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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鬼斧神工開异境 丹心俠骨創新天


  “臨异境,林石涌奇峰。万笏朝天惊鬼斧,千岩竟秀詫神工,人在畫圖中。”
                ——調寄望江南
  森森劍裁千峰立。怪石奇岩,千姿百態:如雄鷹展翅,如駿馬揚蹄;如高僧入定,如西子捧心;有的孤峰拔起,如筆峭;有的群峰陳列,如帳屏連。遠看如有千万鐵騎,披甲待發;近看則似刀林劍樹,畢露鋒芒。
  這是不知多少個千万石頭构成的一片石林。是云南省潞南縣素有“天下第一奇觀”之稱的石林。
  据說這一高原地帶,遠古原是一片海洋,以后地殼變動,海底變成陸地,這些風姿綽約的巨石,正是當年海底的岩石,在逐步露出海面時,受海水沖刷而成。后來海枯了,石爛了,就變成了這一片千姿百態,瑰麗無儔的石林。
  一個滿面風塵的中年書生,正在緩緩走近石林的入口。形容雖有几分憔悴,卻掩蓋不住他那精光四射的炯炯雙眸。
  他走近石林,抬頭一看,只見頭頂一塊懸空的大石上題有“天開异境”四個朱筆紅字,書法遒勁,不知是哪一代名家所題。兩旁大石,一旁刻的是“大气磅礡”,一邊刻的是“鬼斧神工”。望入“林”中,但見怪石嗟峨,星羅棋布,布成了恍如万戶千門。令人既是憧憬林中的奇景,又是隱隱覺得有點可怖。
  書生心里想道:“徐霞客游記中曾有詩云:石林万戶千門閉,不亞武侯八陣圖。若然沒有當地土人向導,切不可孤身擅入。看來不是夸大之辭。”
  他沉時片刻,終于還是步入石林。
  林中景色,果然是想象不到的奇麗。但見曲徑通幽,石廊相接。潛瀑暗流,在縱橫交錯的石罅中緩緩穿過,但聞水聲,不見溪流。踏入石林深處,就似進入了一個地下迷宮。這書生轉了几轉,已經不辨南北西東了。
  “天開异境,果然名不虛傳。”書生想道:“可惜此際我卻是無心游玩。”
  原來他并不是為尋幽探秘而來,他是來找尋一個人的。
  正當他走到一處光線黯淡的亂石叢中,浮想聯翩之際,忽覺微風颯然,突然有一個人從他背后跳出來,一抓就抓向他的琵琶骨。那人出手之后,方始喝道:“你是什么人?”
  中年書生沉肩縮肘,一個“怪蟒翻身”,身形半轉,就憑肩頭一沉一轉的力道把那人帶過一邊。可是他卻沒有回答那人的問話。
  那人的手指剛剛触到他的肩頭,就給他用上乘武學中的“卸”字訣化解了攻來的力道,一抓抓空,不覺大吃一惊,情知遇上高手,忙再問道:“你究竟是誰?你不說,可休怪我不客气了!”
  中年書生恍若視而不見,听而不聞,腳跟一轉,竟然轉回到原位,背向著他。
  那人一聲長嘯,心里想道:“只要我能支持片刻,師父一來,便可無妨。”他已知道對方乃是勁敵,下手便不留情,一招“排山倒海”,雙掌同時劈下,隱隱挾著風雷之聲。名實相符,掌力的強勁,果然是有如排山倒海。
  中年書生反手一揮,使的是一招普普通通的招式,“玄鳥划砂”,單掌之力抵住他的雙掌。那人剛猛之极的掌力竟是不能向前推進一步,但也沒覺得對方的反擊之力,試了兩招依然試不出對方路數。陡然間,只覺對方那股抵住他的力道消失于無形,身体失了重心,不由得腳步一個踉蹌,几乎跌倒。
  那人身手也是端的敏捷,就在這危机瞬息之間,身形一飄。一閃,方位立變。回過身來,競不救招,反取攻勢。右掌向外一挂,左拳翻起,一招“羚羊挂角”,擊向敵手面門。
  中年書生似乎也沒想到他這拳法變化得如此精奇,輕輕說了一個“好”字,雙手忽然貼住膝蓋。
  這一下變化更是大出那人意料之外,按說他的拳勢如此凌厲,對方若不招架,必定就要閃避。哪知中年書生卻是把雙手垂下,既不招架,也不閃避。這剎那間,倒是令他不覺怔了一怔了。
  說時遲,那時快,中年書生雙掌一揚,迅即左掌撫拳,躬腰一揖。只听得乒的一聲,那人已是給他的拳頭打著。
  可是這一拳看來雖然來勢狠猛,著体卻是毫不疼痛。那人呆了一呆,啊呀一聲叫起來道:“你、你是二師父么?”原來中年書生剛才打著他那一招,乃是點蒼派的“請手式”,別的門派“請手式”只是表示禮貌,只有點蒼派的“請手式”可以用來傷人。這人在八九歲的時候,曾在點蒼門下,跟著中年書生學過入門的功夫,深奧的功夫尚未學到,“請手式”則是會的。
  中年書生哈哈一笑,說道:“華儿,你長得這么高了,武功也大大長進啦!”
  此時他們已經站在比較明亮的地方,中年書生定眼一瞧,只見眼前這個少年,面貌已是和小時候大不相同。但卻是越看越像他的好朋友孟元超了。中年書生想起了孟元超,想起了孟元超的愛侶云紫蘿。如今孟元超是下落未明,云紫蘿則已長眠地下,不由得心里一酸,強自忍住眼淚。
  這少年則是歡喜非常,抱著中年書生叫道:“二師父,你怎么會找到這里來的,大師父好嗎?”
  原來這個中年書生乃是“點蒼雙煞”中的段仇世,這個少年是他的徒弟楊華。楊華所問的“大師傅”,亦即是段仇世的大師兄卜天雕,則早已在七年之前死了。他死的那天也正是楊華被他們的仇家擄去那一天。
  楊華發覺師父的神色有些不對,心中隱隱感到不祥之兆,連忙問道:“二師父,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你和我說吧。”他想不到分開七年之后,師徒忽地重逢,這霎那間,一幕幕的往事,不由得從心頭翻起。
  回憶的幔幕拉開,最先出現的是一幅靈堂慘象,他的父親楊牧是個名武師,不知為了什么,一天晚上,忽然自溢死了。他對父親的印象甚是模糊,在他的記憶之中,父親似乎也不怎樣疼他,偶爾對他表示親熱,也總是當著母親的面,好像是有意做給母親看的。他雖然不懂事,小小的心靈還是感覺得到的。不過父親死了,他當然還是難過的,尤其那一天靈堂發生的事情,他更是忘怀不了。
  “好凶的姑姑!”回憶的第二幕就是母親和姑姑在靈堂吵架了。母親給姑姑赴跑,接著有一個不速之客到來,把他從姑姑手里搶了去。選個人自稱是他父親的好朋友。不過這個“宋叔叔”卻對他很好,他帶他去找尋母親。
  母親沒有找到,在半路上他又給兩個人搶去了。這兩個人就是后來變成了他大師父和二師父的卜天雕与段仇世。大師父相貌凶惡,一起初他很害怕,但大師父對他可比宋叔叔還好,他也就喜歡他了。他也同樣喜歡二師父,二師父除了教他武功,還會教他讀書寫字。
  回憶的最后一幕是在點蒼山,二師父不在家,大師父不知為何受了傷,和他一同住在一個姓凌的伯伯家里養傷。那晚發生的事情,現在想起心中猶有余怖。
  那天晚上他在睡夢之中給人惊醒,原來不知是什么時候有四個一模一樣的人闖了進來,正在和他的大師父打架,凌伯伯則已躺在血泊之中,發出慘厲的呼叫。
  他不知道大師父后來怎么樣,因為那四個人,后來他才知道是滇南四虎,把他交給一個道士,那道士抱了他就跑下山,跑了好遠好遠,他還隱隱听得山頭上的高呼酣斗。
  那道士對他很凶,說他的父親是反叛朝廷的大賊,他很奇怪,父親若是“反賊”,為何沒有公差捉他,他還記得父親出殯那天,還有本縣的縣官前來送殯。那道士一路上虐待他,他几次要跑又跑不掉。直到碰上現在的師父方始解除苦難。
  回憶飛炔的一幕幕從胸海中閃過,忽听得段仇世一聲苦笑,將他從回憶中拉了回來。段仇世苦笑說道:“你大師父的事,我慢慢會告訴你的。還有許多事情我都要告訴你。不過現在你可先得帶我去見你的師父。”
  楊華又惊又喜,說道:“二師父,原來你已經知道了,我正想告。”
  段仇世笑說道:“我當然知道。你的師父也是我的好朋友,我已經找了你們七年了!”
  話猶未了,忽地又有勁風颯然,來自身后。段仇世反手一勾,那人一托他的肘尖,駢指如朝,便從肘底穿出點他穴道。段仇世叫道:“好個惊神指法!”沉掌一攬,雙方電光火石似的分開。楊華方在叫道:“兩位師父,你們不是,不是好……”“朋友”二字尚未說出,段仇世和那個人已是手拉著手,哈哈大笑。這人不是別個,正是楊華現在的師父丹丘生。
  段仇世道:“恭喜你練成了失傳的惊神指法,又收了好徒弟。”
  丹丘生笑道:“你的綿掌功夫也練得很不錯呀。依我看來,比你從前練的轟掌還要強呢。至于說到徒弟,嘿嘿,這是我間接搶了你的,你是不是來興問罪之師?”
  段仇世笑道:“你把他調教得這樣出色,我感激你還都來不及呢。不過你為何不在崆峒山,卻搬到這儿來住?”
  丹丘生道:“這地方不好嗎?”
  段仇世道:“好雖是好,想象中神仙的洞府大概也不過如是。但卻害我找了你們七年都找不著!”他心里正是有一個悶葫蘆想要丹丘生為他揭開。
  丹丘生道:“咱們到里面說話。石林中風景最美的地方,你還沒有看到呢。華儿,你去取酒來。”
  段仇世跟著丹丘生鑽過几個幽暗的山洞,忽見眼前豁然開朗,只見峭壁下面一個小湖,湖邊野花雜開,幽香扑鼻,峭壁上題有“劍峰”兩個泉書大字,湖邊一塊石頭上則題有“劍池”兩個較小的草書字体。劍峰上透下天光,令湖光更增瀲灩。花枝低椏,從峭壁上橫伸入湖,湖中花樹倒影和石峰的倒影构成了絕美圖畫。段仇世贊歎道:“此處果然是世外桃源,怪不得你樂而忘返了。”
  丹丘生道:“相傳明代的大俠張丹楓曾在此峰練劍三年,日常在湖中洗劍。故此峰名劍峰,池名劍池。”
  段仇世道:“名山胜地,更加上這段俠士的傳說,那是更足令風景生色了。咦,這邊還有一座石碑呢。”
  丹丘生道:“這是黃道周寫給徐霞客的一首七言古詩,后人將它刻為碑記的。張丹楓的傳說未必可靠,這座詩碑卻是不假。”
  黃道周是明未在南京殉國的忠臣,徐霞客則是大旅行家,兩人志趣不同,事功有异,卻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段仇世道:“黃、徐二公都是我所仰慕的先賢,這座詩碑倒是不可不讀。”當下拂拭殘碑,讀那首詩:
  “天下駿馬騎不得,風臂雪尾走白日。天下畸人癖愛山,負鐺瀉汗煮白石。江陰徐君杖履雄,自表五岳之霞客。鳶肩鶴体雙瞳青,汁漫相期兩不失。事親至孝猶遠游,欲乞琅釬解衣織。万望看余墓下栖。擔囊脫履騖鳥啼。人門吹燈但歎息,五年服闋猶麻鞋。貴人驛騎不肯受,掉頭畢愿還扶藜。”
  段仇世歎道:“一個是忠臣,一個最高士,事功不同,但都是畢生從事于實現自己的志愿。他們的這段友情,也足以垂式千古。”
  丹丘生道:“听說你結交了一派反清義士,這些年來,做了許多轟轟烈烈的事情,我雖不能道隨君后,亦是頗以有你這樣一位朋友自豪呢。想必你是以黃道周自期了。”
  段仇世說道:“我的朋友中倒是不乏黃道周這樣的人物,我卻是渺不足道了。和老朋友我是不會說客气話的,丹丘兄,你听來的那些關于我的消息,其實十九乃是耳食之尋。我雖然結交了一些反清義士,但這些年我實是一事無成。說起來我還是要羡慕你呢。”
  丹丘生苦笑道:“我有什么值得羡慕?”
  段仇世道:“你在這世外桃源,安享人間清福,還不值得別人羡慕么?”
  丹丘生歎口气說道:“你以為我是在這里享清福么?”段仇世詫道:“我只道你是像涂霞客那佯,踏遍了天下名山,最后選擇這洞天福地定居。莫非你是另有不得已的苦衷。”
  丹丘生道:“不錯,我正因為迫不得已,方在這里匿藏的。”
  段仇世頗感意外,問道:“是誰逼你?”
  丹丘生道:“我得罪了掌門師叔,又不見諒于同門,如今已是崆峒派的棄徒了。”
  段仇世吃惊道:“你是崆峒派最杰出的人物,脾气在常人眼中看來,雖然怪僻一些,我相信你也不至于犯了什么太大的過錯,他們怎的如此絕情?”
  丹丘生道:“我也不認為我有什么過錯,錯就錯在不肯同流合污。”說到這儿,語气已是顯得頗為憤激。
  段仇世道:“可是為了你救華儿一事引起的么?据我所知,華儿是給你的一位不肖師弟串同了滇南四虎,從我師兄那里搶去的,后來所說你曾替掌門師叔執行戒律,把這位不肖師弟逐出本門。”
  丹丘生說道:“原來這件事情你已經打听得清清楚楚,那就不用我和你再說了,不錯,我是曾為此事,被掌門師叔怪我擅自作主。不過,我之所以不見容于同門,卻也并非只是為這件事情。”
  段仇世道:“那又是為了什么?”
  丹丘生搖了搖頭,說道:“家丑不可外揚。段兄,你雖然是我的好朋友,請恕我也不便對你詳言。”
  丹丘生這樣說了,段仇世自是不便追查下去。轉過話題問道:“那么你是為了不愿意見到同門,才躲到這里的嗎?”心想以丹丘生那么高傲的性情,不見于同門,甚至無辜被逐,那也難怪他要傷心遁世的。
  丹丘生道:“不是我要躲避他們,是他們要把我置之死地。”
  段仇世听了此話,不禁駭然。這才知道丹丘生所受的委屈,有更甚于被逐出門牆者。但由于這是丹丘生的“家丑”,他固然不愿詳言,段仇世也是愛莫能助。
  丹丘生苦笑道:“現在你該明白,我為什么不讓你知道我的消息了吧?我是怕你為我打抱不平!”
  段仇世道:“貴派之事,外人自是不便干預。但令師叔似乎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我是否可以替你設法疏通?”
  丹丘生斬釘截鐵地說道:“段兄,你的盛情可感。但這件事情,你最好還是別要多管!”
  段仇世無可奈何地說道:“我也知道你這個忙我是幫不了的。但你就甘愿終老此間了么?雖然這里是世外桃源,人間仙境。”
  丹丘生道:“不甘愿又怎么樣,我是認命了。這地方本來是有人住的,二年前我找到了這個地方作為隱居之所,還因此結了一個仇家呢!”
  段仇世道:“那是何人?”
  丹丘生道:“三十年前,有個橫行天下的大魔頭,名叫盂神通,想必你會知道?”
  段仇世道:“听說他是同前輩武學大師金世遺同一代的人,兩人曾經几度交手,互有胜負。后來死在女俠厲胜男的劍下。”
  丹丘生道:“不錯,孟神通的故事,武林中人大都耳熟能詳,不過他雖然死了,卻還有一個姓陽的徒孫,苦練他傳下來的修羅陰煞功,恐怕就少人知道了。”
  段仇世不禁又吃一惊,問道:“你說的那個仇家,就是孟神通這個徒孫?”
  丹丘生道:“正是。他收了几個徒弟,霸占石林,准備重開門戶,和各大名門正派爭雄。為了他的修羅陰煞功尚未練得大成,恐怕泄漏風聲,是以不但不許外人踏入石林,附近的土人,也都遭了他的毒手。”
  段仇世心道:“怪不得找不到土人作為向導。”說道:“這妖人如此可惡,換了是我,我也要把他除掉!”
  丹丘生道:“可惜我還不能將他除掉。但也幸虧他的修羅陰煞功尚未練成,我才能夠將他逐出石林。”
  段仇世道:“如此說來,你還得提防他來報仇了。”
  丹丘生道:“當時他給我傷得不輕,大概還得三年方能慚复功力。”
  段仇世道:“他會不會跑去与你的同門勾結?”
  丹丘生道:“這個我想大概還不至于。崆峒派雖然出了若干不肖之徒,勉強也還算得是名門正派,怎會和這個作惡多端的妖人勾結?這個妖人生怕別人知道他是孟神通的徒孫,想來也不敢去找崆峒派的。”
  段仇世道:“但愿如此。”顯然仍在擔心。
  丹丘生忽道:“段兄,你若是一定要幫我的忙,我倒有一事請托。”段仇世說道:“那你說吧。你的事情,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丹丘生笑道:“也用不著你赴湯蹈火,我是想請你既作黃道周,又作徐霞客。”
  出語突兀,段仇世听得莫名其妙,不覺怔了一怔,笑道:“我是做不來黃道周,恐怕也做不來徐霞客。徐霞客踏遍天下名山,我哪有這許多余暇。”
  丹丘生笑道:“我不是要你云游四海。你且听我先說一個徐霞客的故事。”
  “有個和尚名叫靜聞,据徐霞客所記,他‘撣誦垂二十年,刺血寫成法華經,愿供之雞足山。’明未崇祈年間,徐霞客与他結伴同行,至湘江遇盜,和尚被打落水,擎經于頂,一頁不失。幸而那強盜只謀財,不害命,徐霞客被劫后,与靜聞一路化緣,至廣西南宁,寄榻于崇善寺。靜聞病死。后來徐霞客攜他的骨灰与血寫的法華經,闖關五千余里,終于到了雞足山。經供之‘悉檀寺’,骨灰也埋在雞足山,并為之立塔。完成了朋友的心愿。”
  段仇世贊歎道:“如此交情,真可說是生死不諭了。”
  丹丘生道:“徐霞客有‘哭靜聞禪侶詩’六首,寫在‘悉檀寺’的經舍壁上,我那年游雞足山曾經讀過,可惜如今只記得兩首了。我念給你听:
  “鶴影萍蹤總莫憑,浮生誰為證生。護經白刃身俱贅,守律清流唾不輕。一簧難將余骨補,半途空托寸心盟。別時已恐無時見,几度臨江未肯行。(原詩有云:江中被劫,上人獨留刀下,冒死守經,經免焚溺。)
  “同向西南浪泊間,忍看仙侶墜飛鴛。不毛尚与名山隔,裹草難隨故國旋。黃菊淚分千里道,白茅魂斷五花煙。別君已許攜君骨,夜夜空山位杜鵑。”(羽生按:此兩詩見《徐霞客記補篇》)
  段仇世擊節贊道:“好,至性至情,真是好詩!”
  丹丘生說道:“我見棄本門,又結強仇,說不定什么時候死在此地。臭皮囊我是無須勞你把骨灰攜返老家的了,但我寫的歧崛武學發微,卻是花了半生心血,研究本門武學的一點心得,敝帚自珍,在我來說,是等于靜聞和尚珍視他用自己的血寫成的法華經的。”
  段仇世恍然大悟,說道,“原來你是要我像徐霞客那樣。他替靜聞送到雞足山,你要我送給何人?”
  丹丘生道:“我死后請你把我的遺書送給我的掌門師叔,若然他也死了,就送給繼位的掌門人。你愿意嗎?”
  段仇世笑說道:“此事不過舉手之勞,但你胡為出此不祥之言,說不定你會長命百歲,我還死在你的前頭呢!”
  丹丘生哈哈大笑,說道:“你素來豁達,何必忌諱一個死字?你現在沒病沒痛,三個月內,不會死吧?”
  段仇世道:“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那也說不定啊!”
  丹丘生正容說道:“段兄,我不是和你開玩笑的,你走的時候,我就把這本書給你,請你務必替我了結心愿。”
  段仇世見他如此鄭重付托,只好說道:“好,我答應你。不過。你的同門……”
  丹丘生已知他的心意,說道:“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不錯,我被逐出門牆,同門對我不好,但畢竟還是同門。崆峒派的武學,總不能落在异派妖人手里!”
  段仇世道:“你何不傳給華儿,讓他將來歸還本派?”
  丹丘生道:“我和你一樣,都是并不重視門戶之見的。但我的師叔、師兄,師弟可就不是這樣了。華儿是我的徒弟,也是你的徒弟,又是楊牧的儿子,他身兼三師武功,即使我未曾被逐出本門,收他為徒,也是犯忌。他若然把我的遺書拿去送給掌門師叔,只怕還會連累他呢。”
  段仇世知他說的乃是實情,于是笑道:“好,那么只能由我來替你以德報怨了。”心里則在想道:“不過,你尚未知道華儿的身世呢,他可不是楊牧的儿子。”
  丹丘生放下一重心事,繼續說道:“現在該輪到我問你了,你此來想必是為了華儿?”
  段仇世道:“不錯。”
  丹丘生道:“論理我是應該把徒弟還給你了,但他只差一年,就可以學全我的這點功夫,你可否再等一年?”
  段仇世笑道:“我并不是向你討還徒弟的。但說句實話,我也不知死在何時,有些事情,他小時候我不能告訴他,現在他十六歲了,我是應該告訴他了。”
  剛剛說到這里,只見楊華捧著一壇酒,已經走到劍池來了。
  丹丘生說道:“這是我自己釀制的,你聞一聞。”壇子打開,酒香扑鼻。段仇世贊道:“好酒,好酒!”
  丹丘生笑道:“今日須得盡歡,你喝半壇夠不夠?”
  段仇世道:“可惜我的量淺,恐怕不能陪你盡興。莫說一人一半,你喝九份,我喝一份,也已醉了。”丹丘生道:“好,那我做主人的先喝為敬,你隨量吧。”
  楊華在石台上擺下酒杯,丹丘生笑道:“不用酒杯。”捧起酒壇,湊近嘴邊,宛似鯨吞虹吸,白練似的一條“酒柱”從壇中激射出來,瞬之間,就給他喝了半壇。楊華從未見過師父這樣喝法,看得呆
  丹丘生有了几分酒意,吟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這是詩經《黍离》一詩中的句子,是寫一個流浪者訴他的憂思的,丹丘生語調蒼涼,段仇世听了也是不禁引起感触。丹丘生把酒壇一頓,說道:“段兄,你是知我的人,喝酒,喝酒!”
  段仇世喝了兩大口,擊石而歌:“目居月諸,胡迭而微?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這是詩經《柏舟》一詩中最后的一節,譯成白話詩的意思是:
  “問過月亮問太陽,
  為何有光像無光,
  心上煩惱洗不淨,
  好像一堆髒衣裳。
  我手按胸膛細細想,
  怎得高飛展翅膀?”(按:此詩有不同譯法,這里是根据余冠英的《詩經選譯》)
  他以詩相答,寓有与丹丘生互相勉勵的意思。丹丘生哈哈一笑,說道:“段兄,不能奮飛的是我,我是該細細的想一想了。至于你,你不用我的鼓勵,已經是在展翅高飛了。喝干這壇酒吧,我祝你鵬程万里!”
  段仇世道:“道兄,我也祝你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但諸恕我,我可不能陪你再喝啦!”
  少年不解愁滋味。楊華對他們的說話听得似懂非懂,不過卻也隱隱感到兩位師父都似有著滿腹牢騷。
  丹丘生道:“對,你還有話要和華儿說呢,我不勉強你喝了。”捧起酒壇,把剩下的酒喝得干干淨淨,酒意更是有了七八分了。
  楊華正在渴望知道大師父及母親的消息,好不容易等到說話的机會,便即問道:“對啦,大師父究竟怎么樣了,你告訴我吧。還有我媽的消息,二師父你可知道?我想她一定會到處尋找我的。”
  段仇世心痛如絞,緊握著楊華的手,說道:“華儿,我希望你做個硬漢,你答應我。”
  楊華怔了一怔,不解師父何以先說這個,答道:“我當然要做個鐵錚錚的硬漢子,媽和大師父自小也是這樣教導我的。”
  段仇世道:“好,好孩子,那么我告訴你,你要挺得住!令堂和你的大師父,都、都已死啦!”
  此言一出,宛如晴天霹震,把楊華震得雙眼翻白,眼淚都流不出來,竟是呆了!段仇世沉聲說道:“華儿,醒醒!你要不要幫他們報仇?”
  楊華這才“哇”的一聲,哭得出來,硬咽問道:“是誰害了他們?”
  段仇世道:“下手害你大師父的滇南四虎,一個個都已給我殺掉了。害你母親的仇人,你母親在臨死之前,也已親手報仇了,但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仇人。”
  楊華道:“那人是誰?”
  段仇世緩緩說道:“是滿洲韃子的朝廷,你要知道,這不是私仇,殺害他們的仇人,都是清廷的鷹犬!”
  楊華茫然道:“那我應該怎樣報仇?”
  段仇世道:“清廷只知搜刮民財,欺壓百姓,它不僅是害死你母親的仇人,害死你大師父的仇人,還是全國老百姓的仇人,連同滿族的老百姓在內!外面有許多抗清的義士,你將來應該和他們站在一起,這才報得了國恨家仇!”
  楊華一咬牙,說道:“二師父,我一定听你的話去做!”傷心之余,不由得放聲大哭。
  丹丘生忽地哈哈大笑三聲,喝道:“不許哭!”
  楊華吃了一惊:“難道師父瘋了?”只听得丹丘生說道:“人誰無死,我還巴不得像他們這樣死呢!有的人長命百歲,庸庸碌碌過了一生,活著對人也沒好處,只不過是個蛀米大虫;有的人雖然年紀不大就死掉了,他們的死卻是重于泰山,對別人有很大的好處。你愿意做哪一种人!”
  楊華听得熱血沸騰,不假思索地便即說道:“當然愿意做后一种人!”
  丹丘生哈哈大笑,說道:“看呀,那你正該為著有這樣一個好媽媽和好師父而自豪,因為他們正是這一种人?還哭什么呢?哭坏了身子,能夠幫你報仇么?”
  楊華拭干眼淚,說道:“是,我不哭!”
  丹丘生便說道:“對,這才是好孩子!”想起自己一生蹭蹬,事与愿違,哈哈大笑之后,眼眶里反而不覺隱有淚光了。
  段仇世柔聲說道:“華儿,我還有話要和你說。”
  楊華道:“是,請二師父吩咐。”
  段仇世道:“你還有一年,才能跟你的三師父學成武藝,到時我或者會來接你,但也可能不會再來。你要好好利用這一年的時間。”
  楊華道:“二師父,你為什么不在這里和我們同住?”
  段仇世道:“因為我在外面還有緊要的事情。”一面說話,一面拿出一本殘舊的抄本,黃色的封面上寫著“孟家刀譜”四個篆字,交給楊華。楊華好生納罕,問道:“孟家的刀譜?二師父,你給我作什么?”
  丹丘生愛武成癖,一見這本刀譜,不由得吃了一惊,雙眼發亮說道:“這個孟家,是不是三河縣那家孟家?”段仇世說道:“不錯。”丹丘生瞪大了眼睛,說道:“孟家快刀,天下第一,這本刀譜,你從何處得來?”段仇世笑道:“總之不是偷來的便是。”
  丹丘生知道他不肯告訴自己,雖然不大高興,但料想段仇世定有因由。于是不再查問來源,接著說道:“听說盂家快刀的唯一傳人名叫孟元超,年紀不到四十,早已名震江湖,你認識他嗎?”
  段仇世道:“他是小金川義軍中的領袖人物,我有幸曾与他相識。”
  楊華說道:“啊,那么他是一位抗清的英雄了?”
  段仇世說道:“不錯。華儿,我要你替我做一件事情,這件事情,正是涉及孟元超的。”
  楊華心里想道:“二師父給我這本刀譜,想必是要我練它了。既然是孟家快刀,當然和孟元超有關。”
  果然便听得段仇世說道:“我要你在這一年時間,練熟孟家刀法,然后去找孟元超比武。”
  這話前半段在他意料之中,后半段卻出他意料之外。楊華吃了一惊,說道:“找孟元超比武?為什么?”段仇世道:“我要你替我出一口气。”這話令到楊華更惊奇了。
  楊華問道:“二師父,你不是說孟元超是個抗清的大英雄么?那、那……”心里在想道:“他既然是個大英雄,二師父如何与他結怨?又為什么一再要我替他比武呢?”
  段仇世已知他的心思,說道:“不錯,孟元超是我的朋友,但我們之間也曾結有一點小小的梁子,雖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為師的這口气卻是非出不可。至于我和他結的是甚梁子,又因何要你代我比武,這些原因,暫時我不能告訴你。將來待孟元超和你比武之后,他自會告訴你的。你只須依照我的話去做。”
  楊華問道:“二師父要我怎樣和他比武?”
  段仇世遁:“你找到了孟元超,比武之前,不可說出是我徒弟。但必須用我和三師父教給你的武功,直到……”
  楊華未曾听完,便即說道:“我就只會你們兩位師父教給我的武功呀。小時候,媽媽雖然傳授過一些入門的內功心法,招數可是全沒教過我的。”段仇世道:“不,你若是用心練的話,一年之后,你就會把孟家刀法練得相當純熟的了。”楊華詫道:“這是他的家傳刀法,難道你要我用他的家傳刀法對付他么?”
  段仇世笑道:“我當然希望你只用我所傳授的武功,就能胜得了他。不過這可不是十年之內所能做到的事,而你卻必須在一年之后,就去找他,越快見得著他越好。所以依我估計,你還是胜不了他的。”
  楊華道:“那不是仍然不能替師父爭气么?”
  段仇世說道:“但我有一個法子,可以令你必然能夠胜他!”楊華說道:“什么法子?”段仇世笑道:“你剛才已經說出來了,就是用孟家的刀法對付他。不過一定要等到最后三招才能使用!”
  楊華半信半疑,說道:“我用孟家快刀和孟家刀法的第一高手過招,那不是班門弄斧嗎?”
  丹丘生是個武學大行家,哈哈笑道:“這法子當真不錯。這叫做出其不意,攻其無備。最后三招,你突然使出他的家傳刀法,他一定錯愕不已。高手拼斗,他心神一分,你就可以乘虛而入,大有机會取胜了。”
  段仇世笑道:“不是‘大有机會’,那是一定可以取胜。”要知丹丘生只是從武學著眼,他還沒有知道楊華是孟元超的儿子。段仇世則可以想象得到,孟元超一旦知道是他儿子和他比武之時,心情該是何等激蕩!
  段仇世繼續說道:“你這三招孟家刀法一使出來,孟元超必定不知如何招架。但你可不許傷他!”
  楊華道:“這個當然,他是抗清英雄,我怎能傷他?”
  段仇世道:“還有,最后一招,我還是要你用我所傳的武功,就用那招請手式吧,將他摔倒!這樣我的面子就更光彩了!”
  楊華唯唯應命,心里卻有一點疑惑不定:“二師父說得好像一切都在他的胜算中,我可不敢相信便能這樣輕易取胜。”當下問道:“二師父,你說有許多事情要告訴我,那么除了這件事情之外……”
  段仇世說道:“對,還有一件事情你要緊記。孟元超和你說的什么話,你都要相信他!”
  楊華是孟元超的私生子,這件事情,段仇世可不便在丹丘生面前說出來,雖然他們是十分要好的朋友。甚至對徒弟也是礙難啟口的。
  楊華不禁又是頗覺奇怪,心想,孟元超是個大英雄大豪杰,他說的話我還能不相信他嗎,何勞師父吩咐?
  丹丘生也覺得段仇世的行事有點神秘,說道:“段兄你為了要胜過盂元超,花了這許多心思,這可不大像你平素的為人呀!”
  段仇世暗然歎道:“疑難將余骨補,半途空托寸心盟。這是你剛才念給我听的,徐霞客哭好友的詩。我也有一位死去的好朋友。我要華儿做的事情,就是要完成我這兩位一死一生的好朋友的心愿!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老謂我何求!丹丘兄,請恕我現在還不能明白地告訴你。”
  楊華听得莫名其妙,心想二師父起初說是要出一口气,現在又說要完成好友的心愿,前后豈非矛盾?又為什么我去找孟元超比武,就可以替他的好友完成心愿呢?他怎知道,段仇世說的那個死去的好友乃是他的母親,活著的好友則是他的父親。他是藉比武為名,令盂元超父子相認。
  丹丘生料知他有難言之隱,心想自己也有類似的事情,不禁又生感慨,說道:“段兄,請恕我怪錯你了。我雖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你為朋友的苦心,我卻是領略得到。來,來,來,咱們再來喝酒。
  楊華說道:“師父,這壇酒都已給你喝干了。要不要我替你再拿一壇。”忽見丹丘生“噓”了一聲,突然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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