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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夢幻塵緣 深宮藏恨事 瓢零蓬梗 一劍上仙霞


  唐曉瀾大吃一惊,這女人如何知道得這般清楚。顫聲說道:“不必脫了,我身上是有這么三顆痔。”那女人道:“你的義父是不是叫做周青?”唐曉瀾更是吃惊,答道:“是。”那女人忽然哭道:“儿啊,你長得這么高了!”唐曉瀾跳起來道:“我的爸爸媽媽早已死去了,你、你、……”他本想說:“你瘋了嗎?”但被那女人的眼光所懾,不知怎的,卻說不出來。
  那女人怔了一怔,忽然揩了眼淚,慘然笑道:“難怪你不知道。你坐下來。”唐曉瀾又再依言坐下。那女人道:“你以為你的親生爸爸是唐万英嗎?”唐曉瀾道:“不是他是誰?”那女人道:“是當今皇上!”唐曉瀾突然如受棒擊,再也忍受不住,跳起來道:“你胡說!”那女人道:“你坐下來,坐下來,听我說。有一個做皇帝的父親雖然很不好,但他終是你的父親,我已經風燭殘年,不久人世了。有幸上天叫你我相會,我總不能叫你一生蒙在鼓里。你別盡瞧我,你先坐下來,坐下來!听我說,听我說。”唐曉瀾坐下來道:“好,你說。”
  那女人道:“三十多年前,那時我只有十六歲,和你的外父在西門外住,我已經訂了婚,未婚夫叫祝家澎,在內務部當上一名小小差使,那時周青還在宮內當衛士,未曾叛變出們,三個人是常在一起的好朋友。有一年挑選秀女,我竟然被選上了。家中沒錢賄賂,就這樣被迫進宮。當時我本想一死明志,但家澎說,宮娥每十年淘汰一次,只要在宮中保得住身子,十年之后,年紀大了,皇后就會開恩放回家中婚配,要不然,秀女年年增多,年老的不放出來,宮中那容納得了。我想那么多秀女進宮,只要我不出風頭,皇帝也未必注意到我。家澎既愿等我十年。如果我現在尋死,豈不辜負了他的心意,就這樣我進宮去了。
  “在宮中過了五年,我還未見過皇帝的面,閒來無事,我學會了彈琴,有一天我彈江南的小調,我們家是從江南遷居北京的,這些小調我自幼耳熟能佯。偏偏有這么湊巧的事,皇帝經過,听了我的琴聲,非常歡喜,當晚就把我召幸了。那時我想死也不能死了,因為凡在宮中的后妃宮娥,若然自殺,罪連九族,我只好忍辱偷生下去,那時周青已經叛變,侯三變有時侍候皇上,進入內廷,我就叫他告訴家澎,叫家澎另找淑女,不要再等我了,那知家澎非常痴心,第二天就把差使辭了,后來我才知道他是去找周青,自此不知他的下落,周青也沒有碰到他。
  “再過一年,你出了世。那時皇上已經有十四位皇子,立儲問題,已經開始在鬧。宮中規矩,本來不准漢女為妃,自前皇(順治)和董鄂妃鬧出事后,這規矩執得更嚴。生有儿子的貴妃妒忌我以漢女承恩,就在皇后面前進讒,將我打入冷官,而且想謀殺你!”
  唐曉瀾听得心惊肉跳,“啊”了一聲,問道:“那皇帝知道嗎?”那女人慘笑道:“宮中宮娥妃嬪,何止千數,經他召幸過的,也不知多少,他那里把我放在心上,皇后把我打入冷宮,他是否知道,我也不曉得。”唐曉瀾只覺心頭冰冷,打了一個寒噤,低聲說道:“那么你就這樣不明不白的在冷宮里過了二十多年。”那女人點點頭道:“也過慣了。起初有人看守,不准我出這間石屋,后來日子久了,皇后死了,我也老了,沒有人再注意我了,于是她們就讓我自生自滅,每天有人送兩頓飯,除此之外,就沒人再理我了,我可以在園子里自由走動,但是我住慣了冷宮,連陽光也怕見了。我就天天坐在這屋子里等死!”唐曉瀾再也忍受不住,將母親一把抱著,低聲哭道:“我的的媽媽呀!”
  那女人歎了口气,輕輕撫摸儿子的頭發,喃喃的說道:“慣了、慣了,眼淚也流干了。要不是心里頭還惦著你,我怕早死掉了!”唐曉瀾痛哭失聲,那女人道:“別哭,謝謝天,你總算來了。記得我托侯三變偷偷把你送出宮時,你還未滿月,哦,算算看,我也計不清楚了,你現在几歲了?”唐曉瀾道:“二十八歲了。”那女人道:“那么我住在冷宮也有二十八年了。多悠長的歲月呀!真不知是怎么熬過來的?你出生后,我托敬事房的太監去報告皇帝,可是太監卻告訴了皇后。我等了几天,不見他來,也不見有宗人府的官儿來,我知道事情不妙,皇室中骨肉相殘的事情我也知道一些。我很害怕。于是我把所有首飾,都送給了一個小太監,叫他把你抱出宮去,交給侯三變,在宮中就誆說你已夭折了。反正皇帝還沒知道,也無人查問,把你送出宮后的第三天,我就被皇后打入冷宮。說我妄向君皇獻媚,亂了祖宗法紀,就這樣不明不白的在冷宮里關了二十八年!”唐曉瀾哽咽問道:“后來呢?我怎么會到了唐家?”
  那女人停了一停,說道:“我忘記對你說,我還有一個妹妹,經周青作媒,嫁給一個姓唐的鏢師。侯三變將你帶到唐家,我妹妹沒孩子,就將你當親生儿子撫養。”唐曉瀾這時如同在惡夢中初醒,失聲說道:“原來我那慘死的雙親,卻是我的姨父姨母。”那女人道:“正是,我幽禁在冷宮里二十八年,侯三變曾悄悄來看過我四五次,我才知道不知是哪位皇子探出你在唐家,派人捉你,把你的養父、我的妹夫殺了。侯三變有次出差,在江湖曾碰見過周青,周青告訴他說,他已將你收為義子,并准備把游龍寶劍交你使用,叫侯三變留心,他年若碰到有使游龍劍的少年就是你了。”唐曉瀾“啊呀”一聲,這時一切真相都已大白。原來自己在万里長城之上,舞動游龍寶劍,這才被侯三變認了出來。那女人問道:“周青呢?現在還在世嗎?”唐曉瀾道:“已死了十二年了。”當下把自己和姨母給清宮侍衛追到塞外,姨母慘死,周青把自己救出來,后來交給馮家,又后來給血滴子追捕,馮家父子雙亡,母女离散,周青身死等等事情全都說了,那女人潸然淚下,哽咽道:“我已好多年來沒有眼淚了,今天要痛痛快快哭它一場。”唐曉瀾看著母親,思潮亂涌。他多年來在周青教導之下,早把清廷恨之入骨。周青又始終瞞著他的身世,所以唐曉瀾總以為自己是個漢人,久有反清复明之志。万万料不到自己竟然是個滿洲皇子,無情的事實似一個巨大的鐵錘,把他的心打得粉碎,他希望這是一個惡夢,但可惜這卻不是惡夢。种族的仇恨,身世的仇恨,紛如亂絲結在一起,他茫然問道:“媽媽,你叫我怎么好呢!”
  母親再次撫摸孩子的頭發,許久,許久,這才說道:“關在冷宮里的頭几年,花很傷心,痛恨皇上。后來呢,日日夜夜坐在這里等死,好像人也麻木了,什么都不會想了。呀,多寒冷呀!愛呀恨呀,都好像冷得凝結起來,凝結在心里。你叫我給你想,想些什么?我不知道,你得讓我慢慢的想。啊!你應該是個皇子,但我卻不愿你做個皇子。”唐曉瀾痛苦的叫道:“不是這個問題,媽媽,我絕不會做皇子的。我不愿意。不是這個問題。”那女人道:“那么你想的是什么呢?”她抬起頭來,接触到儿子那痛苦的困惑的眼光,她身居冷宮,她明白了儿子在想些什么。她擔心儿子會在無窮無盡的風浪里喪生。她幽幽說道:“好了,淚已經流得夠了,讓咱們母子好好的聚一會吧。”
  母親摟著儿子,過了許久,淚痕滿面的說道:“你听我彈琴吧,你還沒有听過家鄉的小調呢!”她撫弄瑤琴,叮叮咚咚彈了起來,本來是很愉快的小調,卻彈得甚是悲苦,儿子在出神的听,出神的想,忽然一個髯眉皆白的老人悄俏走了進來。
  這個老人正是康熙皇帝。他八歲登基,在位差不多六十年,人也近七十歲了。近年來他已不大理事,在養心殿里优游歲月,這晚月色很好,他一時興起,帶了兩個太監,在園子里慢慢的逛,想起自己一生文事武功,都已到了頂點,坐帝位之人,更是歷代少有,但一生就快過去了,這些文事武功也將如煙消云散,他忽然感到寂寞,想找些老朋友談談,但老朋友也沒有几人。皇后和自己少年時寵愛的妃嬪也都差不多死光了。他在月光下慢慢的走,走過了荷塘邊那座冷宮。
  冷宮里飄出一陣琴聲,好像是什么時候听過的?哦,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康熙皇帝在琴聲中靜靜思索,問太監道:“誰在這冷宮里?”太監道:“听說是一個年紀很老的宮娥。”康熙奇道:“為什么不放出去?關了多久了?”太監道:“回皇上,奴才也不清楚。奴才進宮時,那個宮娥已經在里面了,也時時彈琴,誰也沒理她。”康熙皇帝又靜听了一會,驀然想起有那么一個宮娥,自己在約三十年前曾召幸過她,那一晚她彈的也好像就是這個曲子,過后自己事多,也就忘了。想了一想,問太監道:“這個宮娥是不是漢女?”太監道:“听說是。”康熙道:“是不是瓜子面儿,眉毛很長的。”太監道:“稟皇上,奴才沒見過。她在冷宮里總不肯出來。”另一個太監插口道:“是呀,皇后死了,看守的也撤了,她還是不肯出來走動。”康熙皺眉道:“哪有關這么久的?你們在外面等侯,我進去看看。”冷宮里唐曉瀾母子在琴聲中凝結,忽然听得有腳步聲,唐曉瀾一閃閃到帳后,康熙皇帝已推開房門,走了進來。那女人抬起頭來。問道:“你是誰?”四目交投,頓時呆了。康熙皇帝看了一陣,依稀記得,問道:“你是海棠嗎?”
  那女人動也不動,木然說道:“万歲爺,海棠在二十八年前已經死了!”康熙道:“你不是海棠?”那女人道:“你看我在這里和死差什么?”康熙皇帝看她白發斑斑,想起自己也老了,這廿八年來自己安然做太平皇帝,她卻在冷宮里等死,忽然感到有些愧意,坐下來道:“皇后也太忍心了,把你關了這么多年,我一點也不知道。你犯了什么罪呢?”那女人道:“皇后說我私自獻媚,迷惑皇上,敗坏法紀。”康熙歎道:“那真是委屈你了,不過皇后也死了十多年了,這筆帳也不必算了。我明天把你放出來,封你做淑妃。”康熙以為她必定下跪謝恩,那知她還是木然不動,冷冷說道:“謝皇上,皇上不要再把我消遣了,現在我的家人都死光啦,我也不怕死了。”康熙道:“咦,你說什么?你恨我嗎?咱們都老啦,還能有多少歲月?你出來陪我聊聊,气也會慢慢平了。”那女人手按瑤琴,仍木然不動。康熙又歎了口气,問道:“那么你想要什么?”那女人眼睛一亮,忽然說道:“我要你讓我的儿子安然出宮!”康熙陡然一震,問道:“什么,你的儿子?那一晚你就有了?敬事房的太監為什么不告訴我?你真的會有一個儿子?那這么多年,他藏在哪儿?”那女人道:“這些年來,他在江湖上飄蕩,現在呢,卻在這里,就在這個房子里!”康熙皇帝大吃一惊。
  唐曉瀾倏的從帳后跳了出來,激動的嚷道:“你把我的媽媽害得還不夠嗎?你讓我們母子都出宮去!”康熙皇帝忽見一個高大少年,站在自己的對面,眼光有如寒冰利劍,面貌果然有點像自己,不覺打了一個寒噤,陡然想起自己在五台山上害死父親的事,(見拙作《七劍下天山》第一集)失聲說道:“你,你,你想替母親報仇嗎?”唐曉瀾頹然坐下,揮揮手道:“你不愿放我,你就走吧。”康熙定了定神,看這少年雖是風塵滿面,卻自正气凜然,不覺頗為內疚,說道:“你就留下來吧。”唐曉瀾道:“我宁死也不留在這儿!”康熙歎口气道:“你走也好。”他也知道自己十几個儿子正在爭權奪位,若再添一個,更不得了。何況他是漢女所生:多年在外,宗人府的名冊也沒他的名字,就是要讓他复姓歸宗,也要大費周章。但眼看這對母子,心里頗為難過。又不想自己的骨肉在江湖流浪,想了又想,又道:“那么我給你一個官職吧。”唐曉瀾道:“我更不稀罕!”康熙道:“哪么你就連父親也不認了嗎?”唐曉瀾忽然痛哭失聲“父皇”二字怎么也叫不出來。
  康熙道:“你出去打算做什么?”唐曉瀾道:“你別逼我!”康熙奇道:“我逼你什么來了?”忽然眼睛一閃,說道:“你也想爭奪皇位?骨肉相殘?”唐曉瀾道:“要搶你家皇位的是漢人。我什么也不要。”康熙道:“好,你一定要出去,我就讓你出去。你以后還要見我嗎?”唐曉瀾道:“我但愿隨母親終老,走得遠遠的,永不再打扰你。”康熙更覺難過,又道:“我愿意答應你一件事情,你有什么要求嗎?”好像不給他們母子一點東西,就于心不安。唐曉瀾想了一想,道:“好,那么我想見四殿下,求他答應我一件事情,他一定做得到的。”康熙皺了皺眉,說道:“你倒有事情求他,連我都做不了的?你的四哥近年很為跋扈,也許他真有一些本事。”康熙對允禎頗為憎厭,他想難道這孩子認為他的四哥一定能繼承皇位,所以要預先巴結他?又道:“好,我依你便是。但我倒愿意你親近你的十四哥。我可以讓你做他的副手。”康熙最歡喜第十四子,這時正統兵西征。唐曉瀾道:“我只要見四殿下。”康熙道:“好,你隨我出去,明天我把你的媽媽放出宮。”攜了唐曉瀾的手,緩步走出冷宮,兩個太監大吃一惊,康熙道:“這是新來的衛士,是我叫他進冷宮來的。”兩個太監自然不敢出聲,看看月亮,月亮已近天心,太監道:“皇上該安歇了,明天又免早朝吧?”康熙道:“免!”默默的和唐曉瀾穿花拂柳,走出園子,步過永壽宮,步向養心殿,唐曉瀾忽然“咦”了一聲,拉著康熙向花蔭深處一伏,說道:“有夜行人飛上外面的大殿!”
  康熙道:“為什么我看不見?”唐曉瀾道:“那人的身法太快了!”康熙心想:若是宮中衛土,也不敢飛身上外面大殿。但若要說是外人,那卻是万不能夠。心念一動,悄悄說道:“你從這里向左走,靠著院子的白石欄杆,數到第十三塊石頭,把石頭揭起,有地道通到外面的大殿柱后,你偷偷出來,看有沒有人在里面,若然有人,你記著他的面貌。”又把隨身佩帶的一塊漢玉取下,交給他道:“若是給人發現,就以此為憑,說是新來的衛士好了。”唐曉瀾接過漢玉,從地道里進入大殿,躲在柱后,忽見外面走進兩人,抬起了頭,咬著耳朵說話。唐曉瀾也抬頭一望,只見上面懸著一塊大匾,正面題著“正大光明”四字,唐曉瀾暗道:“這兩人盡看著匾額做什么?”等了一會,那兩人低下頭來又在商議,匾額后面橫粱,忽然伸出一個人頭,唐曉瀾一見,几乎叫出聲來,原來躲在殿上橫粱后的竟是一個女孩,而且不是別人,正是馮琳!
  原來當日馮琳帶允堤去探允禎的病。曲曲折折,走了一會,帶允堤上了書樓,推開一間房門,說道:“四殿下就在這里養病。”允堤探頭一望,忽然里面嘶嘶有聲,滿屋子里大蛇小蛇連結成團。馮琳尖叫道:“我開錯房門了。”身子一扑,手肘突然在允堤腰際碰了一下,允堤如中鐵錘,痛得大叫,馮琳已一個筋斗翻下樓了。屋內的蛇蠕蠕而出,允堤帶來的衛士不敢私闖入房,允堤又已昏迷,只好背起他急走。
  允堤去后,在四皇子府中留守的韓重山和雙魔都責備道:“你這個孩子怎么如此胡鬧?”馮琳道:“他回去生气也沒用,我只是一個小丫頭,到他責備四殿下時,你們可以推說皇府中的丫頭數以百計,知道是誰?而且就是他們倆兄弟到皇帝面前爭論,皇上也不會相信,一個小女孩會把他打暈。”韓重山道:“哼,瞧不出你這娃儿這樣厲害!”心中暗想:好在雙魔有先見之明,用怪藥把她迷了本性,令她到皇府以前事都記不起來,要不然真難以長久的哄騙她呢。
  韓重山和雙魔商議一會,正想派一人去請四皇子回京,四皇子允禎忽然回到皇府。一天愁慮,頓時解開,韓重山笑道:“大阿哥若敢說出四殿下私自出京,四殿下正好告他誣告。”允禎問了情形,知道允堤圖謀甚急,想起一事。原來清朝皇位繼承不依長幼次序,由皇帝留下遺詔,指定一個,放在乾清宮的“正大光明”匾額之后,四皇子這次意急回京,就是因為在外面听得國舅隆科多的報訊,說是皇上己立了遺詔,至于指定誰人,卻沒人知。
  允堤把皇帝已立遺詔的事告訴心腹死士。天葉散人道:“既然這樣,我們非把這遺詔偷到手中不可。”允禎道:“偷不是辦法,皇上發現遺詔被偷,可以再寫,而且也必定疑心是我。只能偷偷去折它一看,好知道遺詔中寫的是誰。”當下天葉散人、了因、哈布陀等都說愿去。”允禎道:“偷入乾清宮拆開遺詔,這事非同小可。去的人不可多,只要輕功絕好的一兩位去就行了。論輕功是天葉散人最高,馮琳雜在眾人中靜听,忽然說道:“我也隨天葉伯伯去。”八臂神魔道:“你去做什么?”天葉散人一想,這馮琳身軀幼小,正好貼在橫梁下面,而且她的輕功還在大力神魔之上,正是個好幫手,便道:“好,我帶你去。你可不准淘气。”
  再說康熙的長子允堤回到府中,早已醒來,恨恨不已。忽報大學土王奕清來訪,這王奕清乃是允堤一党,和國舅隆科多同受康熙寵信,他今日始知道皇帝立了遺詔,赶忙來報。允堤和心腹死士商議,所見和允禎相同,也派了三名輕功絕頂的衛士去偷看遺詔。這就是唐曉瀾所見的兩名大漢了。
  允堤遣來的三名衛士商議一陣,兩人把風,一人沿著殿中心的大柱攀上,忽然橫梁后面,寒光電射,兩口飛刀都插中了那名衛士,登時跌了下來。馮琳倏的飛出屋,躍到琉璃瓦上,隨即有人大呼“刺客!”這正是天葉散人移禍江東的計策,到得大內的衛士赶來,他和馮琳早已從英華殿側邊跑出,躲上景山去了。
  唐曉瀾急從地道跑出,只見乾清宮外,已有劍影刀光。他跑到養心殿外,康熙從花蔭深處探頭出來,正想招喚,忽然一條人影疾如飛鳥,和唐曉瀾几乎是同時赶到。太監喝道:“什么人敢惊圣駕?”那人一聲長嘯,厲聲叫道:“哈,你就是皇帝!”一探身,呼的一掌向康熙劈去,兩名太監扑身來救,給一掌打得暈死地上。那人掌鋒下掃,左腳又起,父子之情出于天性,唐曉瀾嗖的一聲,拔出寶劍,那人“哧”的一聲,騰身扑起,唐曉瀾的追風劍法迅捷無倫,一搶攻勢,綿綿不斷,那人空手拆了几招,康熙已躲入了養心殿內。
  那人大吼一聲,掌法一變,翻翻滾滾,竟然在劍光籠罩中直扑過來,完全是一副拼命神气,唐曉瀾見康熙已經躲開,把劍一收,跳出圈子,不料那人身法快极,唐曉瀾縱身一跳,他卻乘勢逼上,一抓抓著了唐曉瀾肩呷,低聲喝道:“冷宮在哪面?”唐曉瀾心中一震,用易蘭珠所授的救命絕招,身子向前一躬,反手一劍從脅下刺出,那人若不放手,這一劍便是穿心刺腹之災。
  這人料不到唐曉瀾劍法如此厲害,手掌一撤,翻出三丈開外,唐曉瀾也給他的掌力震得踉踉蹌蹌,退了七八步才穩得住身形,肩頭猶自火辣辣的刺痛。
  唐曉瀾不知,這人卻是他母親以前的未婚夫祝家澎,他失蹤了三十多年,原來是在江湖到處漫游,訪師學技,最后投到終南派名宿武成化的門下,苦學了十余年,拳劍兩門,都有极深的造詣。學成之后,也曾兩到京師,會見過侯三變,得知海棠被打入冷宮,更是心傷。他本想入宮,卻是三變苦苦把他勸住。侯三變說:你功夫雖好,但宮中高手如云,弄得不好,非但白送性命,而且害了海棠,苦勸祝家澎死了這條心,祝家澎這才愴然遠去。
  但三十多年過去了,祝家澎這條心仍是未死。他心想自己和海棠己是垂老之年,再不相見,候待他生。因此拼了性命冒險入宮。想不到就在這晚,几個皇子派衛士進來,唐曉瀾也在宮內。
  且說祝家澎被唐曉瀾劍法殺退,只見乾清宮里刀火劍影,大內衛士,紛紛赶來。他選擇僻路,繞著假山,借物障形,覷准一個落單衛士,冷不防扑將出去,將他一拳打暈,曳入假山洞口,剝了服飾,扮成衛士,大搖大擺的走出,不知不覺走到了冷宮前面的荷塘,忽見一群宮女,抬著竹床,床上躺著一個女人,身上蓋著白布。
  這女人正是祝家澎三十年來日思夜想的情人,她自唐曉瀾隨康熙去后,哭了一會又笑了一會,忽覺万念皆空,好像身子凌虛,生命的力量全已消散,迷迷糊糊的一跤跌落地上。
  康熙親入冷宮的事,早有太監得知,那些太監,最為勢利,待康熙去后,他們急稟知管理冷宮的女官,前來探視,發現海棠暈死在地上,商議之后,決定把她遷出冷宮,然后稟告皇上。
  祝家澎從荷塘邊走過,迎面碰著這群宮女,宮女喝道:“什么人,亂跑亂闖!”祝家澎抬頭一看,只見竹床上白布蓋著的女人,頭發稀疏斑白,面色十分可怕,露出來的兩只手,手指有如雞爪,不覺打了一個寒噤,心里暗道晦气。三十多年不見,海棠早已不是他心目中繡年玉貌的佳人了,他竟然相逢不識,做夢也想不到這形容可怕的老女人就是他舍命來會的情人。
  海棠在昏迷中忽聞喝聲,輕輕睜開了眼皮,祝家澎已經走過去了。
  這時允堤派來的兩個衛士已被擒住,其中一名,因先前中了馮琳的奪命神刀,惡斗時又用力過度,待到束手受擒之時,已是毒發身死。
  康熙皇帝親自審問被擒的衛土,審出這衛士竟是自己的長子派來,赫然震怒,立刻下詔廢了允堤的皇子封號,交宗人府看管。
  當晚紛紛扰扰,待事情平息,已是四更。康熙留唐曉瀾在養心殿住了一晚,第二天宮中的管事太監來報,說是被禁在冷宮的那個宮娥昨夜身亡,康熙听了,慨歎不已,吩咐以淑妃之禮厚葬,召唐曉瀾進入書房,黯然說道:“你不必等你的母親了,她昨夜已經死了。”唐曉瀾本已傷心,這時全身麻木,欲哭無淚,過了許久,才恢复過來,啞聲說道:“好,我走了。”康熙道:“你等一等。”叫了一個黃門官來,寫了一紙詔書給唐曉瀾,叫黃門官帶唐曉瀾去見允禎。
  唐曉瀾迷迷憫憫的出了宮門,到了允禎的皇府,黃門官推他一把,說道:“到了。”他才如夢初醒的蹬下馬車。黃門官暗想:皇上也真老糊涂了,這樣痴呆的人如何能選作衛士。
  唐曉瀾在宮中已將面上易容的藥膏洗去,雙魔一見,大為吃惊。可是他有黃門官帶來,听黃門官說他還是得寵的衛士,只好讓他去見允禎。
  允禎見了唐曉瀾也甚為惊异,了因和哈布陀隨侍在側,全睜大了眼睛。黃門官去后,了因禁不住道:“唐曉瀾,你到底是弄什么玄虛?”允禎卻擺了擺手,微笑說道:“以唐兄的高才,正該從正途出身。唐兄是何時入宮?皇上身体可好?”唐曉瀾答道:“好。”頓了一頓,忽然說道:“敢請貝勒屏退左右。”允禎變色道:“這兩人皆是心腹,唐兄有話,但說無妨。”唐曉瀾道:“還是咱們兩人談談的好。”了因怒道:“你敢如此無禮!”允禎眼珠一轉,正想叫了因和哈布陀退下,忽然樓下一陣喧嘩,高呼刺客,了因倒提禪杖,霍的立起身來,說時遲,那時快,忽听得外面呼呼風響,書房的門,倏忽震開,一人手提長劍,如飛扑進!唐曉瀾一看,正是昨晚那人。
  祝家澎長劍一抖,一招“白虹貫日”,刷的向允禎刺去,了因禪杖一立,只听得叮當一聲,那人的劍給蕩了開去,劍鋒一偏,直奔唐曉瀾脅下,唐曉瀾身回步換,卻不還招,哈布陀左掌橫掃,右拳搗出,搶攻他的空門,那人接了一招,知道了因与哈布陀的功力,都在自己之上,虛劈兩劍,倏的從窗口又穿出去。哈布陀首先追出,唐曉瀾尚在遲疑,了因喝道:“你既是大內衛士,為何卻不還招?”左手斜斜一帶,唐曉瀾猝不及防,給他牽出樓外,收勢不及,飄身下地,只听得一片兵刃碰磕之聲,有人大聲惊叫!
  唐曉瀾凝神一看,不禁叫苦,庭院里劍光霍霍,人影穿梭,關東四俠全都到了。更糟的是自己的業師鐵掌神彈楊仲英帶著女儿,也正在庭園中惡斗。楊仲英驟見曉瀾,惊叫一聲,從韓重山的辟云鋤下翩然掠出,唐曉瀾叫道:“師傅,是我!”祝家澎大叫道:他是奸細!”楊仲英面色倏變,呼的一掌劈來!
  原來關東四俠自從那次在陰山和雙魔惡斗,功敗垂成,反而吃了大虧,十二年來,苦心練技,總想和雙魔再較短長,但雙魔在四皇子府中,關東四俠不敢輕去。這次他們打听得四皇子帶了一班高手出門,只留下雙魔和一個姓韓的鎮守。這時關東四俠的獨門功夫,比前又高了許多,于是聯袂來京,准備大鬧皇府,報那天的一箭之仇。
  恰巧楊仲英和女儿楊柳青,為了尋訪曉瀾,在江湖賣藝,也到了京師。一日,在天橋(北京的一處地名,為江湖藝人聚集之地)遇見了祝家澎,兩人本來相識,聚在一起。過了几日,又碰到了關東四俠,關東四俠邀祝家澎同斗雙魔,祝家澎那時正一心想入皇宮,婉言拒了,關東四俠很不高興。到祝家澎失敗回來,他們細問情由,才知道祝家澎有這一段傷心之事。于是祝家澎舊事重提,和關東四俠与楊仲英父女,當日就到四皇子府中邀斗雙魔。
  唐曉瀾見師傅不諒,掌風劈面,慌忙閃過,楊仲英掌法雄奇,跨前一步,一個“左右開弓”,雙掌齊出,唐曉瀾避無可避,本能的出掌相抗,一招“解甲脫袍”,把楊仲英的掌勢拆了,騰身跳出一丈開外,楊仲英見他武功大進,揉身進擊,楊柳青大叫“爹爹!”楊仲英凝身收掌,哈布陀呼的扑來,揮臂一格,把楊仲英震退几步。楊柳青急展神彈絕技,掩護父親。
  唐曉瀾突遭巨變,茫然不知所措。玄風道人性子最烈,問祝家澎道:“你話可真?”祝家澎道:“他昨晚還和皇帝老儿同在一起,我若不是逃走得快,早已喪在他的劍下。”玄風道人勃然大怒,忽而一想:這祝家澎武功不在我下,怎的卻會不是曉瀾對手?一掠而前,右手長劍,左手鐵拐,一齊發出。唐曉瀾知道玄風手底极辣,万難閃避,只好拔劍抵擋,玄風的招數本來可虛可實,存心要試曉瀾武藝,唐曉瀾不知就里。竟把天山絕妙的防身劍法施展出來,左一劍“冰网解凍”,右一劍“龍躍深淵”,帶守帶攻,竟把玄風的鐵拐封出了外,玄風這才知道祝家澎所說非假,劍招倏變,更不佯攻,劍劍向唐曉瀾要害刺來!
  唐曉瀾連擋數劍,大聲叫道:“師傅,師伯,我有話說。”玄風喝道:“你這忘思負義的叛徒,誰還听你說話。”劍招催緊,疾若惊覦。唐曉瀾閃得稍遲,給玄風刷的一劍刺穿衣袖,逼得橫劍一掃,上下一蕩,用的竟是天山劍法中最精妙的招數,唐曉瀾本意原是防身,競不自知這一招威力奇大,一發難收,只听得當的一聲,玄風左手的鐵拐,竟給游龍寶劍截去一段!玄風呆了一呆,唐曉瀾扑地跳出,那料眼前一亮,酒香扑鼻,朗月禪師噴酒成練,直取唐曉瀾面上雙睛。唐曉瀾閃頭急避,朗月禪師呼的一噴,白練化成酒浪,有如鉛彈,唐曉瀾上衣被射得有如蟬巢,万里追風柳先開身飛如箭,倏忽掠到,一伸手把唐曉瀾衣裳抓破,皇帝所寫的親筆函件,竟被搶去。
  唐曉瀾呆若木雞,連聲說道:“我,我,……”聲調哽咽悲苦,說不下去。楊柳青道:“我什么?”又愛又恨,張開彈弓,一彈打去,唐曉瀾心亂神傷,已不知走避,了因和尚大吼一聲,禪杖一掄,彈丸倒射,他見楊柳青生得美貌,惡念突生,禪杖點地,騰身飛起,左手張開,宛如巨鷹扑兔,一抓就向楊柳青抓來!玄風大惊,劍走偏鋒,青光一閃,劍尖直刺了因頭頸后脊骨上的“天隙穴”,了因以杖為軸,腳跟一轉,仍不放松,左手抓到楊柳青背心。玄風劍法迅捷,更不收招,劍尖一顫,逕化成“楊枝滴露”的招數,斜點了因脊骨的“精促穴”,了因見他劍法精妙,不敢放肆,身子一轉,掄杖接招。了因功力深厚,杖風如刀,玄風連擋十招,自知不敵。這時滿庭院混戰,四俠這邊的人已處下風,楊柳青更是岌岌可危,玄風大叫道:“走!”向薩天刺、薩天都分刺兩劍,將柳先開等人救了出來。楊仲英攜著女儿,靠祝家澎在后掩護,也跳出圍牆。了因倒提禪杖,還想追赶,允禎在樓上倚欄喊道:“讓他們走吧!”原來允禎正与天葉散人談論遺詔之事,心中有事,深伯事情鬧大,被其他皇子乘机攻擊,所以揚聲止斗,招回了因等人。
  唐曉瀾這時心亂如麻,本來他昨晚乍知身世,已是哀痛欲絕,万念俱灰,想不到如今又被業師誤會,他就是想死也不能就死。莫說楊仲英和關東四俠對自己恩深義重,而且冒然一死,惡名更難洗脫,他舉劍的手緩緩放了下來。了因冷笑道:“賊人已經去了,你還呆在這里做甚?”唐曉瀾悲憤之极,縱身一躍,叫道:“我縱死也不求你們。”跳過牆頭走了。
  唐曉瀾茫然的跑出北門。城牆上忽然有人叫道:“好小子,你還敢追來!”
  唐曉瀾猛然一惊,立在城牆上發話的竟是楊仲英,原來玄風這一行人逃出皇府,也是沿著這一條路,他們跨上城牆,正想翻出城外,楊仲英擔當殿后,驀見唐曉瀾一人疾奔,只道他是前來追擊。
  唐曉瀾顫聲叫道:“師傅,你容我細說。”楊柳青走在前頭,夾在玄風道人和朗月禪師之間,聞聲止步。听得唐曉瀾語聲十分悲苦,說道:“就讓他一說吧,也許另有別情。”
  玄風道:“不能將性命儿戲!”
  揚聲叫道:“楊兄,提防有人追來!”楊仲英曳起彈弓,卜卜兩彈,唐曉瀾失魂落魄,無意閃避,額角臂彎,各中一顆,跌在地上。只听得楊仲英大聲喝道:“你犯了師門大戒,我絕不饒你!”唐曉瀾站起來時,楊仲英這一行人已去得遠了。
  唐曉瀾踽踽獨行,想起嵩陽門下,戒律最嚴,自己入門之日,就曾領過十二戒條,其中第四條不許沾官近府,第十二條不許欺師滅祖,自己全都犯了。師傅想是怕了因他們跟在后面,要不然一定將自己捉了。想到這望,不寒而栗。他不是怕死,而是怕這一段冤情,永難清白。
  唐曉瀾在西山僧會冥思默想,這茫茫人海,自己舉目無親,連一個可訴衷腸的朋友都沒有,不禁悲從中來,不能自己。思來想去,驀然想起了呂四娘,自己和呂四娘雖然相交日淺,可是她是名儒之女,見識不凡,對自己也很關心。唐曉瀾想來想去,似乎天地之大,只有呂四娘可以信賴,于是一劍單身,又飄然离開了京師,東下浙江,沿途上時不時碰有武林人物截擊,原來場仲英竟然把唐曉瀾叛師之事,傳遍江湖,幸好盤查截擊的都不是好手,唐曉瀾得以安然來到浙江。到了浙江,才知道五年前沈在寬被捕,呂葆中身死,呂四娘遷居的事。明查暗訪都不知呂四娘遷往何處,幸好甘鳳池名頭甚響,其時恰好也在浙江,唐曉瀾就硬著頭皮,去拜見這位江南大俠,甘風池雖不信他,卻頗通情達理,就把師妹的住址告訴了他。但也提防他邀有党羽,暗中跟在他的后面,一直跟到仙霞岭,看他獨自登山,這才作罷。
  唐曉瀾和呂四娘坐在流泉山瀑之旁,娓娓長談,唐曉瀾數月積郁,盤結心中,一旦傾吐,人也輕松了許多。不知不覺淡了半天,烈日當空,山瀑流泉,給陽光幻成麗彩。呂四娘一笑而起,拉唐曉瀾登上一塊岩石,笑指山下道:“你登高試望。”唐曉瀾不知其意,登高一望,只覺曠野平疇,盡收眼底,不覺心中開朗,悶气漸消,呂四娘道:“山川奇景,可滌濁氛,天地無窮,應增豪气。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何足介怀。”揚眉一笑,唐曉瀾頓覺一天陰霾,給她數語驅散。
  正是:
  山川顫靈秀,中幗胜須眉。
  欲知后事如何?請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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