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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驍騎動 茫茫飛鴻


  燕鐵衣想起了一件事,問道:“陰負咎呢?怎的不見他在?”
  屠長牧道:“負咎帶著他手下几名‘司事’,另与几名‘衛山龍’各率弟兄分成五路追赶舒妲去了,天亮前約莫便能赶回。”
  燕鐵衣道:“你告訴陰負咎沒有?要活口!”
  屠長牧道:“說過了,他會留下活口的。”
  微喟一聲,燕鐵衣道:“嫌疑是一回事,事實又一回事,在未肯定真相之前,我們不可魯莽急躁,以免釀成無可彌補的悔恨,不枉不縱,才算做得公允。”
  屠長牧道:“魁首說得是,我們會特加注意。”
  燕鐵衣輕輕的道:“舒妲那丫頭,多大年紀了?”
  屠長牧道:“二十二歲。”
  燕鐵衣道:“倒還挺年輕的,一般而言,像這樣歲數的人,心性大都不會太過毒辣,尤其是女孩子……舒妲的五官端秀,气質清靈,神韻中并無暴戾之概,照說,這事不該是她干的。”
  屠長牧道:“設若其中另有隱情,魁首,就不能一概而論了。”
  庄空离也道:“人不可以貌相,魁首,越是工于心計,本性陰鷙之輩,表面上越看不出端倪來,這种人,最是可虞,更為可恨!”
  燕鐵衣道:“不要存有偏見,空离。”
  庄空离忙道:“但,事實俱在。”
  噓了口气,燕鐵衣搖頭道:“就是這一項難以解釋。”
  屠長牧道:“魁首,我怕舒妲是脫不了干系了。”
  燕鐵衣目光移注左腳下的地板上,他平靜的道:“現在還不能斷言,長牧,她的嫌疑最大,但并非意味著絕對是她。”
  屠長牧道:“魁首明察。”
  點點頭,燕鐵衣道:“有關青戈收那舒妲為義女的前因后果,我只是大略的听青戈提了,提不甚清楚,你們是不是能夠詳盡點告訴我?”
  屠長牧沉聲道:“事情是這樣的,魁首,在四個多月以前,青戈因公路過豫北的‘涇城’,在城里的都市邊上,正遇著舒妲偕同她的幼弟兩人在開場賣解,由于姐弟二人模樣都甚伶俐乖巧,青戈一時興起,便也駐足旁觀,那知正演到一半,當地的地頭蛇白老虎便怒沖沖的帶了他大批爪牙來搗場子了。”
  燕鐵衣淡淡的道:“約莫姐弟二人未拜碼頭,未繳規費!”
  屠長牧道:“正是這個道理,吃這行飯的朋友們總是犯這個忌憚;白老虎他們一圍上去,三句話不說,便開始動手砸家伙傷人,舒妲和她弟弟自也不甘示弱,竭力抵擋,但是雙拳難敵四手,好漢架不人多,混戰下來,舒妲的幼弟受傷倒地,舒妲自己在白老虎那邊眾人的圍攻下也已岌岌可危,后來,青戈實在看不過去,慨然伸手幫著舒妲攔了下來,白老虎与他的一干手下人,也被青戈打了個抱頭鼠竄,落荒而逃。”
  燕鐵衣頷首道:“打得好!”
  屠長牧接著道:“一場爭紛過去之后,舒妲姐弟的攤子也被砸爛了,姐弟二人更躺下了一個,青戈好人做到底,幫著舒妲收拾了殘余,然后護送她姐弟回到住宿的客棧,舒妲那幼弟只有十六歲,身底子本來就弱,風霜雨露沾多了,再加上這一折騰,吃什么靈丹妙藥也救不過來了,雖在青戈悉心照應,并延醫診治的情況下,也只拖了五天就泄了气,如此一來,幼失姑恃,孤苦伶仃的舒妲,就更加無依無靠,只剩孑然一身了……”
  燕鐵衣喃喃的道:“可怜……”
  屠長牧續道:“青戈也是覺得她可怜,在問明她的身世來歷之后,惻隱之心油然而生,青戈一來感到舒妲遭遇凄涼,一個孤身少女,獨自在險惡的江湖環境闖蕩,頗為不安,二來也覺得這個丫頭聰明伶俐,頗討人歡喜,這才在再三考慮之后帶她回來,又為了將來便于照顧,少不得須立名分,方才收她為義女。”
  燕鐵衣道:“這乃是再造之恩,舒妲應該感恩圖報才是;我看這女孩并無奸邪寡情之相,至不濟,她也不致于以怨報德吧?”
  屠長牧深沉的道:“怕就怕她這樣苦心經營,全是在某一個目的下的預謀!”
  燕鐵衣不以為然:“甚至犧牲一條生命?”
  屠長牧道:“魁首,這世間上,有些人為了完成一樁心愿,是會謹慎策划并不惜一切代价去換取的,他們會考慮到每一個進行步驟的細微末節,制造出事實上的經歷,程序真假難分,如果再加上一份表演的天才,則往往天衣無縫,難尋破綻。”
  燕鐵衣沉默了,不錯,他也明白是有這种情形,他本身就曾經驗過,那是一項可怕的經驗,几乎否決了人性与常情……然而,心底下,他卻仍對舒妲的蒙嫌存有疑竇,他一向相信人的相格及他自己對人的觀察。他總覺得,一個似舒妲那樣柔靜靈秀的女孩子,實不該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罪孽來,這,未免太否定了人的本質因素。”
  又過了一會之后,那位以醫術報效“青龍社”多年,業已形同“青龍社”一份子的李大夫,移動著他胖敦敦的身体,滿面倦容的走了過來。
  衣襟上尚沾染著斑斑血跡,雙手也是血污狼藉,他匆忙的在一塊淨布上揩了揩手,向前揍近,朝著燕鐵衣施禮:“魁首,這件意外,可真叫不幸啊!”
  燕鐵衣忙問:“情況怎么樣?”
  歎了口气,李大夫道:“眼下暫可保住性命,往后怎么說,可難講得很,主要看他能否在發熱后退燒,以及神智是否漸次恢复;那只金釵的前端,插入二領主右肺中約五分許,肺葉受損,引起瘀血內溢,進而影響及腑髒功能的失調,除了這些,外部失血也多,那是令人暈迷的原因,我已為二領主灌下順气潤腑,除污血并固本保元的藥物,外敷以凝肌生肉的粉散,使以藥力易于滲透,此外,將繼續以補虛造血的方子次第增量加服,自然,防其体熱增高及退燒的准備也已有了,一待病況變易,立時投藥。”
  燕鐵衣憂慮的問:“以你看,青戈的希望如何?”
  搓搓手,李大夫肥胖的面孔上泛著一抹苦笑:“難說,主要得看二領主在發熱之后,能否退熱,是不是清醒得過來。”
  燕鐵衣隱含怒意的道:“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額頭泌出油汗,李大夫頻頻擦拭,期期艾艾的道:“是……魁首,我總會傾力而為,傾力而為……”
  舐舐嘴唇,他又道:“二領主身底子厚實,稟賦特异,且有內家修為的根基,依我看,魁首,他生存的希望比較大──如果沒有意外的話……”
  燕鐵衣重重的道:“你的責任就是不要使他的傷情發生意外──大夫,只要你需要的支援,一切我都盡量供應,只盼望你最大可能來挽救青戈的生命!”
  李大夫惶恐的連連揖手:“魁首寬怀,魁首釋念,我敢不以一己之力竭誠而為?”
  燕鐵衣稍為緩和的道:“那就好;李先生,重托你了。”
  李大夫忙道:“不敢,魁首,不敢……”
  房門外,便在此刻傳來一陣急促的步履聲響,門啟處,清癟瘦削的陰負咎昂然而入,這位“青龍社”的“大執法”,江湖道上煞名四播的“笑臉斷腸”,現在的表情卻陰沉而冷森;他一見燕鐵衣,赶緊趨前致意,第一句就問:“魁首,青戈的傷勢?”
  燕鐵衣沉沉的道:“暫可無礙,最后分曉,還要看再過几天的變化。”
  雙眉微挑,他又道:“追的人追到沒有?”
  陰負咎搖頭,有些火气:“沒追上,好個刁鑽的丫頭,居然如此滑溜精靈法!”
  燕鐵衣似在意料之中,他毫不動容的道:“其他四路弟兄也是空手而回?”
  陰負咎道:“是的,都扑空了,我們五路人馬,分成五個不同的方向,一直追出三十里外,卻連那丫頭的鬼影子也不見絲毫,回程中采取交叉穿行搜索,亦同樣徒勞無功,我把孫三能与汪岱兩個留下,帶著六十名弟兄繼續在岭腳周圍搜捕,其余人手都已撤了回來。”
  燕鐵衣道:“黑沉沉的晚上,視線不良,你們又是大隊人馬,鐵騎騁馳,音響行藏俱難掩藏,舒妲只是一個人落單,曠野幽林之中,隨意躲避,就夠你們頭痛了,似這樣的搜索行動,奏效者十不成一!”
  陰負咎乾笑一聲,道:“所以,我后來已交待孫三能他們,舍馬步行,以免打草惊蛇,泄了形跡!”
  燕鐵衣淡淡的道:“只怕不易追著她了。”
  陰負咎忙道:“万一今晚那丫頭命大,逃出我們的搜捕圈,魁首,我們還可以立時傳令本社所屬各地堂口協助緝拿,此外,通告每個与我們有來往的組合幫派,懸賞道上同源,傾力加以圍堵兜截,我就不信憑她一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尚能飛得上天去!”
  沉默了一下,燕鐵衣道:“這樣做,是不是太轟動了點?此事發生,委實不沾半分光彩,宣揚出去,只怕對我們大家顏面上都不好看!”
  陰負咎遲疑的道:“魁首的意思是?”
  燕鐵衣乾脆的道:“還是由我們總壇直接派人追捕較為适宜!”
  屠長牧接口道:“但是,到那里去找她呢?”
  燕鐵衣深思的道:“多想想,總會有法子的,長牧。”
  庄空离開口道:“最傷腦筋的地方就是摸不准她的去處,舒妲那丫頭孑然一身,無親無故根本連個可以投靠的目的地也沒有,好比一片無根浮萍,隨波逐流,飄到那里就是那里,我們要想在偌大的天地間找她這一個人,不啻大海撈針,沒個下手處。”
  陰負咎悻悻的道:“虧你還形容得這么個詩情畫意法,‘無根浮萍’,那有恁般的美?她如今純系落膽亡魂,急急乎如喪家之犬!”
  庄空离眼珠子一翻,道:“你也別叱喝,再把她說得怎么個狼狽法,人抓不著也一樣濟不上事!”
  陰負咎怒道:“風涼話誰都會說,你不服气,掉她回來給我看看!”
  臉色一沉,燕鐵衣道:“干什么?這是亂起哄么!”
  兩位“青龍社”的首要人物立時悶聲不響了,燕鐵衣又凜烈的道:“誰也不用說誰,太平糧吃久了,弄得上上下下金都失去當年闖世面、打江山時的銳勢,懈怠輕浮,耽于逸樂,‘青龍社’往昔的活力与朝气何在?為首者不知自省互勵,捫心檢討,猶在這里鬧意气,斗口舌,簡直罔顧尊嚴,疏忽于職守,,我告訴你們,若是再不振興革弊,發奮圖強,只怕‘青龍社’的好日子也不多了,今天人家膽敢于總壇中刺殺我們的首要人物,誰敢說明朝沒有人來刨我們的根,掀我們的窩!”
  于是,整間房里,鴉雀無聲,一片肅靜,人人面色惶恐慚愧,神態局促赧然,冷汗涔涔里,大家連呼吸也都粗濁了。
  過了片歇,燕鐵衣才略略平和了一點:“青戈被刺的事,必須要追究到底,求個水落石出,我們將不惜一切代价找出那個凶手來,不管那個凶手是誰──這就端賴全社上下同心協力,團結以赴,而責任是我們大家的,每個人都有此義務,這樁公案一旦不了,我們便一日不休!”
  屠長牧赶忙道:“全憑魁首作主,我們唯命是從!”
  燕鐵衣大聲道:“自動自發,尤為重要!”
  抹了把汗水,屠長牧連連躬身:“是,是……”
  燕鐵衣冷肅的道:“無論行刺者是不是舒妲,她的行蹤遲早都會泄露,而我們也有可以沿循的線索去追拿她,并非想像中的一籌莫展!”
  精神一振,屠長牧急問:“莫非魁首想到了什么?”
  燕鐵衣道:“舒妲离開的時候除了身上穿的一襲衣裙,可以說別無長物,一文莫名,或許她可以在短時間里隱匿一陣,但絕對躲不長久,除非她搞那些下三流的把戲,否則她便難以維生,然而,我不認為她會淪入偷雞摸狗甚或劫盜的行當中去,那么,她就只有一條生活的路子。”
  陰負咎恍悟道:“再干她的老本行──賣藝?”
  點點頭,燕鐵衣道:“不錯,我看也只有這條路可走!”
  陰負咎興奮的道:“如此一來,要找她就方便多了!”
  燕鐵衣道:“一個年輕少女,生相俊俏,气韻清靈,獨自一人賣藝于江湖,這种情形并不多見,一旦入了人眼,便不易忘怀,我們查詢起來,就也不會太難,以一個人的腳程來說,再加上她可能隱伏的最長時日計算,我判斷她出現的地方不會超過‘楚角岭’周圍三四百里方圓!”
  屠長牧道:“只要抓得住她,再遠一點也不要緊!”
  燕鐵衣道:“任何有關舒妲下落的消息傳來,我們便立時形成如下布置屠長牧坐鎮堂口,總司全局,庄空离專責‘大風閣’內外警戒,全力維護青戈生命安全,陰負咎主理整個總壇防務,兼為空离接應;‘大風閣’這邊,我再派熊道元協助左右。”
  屠長牧不解的道:“那么,誰去追拿那丫頭呢?”
  右手拇指一點自己胸膛,燕鐵衣道:“我。”
  屠長牧忙道:“魁首,這件事似乎不勞魁首親自奔波,我們几人中任是那一個去相信也能圓滿奏功,擒著舒妲歸來,魁首行徑,是殺雞用牛刀了!”
  燕鐵衣平靜的道:“我去的效果,至少不比各位任何一個前去為差,這是原因之一,然而,最重要的是,只有我對舒妲尚不存偏見,在這樣的情形下,我便有足夠公允的觀察力來追查舒妲的行為是否無辜,才在不受主觀的影響下判斷出舒妲是否有罪!”
  用力點頭,陰負咎道:“對,魁首說得對,以我主持刑堂多年的經驗而言,于事物的推論上,的确以客觀的出發點去進行,比較公平!”
  屠長牧低聲道:“魁首只一個人去?”
  燕鐵衣道:“叫崔厚德跟著。”
  熊道元堆著滿臉諂笑道:“老崔笨頭笨腦的,怕侍候不了魁首,還是我跟著去吧!”
  燕鐵衣哼了一聲,道:“少羅嗦,你在堂口里有你的事,跟著我去做什?叫你跟出去几次,我看你心都野了!”
  縮縮頭,熊道元吶吶的道:“魁首,我可是一片孝心。”
  燕鐵衣沒好气的道:“多以事實表現,少用口說。”
  陰負咎接上來道:“魁首,是否要傳令給我們派駐各地的分支堂口,叫他們留意舒妲那個丫頭的行蹤回報?”
  燕鐵衣道:“當然,諭令今天便須用快馬傳出,不可延誤!”
  陰負咎道:“放心,我會即時去辦──其他盟幫友派,道上同源,要不要也知會一下?”
  燕鐵衣道:“不必了,以我們分駐各地堂口的力量,應該辦得了這件事!而且,顏面攸關。”
  想了想,他又道:“記得找個能寫丹青的好手,把舒妲的容貌繪錄下來,隨令分發各地堂口,有了圖式,查詢起來就方便得多了。”
  陰負咎頷首道:“沒有問題,魁首。”
  站起身來,燕鐵衣道:“事情大致上就這么決定,我回去了,沒事的人該早歇著,留存點精神天亮后應付局面,李先生与空离更須謹慎!”
  李大夫与庄空离赶忙同聲回應:“錯不了,魁首。”
  燕鐵衣望了熊道元一眼:“從現在開始,你就留在這里,暫受三領主調遣。”
  熊道元躬身道:“遵命。”
  于是,燕鐵衣轉身出房,緩步离去,從他的背影看來,仍是那樣安詳与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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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雪 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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