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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信符竹手箭


  諸俠知道所說均是實情,雖不十分放心,為了事關重大,這類邪教惡賊留在世上便有多人受害,對方人多勢盛,不冒點險決難成功,只得听之。
  稽、荀二俠几次打算生擒一個教中徒党,去往無人之處拷問,均因這班惡賊喪心病狂,已無人性,照著平日見聞和暗中觀查,哪有絲毫天良?教規又最嚴酷,賊徒宁死也決不會說一句實話。如其殺死一個,照對方呼應那么周密,不消三日全數惊動。如其問完詳情放走,又非泄机不可。就算被擒的賊貪生惜命肯說實話,這等惡賊,自難為了几句迫于無奈的口供將他放掉。如不以饒他性命為餌,那賊自知必死,也不會說。又不愿說假話騙他,所說口供還不一定可靠。仔細盤算,為防泄机,多生枝節,反正都是一路貨,本非善良,又在邪教中染有凶毒的習性,將來一個也不能留,和他打什交道?仗著本身功夫暗中窺听,事情雖險,比較還有一點指望。決計親自下手,先把地勢探好,隱伏在离開小華山約百來里的一條深谷之中,乘著各路賊党奉命去往分寨聚會,為大賊鄭明慶壽,參加新入門的教徒舉行人教盛典,每夜均往窺探。
  藝高人膽大,仗著一身极好輕功,日里便自起身,到時都在黃昏左近。昨日起身更早,准備日落以前赶到當地,乘著前寨有事,暗中窺探。后寨一帶,四面都是危峰峭壁,絕壑深溝,去路這面雖有一條險徑,但是中隔危崖,峭壁如削,高達好几十丈,休說外人不是輕功极好無法飛渡,連大群賊党也從無人由此往來。強龍引了小翠逃走,便是這條險徑,因其兩面上下都難,堅持親身護送,等小翠備好長索,追到前面崖下才肯分手,便由于此。
  為首五個惡賊分居在五處園林之中,除白鷹子和李金蓮因是夫妻,兩所房舍互相通連而外,余均各按當地形勢風景分建而成,相隔最近的也有半里多路,中間還夾著許多奇峰怪石,花樹溪流,外面并有樹林山石隱蔽,互不相望,不到走近,連房子也看不出來。本是前寨危崖后面的一片盆地,形如大半邊鍋底,石多土少,地方雖大,卻最隱僻,無論是哪一面來的外人,不到正面崖頂和通往后寨的危崖之上,也看不出這片奇景。賊党平日防御也較疏忽,只用一個小頭目帶了有限几個徒党,作為總管,用意還是管理這五處園林,以防下人偷懶,并非防敵。此外,每一所園林之中均有十來個男女下人,年紀都輕,專供服侍為首諸賊之用。
  二俠知這五賊倒有三四個不帶家眷,一個人住著大片房舍。賊党討好,恐其寂寞,每處均備有几個美貌婦女貼身服侍,夜來作伴侍寢,供其隨意淫樂。這班少年男女均是山外擄搶來的良家子女,到了賊巢之后受盡凌辱恐嚇,九死一生,連經种种試驗才得勉強保住殘生,雖然膽已嚇破,不敢吐露賊党虛實,所知也极有限。但是這班都是身受慘痛的被害人,与教徒賊党不同,心中十九痛恨,雖然迫于無奈,天良未喪,又均机警心深,否則人早慘死,哪有命在?只要設法結識到兩個,多少也能得到一點線索,并可指點机宜,令其代為窺探。日前業已去過兩次,果然發現兩人,一男一女,對于賊党恨之入骨,如非深知厲害,也和小翠受迫從賊一樣,早已行刺,与賊拼命。
  先見到的是內中一個少女,因其背人偷哭,向天祝告,自吐心事,見荀玉閒突然現身,先疑賊党看破,甚是情急悲憤,后經再三說明來意,方始相信,第二日又引來一個少年同伴。間出為首諸賊,照例一到分寨必要盡量荒淫,性既殘忍,又喜熱鬧,每次淫樂,都在前面寨堂后面山洞密室之中,地方廣大,陳設華麗,整片洞壁都是錦繡舖成,地上舖著极精細的龍須草席和各种獸皮,單是大大小小的床榻便有好几十張;到處挂滿宮燈,無日無夜,光明如晝。有時高起興來,所有大小賊党,不論尊卑,均在里面隨意荒淫,開那無遮大會。為首五賊高坐當中室榻之上,也和眾人一樣赤身裸体,指點觀賞,只不雜在眾人當中,一面各擁有一個最美的婦女,縱飲狂歡,把這禽獸不如的無恥行為認作教中最快活的禮節和對教徒的獎賞。只五惡褚富,人雖凶險殘忍,對于女色卻講專愛,守定新娶嬌妻王小翠,藏在后寨自己屋內享受,無事輕易不到前面去而外,下余為首四賊,連女淫賊李金蓮,也是專喜去往前寨,与男賊混在一起荒淫,不肯留在自家屋內。這好風景和那么富麗舒服的園林精舍,只是擺樣,終年難得有人住上兩夜,所以這班服侍首惡的少年男女只是心情苦痛,只無小賊欺害,日子倒也過得清靜。賊党又無男女之別,同輩之中隨意淫亂不足為奇。雖因各人身歷慘痛,不似賊党那么全無心肝,因寨中規條,這班男女下人只不生心逃走,平日彼此來往說笑并無拘束。少年男女往來日久,均在患難之中,同病相怜,難免生出情愛。這五處房舍,私訂婚約的人雖有十多對,但因邪教規條荒謬不近人情,一面放縱男女荒淫,卻又最忌孕婦,叫做四眼人,連一些有地位的頭目,妻子怀孕,都要在臨生前數月避開,生后過了百日方許复歸原地,夫妻相見,否則如被查知,有地位的頭目,不過斥責几句,迫令立時避出。至少离總、分寨神壇百里以外,否則便算犯規。再要把嬰儿生在當地,哪怕不在寨內居住,只在相隔神壇十里之內,被其發現,男的不問,女的連嬰儿也必同遭慘殺。這班身世慘痛的可怜人,休說离寨百里之外,連前后寨兩條秘徑當中的一扇鐵門都不許其走近,終年只在后寨這五處園林和四面峰崖環繞的樹林野地之中往來走動,稍不小心,誤走進前后寨交界的鐵門前面禁地之內,便遭慘殺。私自成婚雖無人問,一有身孕,被賊發現,便要受盡慘酷才得脫离苦海,連尸首都保不住,自然存有戒心。雙方多么情深愛重,也只互相愛怜,背人哭訴心事,永遠做個名式夫妻,決不敢做那真實夫妻,去惹殺身之禍。教中尊卑分嚴,專講以上凌下,不許絲毫違背,這班男女少年又非教徒,只是一些受害的人被迫為奴,休說首惡看中,除卻自殺,還要事前想好主意將對方穩住,冷不防跳崖而死才能免于污辱。否則只有俯首听命,決無絲毫違抗,便是尋常隨便一個小頭目或是教徒動了獸念,也都不敢倔強,這還不說。最万惡是被迫強奸之后,沒有身孕那是運气,一旦腹中留下孽种,對方照例置之不問,如向大一點的頭目告發,不問青紅皂白,單是以奴告主便算犯了教規,受無窮冤苦慘痛。除向難友中哭訴而外,當人不能提說一字,好了將胎早日打掉,等到滿月,靜候慘殺,或先准備到日跳崖自盡,還能勉強多活几個月。遇到心最狠毒的惡賊,并還先去告發,所受慘痛真個一言難盡,誰都暗中咬牙切齒,悲憤填胸,偏是無計可施。男的還好,只是少年婦女,全部提心吊膽,惟恐被那大小惡賊看中,非但失身匪賊,結果還要送命,甚而連那名式上的丈夫也要同受其害。以前總管后寨的頭目又最淫凶,美貌婦女被他奸污了好几個,有孕的全被舉發殺死,因不容下人說話,連冤苦都無法出口。正在終日憂疑,淚眼相看,三月前忽然總管換人,名叫強龍,初來時,大家見他年輕,俱都膽寒,后來看出此人不喜女色還在其次,連手下几個小頭目都被管住,不許無故往尋男女下人說笑,免卻許多凌辱騷扰。那几個小頭目雖然不快,無奈教中無論何事均是以大壓小,地位低的,不問上司所為是否合理,哪怕冤冤枉在把手下的人殺死,也不許說個不字,積習相沿。強龍管得又緊,又能以身作則,不輕与婦女交談,日久也自相安,這三月來,人心一松,俱都恐他調走等語。
  荀玉閒聞言并未在意,盡管后寨是群賊的漏洞,容易下手窺探,又知強龍御下甚嚴,對于這班男女下人,只要把事做好,從不倚勢欺凌,每日兩次往這几處走動,均有定時。當地形勢既易掩藏,又結交到兩個內應,老早便由谷中起身。不料還未越過危崖秘徑,便遇見一位得信尋來的好友小摩勒方山,談起近往武當尋友不遇,連問几處才探出一點行徑,今早尋到當地,遇那兩位暗中接應的裘氏弟兄,問出二俠每日要往后寨窺探,特意來此守候。稽良深知方山本領雖高,膽大好胜,恐其同去被賊党看出破綻,明勸定必不听,故意借一題目令往尋人,明日約地相見。雙方談了一陣,方山帶有不少酒食,又在隱僻之處一同吃飽,方始分手。
  天早入夜,山月已高,二俠過崖向前飛馳,忽然發現對面來了一男一女,掩將過去一听,才知五惡之妻王小翠仗強龍相助,乘著群賊宴會,偷偷逃走。二俠本分兩路,荀玉閒先當這班教徒惡賊決無好人在內,小翠年輕美貌,強龍此舉必有用意,意欲就便查探,便在暗中尾隨下去。當地离開來路險徑還有一里多路,跟了一段,剛听出二人身世慘痛,強龍誤入歧途,迫于無奈,雖和小翠患難交深,結為兄妹,人卻規矩善良,迥出意料之外,業已生出同情,認為難得。后來想起平日見聞,這班邪教惡賊全都凶殘狠毒,毫無人性,強龍雖是為勢所迫,從賊多年,就算本性還好,也必染上賊党惡習,對于小翠仗義相救,多半還是為色所動,不過情勢緊急,又受人家救命之恩,暫時無法到手,樂得假裝正經,先使對方生出好感,將來再作打算,真正善惡到底難測。正打算跟到崖那面分手之處相机行事,只要此人稍有一線可原,果如所言,便借他今夜放人逃走之事作為挾制,一面試探他的心意,有此把柄落在手內,便是此賊多么凶狡,也必听命,至少真情總可問出几分,他還不敢泄漏。
  心方一喜,忽見男女二人都說到傷心之處,淚隨聲下,神情悲苦。正覺強龍不似假裝,猛瞥見旁邊崖上一條人影隨同笑聲飛落,正是稽良。知其發現二人逃走,也在暗中掩來故意相試。滿擬女的定必膽怯惊慌,男的恐被識破,定要動手,哪知适得其反,小翠誤認仇敵追來,情急心慌,揚刀就斫,強龍反想勸阻。先見二人且談且行,女的雖似會點武功,走得并不甚快,沒想到情急拼命,動作如此迅速,本領也頗有點根抵,見刀被人抓住奪不回來,竟自縱身往石崖上撞去,想要自盡。玉閒跟了一路,對于小翠更加怜惜,見她這等悲憤壯烈,越知所說果非虛語,以前被迫從賊,實是万不得已。仗著手快身輕,忙即將她一把抱住。未等開口,人已悲憤急暈過去。
  強龍從賊年久,深知教中虛實,教徒稍有地位的,連手下徒党也都認得,如是新歸附的賊党,決不會由這一條險徑翻崖而過,更不會是這等來勢。日前又曾听說,昔年仇敵已命門人在外探听教中虛實,雖与為首諸賊不曾對面,也未傷過一人,越是這樣暗中窺探不露聲色越是可慮,一經發難決非易舉,日前還曾為此擔心,恐怕玉石俱焚,加以人較沉穩,旁觀者清,一看來人那身裝束,便知不是本教中人,自己深更半夜背師行事,放她逃走的又是本教小主最寵愛的夫人,不論來意善惡,只將賊党惊動,立是…場大禍。心雖惊恐,卻不敢冒失動手,正打算和對方明言來意,只一生出同情,肯放小翠過去,便可無害,對于本身安危并未放在心上。無如時机緊迫,小翠情急心慌,一言未發,拔刀便斫。先頗發慌,剛急呼“妹子!此非教中賊党,你不要怕。”猛瞥見來人雖然將刀抓住,并未還手,似無為敵之意,心中一動,正想就勢表明心意,沒想到小翠為了保全儿子,失身從賊,心中怨苦悲憤蘊蓄已久,好容易遇救逃走,又被攔住,激發剛烈之性,動作又快,惊慌忙亂中也未听清強龍的話,便奮身自殺,松手丟刀,往崖石上撞去。強龍先听笑聲人影當頭飛落,大惊縱退,离開小翠又有好几步,話還不曾說得兩句,雙方業已動手。等二次低聲急呼:“妹子不可妄動!”縱身赶上,猛又瞥見身后一條黑影飛來,將小翠抱住,人也急暈過去。
  前面那人正是大俠稽良,本和女俠荀玉閒分途去往賊寨窺探。也是中間發現二人蹤跡,尾隨下來,后見玉閒跟在后面,話也听出一半,便去前途坡下斷崖上隱伏相待,覺著當地有崖坡阻隔,就是后面還有賊党,也看不見,准備二人到后,攔住去路探詢虛實。及見小翠暈倒,同來賊党并未動手,而帶惊慌之容,立在旁邊,似想救人又有話說神气,剛低聲喝問:“你們為何逃走?快說實話!”
  玉閒接口笑說:“大哥不必多說,這個女扮男裝的是個好人,同行男賊也似情有可原,他如真心悔過必說實話,這里地勢還不算好,本想跟到崖那面去我再上前盤問,大哥偏是心急了些。我想此女剛脫虎口,相隔賊巢這近也不相宜。今日來得較遲,詳情不知,須防賊党隨后追來。看此女神气,就她會點武功,這遠一條山路,她也不會走快,暫時昏倒本不妨事,索性將她點了睡穴,再將胸前那一口悶气震開,以免時久受傷。由我用套索背在身上,同到崖頂來路旁邊亂石之后,向這廝問上几句,問明后面有無賊党再作計較,你看如何?”
  強龍聞言,惊喜交集,遂乘机插口說道:“今夜群賊均在前寨宴會,我料決無賊党跟來,二位英雄放心。我名強龍,此是我義妹王小翠。多蒙二位英雄助她出險,感恩不盡。我雖賊党,并非得已,只要二位英雄真是我所料中條山來的大俠,不傷我的義妹,休說知無不言,便因我是賊徒親信,一刀殺死,決無怨恨,反覺死得爽快。你如非我所料的人,我必以死相拼,也許還有別的事要做出來,卻莫怪我反复無常。”
  玉閒見他詞色甚是激昂,一面攔住稽良,不令開口,轉面笑道:“這里不是講話之所,且到前面崖上再談吧。”說完,早用套索將小翠兜起,并將胸前一口悶气震開,見人快醒,又點了睡穴,背向身后,一聲說“走”,便朝稽良暗中使一眼色,把人背起,一同當先往前馳去。
  二俠身法何等迅速!強龍自追不上,轉眼落后,因已听出背人的是個女子,來人兄妹相稱,看神气像是一對夫婦,男的業已中年,雖然稍微放心,因覺當夜机會湊巧,來人如被料中,非但小翠永無后患,連自己也可以脫离賊党,改邪歸正。福至心靈,想到自己身上,越覺惊喜情急,不知二俠有心相試,惟恐對方專一救人,只當邪教中決無善良,就此走去。始而以全力在后急追,后見越追越遠,切身利害,心亂情急,更加惊疑,又知當地不會有人,由不得連聲急呼,想請二俠走慢一些。喊不兩句,望見人已上了崖頂,似連套索俱都未用,這樣高的削壁,不知怎么走上去的?跟著便見人往亂石叢中走進,女俠并還回顧招手,心才放寬。上崖一看,二俠已坐在山石之上相待。
  稽良因听玉閒把途中所聞告知,又見強龍本可抽身逃回,或發信號報警,卻在后面狂呼急追,越發證實所說是真,俱都出于意料,詞色也自轉和。先命強龍同坐,查問明了出身來歷以及從賊經過,均与玉閒途中所聞相合,知其為報父仇誤入歧途,非但情有可原,本身也未親手殺害好人,再一想起后寨相識的兩個男女下人對強龍的說法,越發生出同情。又見強龍人雖明白,為了關心小翠安危和此后下落,依然堅持成見,非要二俠說明來歷,才肯盡吐賊巢虛實,神態激昂,不怕恐嚇,連試兩次,始終如一,也不動手反抗,更覺此人真有骨頭,便將來歷告知。
  強龍知道武當、中條隱居的諸位老少英俠,不是至交也是同道,對方雖未明言來了多少人,照近日所聞,分明兩處均已發動。想不到一念歸善,當時便遇生机,雖還不曾脫离賊党,平日心事業已去了多半,大喜拜倒,連聲謝罪,由此有問必答,
  二俠初意賊党人多,也許還有和強龍一樣的好人,失身邪教,無力自拔,及至細一詢問,除強龍是出于偶然而外,簡直一個善良的也沒有。第一個賊党出身先就兩樣,無怪都是那么极惡窮凶,認賊作父,永遠不知悔改。經此一來,將來下手反少許多顧慮,不必再為多殺而擔心事,隨即指示机宜。恰巧教中花名冊便歸強龍和另一頭目掌管,并還是正副兩本,連教中總、分寨的地圖、一切布置、人數、虛實均有記載,附在這兩本號稱神冊總賬上面,只要費上兩三天的光陰便可暗中抄齊。好在強龍又是掌管后寨的首領,教徒尊卑分嚴,手下不奉命不敢進屋一步,更不許暗中窺探,背后議論,盡可獨在房中放心大膽隨意抄寫,第三日夜里便可交卷,這比先結交的那兩個少年男女下人胜強百倍。無意之中得此內應,喜出望外,便向強龍獎勵了一陣。恐先二少年男女在園中久候,不往相見難免憂急,還想分出一人前往赴約。
  強龍笑說:“無須,小人代去也是一樣。此后我必格外設法照顧他們。”并說:“我受小翠救命之恩,又是患難骨肉之交,希望將來能与常時相見,此去下落還望告知。”玉閒笑說:“你不必忙,只能將功折罪,你們將來必能常時相見。暫時連我們的蹤跡尚不一定,你又必須隱伏賊巢探听消息,隨時內應不能走開,對你明言也是無用。放心好了。”強龍見對方說時笑望自己,好似隱有深意,不禁臉上一紅,惟恐誤會,方答:“小人決無他意。”玉閒已笑止道:“這些空話不必說了。我們不會做什不合情理的事,此時還有許多事情。天已不早,快些回去,以免賊党疑心,我也要先走了。”
  強龍隨說:“后寨一帶歸我掌管,只要方才的事不被撞見,像這樣深夜出來走動,必當我因為首惡賊生日快到,來的人多,格外小心,知道后寨大片地面,只此一道危崖險徑,曉得地理的人可以由此上下,雖然從來無事,外人也不會知道,終不放心,特意出來巡查。他們曉得,只有夸獎,說我忠心,決不至于生疑。倒是二位大俠連日那樣深入賊巢,卻是可慮。就我可以代做耳目,万一事前不知二位要來,和我同等的頭目非我所能阻止,為首諸賊又喜領了外來賊党去往后寨游玩,一個不巧,稍微看出形跡,以二位的本領雖然無妨,那五處園樹中的男女下人共有五六十個,非受到連累不可。尤其所去之處那一起十來個人,不問說得多好,均須押往神堂受那嚴厲慘酷的拷問;真正教徒賊党,偏認為是自己人,不是拿到真憑實据,真個叛教逃走或因事上不謹,因种种細節犯規,受那不近人情的刑罰,以及一言一動之失触怒首領、身遭慘殺而外,對于這類事反倒不問,認定在邪神面前立過誓、業已真心歸教的人,決不至于生出二心,就与來敵對面交談,只不跟了逃走,出力相助,也必當是為人所愚,或是粗心沒有看出,至多罵上兩句,极少疑心。這類輕重顛倒、毫無情理可言的事,一時也數不完。不論事情大小,真受害的都是這班可怜人,說起使人牙齒都要咬碎。就是安安靜靜沒有變故,也須防他無事生非,稍微有事發生,他們便不得了。我為怜念這班無辜受害的人;不知費了許多心力,才得稍減他們一點苦難,如今也只做到不准我手下那些小賊無故騷扰、調戲欺壓而已。那些賊頭如將她們看中,我便只有暗中气憤,無計可施了。此后我必以全心全力將功折罪,仗著出入方便,過崖無妨,并有种种推說。他們下人所知不多,偶因服侍賊頭听到几句,也是零星細節,教中詳情虛實決不知道。如蒙信任,最好約定見面所在,每隔一二日,由我自來稟告,以免犯險。一被賊党看破,事情雖然一樣,下起手來就難得多了。”
  話未說完,玉閒因還有事,急于將小翠送往谷中安頓,稽良又另有去處,業已當先起身,急馳而去。稽良早就听出強龍真心實意,所說也极有理,但知那兩少年男女頗有志气,當日業已暗中結合了一些同事的難友。這班陷身賊窟的被害人,久受賊党凶威暴壓,平日俱都提心吊膽,如不事前將話說明,強龍突然尋去,不知真假,惟恐惡賊故意試驗,定必惊疑,再說人多口雜,其心不一,昨日為想多得一點虛實,命這兩人暗結同類,事后想起,還恐万一疏忽,連累他們受害。強龍內應之事更須机密,曉得的人越少越好。想了想,決計還是親往赴約,不令強龍出面。仗著群賊均在前寨狂歡,后寨共只強龍手下几個小賊,已被止住,此時當已入睡,便和強龍一同起身,且談且行,听完前言又指點了几句,人已到了崖下,便各分手。
  稽良赴約之后,乘机又往強龍屋內要過那本名冊,匆匆看了一看越發心喜,告以暫時不必全抄,照所指各條赶緊抄下,明日夜飲后借著巡查送到預約之處相見,方始加急回轉。雖然往返耽擱,仗著身法輕快,空身急馳,未到谷口便將玉閒追上。同回谷中,將人解開,見洞壁上插有一枝竹箭,正是中條山隱居多年、和稽、荀二俠介乎師友之間的那位大俠,以前外號黑骷髏的靳大先生。
  此人單名一個密字,已是劍俠一流人物,又是玉閒以前忘年之交,當初本無黑骷髏的暗號,對外也從來不用真實名姓。后因七俠黑骷髏查*,在大雪山銀光頂与諸异派余孽斗寒大會上為強敵暗算,受了重傷,幸得平生知己之交黑女晏瑰救往閬中,將病養好,恰又遇到白骷髏妖巫師徒新創邪教,作惡害人。這時中條七友只剩三位,一時游戲,為了迷亂敵人耳目,查*提議三人全都穿著一身特制的黑衣。掃平邪教之后,查*和另一好友同往海外采藥,一去不歸,走時并將那特制皮衣面具一同留下,靳密索性化名黑骷髏,在外扶危濟困。前后共只三數年,這“黑骷髏”三字已是哄傳西南諸省,盡人皆知。
  事又湊巧,所穿緊身黑衣原是一种海蚊的皮所制,堅韌非常,尋常刀斧都難斫透。這年無意之中有一同輩好友由海外歸來,談起諸俠已在海外立下一番事業,准備久居,并還帶來許多海蛟的皮。中條山本來還有十多位后起英俠,內有數人也照樣做了一身。被玉閒知道,特意尋去,見皮還有几身可做,便討了兩身回來。雙方交情深厚,本是同盟至友,遇見重大的事常同出入,外人不知底細,只當一路。諸俠本領劍術又高,動手時節多半穿著這類黑衣,頭戴面具,极少現露本來面目。各路惡賊不知對方人數到底多少,聞風膽寒,只一發現蹤跡,立即遠避。直到十五年前,為首諸俠相繼隱退,妖賊也早銷聲匿跡,外人方始曉得一個大概。
  近十五年,山中諸俠蹤跡越發隱秘,雖然常在外面行醫濟貧,大都离開本山甚遠,名姓常時改變,有時連形貌也都換過,越發少人知道。稽、荀二俠的蹤跡向在東南沿海一帶,這次出門較久,听說靳大先生因往海外訪友,去了好几年,玉閒三四年前,兩次去往中條尋他均未見到,連內中几位好友俱都不在山中。
  二俠這次由武夷山訪友回來,听人說靳大先生前半年曾由當地經過,并在裘平家中下榻,聚了數日方始起身。先想回轉武當之后同往中條訪看,后又听說大先生走時,似往云、貴苗疆一帶尋人,說辦一件要事,暫時不會回山,方始中止前念。昨夜听強龍說,白骷髏教主、女淫巫諸六娘是在苗疆深山之中養病,去了將近十年,新近群賊方始得到一點音信,今夜這位大俠突然來到,并還知我二人蹤跡,留下以前互相通用的信符竹手箭,表示還要見面。照此情勢,非但殺賊除害之事他已知道,多半云、貴苗疆之行便為那女妖巫而去。
  此人乃中條七友中的第一位,看年紀老是三十多歲,實則比眼前這班朋友要長得多,表面像個寒士,對人也极謙和誠懇,無論是誰都當平輩之交,從不端什架子,眼前中條山這班后起的英俠,都喊他為大先生。生平從未收過徒弟,對于后輩卻是樣樣照顧,無微不至。只要心性端正,被他看重,無論學什本領或是有事相煩,照例有求必應,無不盡心。如其仗以為惡,被他知道,卻是絲毫不肯寬容,因此誰都對他敬愛畏服。
  邪教猖狂,賊党又多,自己共只十余人,正在發愁,最可慮是眼前冒失動手,就是得胜,至少也有一半賊党逃走,昔年共只逃走一個凶孽,便留下這大一個禍根,有此前車之鑒,越發不敢操切從事,必須探明底細,樣樣算計停當,必能一网打盡方可下手。就是机緣湊巧,得到強龍這樣好的內應,想將群賊全數消滅,預計也在兩三個月之后,還要遇到類如這次群賊慶賀生日的机會,方有成功之望。經此數月耽擱,夜長夢多還在其次,這班專以殺人為樂的邪教凶孽,不知又要多害許多好人!每一談起,便自為難,想不到此公不期而至,自己赶來,真個再妙沒有。
  看那竹箭的插法,是在午前去往西南方相見,并有過時不去便要來尋的信號,含有兩重用意。因玉閒格外同情小翠身世,又和裘平、裘朗、方山三人訂有約會,必須前往赴約,地方偏是相反。商量了一陣,決計把人分開,一個去尋靳大先生赴約,一個提前往尋裘、方三俠。如尋不見便等在那里,見到之后同往西南方去見靳大先生,另外約好時地。因料裘氏弟兄和新來的好友方山得知大先生在此,定必想見一面,為防時地相左,并還約好二次相見的所在。先以為小翠本領有限,帶在身旁是個累贅,万一遇見賊党,反更討厭,及至說完前言,小翠立意想拜玉閒為師,不愿离開,力言形貌已變,又是男裝,賊党不會看出,本領雖然不濟,曾得家傳,尋常小賊還能迎敵,想和二俠一起。
  玉閒見她方才一縱,功夫頗有底子,再想起昨夜初遇時情景,便對她說:“我們并非嫌你無用,只為靳大先生初來,他是我昔年結義兄長,本領比我們高得多,如有什事同行,你決追赶不上。再者你已飽受惊恐,一夜無眠,也應稍微歇息。等我們和大先生見面之后商量妥當,回來接你正是時候。我知你的心意,不愿和我离開,并非膽小,本領雖不甚高,也非無用的人。只管放心,在這里把精神養好,等我事完回來,定必為你打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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