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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章 仆仆征途 千里見骨肉 茫茫塵海 廣廈集閒人


  此時行車較慢,元蓀坐的是四點四十五分客車,到京已八點半,夏日天長,還未黑透。元蓀姊夫章拙庵住宣武門外校場四條,家有七旬老母。前妻生有一女,因元蓀二姊多年不育,過繼了一個儿子,名叫孟興,人甚好學忠厚,這一子一女均比元蓀小兩三歲。那妾姓官,出身旗門,是周氏以己無子,強給拙庵娶的,入門才只四年,生有一子一女,俱在怀抱。元蓀路上盤算,到時天晚,姊夫為人雖好,但是家有老母,姊姊素向婆家,好做面子,對异母弟又存歧視,孝服在身,夜往登門恐遭不快,不如在城外尋個小客店住上一夜,明早先通電話通知姊姊,听她一句,或是徑直往見,或是請她到客店來見面,商量好了再走。并且帶的禮物如何送法,也應照母親所說請她作主分配。
  主意打定,車快到時先照往日出門辦法,將隨身行李放在一旁,車票行李票捏在手里靜坐等候。車一到站,各机房接客的同眾腳行一擁而上,車客也紛紛搬運行李。有的親友來接,有的亂喊茶房、腳夫、店伙,此喧彼嚷,都是搶著先下,仿佛下晚了就吃虧似的。各接客的和扒手便乘庸人自扰這個忙亂勁大行其道,一個用手,一個用口,或偷或訛,或搶或騙,方法各別,反正吃人一樣。元蓀守住行李坐在那里。接客的來問住店不住,只把頭一搖。等客下淨,才喚來一個半老腳夫肩了行李一同走下,迎頭又遇見几個接客的,元蓀見內中一個無什匪气,所持店牌是長發棧,知道這是老牌子,京、津、滬、漢通都口岸均有分號,不致訛人,足靠得住,便把店牌接過,同去取了行李,走出站外,雇了一輛騾車,同往騾馬市赶去。房价等等、燈水客飯等項在接客時已先講定,店伙見他年紀雖輕,是個常出門的內行客人,本京又有親友,原是規矩買賣,既非空子,也就竭誠招待,沒得話說。
  元蓀到店,略微洗漱,叫了一碗木犀飯吃罷,才往章宅打電話。果然元蓀二姊瑞華對元蓀北來本非全出誠意,不來寫信去催,一听人到又覺日長是累,并且婆婆在堂,兄弟孝服在身,好些顧慮,接到電話問明是誰以后,開頭先說:“你先不要來,等我想好主意再說。”元蓀答說:“兄弟也因姻伯母在堂,深夜孝服沒敢造次,現在長發棧后院暫住。今日已晚,姊姊明早能來么?”瑞華答說:“明天我還有兩處應酬,哪有空來找你?還是先在棧房住兩天,見面之后再商量吧。”說完便把電話挂上。元蘇見自己骨肉也是如此冷淡,匆匆几句,不特南京家況、母親安否不曾問及,連話都不容往下說神气,心中万分傷感,難受已极。人已到京,母親還在期望,舍此他圖,既無門路,母親知道心更优疑,雖有一個窮途班荊、慷慨論交的好友陳伯堅,到底新交,人又偏往濟南,不曾在此,自己曾說京中頗有戚友,到此全無照應,結果仍要求他,這太說不過去。并且伯堅行時贈了多金,情意极為殷厚,再有所求便是無厭難纏,只管行時力說此行如不得意可去尋他京中居停,或給轉一封信,必為設法,人在外處世總以自重為是,難得交上這好朋友,務要珍惜交情,使其与日俱深才對,就真為了家計,万般無奈,也應等他秋后來京,相見處久,真個莫逆以后。伯父曾說貧賤憂戚,上天之所以玉我于成,此行越碰釘子越好,切忌心灰气短,以后外人的气尚且要受,她終是親姊姊,久了自可以誠相感。父親去世,同怀女兄僅此一人,婦女多是心小,何苦与她計較?既不令去,且守在店中看書,靜俟她來見面之后看是如何再作打算便了。主意打定,略微歇息便即安心人睡。如換尋常少年,乃姊電話既說明無空,又無何時准來的話,一個人閒悶無事,又當初到首善之區,店中決坐不住。元蓀卻覺人情隱惡,來日大難,心存戒懼,又拿定主意,只用隨身剩下來的盤川,伯堅所贈的錢全備日后寄家之用,知道京師繁華,一出門便須用錢,只在店中閒坐觀書,步門不出。
  次日早起,心料姊姊當日不會來晤,正拿著一本《龔定庵詩集》對窗閒看,忽听外面有一人向店伙詢問:“九號是不是昨日夜車來的周老爺?”元蓀赶忙放下書,探頭出去一看,前面一個形似當差的北方人正和店伙說話,后面走來一個女太太正是瑞華,忙赶過去,喊聲“姊姊”,請了一個安,同走房內。姊弟二人都想起去世的父親掉下淚來。元蓀問道:“姊姊怎來這早?”瑞華道:“今天曾介白請客,他是我儿女親家,我前房還有一個大女是他儿媳。這人好极了,前清內閣中書,現在內務部的職方司長。明天又是蕭龍友請,他和拙庵最好,和我家也是老世交,科甲出身,天分极高,人品、詩文字都极好,醫道更是精微,現在農商部,還兼任什么實業獎券的總辦。這兩家都是通家之好,本來我今明天都沒有空,老太太在堂,你又穿有重孝,本想叫你在外住些日,打好安排主意再說,省得外人說我閒話。不想昨晚接完電話回去,你姊夫說,至親至戚來了,哪有住在客店之理?又不是在百期以內,有什忌諱?姻伯母也直說。姊夫還要親來接你。是我因他法院連日大忙,再三勸阻。他力催我帶了老尚將你接回家去,還叫添菜。因我不在家,特訂下午七點鐘在西交民巷東口內華美番菜館請你吃晚飯。那番菜館有名的价廉物美,用小洋算菜价,你姊夫法租界朋友多愛在那里吃。到了六點半,拙庵如不回來,必是事忙,你和外甥儿女們自去好了。”元蘇覺拙庵頗念戚誼,心中稍慰,隨又互談別況,并把禮單取出,請瑞華支配。瑞華微笑道:“媽打算的都不對,李、王兩家雖是老親老友,一則現在他們都已過時,無什用處,二則和我們又不親近,何苦專意拜他,還送些禮?曾介母和爹也認識,這也沒有。拙庵的二弟全家在此,這位二老爺小心眼,你住他家哪能不稍敷衍呢!”元蓀道:“媽說這單子能不能作准,等到京听姊姊吩咐,章二哥在京也不知道,所以未備,請姊姊作主,看送誰就送誰好了。”瑞華方喜歡道:“三弟現在果然年紀大些,脾气比小時要好多了。”
  元蓀覺著姊姊平日雖以异母之弟見外,只為嫁時自己年方七歲,嫁后只偶然歸宁住上一兩月,自己終日隨父讀書,往來各地,极少和她親近,所以隔膜。到底自家骨肉,照當日情形看來,日子久了,也還不是無法相處,心中又是一寬,便答道:“來時媽再三說:‘爹爹故去,家中累重,幸得姊姊念骨肉之情,令你北上謀生。你年紀輕,什么不懂,此去務要听從姊姊、姊夫教導,好好為人。’哪有不听姊姊的話之理?”瑞華道:“其實我和你都是爸爸生的,你學問又好,昨晚姊夫還夸你呢。只要你以后能夠好好做人,為父親爭光,給哥哥分點累,我還有不望你好的么?天已不早,我還要到大柵欄去扯料子送人,你不認路,我叫老尚領你回家,代運行李。你姊夫已上衙門,外甥上學,只老太太、官姨太和婉拎甥女在家,到后先到我屋,叫婉衿引去見老太太。二老爺住前院,等我回來再領你去好了。”元蓀一想,姊家都是女眷,官姨太又是初見,覺著不便,笑問:“姊姊,買東西何時可回?”瑞華道:“也就個把鐘點,中飯也在家吃。”元蓀便說:“除外甥女外多未見過,我想叫老尚先回去,我在棧房等一會,估量姊姊到家再去好么?”瑞華道:“我因近來家中儉省,用人不多,老尚早晨還有好些事,你姊夫又非叫我親自來接不可,所以想就便叫老尚幫你運行李。你既不愿先去,那只好等我扯完衣料再來了。”元蓀道:“姊姊何必再來,老尚有事只管回去,兄弟常時出門,相隔又近,沒有找不到的。姊夫見面如問,就說和姊姊同回好了。”瑞華道:“那么叫老尚代你先把行李運回去,你過一個鐘頭后走也好。”隨將老尚喚進。元蓀除留一手提箱外,將行李一一點交結束,雇來兩輛洋車,往教場四條章宅運去。瑞華問棧房錢多少,元蓀說:“大約連昨晚吃飯在內有一塊錢,姊姊有事先請,不必管了。”瑞華便作別起身,由元蓀送出店外,坐了原來的包車走去。
  元蓀原姊夫情厚,姊姊也還不錯,可以告慰母氏,免致擔心,恐到章家無暇寫信,人去以后,就著閒空給母親、乳母各寫了一封信,稟告到京寄寓姊家,相待甚好,姊夫尤為關切,請母親、乳母安心等語。寫完發了快信,算清店賬,鐘已十點,心想女人家買東西總是慢的,還是再等一會,候她到家再去的好。又挨了半點鐘,才自提皮箱出外,雇車前往章家。到后老尚正在門口,赶忙接過皮箱引了進去,瑞華也只剛到,姊弟見面略微坐談,便由瑞華領著分別引見家人,就在后進廂房內安排下住處。午后瑞華出赴戚宴,到了下午拙庵打電話回家,說衙門下得晚,七點華美番菜館恭候,請舅老爺到時自去。元蓀隨和拙庵全家老少一同前往。拙庵業已先到相見,慰勉甚是殷切。飯后回家又談了一陣明早拜客的事。
  元蓀問表兄蕭秋恕可仍住在米市胡同淵廬,拙庵答說:“正是,那是四川同鄉京官議員時常往還之所,李寂庵、羅子卿俱住在那里。明日恰是禮拜,我陪三弟同去拜看他們,下來到順治門大街拜蒲伯英,回吃午飯。再到我親家曾介白那里,他必留吃晚飯。后天去拜施鶴雛、顧巨廬、胡葆生、謝伯庄和蕭氏兄弟,孫伯岳家最后再去。這些必須去的世交戚友不過三數十家,余下的碰上看情形再說。伯岳在同鄉中雖稱富有,場面闊大,但我和他相見時少,聞說近來居天津,三弟從天津來,令兄和他交厚,想必見過了吧?”元蘇不便說少章私心薄情,推說因姊姊函催快來,在天津只住了兩天,伯岳正往北京來,所以未見。此公事忙,往來盡是顯要,先父和他不常通信,將來得便再去也是一樣,拙庵細察元蓀英气勃勃,頗有气骨,談吐更有分寸,背后囑咐瑞華此非池中之物,務要善為看待。第二日起元蓀拜了几天客,頭天是拙庵同去的。這些議員京官和元蓀不是世交,便是戚誼,少年英敏,再經拙庵代為揚譽,越發看重,不消多日便成投契。由此元蓀便在拙庵家中住了下來,只是事情還未謀到,伯堅仍無到京之訊。
  元蓀因人情還不甚惡,尤其京中情況不如預想之難,覺出前途尚有几分希望,也就不似初來時愁慮,每日除了在家看書看報、留心時事之外,便去各世交、同鄉家中小坐。先尚矜持,惟恐浪費,后來應酬漸多,有時也隨眾打打小牌,或往大柵欄听戲。頭兩月每一打牌必贏,以為居京謀事應酬必須,反正伯堅所贈分文未動,拿贏來的錢應酬正是一舉兩得。第三月上偶往一同鄉世交家中祝壽,主人留著打牌,元蓀平日打的多是三百和滿貫,二十和底的么二,至多不過十塊二十、三四十元輸贏,見同桌的多是頭二路政客,打的又是五十么半、一塊跑、跟番、買頂六十和底,加斷么,圈風,四碰,自己不買不頂也有三百上下輸贏,比往日大几倍。主人原因牌底大,無人肯打,知元蓀牌打得好,又連贏了數場,才強挽他湊數。元蓀年輕,面軟好強,人已上場不便再退,一半也仗恃連日手气甚旺,牌又打得靈活謹慎,不便推辭嫌大,一切從眾,坐下便打。
  偏巧上場當庄便和了一個清平滿貫,因未曾買,只得四百和,連跑贏了一百四十四塊,心方高興,以為當日必要大贏。哪知手气不能常旺,和過這一副后頭四圈只和了兩把小和,而上下兩家都是逢庄必連,把贏的倒出去還輸了七八十元。元蓀最好朋友,平日贏了錢,寄家之外多半請客應酬用掉,身上除伯堅所贈四百元未動外共只一百四十五元賭本。原是吃得補藥吃不得下藥的,如照往日牌底還不動心,當日同場三人倒有兩個初見的,另一個也只同過兩次席,均無交情,又多是有地位的人物,平時難遇,賭過一場便各自東西,見頭四圈一牌未買,就有二三百元進出,下四圈翻本還好,否則便要大糟,不由心中發慌。搬庄以后先只想也不求贏他三百二百,只翻回本來贏個三五十元便心滿意足。上去連和了兩副平斷,俱因未加和底吃一半虧,否則已然夠本,心已后悔膽小。再經同桌一個討厭的輸家拿話一激,恰巧當庄,便把和加上,有兩家頂買,成了六十和底,元蓀心想,和底平加了一兩倍,只和初上場一樣來個滿貫,再謹守些便可有胜無敗。想著想著居然連了一個小和。眼看差不到十元便夠本,方盼連庄,不料旁兩副便吃人敲了一個滿貫,仍就回了原樣。
  心既怕輸,便不似往日气定神閒,時常為了求和把牌打錯,于是越怕輸越輸,牌風漸邪,連出大牌。始而當庄才買,及至輸多上火,僥幸之心越深,便牌牌買。最可气是每和一兩副小牌,必吃人敲副大的,心中發急,方寸越亂,幸而未四圈還翻了些回來,結局恰巧將身備賭本輸個干淨,只剩下三塊零的。照牌底和當場牌風雖算輸得平和,在元蓀卻受不了。當時假裝大方,強忍肉痛從容談笑,辭別出來坐在洋車上越想越悔。賭本已干,明日偏又是一般同鄉世好公聚,自己連胜了几場,不能不入牌局,盤算了一夜,只有把伯堅所贈之四百元暫時動用。初意只想至多只用一百元作本,胜了固好,就算它輸淨,上內次寄家之錢已不止此數,譬如自來未贏,仍是四百實錢,只給母親寄了百余元去,不算損失,說什么也敷衍過几場然后停手,省得人背后說閒話。
  主意打定,便即照前赴約去湊牌局。卻不知天下事怎能如人計算,賭博一道全仗气沉心定,輸贏不去計較,方可獲胜。只得失之念一重便非輸不可。就當時不輸,結局也非輸不可。為人處事也是如此。自私之念一生,便不能判別是非,胸無主宰,方寸已亂,知利而不知害,焉有不敗之理?元蓀初到京時贏錢,是為自己年輕,一般戚友多是聞名初見,又都有相當地位,輸贏不大,恰好安身有處,身邊有數十元富余,本為酬應聯絡,遇上對方缺手時便湊個數,稍微夠手便不入局,心無必胜之想,气定神閒,牌又打得聰明,無形中先占了胜著,態度還是极好。贏過兩場越發心定,每往入局,都是拼輸几個,凡事無不從眾,全不走心,大家都夸他牌品好,少年老成。及至連贏几場之后,寄了兩次錢,又請了几次客,覺著憑這兩張牌便可混出用度,表面大方,暗里認真,得失之念与自恃之心交織于胸,這已是將敗之兆。偏遇上一場大局,妄欲僥幸,雖未大輸,再賭要動老本,百計盤算,心气已餒,求胜之心反切,無形中錯了章法,由此起便連輸了好几場。
  如照原定輸過一百收手也好,偏是想起家貧母老,疼錢心甚,總想撈本。起初還是朋友邀約,或是臨時遇上現湊成局,同場的都歡迎他入局,有局也必來請,并非每日必賭。這時連輸情急,每日飯后便匆匆走出,到處尋人打牌,這些戚友多知他來京是為謀干,見他每賭必輸,人又年輕,多覺不好意思再行邀約,口直一點的并還婉言相勸,或是勸他暫時歇手,過日再打,元蓀只是陽奉陰違,去而之他。初賭贏錢,瑞華見他寄家,頗代高興,并未勸阻。拙庵雖覺打牌非少年人所宜,心存客气,也未出口明勸。后來瑞華听他連輸,便來盤詰錢的來路,又疑心到繼母有什私房被他帶出胡花,老大不快,說了好些閒話。
  元蓀寄人篱下,行止稍一不慎,便易遭人不滿,伯堅所贈已去多半,又急又气又心疼,所去各家章家全熟,其勢不便再賭,無如賭上了癮,年輕人多無什把握,勉強在家待了几天,心終沉不下去,暗付出門時家中原不缺用度,以前如不寄錢還少一層盼望,不合看錢來路太易,贏的錢沒准,不能常得,只求寬慰母心,連寄了几次錢去,以致后難為繼,一有停歇必當境遇不佳,豈不反增母憂?現時只剩這點余款,事情還未謀到,就能再寄上几次,以后仍是無法接續,看姊姊神气寄居尚可,通融決定不行,而且自己也不好出口,心正煩惱,忽然雄圖由津來見,說大侄雄飛奉了伯岳之命接辦京西煤礦,全家搬來北京,在香爐營頭條租好房子,祖父全家已然到京。元蘇前接伯父來信本有移居北京之訊,不料如此快法,連忙赶去拜見。益甫听愛侄還未有事,便要為他營謀。元蓀性傲,因說時少章在側,語帶譏刺,心中不快,也未接話,便辭別回去。
  和瑞華一說,瑞華也最看不起這位堂兄,聞言便有了气,對元蓀道:“你姊夫已給你托了几家,有兩處可成的,因恐你嫌小,所以未對你說。”元蓀道:“如今謀事艱難,管什大小,先做了再說。”拙庵正從里間走出,聞言接口道:“我因三弟英發,所找的事將來無什大起色,所以還在盤算。三弟愿意暫屈就也好,將來如有机會再行設法好了。”元蓀便問何事,拙庵道:“一處是內務部新設的義賑獎券處,總辦是民政司長呂緩生,介白和他同事,股長吳甘侯也是至好,已然托過。因處里職員俱是內務部員司兼任,只有辦事員和書記還可派人,薪水最多三四十元,地方在東城禮士胡同,除去車錢午飯錢就沒几個剩了。如是書記才二十元,更少。三弟愿就,明日往見介白自會招呼。還有一處不是我荐,乃是蒲伯英見你有才,想拉你到晨報去,但因你年大輕,報館事也不大清楚,想教你暫時當校對,薪水雖只二十多元,但离家近。如能答應,只好暫干,一年之內准升編輯,那就有百元以上薪水了。不過一些腦筋舊的同鄉親友都說報館之事与你不宜,伯英愛得罪人,你加入他那一系前途難測。我看還是穩當一點,就獎券處的事吧。”
  元蓀知伯英對己十分器重,几次相晤都作長談,頗有网羅之意,姊夫也和他至交,只是為人謹飭,道路不對,當時笑答:“姊夫看就哪里就是哪里。”初意先就獎券處事,哪知獎券處還未籌備就緒,等了十來天沒有信。這日蒲伯英來訪,雙方原是通家之好,拙庵夫妻出見,伯英笑說:“北京官僚暮气沉沉,日趨末路,元蓀有志青年,如令往官場中鬼混未免可惜。現既沒有相當的事,暫時到我報館里小就吧。”瑞華急欲元蓀事成,拙庵已因伯英同鄉人望,情意甚殷,這話已然說過兩次,不便拂他誠意,便代元蓀答應下來。午后元蓀由伯家回來一說,當夜便去晨報館上班。
  這時京中各大報只晨報辦得最有起色,敢說話,對新文學提倡最力,如蔡子民、胡适之、梁漱溟、魯迅兄弟、許地山、謝冰心等均時有詩文發表。這些學者于舊文學皆有根抵,詞意流暢,能將心里要說的話有條有理寫在紙上,認字不多的人看了固易明白,識字多的人看了也不討厭,決不似現在一班根本無學無識,不是東摘西抄湊字成篇,寫上一大堆類似標語口號的新成語來欺人欺己,便是拿中國語言仿效歐西文体,鬧得滿紙的、嗎、呢、哩、呀、啊新六字真言,別扭生澀,老太婆包腳布又臭又長,不知所云。別人看了固是頭痛頭昏,無法卒讀,而自己事后也看不懂的洋八股。潮流所趨,晨報一紙副刊便受了學生擁愛,斐聲日上,獨步當時。校對之職本极容易,元蓀到了編輯部,見過總編輯劉崇佑,派人引往校對室內,經同事一說便即明白。等到校完小樣天已深夜,連去了四五夜,事完回家天都三點多。連熬了几個夜,編輯見他年輕目力好,又有學識,命他校對副刊。來稿多是學生,用紅藍墨水寫蠅頭細字,元蓀初出做事,求好心切,工人打了樣來,因自己看得快,不是逐字校閱恐有遺誤,總要多校一遍才放心。電燈底下目力未免損耗,發生紅腫。
  這日曾介白忽然來訪,說元蓀事已荐妥,只須去見呂綬生便可到差。瑞華因介白是儿女親家,請托在先,怎好不就?也沒問及事情大小,便借元蓀熬夜傷目為由去向伯英商說辭職,一面催著元蓀即日到差。元蓀雖覺伯英為人豪爽愛才,長處下去前途不是無望,不舍离開,無如瑞華已代辭去,無可如何,當日午后便往獎券處去見總辦到差。初意總辦既是介白同寅至好,事已荐妥,一到必見,哪知呂綬生是內務部最紅司長,介白情面不夠,處中員司不是內務員司兼任,便是有大來頭,稍好一點的早已派定,似元蓀這類尋常請托的都打入書記隊里。而官場習气又与報館迥乎不同,元蓀到號房遞了稟見到差名片,號房拿進去,隔了老大一會才拿出來,把元蓀引到后院一個小屋子里落座。元蓀見內中坐著七八個人,有老有少,不是市井便是寒酸,屋小人多,又有三四個抽卷煙的,鬧得滿屋烏煙瘴气,加上各人身上的汗臭和特有的蔥蒜味道,初入門時几乎气都透不過來,強自忍耐,找了一張紅漆未干、摸去還在發粘的方凳坐下,暗中留神查看。
  全屋共是八人,中有五個默坐一隅,誰不理誰,面色甚是緊張。有兩個年紀輕的叼著煙卷在室中往來閒踱,滿地亂吐,偶然互詢几句,如怎還沒信,憑咱們這位荐主呂八爺決不能不懂面子,至不濟也來個辦事員之類。鄰窗小桌前還坐著一人正在抄寫文件,面前堆著十几本簿子,走過去瞟了一眼,那人年約四十,凡人不理,神气活現,那些簿子只一本紅簽上寫有收發二字,下余連標題都沒有,分明新自南紙店送來,內里也是空空,那人卻把它看得极為重要,偶有一個新來不知趣的走過時順手翻了翻,那人面上立現不快之容,忙把標有收發二字的藏在抽屜以內,一面將那人所翻空白簿子理齊,還用手帕撣了撣,仿佛此是公事,關防机密,不能妄動。再看所抄寫的也不是什文件,乃是總辦以下各股長、科長、重要職員的姓名、住址,寥寥十余人,因寫錯而廢去的十行紅格已有了六七張。元蓀看時,剛剛寫完,仍有一個補丁在上面,想是紅格已完,只可將就。那人偶一吐痰,瞥見元蓀在側,赶忙拿本簿子將所抄住址單蓋上。元蓀在州縣衙門長大,公事并不外行,見他如此張致不禁好笑,知道這班人無可共語,异日共事那是無法,此時能不答理為妙。
  元蓀待了一會,實熏得難受,正想走至外面小院稍透空气,忽一粉面星眸、衣裳整洁的美少年走了進來,遞給桌前那人一疊紅格紙,說道:“楊先生,總辦叫大家寫點小楷看看,好定薪水,你那住址單還沒抄好?”話才几句,姓楊的已答了無數“是”字,未了又說:“早抄好了,林先生請看。我頭一個到差,定薪水時請代向總辦美言几句。”姓林少年鼻孔哼了一聲,往外走去。姓楊的一數紅格槁紙共是十五張,全屋連他共是九人,分給每人一張,將下剩的全都藏起。室當中還有兩張半桌,兩副文具,人多卻不敷用。元蓀見他開抽屜時內有十几枝“烏龍水”,還雜著兩支“元字筆”。姓楊的也不問別人如何寫法,藏好余紙便爬在桌上,將筆抽出,打算搶在頭里先寫,卻想不起寫什么好,拿著筆直皺眉頭。另外兩個年紀較長的看去似有經歷,姓林的一走,先過去把兩份文具占住,取紙時也只一人過來,下余六人都無筆墨座位。
  內中一個煙卷從未离嘴,穿著一件瘦得像綁在身上的華絲葛夾衫,滿面雪花膏,面帶青灰色,像是三期肺病的少年,走過去一拍姓楊的肩膀,問道:“楊先生,剛才那位也不說明白話就忙著走啦,咱們倒是寫什么?連個准詞都沒有,筆墨跟坐的地間也都沒有,你抽一支,你說這不是要孩子好看嗎?可叫人怎么寫呀?”隨說早遞了一支卷煙過去,合著看出對方神色和善,拿煙卷當了賄賂堵嘴,鬧得話也成了亂七八糟。果然姓楊的正對紅格紙想心思,寫什么詞好,吃肺病的少年悄不聲突在背后一拍,嚇了一跳,差點筆沒落在紙上,又廢一張,心中老大不快。剛把臉一沉,待要發話,瞥見少年遞的是支粉包煙,立時轉了笑臉,連說:“你請你請,我剛抽過。”可是煙已到手,先就少年手上煙頭點燃,狠狠吸了一口,才笑道:“林先生真忙,我也短問一聲,想不起寫什么好。我想還是等他再來,問明白了再寫的好。用不用就這一下了,不是鬧著玩的。沒筆不要緊,待會我寫完再讓你寫。咱們自己哥們,以后同事,還要多親多近,沒關系。我打開辦就到差,有事你只問我,包你沒錯。”
  說時,中桌兩人已各寫了几行小楷,從容立起,喚道:“哪位請寫?”旁觀的還有三人,便爭著坐下了兩個,內中一個胡子口里讓人,卻朝元蓀點首。元蓀懶得和這些人爭,只點頭笑笑,沒有過去。可是這兩人寫完一說,余人都著了急,全擁過去觀看,姓楊的聞言心里也發了毛,赶過去一看,那兩人小楷都比他好,寫的卻是一段格言,先頗嫉妒卜又拿不准寫這類字對不對,有心等姓林的來問過再寫,又恐落在人后,心正為難,見后坐兩人想是受了前人指點在抄“四書”,心中著急,口里卻說便宜話,惑亂人心,冷笑道:“總辦是考咱們了事,必是林先生事忙忘了細說,如今題目不知道,就發一張紙,楞往上隨便抄書,這叫什么公事?待會拿上去要砸了啦?我看有福不用忙,寫得多快也得按著號房那本簿子有個先來后到。再說林先生是咱們頭儿,跟我有交情,等我問明白了再寫,先沉住气,省得出錯,待會重寫,我可沒處找紙去。”
  這時眾人多向兩老頭請教,知道只考小楷好坏,不論文章,只不抄《金瓶梅》《肉蒲團》,什字全成,否則傳話人早有交代,決無此隨便。看出姓楊的只會裝腔,拿不起主意,是個二五眼,聞言誰也不肯答腔。姓楊的見先寫完的拿著各人所寫三五行小楷不住細心觀賞,低頭想心思。未寫的在旁等接前人位子,面帶惶急,并無一人理睬,無法勸阻,干生气,猛想起自己紅格子甚多,寫得不對不過多糟一張紙,万一大家寫得對,如等姓林的來問明再寫豈不誤事?心里一著急,不顧再說冷話,便往當窗小桌赶去。
  不料那位肺病少年又頗机智,先也跟著重向眾人寫字的桌前,听那兩年老的一說,覺著有理,一看姓楊的正面帶冷笑向人發話,不在座上,覺著机會難得,眾人已有一半將字樣子寫好,文具只得兩份,還有人在立等候補,除等人寫完再寫決搶不上去,万一因交卷太遲,少了錢數,豈不是糟?念頭一轉,也不和姓楊的說一聲,悄沒聲蜇將過去抄起筆來,字本极糟,又記著适听人言無論詩文經書皆可抄寫,只記不全的別寫,免得上司看了說是粗心瀉气不堪大用,無奈肚子里墨水有限,平日見書本就頭疼,戲詞倒記得不少,什么詩文格言連點影子都沒有,如何寫法,有心求別位給說几句詞,偏生進門時看不起這伙窮酸,尤其那兩個比較高明一點的老頭适才還拿話挖苦過,得罪最苦,無法和人求教,下余的多向老頭請教,看來也和自己差不多,求他們徒自丟人,叫老頭瞧不起,并且還怕姓楊的不借地方更糟。拿著筆,對著紙,一著急,猛想起人說抄詩,戲詞里好些定場詩不也是詩么?有理呀有理,詩是有了,寫那一出詞好呢?這些戲當中只諸葛亮是位大古人,又是劉皇叔的軍師相爺,他作的詩定錯不了,越想越對,本心是想寫《失街亭》諸葛亮坐帳時所念“提起當年在臥龍,万里乾坤掌握中”四句定場詩,哪知作賊心虛,對姓楊的雖有贈煙之惠,干謀而為,終恐人走來干涉,這一心慌,才寫四個字便出了錯,不知怎的會串了詞,把諸葛亮《失街亭》定場詩串到《武家坡》薛平貴窯門倒板“提起當年淚不干”上去,等把“不”字寫了一橫才想起不對來。這還沒法將就,諸葛先生當年在臥龍岡時候,不是正种著地,不愁米買不著的過日子人嗎?想當年劉皇叔馬跳檀溪,三請諸葛亮,那是多么榮耀?他老人家還懶得動彈,直蘑菇,在草堂之上連唱帶念,足這么一要彩,他哭什么呢?這位呂總辦多大爵位決不能連《空城計》都沒听過,這一胡改亂串拿上去准砸,干脆咱們另起鑼鼓,打頭再來。
  嘴里自言自語念叨,看見姓楊的那張紙在桌上,不問三七甘一提筆便往上寫。這次用了點心,頭句詞居然寫完沒有出錯,念了一遍,心中高興,嘴和在票房用功一樣,邊寫邊哼哼。念到第二句,“万里乾坤”的“坤”字頓了一頓,正想念到中字該用鼻音,姓楊的恰巧赶回,見他爬在桌上正寫,自己的紙也給用廢,心中老大不快,過去一拍他的肩膀道:“嚇嚇,你這是干嗎?倒言語一聲呀,我這儿管著好些個要緊公事,要給弄丟一件出了亂子,這責任倒是你擔是我擔呀:我這張紙你也給用啦,我拿什么寫呀?快請開這儿吧,你不會上那桌上去寫?這是怎么會說的?真是豈有此理!”肺病少年臉也真老,一任對方沉著臉數說,只賴在座上不走,一邊任往下寫,嘻皮笑臉答道:“大哥,你甭著急,你不是說要等林先生來問明白啦再寫嗎?我想左就座位閒著,咱們哥倆又有個不錯,借你座位紙筆使一使,沒什么,我就差寫一句詞就完事,干脆你好人做到底得啦。你說那公事,我早不□見啦?不就你剛打庶務那儿領來那几本簿子嗎?里頭連個黑道道都沒有,什么公事,別蒙我啦,捅出漏子來算我的。天也不早啦,你容我寫完嘍,晚上前門吃都一處,我請客,怎么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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