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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人間煙煙知何限 心底波濤或更深


    孟明霞不由得气上心頭,冷笑說道:“這是哪門子的規矩?我走過的地方也不算少,從來沒听說過開飯店的不許女客進!”
  掌柜的道:“別處沒有這樣的規矩,我們這儿就有!你不相信,盡可以到別家去!”
  酒樓上的兩個客人做好做歹地勸道:“大姐,做買賣是兩相情愿的事,他不愿意賣東西給你,那也是不能勉強他的。”
  另一個說得更干脆:“你看這酒樓上哪有女客人,你別在這儿惹事了!”看這情形,她如果不走的話,不待掌柜的開聲,這伙客人就要替掌柜的下逐客令了。
  孟明霞不愿自討沒趣,只好走出這家酒家,越想越是奇怪:“惹事?他們怕我惹什么事?難道他們知道我是在綠林中廝混的女強盜不成?絕沒有這個道理!哼,我一定要打听個清楚。”可是向誰打听呢,酒樓客店,對女客人都是避若蛇蝎,這真是孟明霞從所未有的“奇遇”,孟明霞心里想道:“倒霉,莫不成今晚竟要餓著肚皮過一晚么?”
  孟明霞正自低首思量今晚如何是好,忽听得有人低聲說道:“姑娘,你別气惱。你在城中可有朋友么?”
  孟明霞回頭一看,只見一個老漢走到她的身邊,神色似乎有點慌張,但說話的口吻,卻是十分同情她的。孟明霞認得這老人是剛才在那酒樓上的一個客人。
  孟明霞道:“我若是有親友在此,也用不著上酒樓吃飯了。”
  那老漢道:“那么你何以單身一人到此?”
  孟明霞道:“我是前往靈武投親,路經此地的。”靈武在飛龍山附近,孟明霞不慣說慌,急切間想不到別的合适地名,信口就說了出來。
  那老漢道:“唉,我勸你還是別往前走了。”孟明霞道:“為什么?”那老漢道:“這里不方便說話,你今晚大約還沒有住處吧?”孟明霞道:“正是,客店都不肯收留我。”那老漢道:“可怜,可怜!這么晚了,你也不便出城去找地方求宿了。不如就到老漢的家里去吧。”
  孟明霞道:“客店不肯收留我,定有原因。你不怕我連累你嗎?”那老漢道:“我只有一個老伴儿,都是一大把年紀了。”言下之意,即使受到連累,他也不在乎。
  孟明霞是爽直的脾气,說道:“好,你既然不怕,那我也就不客气打扰你了。”
  當下那老漢在前領路,穿過几條彎彎曲曲的小巷,把孟明霞帶回他的家中。孟明霞心里想道:“這老頭儿看似老態龍鐘,步履倒是甚為矯捷。”
  那老漢關上大門,叫道:“老伴儿,有客人來啦。”一個老婆婆走了出來,見了孟明霞,不覺好生惊异,說道:“這位姑娘是——”
  那老漢道:“對啦,我還沒有請教姑娘貴姓芳名。”孟明霞報了姓名,那老漢道:“這位孟姑娘是前往靈武投親的,路經此地,無處可以投宿。”那老婆婆道:“這兩日風聲正緊,你把這樣標致的姑娘帶回家里,若是出了岔子,咱們可擔當不起。”巴
  孟明霞道:“老丈一片好心,我是极為感激,但若連累了你們,我卻過意不去。我往別處就是。”
  那老婆婆忙道:“姑娘,你誤會了,我們不是不肯收留你,只是怕你出了事情,我們可對你不起。”
  孟明霞道:“若是這樣,那你倒不用替我擔心。但不知婆婆擔心的是什么事情?”
  那老婆婆道:“此事說來話長……”那老漢道:“這位孟姑娘還沒有吃晚飯呢,你先給她弄點東西吃吧。這樁事情,我和她說好了。”
  那老婆婆道:“不怕孟姑娘見笑,家里只有几斤粗面,我給你打兩只雞蛋下碗面儿,你可別嫌簡慢。”
  孟明霞向這對老夫妻重新見過禮,說道:“婆婆不要客气,我在這城望有錢也買不到東西吃,但求一飽,已是感恩不淺。”
  那老漢道:“我姓賀,排行第九,沒儿沒女,姑娘,請你恕我倚老賣老,你到了我的家里,我就把你當作孫女儿一樣看待,我不客气,你也不必客气了。”
  那老婆婆進去之后,孟明霞道:“九公,客店酒樓,河以不肯招待女客?請你老人家明白見告。”
  賀九公道:“因為縣里出了個采花賊。”
  此言一出倒是大出孟明霞意料之外,問道:“一個采花賊,怎的就鬧得如此猖狂,人人都怕了他!連客店酒樓,都不敢做女客的生意了?”
  賀九公道:“唉,孟姑娘你不知道,這采花賊可是心很手辣,凶得很呀!据說他在別處已經做了許多案子,沒人能夠制服他,最近才鬧到我們這個縣里來的,姑娘,我只說我們縣里的兩個案子給你听吧。”
  賀九公喝了口茶,說道:“我們縣里有個姓孫的大戶,家財万貫,家中的護院就有八人之多,听說都是從各地重金聘請來的名武師。
  “孫大戶有個獨生的女儿,年方十八,已經許配人家,就要出嫁的了。鄰縣出現采花賊的風聲,開始傳來,一般老百姓還未知道,孫大戶消息靈通,听得此事,當然是叫那些護院嚴密戒備,不在話下。
  “不料就在這位孫小姐出嫁的前三天晚上,那個采花賊來了,公然就在繡房中逼奸,聲喧戶外。八個護院聞聲而至,那采花賊笑道:‘我本來不想搶人的,現在給你們敗了我興,我卻偏要搶人了!’
  “据說還不到一盞茶的時刻,和這個采花賊動手的護院,八個人中就死了六個,另外兩個也受了重傷,一個斷了一條手臂,一個給斫掉一條大腿。
  “這采花賊當時是抱著孫大戶的閨女,只用一只手就殺傷了那八個護院的,他傷人之后,抱著孫小姐從屋頂逃出去,听說他在瓦面行走如飛,連一片瓦也沒踩碎。”
  孟明霞心里想道:“大戶人家的護院,大多是相互標榜,彼此吹噓,騙取錢財的二三流角色,未必有什么真實的本領。不過,這采花賊抱著一個人,在瓦面飛跑,沒有踏碎一片瓦,如果是真的話,這份輕功,倒也是不容小覷。”
  賀九公繼續說道:“第二件案子可就是前天晚上才發生的事情了。這次鬧得更凶,鬧到了城里守備老爺的官衙里。
  “守備老爺的媳婦不肯依從,大聲叫喊,給那采花賊活生生的扼死!官衙里的衛兵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他總有一百几十吧,都來圍攏了那間房子。采花賊手舞雙刀沖出去,亂箭雨下,卻沒一支箭射得著他,反而是有十多個衛兵,傷在他拔回來的利箭之下。那么多人,只好眼睜睜地看著他逃跑。”
  孟明霞道:“這來花賊是怎么樣的一個人?既然有許多人和他對過相,想必你曾听人說過吧?”
  賀九公道:“听說大約是一個二十五六歲年紀的少年,身材高高的,眉心有顆黑痣。”
  孟明霞自幼跟隨父親在江湖上行走,有點名气的黑白兩道人物,她沒見過也听說過,她打听這個采花賊的年紀、相貌,就是希望可以找到一點線索。不料听了賀九公的描繪,卻不由得她不大感意外。
  原來賀九公說的這個采花賊,很像說的就是褚云峰!孟明霞心里想道:“身材年紀或者還有相似,但眉心上的一顆黑痣,褚云峰也有。如果不是他,這就未免太巧合了。”
  孟明霞想了一想,問道:“孫大戶家那件案子是哪一天的事情?”賀九公道:“是初五那天晚上發生的。”孟明霞道:“這么說距今也不過只有五天。”賀九公道,“是呀,五天之內,這采花賊就做了兩件案子,而且所搶的人家又是非富即貴,你說焉能不令得人心惶惶!”
  孟明霞暗自尋思:“假定褚云峰那晚已經逃下山去,他也不過只是比我先走兩天。守備衙門那件案子,或有可能是他做的,但孫大戶家那件案子,就決不能是他所為的了。”
  孟明霞疑團滿腹,又再問道:“兩宗案子的采花賊是否同一個人?”賀九公似乎有點詫异,說道:“孟姑踉何以怀疑不是同一個人?”心里想道:“這位姑娘也真膽大,听了采花賊的事情,居然毫不惊慌,還要查根問底。”
  孟明霞道:“我不過問問而已。說不定那采花賊還有党羽呢?”
  賀九公歎口气道:“一個采花賊已經鬧得天翻地覆,再多一個,那還得了。”
  孟明霞道:“這么說,是同一個人了?”
  賀九公道:“前天晚上的案子,守備衙門的衛兵有數十人之多看見這個采花賊,對他的相貌自然是說得比較清楚。孫大戶家卻只有八個護院和他朝過相,其他的家人,當時不是躲起來,就是赶到現場之時,那采花賊已經走了。孫家的八個護院六死兩傷,重傷的那兩個想來一定是說得不清楚的。所以你問我是不是同一個人,我也不知道。
  “因為我只是在酒樓上听得有人談論守備衙門發現的那個采花賊,那些人和衙門的衛兵非親即故,說起來繪影繪聲,是以听的人也可以講得出那采花賊的樣貌。孫家那兩個受了重傷的護院,在我認識的人中誰也沒有和他們說過話,不過大家都沒有想過是否同一個人的問題,我也只能當作是同一個人了。”
  賀九公羅哩羅嗦地說了一大篇,還是不能解決孟明霞心中的疑問。孟明霞尋思:“倘若是同一個人的話,那就一定是有人假冒褚云峰來陷害他了。但如果是兩個人的話,守備衙門那件案子,卻有可能是他做的。”
  賀九公道,“孟姑娘,你好像并不怎么害怕采花賊?”
  孟明霞笑道:“貴縣那些酒樓客店的掌柜卻不但害怕采花賊,連我也都害怕。”
  賀九公道,“采花賊鬧得這樣凶,誰敢不怕?尤其是開客店的,假如有個女客人被采花賊逼奸不遂殺了,即使這采花賊沒有亂殺別人,客店里的人也都要受到連累了。最少官府就要把當晚住在客店的人一個個拿來盤問,你想誰愿意惹這麻煩?”
  孟明霞笑道:“原來如此,怪不得他們見我上門,就好似碰上災星一樣。”
  賀九公道:“孟姑娘,你若是相貌丑陋的話,我倒不用替你擔心。你又年輕,又貌美,可是千万不能讓那采花賊碰上啊!怎的你倒好像并不如何憂慮?”
  孟明霞道:“我正巴不得那采花賊前來找我!”
  賀九公怔了一怔,隨即好像有點明白過來的神气,重新打量了孟明霞一眼,說道:“敢情姑娘是一位懂得武功的女中英杰,小老几倒是失敬了!”
  盂明霞忽道:“九公、我看你也是一位大有本領的人,我剛才倒是看走眼了。”口中說著話,突然就是一掌向賀九公的琵琶骨抓下!
  賀九公大吃一惊,本能地把手臂一抬,說時遲,那時快,已是給孟明霞抓著了他的手腕。孟明霞是個武學的行家,一抓著了對方的手腕,就試出了賀九公武功的深淺,心里想道:“這位老前輩果然是會武功,但卻不如我所料的高明。”
  原來孟明霞因為剛才在街上的時候,賀九公走到她的身邊她才發現,又從賀九公的眼神和矯健的腳步看出他懂武功,還只道他是一位前輩高手。是以心里不禁頗有怀疑:“何以他要裝那樣怕事的樣子呢?”
  賀九公給她一把抓著手腕,嚇得連忙叫道:“姑娘,別開玩笑,我這几根老骨頭可經不起姑娘的一抓。”
  孟明霞把手放開,賠了個罪,說道:“請九公莫怪,我若不是這么一試,只怕九公還是真人不肯露相呢!”
  賀九公苦笑道:“還說什么‘真人’不‘真人’呀,老了,不中用了。我倒是想不到姑娘有這樣好的身手,減少了我几分的憂慮。”
  孟明霞道:“老英雄過謙了。但不知九公可曾偵察過那采花賊的行蹤么,若是有甚線索,我倒想去會一會他。”
  賀九公道:“實不相瞞,小老儿少年之時,是曾學過几天功夫。如今一來是年紀老了,二來那采花賊實在厲害,小老儿自問,即使是年輕三十年,也決不是他的對手,如何敢去惹他?”
  孟明霞試過他的功夫,并不如自己所想象的高明,心里想道:“如果那采花賊當真有他所說的那樣厲害,這位老人家倒也是有自知之明,怪不得他的膽小。”
  心念未已,只听得賀九公又已說道:“孟姑娘,我有几句不中听的說話,請姑娘不要見怪。”孟明霞道:“九公但說無妨。”
  賀九公道:“不是我長他人志气,滅自己威風。姑娘本領雖然了得,可惜孤掌難鳴,單獨去斗那采花賊,只怕未必能夠穩操胜算。老朽自恨本領不濟,恐怕幫不了姑娘的忙。”
  孟明霞道:“說實在話,我雖然想斗一斗這個惡賊,但我有事在身,恐怕也不能在貴縣逗留多久,能不能會上這采花賊還是未可知之數呢。不過,若是万一遇上,斗不過也是要斗的。”
  賀九公道:“我倒曾想過一條好主意,不過、不過其中還有為難之處,只怕行不通。”
  孟明霞道:“先別理會行不行得通,九公既有主意,請說出大家參詳如何?”
  賀九公道:“琅瑪山的屠寨主在日,最肯濟弱鋤強,威名遠震,附近縣份,官軍和黑道上的強人都不敢作惡。但听說他已經死了,不知接任的寨主是否還是像他從前一樣?”
  孟明霞道:“哦,九公是想求助于琅瑪山?”
  賀九公道:“不錯,琅瑪山离此不過數日路程,倘若他們肯幫忙,何懼一個小小的采花賊?但即使新寨主繼承屠寨主的遺風,我也認不得琅瑪山的人,卻找誰穿針引線?”
  孟明霞心想這倒是個好主意,于是笑道:“這個忙我倒可以幫得上。”
  賀九公喜道:“孟姑娘和琅瑪山的頭領有交情?”
  孟明霞道:“實不相瞞,琅瑪山的新寨主屠鳳就是老寨主的女儿,她与我情如姐妹。這樣吧,我打算在這里耽擱兩天,偵察那采花賊的動靜,若然得不到結果,我寫一封信給你帶給屠鳳,她一定會伸手管這樁事的。”
  賀九公大喜道:“這么說老朽可要為本縣的百姓拜謝姑娘的大德。”
  孟明霞連忙將賀九公扶起,說道:“為民除害,這是我輩當為之事,何須言謝!”
  那老婆婆捧了一碗熱騰騰的面出來,詫道:“咦,你們在鬧什人?”
  賀九公道:“老伴儿,你想不到吧,這位孟姑娘原來是一位大有來頭的人物,她和琅瑪山屠老寨主的女儿乃是金蘭姐妹,她已經答應幫忙咱們除掉那采花賊了。”
  那老婆婆似乎有點半信半疑的神气,笑道:“這敢情好,但在琅瑪山的人未來之前,姑娘今晚還是多加小心的好。”又道:“姑娘,這么樣說,你倒就是一位請也請不來的貴客了。可惜我沒有好東西招待你,只有一碗粗面。”
  孟明霞連忙接過那一碗面,說道:“婆婆,你太客气了。若不是多得你們,今晚我恐怕只有餓肚子了呢。”
  孟明霞把這碗面吃得干干淨淨,只覺有生以來,從沒吃過這樣好吃的東西,不禁暗暗好笑:“俗語說饑不擇食,當真不錯。屠鳳若然見到我這副饞相,一定會笑破了肚皮了。”
  吃過了面,那老婆婆道:“姑娘,你一路辛苦。早點歇吧。”領孟明霞進了客房,又再低聲說:“姑娘,我知道你很累了,可也不要睡得太熟。倘若听得什么聲息,你馬上叫喊,我們的房間就在斜對面。我那老伙伴雖然不濟事,也還會几手拳腳。”看來她并不相信孟明霞真是個有本領的女俠,也不知道孟明霞已經試過了她的“老伴儿”的功夫。孟明霞道:“多謝婆婆關心,你也早點歇吧。”
  其實不用這老婆婆叮囑,孟明霞也是睡不著覺的。“那采花賊是不是褚云峰呢?爹爹沒有見過他,何似敢相信他是好人?可惜那日沒有時間仔細問他。”孟明霞想起了褚云峰种种古怪的行徑,想起了那日她父親說話的神气;雖役明言,卻分明是很情任他,不禁疑團滿腹。當下和衣而睡,閉目養神。
  也不知過了多久,孟明霞漸漸有了一點倦意,忽听得“卜”的一聲響,似乎有人在窗子輕輕彈了一下。這輕輕的一彈,登時令孟明霞睡意全消,精神一振,心里想道:“莫非當真是那賊儿來了。”
  孟明霞拿起寶劍,正要假裝熟睡,待那采花賊進來,冷不防地給他一劍。
  不料事情大出孟明霞意料之外。在那輕輕的一彈過后,賊人并沒有推開窗子,孟明霞卻好似听得有人在她耳邊說道:“孟姑娘請別聲張,我是褚云峰,我有話和你說。請你出來!”
  聲音細若游絲,但卻听得清清楚楚,的确是褚云峰!他用的是上乘的“傳音入密”的內功,把聲音凝成一絲,送入孟明霞的耳朵,即使孟明霞旁邊有人,那人的內功若是不如孟明霞,也決不會听見。
  孟明霞心里想道:“看這情形,他多半不是采花賊了。”但防人之心不可無,孟明霞從窗口跳出去的時候,仍然是亮出了寶劍,把寶劍擋在身前的。
  淡淡的月光之下,只見屋頂有條黑影。原來褚云峰早已防她會有疑心,先躲開的。孟明霞面上一紅,跟著就跳上去。
  小戶人家的房屋,屋檐离地不過是一丈多高,以孟明霞的輕功,按說跳上去乃是不費吹灰之力,不料跳雖然是跳上去了,但當她提气之時,胸口忽似微有麻木之感,落腳稍重,几乎踏碎了一片瓦。幸后褚云峰立即伸手扶她,幫她穩著身形,這才沒有弄出聲響。
  褚云峰吃了一惊,悄聲問道:“你可有什么覺得不對么?”孟明霞知道他這一問乃是因為自己几乎失足而發,她對自己的輕功突然失靈也是有點詫异,但卻以為這是因為心神不定所至。要知心神不定,內息就難以調和,輕功也就不免受了影響。
  孟明霞試一運气,覺得并無异狀,于是說道:“沒什么呀。”褚云峰道:“好,那我就放心了。此地不宜久留,咱們快點走吧。”
  孟明霞道:“你的意思是賀九公不是好人?”諸云峰道:“我還未拿得准,我只知道他是黑道出身,以前的聲名,可是并不怎樣好的。”
  孟明霞道:“但他們夫婦對我可是很好,我怎可不辭而行?”褚云峰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看還是走的好!”
  但孟明霞還是不愿意走,她暗自尋思:“賀九公本領平庸,即使他想害我,也做不到。”
  孟明霞并不把賀九公放在心上,倒是覺得褚云峰的突如其來,甚為奇怪,于是問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儿?”
  褚云峰知道她對自己尚有疑心,不說明白,恐怕她是不肯跟自己走的,“你從那間酒樓出來,我已經看見你了。”褚云峰說。
  “那么有人冒充你做來花賊,想必你也是知道的了?”
  “我正是為了此事而來。”
  孟明霞不覺又是一怔,說道:“你到這里來找采花賊、難道你以為賀九公是那采花賊的党羽?”
  褚云峰道:“不錯,是有此怀疑,所以我才叫你快走。”孟明霞詫道:“這我就不懂了,你不想拿那個冒充你的采花賊?如果當真如你所說,那采花賊會來此處,咱們兩人朕手,不正是可以拿獲他嗎?”
  褚云峰道:“我也料得不是很准,不過如果是真的話,咱們二人聯手,恐怕也還是要吃虧的。你別忘記,他們是有二個人呀。”
  孟明霞不覺失笑,心里想道:“賀九公本領平庸,他的妻子更是絲毫不懂武功,褚云峰竟會怕了他們,真是笑話!”但也覺得有點奇怪,褚云峰那日斗崔鎮山与柳洞天之時,能把生死置之度外,何以此時忽地又變得膽子這么小了?
  盂明霞正想對他說明賀九公夫妻不足為懼,褚云峰忽道:“遲了,遲了,那廝已經來啦!”
  孟明霞凝神看去,只見一條黑影奔來,捷如飛鳥。褚云峰將她一拉,伏在屋脊的瓦溝之間,悄聲說道:“不可魯莽,且看他們有什么把戲。”
  只听得“啪”的一聲,采花賊推開窗子,進了房間。孟明霞想道:“這采花賊忒也膽大,竟敢不用迷香,若然我在房中,冷不防的給他一劍,只怕他不死也得重傷!”
  心念未已,那采花賊已是“咦”的一聲叫了出來:“這女娃哪里去了?”
  隨即听得賀九公的聲音喝道:“好膽大的淫賊,竟敢欺負到我老人家頭上來了!”那采花賊冷笑道:“你這几根老骨頭不足擋我一擊,快快把那女娃子交出來,饒你一命!”
  孟明霞听見下面已是乒乒乓乓地打了起來,按捺不住,就想下去。褚云峰抓著她的手,悄聲說道:“再看一會。”
  不過片刻,刀劍碰擊的聲音已經靜寂,屋子里卻透出燈光,原來那采花賊已是把賀九公打倒,點起燈來。此刻他正在亮燈尋找花姑娘了。
  那老婆婆顫顫巍巍地走出廳堂,哀哀求告:“大王,你饒了我的老伴儿吧。我家里委實是沒有閨女。”
  那采花賊罵道:“你這老虔婆還想騙我,你沒有閨女,可有別人的閨女在你家投宿,你當我不知道嗎?她躲到哪里去了,快說!”
  賀九公怒道:“老伴儿,咱們拼著夫妻一同斃命吧!哼,莫說我不知道,就是知道,我也決不能告訴你。你把我一刀殺了吧。”
  那采花賊冷笑道:“你不說,難道我就不會自己找么?不過,你這兩個老家伙如此嘴硬,我卻非給你一點苦頭吃吃不可!”一面說話,一面把賀九公夫妻縛了起來。縛好之后,拿了一條鞭子,辟辟啪啪地就朝著這對老夫妻的身上亂打!
  賀九公也真硬气,咬著了牙抵受,不吭一聲。可是那老婆婆卻經受不起,采花賊一鞭一道血痕,打得她嘶聲嚎叫!
  老婆婆的聲聲叫喊,听在孟明霞的心里,就似鞭子打在她身上一樣難受,禁不住猛地就甩開了褚云峰按著她的手,說道:“你听,難道你還以為這兩位老人家是采花賊的党羽嗎?”她甩開了褚云峰的手,口中說話,身子已是跳了下去!
  采花賊見孟明霞闖了進來,哈哈笑道:“想不到還是一位會把戲的姑娘呢,這更好了,你就正式嫁了我吧,咱們夫妻倆……”
  孟明霞喝道:“住嘴!”唰的一劍刺去,燈光下只見這采花賊身材頎碩,面貌和褚云峰果然有几分相似,眉心也有一顆黑痣。但孟明霞一看就知道這顆黑痣是人工點上的,他的相貌也是經過化妝,看得出是有意扮得似褚云峰,好掩飾本來面目的。
  采花賊假扮褚云峰本是在孟明霞意料之中,沒有什么值得奇怪。但奇怪的是,這采花賊雖然掩飾了本來面目,給孟明霞的印象仍是似曾相識。但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見過的呢?急切之間,孟明霞卻是想不起來了。
  此時亦已不容孟明霞再想,這采花賊端的是十分厲害,雙手空空,居然就來硬搶孟明霞的長劍。
  孟明霞見他空手入白刃的功夫甚為了得,不敢輕敵,連忙劍走偏鋒,青光一閃、劍尖直刺那采花賊頸后脊骨的“天隙穴”,那采花賊一個“移形換位”,已是繞到孟明霞側面,喝聲“撤劍!”反掌就切她脈門。
  孟明霞的家傳劍法以變化奇詭見長,對方的擒拿手法雖然凌厲,她也傲然不懼。當下一聲冷笑,說道:“不見得!”劍尖一顫,徑變成“海燕掠波”的招敵,斜點對方脊骨的“精促穴”。
  這一招“海燕掠波”,本是孟明霞的得意殺手招數,此際雙方距离甚近,孟明霞迅速刺出,滿以為非中不可,不料就在她刺出之時,忽地感到胸口一麻,劍尖雖然沾著對方的衣裳,卻已是軟而無力!這采花賊會“沾衣十八跌”的功夫,劍尖尚未刺穿他的衣裳,就滑開了。
  說時遲,那時快,只听得采花賊縱聲笑道:“美人儿,過來吧!”雙臂箕張,儼似兀鷹扑兔,倏地就向盂明霞抓了下來!
  孟明霞劍招使老,急切間哪能回劍防身,眼看就要給采花賊抓著,忽听得“砰”的一聲,一條人影,疾如飛箭般的射來。原來是褚云峰踢開大門,及時赶到。
  褚云峰的劈空掌力使得妙到毫巔,人還未到,掌力已到了孟明霞身上,輕輕把她推過一邊,迅即就把虛招變實,向那采花賊疾扑過去。
  雙掌相交,發出悶雷似的一聲巨響。采花賊身形一晃,斜退三步。褚云峰喝道:“原來是你!”采花賊冷笑道:“是我又怎么樣?哼,你見了我,居然還敢無禮!”
  褚云峰縱聲笑道:“你走眼了,你以為我是什么人?哼,你膽敢冒我之名為惡,我不但無禮,我還要殺了你呢!”
  那采花賊也冷笑道:“你錯了,我冒你的名字,正是因為早已知道你不是個好東西。可笑你還洋洋得意,以為是我走眼了?”兩人口中說話,手底絲毫不緩,在說這几句話的時間,已是迅即過了十余招。
  孟明霞閃過一邊,只覺气喘心跳,不禁大吃一惊:“怎的我今晚气力如此不濟?”未及仔細思量,那老婆婆又在“哎喲,哎喲”的叫起痛來。這几聲嘶叫,叫得孟明霞心煩意亂。
  褚云峰与那采花賊越斗越緊,雙方均已改用兵刃。但見刀似游龍,劍如飛鳳,走的都是狠辣之极的招數,誰人偶一不慎,便有血濺塵埃的危險,此時誰也不敢分神說話,但仍然是褚云峰稍占一點上風。
  孟明霞喘過口气,本來就想上去与褚云峰聯手的,听得那老婆婆“哎喲,哎喲”的連連叫痛,霍然一省,心里想道:“我怎地如此糊涂,應該先救了這兩位老人家才是!”當下連忙過去給那老婆婆解開束縛。
  那老婆婆是給五花大綁縛在一張長椅的靠背上的,孟明霞小心翼翼地給她割斷繩子,那老婆婆含淚說道:“孟姑娘,多謝你啦。”孟明霞十分難過,說道:“不,都是我連累了你老人家。”
  不料話猶未了,忽听得“唰”的一聲,只覺勁風颯然,有一條軟鞭之類的兵器,已經襲到了她的背后。
  孟明霞大吃一惊,幸而她是個武學頗有造詣的人,雖惊不亂,一覺不妙,立即斜身一躍,這才沒有給軟鞭卷著。但饒是她躲閃得如此之快,背脊還是給軟鞭抽了一下,火辣辣的作痛。
  孟明霞反手一劍,削斷了那人的一截軟鞭,回過頭來,看清楚了那個向她偷襲的人。這一下更是嚇得孟明霞口呆目瞪,如同做了一個惡夢!
  你道這個向她偷襲的人是誰?原來就是那個同情她、收留她,而且也曾被來花賊“毒打”一頓之后縛起來了的賀九公!
  此時賀九公已是自己脫縛而出,他用來向孟明霞偷襲的兵器,原來不是軟鞭,而是本來縛在他身上的一條長繩。
  惡夢尚未結束,就在孟明霞惊詫已极,一個“你”字剛剛叫出來的時候,陡然間只覺肩頭劇痛,孟明霞一個踉蹌,几乎跌倒,耳邊只听得那老婆婆獰笑道:“孟姑娘,你中計了!”
  孟明霞這才知道賀九公這一對夫妻,果然是那采花賊的同党。這老婆婆的衰邁神態完全是裝出來的,她豈只懂得武功,而且是個頗為厲害的高手。至于賀九公的本領,遠遠在她估計之上,那是更不用說了。
  孟明霞又惊又怒,想不到人心險惡,竟至如斯!此時她的右肩著了那老婆婆的一抓,還幸沒有抓碎琵琶骨,但一條臂膊已是麻木不靈。
  孟明霞大怒之下,劍交左手,喝道:“你這個老賊當真是蒙著人皮的惡狼,好,只要你們殺不了我,我就非殺了你們不可!”
  賀九公哈哈笑道:“孟姑娘,你還想和我們拼命嗎?嘿嘿,只怕你是有心無力的了!不信你就試試!”
  孟明霞一劍刺出,果然是力不從心,這一招名為“龍門三疊浪”,一招三式,本來應該連發三重勁道的,結果只發到第二重,第三重便使不出來。賀九公揮舞長繩,當作軟鞭來使,只听得“辟啪”聲響,孟明霞已是著了兩鞭,賀九公哈哈笑道:“如何?”
  原來在孟明霞食的那碗面中,賀九公已經下了一种藥物,這种藥物無色無味,卻有酥筋軟骨的功效,當時不會察覺,要過一個時辰方始發作出來。
  褚云峰叫道:“孟姑娘,沉住了气,不可動怒!”口里說話,手中已是唰的一劍刺出,徑刺那采花賊的面上雙睛。這一招用得凶險之极,采花賊身形一側,還了一招“舉火撩天”,劍尖上指,刺向褚云峰的小腹。
  說時遲,那時快,褚云峰趁著對方避招之際,立即飛身躍起,身形后縱,只听得“嗤”的一聲輕響,褚云峰的衣裳下擺,給那采花賊削去了一幅,但褚云峰卻已躍到孟明霞的身旁。褚云峰腳步未穩,劍招已先攻出,他的背后就像長著眼睛一樣,反手一劍,登時抖起了三朵劍花,指向那老婆婆的三處要脈穴道,老婆婆大吃一惊,只好變作了“滾地葫蘆”,伏在地上,接連打了几個滾,方始避開了褚云峰劍勢的籠罩。
  賀九公喝道:“好小子,還敢逞強?”褚云峰冷笑道:“為何不敢?諒你這老賊也留不住我!”動作快如閃電,一招逼退了那老婆婆,已是連人帶劍,化作了一道銀光,攻進了賀九公的長繩飛舞所圍成的圈子!
  劍光索影之中,只見一段段黑忽忽的東西四方飛出,原來在這瞬息之間,賀九公那條一丈多長的繩索,已是給褚云峰削成了十七八段,只剩下三尺不到了!賀九公本是把這條長繩當作軟鞭使的,此時長繩變作了連縛東西也不夠用的短短一截,軟鞭的功用如何還能發揮?再不縮手,只怕就要給褚云峰削到手指了。
  賀九公嚇得魂飛魄散,連忙跳開。采花賊此時方始攻到,褚云峰橫劍護胸,左手拉著孟明霞便跑。雙劍相交,“錚”的一聲響,褚云峰的長劍竟給蕩開,肩頭著了一劍。
  原來褚云峰的本領不過比那采花賊稍胜一籌,此時因要分出一臂之力相助孟明霞逃跑,故而在這一招就不能不吃了點虧。但雖然如此,那采花賊的脈門也險些給褚云峰划傷,采花賊吃了一惊,未及換招勇攻,褚云峰已是帶著孟明霞闖出了大門。賀九公夫妻給他殺得怕了,都是不敢攔阻。褚云峰闖出了大門,忽地身形一矮,反手攬著孟明霞的柳腰。
  孟明霞給他突然一抱;不覺愕然。褚云峰身軀一矮,把孟明霞背了起來,急聲說道:“抓緊我的肩頭!”孟明霞這才知道,褚云峰是要背著她跑。
  孟明霞本來是個性情豪邁的女中豪杰,此際她自知已是不能施展輕功,也只好不避男女之嫌了。但她有生以來,從未曾有過与一個男子如此親近,伏在褚云峰的背上,仍是不禁面紅耳熱,一顆芳心卜卜亂跳。
  褚云峰的左肩受了劍傷,幸虧只是傷著皮肉,并無大礙,不過亦是鮮血淋漓的了。孟明霞不敢碰著他的傷口,只能抓緊他未受傷的右肩,心中又是感激,又是羞愧。感激的是褚云峰不顧受傷,救她性命。羞愧的是自己剛才不相信他的說話,沒有听從他的規勸,從速离開,以致自己受了賀九公的暗算,還連累他也受了傷。
  那采花賊追了出來,褚云峰背著孟明霞剛剛跳上瓦背,采花賊喊道:“還想跑么,下來吧!”呼的一掌劈出。
  褚云峰冷笑道:“你的天雷功還差几分火候,回去再練兩年吧!”一個在屋頂,一個在地上,又用劈空掌較量上了。掌力激蕩之下,屋頂開了一個天窗,碎裂了十几塊磚瓦。但褚云峰卻沒有跌下,而是跳過了另一座民房。倒是那采花賊給他的掌力一震,不由自己地踉蹌后退,胸口好像給巨錘一擊似的,几乎倒下。
  采花賊大陸一惊,心里想道:“這廝的天雷功果然是比我高明,雖然他已受傷,我孤身跑去追他,只怕也未必能夠穩操胜算。”要知賀九公夫妻的本領雖然不弱,但輕功卻与褚云峰相差甚遠。若在屋內搏斗,他們夫妻雖然斗不過褚云峰,還可以做這采花賊的幫手。一到褚云峰闖了出去,他們可就幫不上這采花賊的忙了。這采花賊怯意一生,只好眼睜睜地看著褚云峰背著孟明霞逃走。
  孟明霞只敢抓著褚云峰未受傷的右肩,在褚云峰跳過另一間民房的時候,几乎給拋了下去。褚云峰覺察,連忙說道:“孟姑娘,你不必顧忌,我的傷并不重。”孟明霞大為感動,說道:“褚大哥,我真不該,我、我一直在疑心你,卻原來你是這樣的好人!”
  褚云峰道:“現在不是講客气話的時候,快,快抓緊我的肩頭。”那采花賊雖然不敢追來,但褚云峰卻不能不提防他來追赶。
  孟明霞掏出金創藥,伏在他的背上,給他敷上傷口,這才敢小心翼翼地抓著他的雙肩,避免碰著他的傷口。
  褚云峰跑出縣城,見那采花賊沒有追來,這才放下了心。當下把孟明霞背到林中,找了一個隱蔽的地方坐下,此時已是東方大白的清晨了。正是:
  世故未深遭暗算,最難猜測是人心。
  欲知后事如何?請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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