?他要殺小五?
  就在這刻,小五終于明白,在鳳舞可怜的身世背后,原來一直隱藏著一個匪夷所思的可怕計划!
  這個計划不但令鳳玉京縱有滿腔慈父之情,亦不能向自己的親生骨肉鳳舞表露半絲半分!如今還要利用小五這個無意中卷進此計划的無辜者!
  可惜,即使小五如今可以知道此計划亦屬徒然!恐怕他已沒有机會告訴鳳舞了!
  緣于鳳玉京那無情的巨掌,已重重劈到他的眼前……
  究竟,在鳳舞飄零的身世背后,隱藏著什么惊人計划,
  鳳舞她,到底是誰?
  小五,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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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云閣 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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