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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章 叩頭乞狗命 滿口胡柴 俯首受酷刑 全身糜爛


  楊以德也真能拿他開心;說時和眾法警擺手,不令呼叱,口叼雪前眼望馬二靜听。馬二以為真個被己說服,認著死里逃生緊要關頭,越發膽壯,咬牙忍痛,啞著嗓子說個不休。楊以德等他說完,笑問道:“你怎會有兩個八十多歲老娘?”馬二一听把話說漏,慌不迭脫口分辯道:“那一個是我后媽。”說完,見楊以德冷笑,一著急,又忙改口道:“廳長,你啦不明白,我媽生了我剛三天,老口口的改嫁,合著我隨娘改嫁,當了三天油瓶。我爹剛給我娶了一個后媽,老口口又惦記回爐,赶啦回去,公母三打啦一通,合著連我親媽后媽一齊留下,來啦個連床大會,這叫不分彼此一鍋熟呀。早年兩老娘們老是吃醋嗎的,赶我爹一死,靠人沒靠上,全吃上小子我啦,有嗎法子?要不是老回回气的我那天多喝了兩杯,還不敢太歲頭上動土,冒犯廳長你啦。”這一席話,說得堂上下連楊以德帶觀審的本廳職員全忍不住好笑。馬二說了這一大套,前不搭后的亂七八糟,見眾人一笑,還自鳴得意,以為和說相聲相似,拿父母官開心,招老爺們哈哈一笑錢就到手,即便楊以德手緊不開發,至不濟還不將人放下。
  正在搜索枯腸,想詞接說下文,不賣關子,盡力報效,別招老爺們生气,楊以德已笑止問道:“你那三個未滿周歲的儿子又是哪里來的?”馬二忙道:“那更笑話啦。我小子不就養活一個媳婦嗎?前几年兩老寡婦老嫌我沒給她添孫子,屋里頭沒孫子怪悶得慌的,滿是靠人找种去。赶巧街坊有個在中國地當巡警的,身大力不虧,本是惦記我媳婦來著,兩老寡婦給做引線拉馬,又有一節,兩老寡婦得先抽頭,要不給,我媳婦就不叫摸。三方面一會議都講好啦,乘小子不在家,來了個打麻將的老少付,合著我一家連老帶小都讓這小子給好啦。”說到這里,又覺身子在華警勢力之下,不應說人小子,忙又改口道:“不對,那不是小子,那是后爹,你說這樣巧勁,他們公母四個剛有事不到半年,就在八月十五晚上,每位給我生了一個白胖小子。單獨我娘們生的一個叫嗎?我想起來啦,叫二順,耳朵大尖,長得不是人樣。老寡婦生的都滿好,別瞧是人家下的种,添人進口,不好事嗎?合著我分三次一辦滿月,足這么一撒帖打网,單份子剩啦三百多塊,美得我小子甭提。”
  還要往下說時,楊以德好似樂大發,要開賞錢,喊聲:“來呀,給我脫衣服。”馬二一听有門,廳長听高興了,身上發燒,也許連煙舖都搬了來躺著听,弄巧一高興還賞我一口提神都不一定,方巴結道:“廳長別接,今儿陰天,留神招涼閃著,你啦叫人把我放下來吧。”不料說了半天都是笑的,這一句竟似不大中听,他這里喊“噯呀”,哀聲求告,對方連理也未理。等當差把衣服脫下,才笑問他道:“本廳長今天為了你,有好些公事都沒有辦,你知道么?”馬二摸不著頭腦,隨口答了句:“小子知道,為我一個兔蛋,耽誤廳長國家大事。那不是小子的錯,怨送我來的三道跟翻譯不好,臨要動身還喝了兩瓶子啤酒,讓你啦受等。”楊以德倏地冷笑道:“你這該死的混蛋洋狗,那日威風往哪里去了?你不是倚仗洋人和我簽得有字?本廳長為了國際信譽,不便違約失信么?這個容易,管教你心服口服就是。”
  馬二一听要糟,忙哀求道:“廳長你啦行好,小子那天是酒后無知,自己該死,早就心服口服了。”楊以德道:“你們這般倚仗外人庇護,狐假虎威,魚肉良善,本廳長行文要人,還敢抗傳不到,如不懲一儆百,給你們一個榜樣,不知道要如何無法無天。本廳長今日打你便是行好,為良善商民出气伸冤。适才他們打乃是為了執法,這時乃是親手報仇,暫時決不要你的命,你等著受用。”隨喊“拿來”,法警忙去水缸里撈了一物起來,馬二戰兢兢偷眼一看,乃是生麻結的鞭子,用水泡著,才知缸里東西雖然為他享受而設,但卻不是鱔魚,當時嚇了個魂不附体,嘶聲哀號:“廳長開恩,小子我胳膀已折,一身打得稀糟,受不了啦!”法警已將麻鞭上水微擰,濕淋淋遞上,楊以德持鞭在手,一聲斷喝,便照馬二身上打去。馬二身上滿是皮破痕印,腫有寸許來高,哪還禁得起浸濕了的麻鞭往上一蓋斜十字花。楊以德打人更比法警識竅,抽到身上稍稍往回一帶,爛肉皮立被揭去,二次鞭到,打在傷處,端的奇痛鑽心,似這樣打不几下,又蘸點水,傷皮肉不傷筋骨的打法,疼得馬二閃也不好,挺也不是,先還似殺豬一般哀嗥,到了后來聲嘶力竭,只剩了喉間慘哼,胸背血肉一片模糊,和爛瘡腐肉一般顏色。楊以德打得手酸才命人放下,噴水上藥,帶上刑具好好收押。
  馬二這一晚上的折騰痛楚自不必說。一听傳案,明是提別的犯人,便嚇得心都快要跳出腔去。有時看見開放別人,便羡慕得要死,這時只能放他出去,休說叫他不再作威作福,欺壓善良,便叫他每見一人便跪下磕頭,叫三聲祖宗,也所甘心。無如平日造孽大多,報應臨頭,冥冥中知道此人生具劣根,放出去仍是故態复萌,惡性難移,也不容其改悔。那看守警更是“王道”,格外對他另眼相看,不許躺著養傷,也不許和同押的人說話,有什請求,如放毛喝水之類,水是不給,放毛是先叫忍一會,可是每一張口照例必定迎面啐上一口臭唾沫,罵上兩句如“兔蛋”之類的穢語,再問嗎事。等到經過几次之后,自己都覺做過了分,然后開恩,馬上一串點頭答應。可怜馬二一身糜爛,臂又錯環,腫起老高,行動都是痛楚,屎在門口憋不住,不能不拉,受上几句侮辱方始得允,卻不許人攙扶,只好挨痛走出。馬二也真能伸能屈,明知不行,仍然涎臉哀求,比誰的事都多,同押人看了都好笑,說他風魔。看守人也說得好:“你不是租界上人物嗎?眼時這地界可不是你那狗窩子,我實情瞧你不是玩意,給你難看,你可認准嘍,你只出去,有什么招你只管使去,二大爺曾听著,你到外國地一上班,咱還准去,絕不能含糊。你這塊松骨頭要在這儿散嘍,只管到閻王爺那儿去告去,咱是陰陽兩界,官私兩面,四下里都由性儿挑,你老瞧我干嗎?你兔蛋還別心里罵我,別瞧啞口,咱能瞧出來,就有你兔蛋受的。”馬二嚇得連頭也不敢抬,低著頭沒口子分辯道:“二大爺你是我恩公,別瞧頭一磨被押,這里頭的事我滿都知道,惜非遇見你啦行好,我這罪孽還不定怎么受啦,我小子哪能恩將仇報啦?”看守見他一味賠笑,逆來順受,才罵罵咧咧走開。
  馬二自覺柔能克剛,為想討好,又朝同押人唱隔壁戲道:“實話照說這位張二大爺還真行好,要比咱們那儿王四對待犯人,可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就強多啦。他對別位難友的好處先不用提,就說對我罷,那真叫是行好開恩,別瞧他嘴里罵罵咧咧,那是他的离戲,多會看他動真格打我啦嗎,要換別人,廳長交派,那還了得?昨儿晚上早用一大枚手紙、兩大枚燒酒給我小子跳加官送姥姥家去啦,哪能今儿還跟眾位在一塊。說他是我恩公那是不假,別說小子我忘不了人家好處,連帶眾位出去,要不好好弄桌鴻賓樓翅子席帶扒雞腿扒時子請請他,再送點嗎,打我起全他媽不是人生父母養的。”眾人見他說山討好,還把別人罵上,那恨在心里,又因說的是請看守,不便搭腔,都恨在心里,罵他孬种無恥,馬二開口就被打罵。憋了一天,挨到晚間,聞說堂已不過,毛也求下,開口說了一大串無人干涉,以為著守的馬屁被自己拍上,打算大放厥詞,嗓門也越說越高,見眾人相視以目,剛想說眾人不懂好歹,來襯他的知恩感德,以冀明天求毛方便,多喝兩碗涼水,忽見看守怒沖沖提了荊條開門走人。
  馬二剛喊得一聲“二大爺,我們正念道你啦”,話未說完,看守早刷刷几荊條迎頭蓋臉抽下,口中大罵:“兔蛋,叫你不嚷偏嚷,哪有那么些說的?老實告訴你,我還是就給你一人不來,別人說話只小聲點都行,就你免蛋不許胡噴!這會套頭刮腦,就說上天去當嗎?有那工夫早已厚道一點,哪有今天?既落到這份上,安安靜靜放老實點,比什么都強。既然跟咱廳長干,索性真有种,是塊料,也行。過上熱堂不哼不哈,你瞧下來咱弟兄對你嗎樣,素日狐假虎威,狗眼都挪了他間,到腦袋當中朝天長著,別管人是你親爹你也唬著,足招呼,一旦犯案,讓中國地抓著,上得堂去,回回毛沒動一根,先親娘祖奶奶胡他媽一路亂喊,受完罪回頭,就該數著脊梁骨想想,為嗎許的,還不听好話,招老爺們生气。我不說嗎,你有能耐,有威風,能出這門,回到外國地,只管使去。到我這儿,裝他媽這份松骨頭,爺們不吃,快把狗嘴縫上,請好吧,孫子!”邊罵邊抽,罵完,馬二大頭腫臉上又添了好些痕印,跪在地上連哭帶喊爺爺,看守仍還打個不住,眾同押人早知他素日行為和得罪之由,适才又听他罵人說山,見狀俱都快意,誰也不勸。
  正打得不可開交,忽又來一法警,朝看守咬了几句耳朵,看守才行住手,朝馬二冷笑道:“這會爺們饒你,再要胡說白咧,哼哼卿卿,我就把你吊起來。剛才有人給你送東西,別瞧你來啦照應,我就不許你開口,你只一問,照樣再賞你一通。”說時后來法警早用簸籮端了一些食物放在馬二面前,由他食用,跟著又引來一個外科醫生,令將衣服脫下,給他上了傷藥,又給了一身囚衣、一條毯子。馬二才挨完毒打,見狀又惊喜起來,自知平日為人,除西捕吃馬屁能連手辦事處得极好外,連同事帶崗位左近商民全是對頭,決不會有人照應,似這樣又是衣食又是醫藥的又是誰呢?此番出去真得好好報答人家,不能和往常一樣,受人好處只當自己本事,說翻臉照樣瞪眼,越想中國人都是仇敵,決無這么一位,也許是總辦捕頭怜念自己為他吃苦,派人前來交涉運動,如若料得不差,簡直和對頭要人,好不好,怎換的衣服又是犯人穿的呢?越想越納悶,有心想問,無如看守凶神惡煞,虎視眈眈,口剛微動還沒張開便加威嚇,膽已嚇破,不敢招惹。醫生又板著一張死人臉子,調治只管周到,卻是面帶厭惡,一言不發,事完便走。馬二忍不住,剛低喚得一聲“大夫”,西醫首先瞪了一眼,罵了句“混蛋”,人已走出。跟著看守又喝:“兔蛋,剛上完了藥,身上痒痒,想挨兩下是怎么著?”馬二嚇得往后倒退,不敢言語,看守隨即走出。
  上藥以后,痛雖沒有全止,到底輕松得多。馬二食量甚大,平日在租界上專向附近商民抹血,吃白食,養成饞嘴,頭天挨打,連急帶怕一腔浮火,沒吃東西,囚飯粗劣,東西更是有限,頭一頓馬二還嫌不好吃,身上又疼得難受,更提著心恐怕過堂,只吃了兩口便難下咽。沒等到吃晚飯,求毛回來,听說廳長出門,惊魂一定便餓起來,身帶的錢半被交案時搜去,別的犯人均可請求用自己的錢向大廚房買吃食,獨他不許,白挨了好几大口臭唾沫,沒奈何只得吃囚飯,偏又一人只一粗碗,外帶一碗漂有几片菜葉的葷湯,如何能將大肚子裝飽?眼看別人都買燒餅果子,叫飯叫面,饞得心慌,一旦見了吃的,嗓子里直要伸出手來一路足啃。因适才挨打眾人在旁恥笑,無人說句好話,吃時連虛嚷一聲都沒有,一個人吃個精光。吃完,一會便點名入睡,躺在床上想起日里醫生食物必有一個大來路,至少也是西捕求工部局總辦出力交涉,才能有此好事,老楊本已簽字不許槍斃,今日不曾過堂,可見怨气已消,必是怕外國人看見身上有傷不答應,想等自己傷養好了再放出去,只可恨這几個兔蛋看守居心作對,軟硬不吃,休說打听,連口都不許開,可惡万出,太爺這一出去,只你們敢到下邊去,咱不把這几個兔蛋腿砸折了,揍個爛酸梨似的,不是人生父母養的!只老楊厲害,楞敢跟外人要人,不敢再惹。反正你總得有下台那一天,那時再瞧我怎么報仇吧!
  正在胡思亂想,忽見看守走入木柵,朝他高喚“兔蛋”,馬二慌不迭坐起,連答:“有,有,二大爺,叫兔蛋嗎事?”看守笑道:“你運气來啦,快滾起來,拿了你的東西跟我走吧。”馬二聞言當過夜堂,或是看守要帶往別屋用私刑消夜,當時嚇了個心膽皆裂,因見來人不是日里打他的一個,嘴雖格外刻薄,好使巧罵人,卻不上手,立時跪倒哭求道:“老爺,我在這儿住著滿好,諸位老大爺待我恩重如山,我小子孩子戀大人,眼時就叫我住洋樓也不愿換這好地間,你啦恩典饒我得啦。”看守笑罵道:“雜种,瞧你這塊松骨頭,怪可人疼的,這是上邊交派,真給你換好地界,你跟我哭嗎?沒那些說的,快走吧。頂好的屋子由你一人足反,多好,省得在這儿一開口就挨你干爹一鴨子,這是优待,還有多美?”
  人在倒霉時,憂慮之心越重,望救之心也越切。稍有風吹草動,便即提心吊膽,恍如大禍將臨,不知如何得了。稍微得到一點慰藉或好的兆頭,立覺救星到來,立可轉危為安,轉如順境。惟其希望大過,一面自己給自己一服定心丸,分明沒有的事,卻認作千真万确,理所必然。當時如有人在側,說那希望全由臆度,或對方的敷衍不甚可靠,真能气破肚子,恨不得給他一個大嘴巴子,甚或咬他一日狠的才出气。轉過來要是來說的人話說得太過火,或是稍帶點玩笑口吻,旁邊再要無人答詞,當時猛一陣喜歡過去,跟著便是不用旁人說靠不住,自己心中起了個疑問號,既盼所說能成事實,又恐純出子虛,疑鬼疑神,喜一陣愁一陣,急一陣怕一陣,決不想事有定數,听天安命,反正是坏決好不了,是好也決坏不了,到時自見真章,何苦自己和自己過不去?肉体生活受罪受苦之外,再加上若干精神上的痛苦刺激,這叫作事不關心,關心則亂。
  馬二正是這類患得患失、利己心重的小人心思,一听看守說出优待的話,不由生了希冀,料与适才醫生食物是一事,必是工部局打听出在此受刑受罪,硬來要人,對頭因見人已打傷,就此放出去外國人不答應,所以先給換個优待,等傷養好再行釋放,怨不得對頭用刑時盡往肉厚處打,不往致命處招呼呢。到了還是又要出气又怕外國人不是,弄巧明天探長三道就許來此看望,還捎點吃食煙卷嗎的,要不這樣,憑一個大工部局,會讓中國官把手下巡捕要去給弄死,這跟頭栽多大。這次交人,無非是給老楊轉個面于,他偏往真的上招呼,小子我罪是受啦,眼時先沉著气,裝他媽孫子,等外國人只一來,我便一五一十全給抖露出來,再給加點作料,說他們非刑拷打,死去活來夠十好几次,有傷可驗,不怕他不認賬。別瞧他是廳長,總得怵鬼子一頭,外國人要問我嗎打算,我繞著彎拿話一領,讓老楊給我養傷,鬼子只一開口就是大數,小啦人也不值當的,反正這頓打決不能白挨,至不濟也鬧個三千兩千的藥錢。回去鬼子見我公事認真,為他挨打,再往上一提升,面夠多足,威風夠多大,只這次得著甜頭,赶回到租界還是這一套,專給中國大官闊人作對,有鬼子頭里當叉杆決要不了命,至少豁出照樣再受一回罪,不消半年准能升上三道去,這還不把我小子美死?
  常人多是好了瘡疤忘了疼,這時馬二身上的瘡不但沒好還在爛著,只不過經人剛上了點藥,便又故態复萌狂將起來,邊走邊尋思,打著如意算盤,越想越高興,不由失口笑出了聲。這看守心腸較軟,見他先時一聞呼喚嚇得面色慘變,宛如待死豬羊,音聲皆顫,知他此去罪孽深重,所受其慘固屬禍由自取,咎有應得,畢竟罪不至此,盜犯殺人也只槍斃一死,他卻比死尤甚,說過几句也就不忍再為刻薄。及見他本來一手托著剛由醫生將骨環接個還原腫痛未消的手臂,垂頭喪气綿羊一般馴順相隨同行,走著走著,忽將腰板挺直,腳底皮鞋也加大聲響,有了步伐,面轉喜容,笑出聲來,暗罵這小子不知心里又鬧什鬼,明是一條死路,他不定想到什上頭去,又得意起來,無怪廳長恨他,實也可惡,便探他道:“你樂嗎?”馬二立即乘机問道:“老大爺,你啦是我救命恩人,工部局几位鬼子都跟我不錯,有兩位三道的外家都是我給拉的。我跟你啦打听一件事,我小子事完回去,日后決忘不了你的好處,必有一份人心。”
  這看守是個陰人,聞言也不打岔,容他說完才答道:“你打听的事我許知道,你不想問廳長几時開放嗎?這個容易,只說那鬼子再來一趟,你就完事啦。”馬二并未听出言中之意,天生得寸進尺的性情,見看守沒有打罵喝禁,反而如言回答,越認作工部局已派人來此交涉,不出适才所料,對頭尚且給自己換优待,不敢再加凌辱,一個臭看守自更不敢怎樣,正好唬他一唬,得點細情,便笑道:“實不瞞你啦說,工部局几個當權的鬼子都跟我有交情,他們好些私事,像養個中國外家、吃點私嗎的都是交我給辦,一天也离不了。這趟叫我到案,本說給廳長一個台階,轉轉臉,沒想到他真動肝火,足這么一路苦打,你說外國地巡捕讓中國人這么毒打,傳出去面子多夠難看,憑鬼子能吃這個嗎?我回去不用說別的,只讓他啦看這一身,准不干休。這歸為廳長不肯見好就收,自我麻煩,也不說啦。
  “我不知你啦一月能有多少外找,要說我外國地事由真不含糊,多不好的崗位也能找個百儿八十的,要跟外國人近乎,派到有肥水的好地間,赶上巧擋,真能大把來財,規規矩矩一月進個三頭二百的不算希罕。買賣家拿點零綢子碎布匹,什么鞋襪化妝品啦,今儿這家,明儿那家,看他買賣大小,挨個儿呢見嗎尋嗎,連十滴水都能尋個三頭兩打的,喜歡的留著自用,沒用的再端出去,不都錢嗎?花五大枚就能切上半只鴨子,說起來咱也給錢,他也真收,咱還是花錢買的,不承人情,可是一毛錢他得給一塊錢的東西,咱還不擠羅他翻毗想主意,都是三頭五塊小小不言的事,湊起來大買賣每月一頭二十,小的十塊五塊,也有多的,得分人分字號,擱在一塊不就多啦嗎?遇上事咱還得另說真格的,好吃的向著一頭,可不能白向,事前事后得說點嗎。不好吃的給他端出去,巧不巧還毀他一下,遇上年節更是節節高,一回比一回多,別說少給,不往上添早晚就是麻煩。去年單公分的年禮,我這一崗三位同事每位就分了三百多,單送個人的還不在內,每年再把作壽滿月娶媳婦嗎的辦上几次,這一网撒出去,少說也賺個三頭二百,不是白撿一樣嗎?
  “我瞧二哥人有人才,文有文才,稱得起精明強干,一表堂堂,英雄好漢,當這苦差事有嗎意思?等我回去跟鬼子一提,給你啦在外國地補上一個巡捕,包你發財,比這儿強得多。也不是我吹,我跟外國人一句話沒有辦不到的事。再要不行,我還能走內線,鬼子的外家本來就是我的靠家,鬼子喜歡得活寶一樣,老說娘們三寸小金蓮又香又軟、又白又嫩,每晚上要不把著簡直就睡不著,要嗎給嗎,法國香水精、雪花膏嗎的一買就是半打,什么金鐲子、金戒指嗎的只一張口立時就到,這得多少錢?你猜娘們怎么著,到了還是非我不可,跟鬼子恰是虛情假意,烏龍院宋公明的說話,師徒二人并走一條道路么,要不我跟鬼子怎么會說一不二啦?”
  看守為了涮他,故意將腳步放慢,押所到盡后面路又頗長,馬二平日唬人時巴不得人多顯耀,都來听他狂吹,嗓門越說越大成了習慣,天已夜九點,警廳出入人多,俱知他是廳長仇人,要特別收拾他,聞聲湊近,有兩個性暴的警察正要呼叱,吃看守暗中擺手止住,好在高級職員俱己下班回家,有輪值的又不當路,便由他嚼去,一會尾隨了好几個。看守見他趾高气揚,漸把身份提高,暗罵“雜种,多受罪也該”,隨口問道:“你說煩我嗎事吧?”馬二道:“我知鬼子准來要人,只不知今儿來人沒有?廳長回來,對兄弟我除啦換地間改為优待之外,還說嗎話沒有?到底還押几天?請說出來,兄弟好安一點心就感情啦,赶明儿你要打算往外國地尋事由,只管尋兄弟去,我還給你舉荐,准保沒錯。万一名額已滿,只要你啦弟妹拿出點真功夫,跟鬼子多上點勁,來個滿床飛嗎的,事由還是准成功。眼時就是走內線吃香,年頭赶的么。”看守笑道:“照這么一說你老婆也跟鬼子有一腿,合著你的內線真不少,怨不得外國人今儿來要人啦。”隨听諸人都笑了起來,隨附和說了好些刻薄話,馬二一點不以為意,反覺套出好消息,越發高興忘形,朝眾看了一眼,笑答道:“實話連我屋里娘們帶三個靠家都跟鬼子有一腿,可惜上次我想給探長拉一個沒拉上,這要拉上我小子就大發啦。眾位你啦還是別見笑,眼時只要有財有勢,不論別的……”
  還要往下說時,人已到了地頭,隨來的一個警察忍不住罵道:“唾沫蛋,這就到了你姥姥家啦,少他媽窮嚼罷。”馬二見那人身材高大,相貌凶惡,頗似昨日執刑警察,不由把滿腔高興全嚇回去,慌道:“小子失言,你啦別見怪。”正在賠話,看守已將地窖門開放,喝令下去。馬二下去一看,那地窖子內空無一人,也無用具,打掃倒甚干淨,好似以前并無什人住過,心想也許外國人催得急,廳里沒有閒房,既說优待,決不能空無一物,必是先將人領來,安置好后再送食物用具。有心想問,見适才罵他的人也隨在側,滿臉威風煞气,不敢張口,呆在當地。看守隨即同眾外走,出門便听落鎖之聲。馬二斷定他還要送東西來,也就沒有再間,在地上呆坐了一會,正仰望屋角電燈出神,忽听落鎖之聲,昨日行刑兩警士凶神惡煞般帶了兩名電燈匠走下,也不和馬二說話,先在設有鐵柵的窗外裝上一盞電燈,燈正照室內,然后進門,將屋角電燈撤去。馬二被這二人打落了魂,初見時心里咚咚亂跳,及見裝燈才放了心,暗忖:“這些兔蛋,真他媽渾雞子,不給二爺舖床疊被,這屋里嗎家具都沒有,先裝那門子電燈這必是老楊防備外國人來看,嫌他地窖子上下太黑,在外面再裝上一盞,与其這樣費事,眼時放人多好?昨天這兩兔蛋打得我好苦,趁這工夫倒得把他認准嘍,赶明儿回到租界好想法子拾掇他們報仇。”
  馬二正站起身,湊向窗前假裝閒看,暗向仇人偷覷,忽見室中原有電燈撤去,心還以為屋角燈不是佯,要往當中重裝呢,不料絞線以后來人便鎖門走出。室燈一去,里面便暗了許多。馬二心漸憂疑,無如怕那二人,又不敢問,捧著一雙痛手滿屋亂轉,胡想心事,估量天已深夜,看守始終不見,所盼的飲食用具也一樣未到,始而惊疑,后因無人管他,又想看守所說外國人來過之言定不是假,要不他決不能夠改為优待,至多再關上几天,有什大不了事,為嗎不骨力點?當時心气一壯,又想到昨今兩日所受刑辱,越想越生气,不禁破口大罵起來。正罵得起勁,忽听上面有人喝道:“到這份上你還不認命,滿嘴胡噴?得虧是我該班,要換剛才那兩位,不等明后儿,今儿晚上就夠你受的。法門寺的講話,半夜三更睡不著,就該安安分分起來坐著,亂嚼點嗎?”馬二一听,才知上面有人看守,嚇了個魂不附体,以為這頓毒打定必不輕,沒听下文先自跪倒,慌不迭道:“老爺你啦別見怪,我小子睡著啦,說胡話啦。”及見那人說了几句便住,也沒有下來,細一忖度語气,好似有些不妙,覺著那人明呀自己,罵了好些時,僅只警告兩句,不特沒有下來打人,也未辱罵,想必還好說話,忍不住手攀窗上鐵柵朝上哀告道:“老大爺,你真積德,我小子得虧遇上你老,要換別位,只顧我說夢話順嘴溜屁不要緊,今儿晚上就不死也得掉層皮,想不到我小子有造化,你老真是我小子的福星,沒別的,我小子跟你老先磕兩個頭,赶明儿出去再報恩吧。”說完,滿擬那人臉薄心善,只一答詞便可套攏,探詢口气,誰知連說了好几遍,上面迄無回應。后來急得沒法,又恐那人走遠,連聲高喚:“老太爺行好,請下升一步,我小子跟你啦說兩句話,只當疼儿疼女還不行嗎?”
  馬二為人永遠不知自量,每見對方未再喝罵,便認作遇見好人,不會打他,漸漸膽子放大,嗓門也越喊越高,右臂脫環剛經醫生接好,傷還未愈,正用雙腳踏住牆縫,左手抓住窗口鐵柵高聲急喊,猛听一聲斷喝“好王八蛋”,同時叭的一聲,左手四指早著了一下重的,十指連心,其痛徹骨,不由“噯呀”一聲慘嗥,撒手太猛,忘了身子懸空,全仗單手維系,叭的一聲翻身栽倒,遍体創傷之余哪再禁受得住這猛然一打一跌?當時痛暈過去。隔了一會,覺著身子浸在水里,頭面冰涼,一個寒噤醒轉,睜眼一看,面前立定兩個警士,旁邊有一水桶,通体俱被淋濕,知是适才暈厥,吃人用涼水潑醒。方欲開口,內中一個已罵道:“該死兔蛋,半夜三更不挺尸,滿嘴噴屁胡嚷作嗎、再要裝死不滾起來,看我拿烙鐵拾掇你。”隨說抬腿就是一腳,馬二方喊一聲“噯呀”,另一個手舉荊條喝道:“你嚷嗎?”馬二戰兢兢爬起,跪在地上不住磕頭,直喊“老爺饒命”,兩警士才亂罵著抬了水桶要往外走。馬二早就口渴,想點水喝,忙道:“二位老爺行好,賞兔蛋一口涼水。”內中一個便回身把水桶遞過道:“叫你安安靜靜睡大覺,比什么不強,挨這一下何苦?”馬二听出正是适才在上面發話的人,猛想起左手挨了一下重的,低頭一看,手指斷了兩根,痛极成了麻木,雖不覺怎痛,想端水桶已不听使喚,不禁痛哭起來。另一警怒罵:“松骨頭,哭嗎!”拿了警棍又要打下,吃前一警勸住,問道:“你不喝我們要走了。下去這位該班,他可不跟我好說話,少哼卿,省吃苦子。”馬二口渴如焚,一听下班換人,适才打人的必是他,下手這黑,再要討水定找苦吃,不顧再哭,哀聲忙答:“謝謝老爺,我喝我喝。”總算持荊條的心好,見他右臂受傷,左手又廢,歎道:“你這歸為自作自受,有嗎說的,我喂給你喝罷。”隨將洋鐵水桶端起,湊向馬二口邊,容他喝了個夠,才和同伴走出,將門上鎖,回到上面。
  人去以后,馬二痛定思痛,麻木勁也漸緩過去,疼得毛焦火辣,哭又不敢哭,本來滿心只盼工部局鬼子前來要人,明日可以出困,不出十天便可設法報仇,就老楊暫時沒法惹,好坏也能運動全工部局同事齊心一意專跟中國官警為仇尋事,可是照這后半夜看守警相待神气,鬼子真要有勢力,把人情托到,他們怎敢如此虐待?想到這里齊脊骨心發涼,直打冷戰,又怕又急悲哭呼天,悄聲求告了一陣神佛,立下重誓:只他媽能夠早點活著回家,從今往后,連拉膠皮的兔蛋見了都客客气气,別說是打,連罵都不罵一句,因為自己挨打挨罵還不敢言語哼卿,是真他媽的難受么。繼一轉念,鬼子他決不能不管我,這必是上邊只管交派,只領我來的看守一個人知道,他兔蛋盡顧忙著回家,瞅瞅他媳婦炕頭上倒著几位外國地的巡捕,好收活錢,也不管我噗。不給我二爺舖床疊被不要子緊,整格的他媽連几句話都舍不得說,讓這兩兔蛋他媽的足這么一拾掇我,苦就大發了。自己也不好,古人云:君子報仇,三年不晚。這些都他媽狐假虎威、狗仗人勢的兔蛋,有半啦破心,早讓大狼給換去啦,人落到他手里,是他親娘奶奶也是照樣拾掇,八親不認,為嗎跟他廢話,這不自尋罪受嗎?好、好、好,你們等著,明儿外國人一來,我是都給你們捅出去。二爺只有三寸气,再一回到租界,我是有一個算一個,只要遇上,准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馬二這樣啼笑皆非自己忽想起心事,再加傷痛,毯子衣服又濕,又沒個睡處,涼冰冰半身倚牆坐了一夜。次早有人送來囚飯,馬二見吃的卻比昨早,給得多而且好,不由又證實了优待,心中大喜,精神為之一振。吃完喝夠坐在半濕毯子上,望著手上傷痕,眼巴巴盼著工部局外國人來將他接走。每一听到地窖子上面遠遠傳來了皮鞋聲音,立即掙起,忍著痛,將那只未受傷的大拇指勾著鐵柵欄朝外探看,非等皮鞋聲音走遠或是走了過去絕了指望不肯下來。那地窖子頗深,窗柵外便是上下梯道,比地面低下二三尺,對面又有牆擋,就有人打近側走過,也只能看到一點腿腳,明明是看不見人,擋不住盼救心情太切,只一有人便斷定來的是他救星,似這樣在希望与失望之下爬起坐倒不知多少次,累了個頭暈眼花,始終沒見一人走下。
  到了下午,好容易盼到有人下來,開門一看,卻又是送飯的,心想這里晚飯早,天想必有四五點,過了辦公鐘點,今儿也不知是禮拜几,要是禮拜六可糟,鬼子照例玩蛋去,明儿又是禮拜,非到后儿不會來人,那就苦了。想到這里,見送飯人已外走,看守正在上鎖,忍不住賠笑問道:“二大爺勞駕,我打听一句,今儿是禮拜几?”看守惡狠狠瞪眼喝道:“你問這干嗎,老老實實待著去吧,廢話。”馬二知道再問更招沒趣,只得住口。一會送飯的又送水來。馬二見那人是個老頭,隔著門上小洞遞水,門并未開,看守也未隨下,忙悄聲求告道:“老太爺,我打听你一件事,今儿倒是禮拜几?”那人知道被押人犯盼救心切,都喜打听時日,便答道:“今儿禮拜六,可是這儿不論禮拜,只有人情,照樣可以出去。”馬二連聲謝謝,就勢又多要了一洋鐵碗的開水。
  下來吃喝完畢,暗罵自己倒霉蛋,當得好好巡捕,在租界上多大威風,平白無故露他媽哪門子的臭臉,攤上事還不赶好日子,單他媽今儿是禮拜六,這還有兩天兩宿怎么受?又恨鬼子可惡,=到禮拜六禮拜就玩蛋去,不顧旁人死活。你昨儿沒把事辦圓全,今儿辛苦一趟,把我弄出去再吃喝嫖賭去不是一樣,真他媽可恨,這時馬二一腦門子如意算盤,總當事情已了,連兩日夜工夫都覺挨不過去,哪知平日造孽大甚,報應才只開頭,還未到呢。當夜因知明日星期,絕了指望,傷疲之余在地上睡了一個好覺。次日起來,挨到把晚飯吃過,心想明日該當開放回去,活受這几天,第一得尋本崗這些舖戶先吃點好的,再要點嗎補補苦,赶明儿跟人一吹,連楊以德都栽到我手里,雖把我要去,也不過轉轉面子,并不敢把我怎樣。這一來,在租界上成了人物,人一提起,便知本地警察廳長楊以德都栽到我手里,在警察廳滾過熱堂,不含糊,誰還不翹大拇哥?越想越高興,又以次早便是星期一,外國鬼子辦事痛快,不過中午准能回到租界大吃大喝足樂一气,還帶露臉。見天已入夜,上面過往人聲漸靜,自覺只有一個對時的災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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