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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隱名惡盜白鷹子


  這是一個寒冬的早晨,天色十分陰晦。雖在辰已之交,那一輪寒日還未露面,大地上陰沉沉的,空中愁云漠漠。遙望天邊,塵昏霧涌,一片混茫,只影綽綽隱現著几所村舍土牆,极少見到一個人影。道旁孤零零矗立著一株兩三抱粗的古樹,吃那陣陣朔風吹得呼呼亂響。地上塵沙被狂風卷起,滿天飛舞,打在人的臉上,宛如中了一把碎鐵沙,風力又猛,逼得人透不過气來。
  當地原是一條官道,地名雙沙口,雖是官驛大路,為了近年兵荒馬亂,民不聊生,鎮上共總不過數十戶人家,居民多半窮苦,天又寒冷,一個個瑟縮在土牆茅舍之中,极少有人出外走動,十九關門閉戶,看去全是一片荒涼景色。只鎮東頭有一招商客店,卻是雙門大開,人喊馬嘶,顯得十分熱鬧。為了天時大冷,風沙又猛,除卻几個身有要事、心急赶路的客商已于黎明起身而外,余者都畏寒風之苦,想在店里住上一日,等到風住天晴再走,免得途中遇上雨雪,進退兩難,那北方風力之猛也禁受不住。
  店小二楊老么,因店中住有一幫販山貨的老客,閒中無聊,天又酷冷,給了一點銀錢,命他去往鎮西打酒,買些牛肉烙餅和花生豆于之類,回來圍爐飲酒。老么是個二十來歲少年,店主人是他姑夫,從小便在店中做事,人甚精明干練,一臉和气,見當日店中住有不少客人車馬,店主進財,自己也有好些油水,心中高興,接過銀錢,興匆匆由里院冒著寒風正往外跑。剛一轉過后院甬道,猛覺面前人影一晃,知道跑得太急,迎面來人,這一下定要撞個滿怀,剛“噯”的一聲,猛又覺胸前有一股風力微微一擋,耳听對面笑道:“你忙什么?”定睛一看,來人已然站住,正是近一月來寄住店中的一位熟客。
  那人是個三四十歲的書生,貌相十分俊美,來時只帶著一個小包和一口小箱子,行李無多,人甚大方,自稱姓于名瑾,由洛陽來,在此等一至親,一同去往北京訪友。平日极少出門走動,人也規矩文雅。老么笑問:“于相公有事喚我、馬上就到。這等寒天,不在房中烤火,出來做什?留神要受寒呢。”于瑾笑答:“還不是一樣的人么?怎的你們就不怕冷,單我這等嬌法!”老么笑答:“我們是粗人,如何能比相公?我還要替老客打酒,相公可有事么?”于瑾笑道:“我正有事找你,你把事情辦完,到我房中,還有話說。”
  老么知道于瑾無事輕不离開房門一步,人最大方和气,忙答:“相公難得有事,只管吩咐。那班老客不是等用,好些吃的都要現制,不忙在此一時。相公辦完了事,再去不遲。”于瑾遂把老么喚到偏院所居房中,笑說:“事雖尋常,但我不愿外人知道,你卻不可向人泄漏呢。”老么連聲應諾。于瑾遂由身旁取出一支竹箭交与老么,說:“那至親原從湖北赶來,計算途程,日內必到。恐其初來途徑不熟,彼此相左,互相錯過,可將此箭插向他來路道旁枯樹之上。此是約定記號,一見自會尋來,但不可向人說起。”
  老么在店中多年,所識人多,先見于瑾,只當是個游幕文士,及至一住經月,日子一久,漸漸覺出所料不對,如是江湖上人,又不應那樣文雅,獨個儿住在荒村野店之中,深居簡出,到夜就睡,平日無事,只拿著兩本書,看之不已,也無一個同伴來往。人更謙和,除那兩本書十分珍貴,不許人伸手翻動而外,下余全好商量,始終看不出是何來路,心中已早生疑,只未向人提說過。見那竹箭長僅三寸,油光滑亮,上面刻著一朵梅花和兩個不認得的篆字,知是江湖上人所用一种信號,心中一動,瞥見對方正睜著一雙精光內蘊的炯炯雙瞳注定自己,忙賠笑道:“相公這事容易,不過此時尚早,連打尖時候尚還未到,如何會有客來?就這樣插在樹上,如被不知道的人無心取走,豈不可惜!”
  于瑾笑答:“這個無妨。今日天寒風大,不會有人去往樹前走動。你將它插在靠里一面樹縫之中,外人決看不出來,只不可對第二人說呢。”
  老么忙答:“相公放心,小人不敢。”隨即往外走去,一出店門,覺著迎面寒風帶著大股沙塵打到臉上,和刀割一樣,風由衣領兩袖間猛襲進來,當時透体冰涼,冷得亂抖。暗忖:這等奇冷,多少年來不曾遇到,路上行人已早絕跡,此時此地怎會有人投店、勉強冒著寒風,搶到樹下,將箭插好,正要回身買酒,忽听遠遠車輛響動,回頭一看,乃是一輛雙套小轎車,沖風冒寒而來,已离身前不遠,忙即赶去,想把來客接入店內,順路去買酒食。那轎車駛行絕快,前頭兩馬神駿非常,車沿上坐著一個身材瘦矮、身穿皮擎、頭戴氈帽風鏡的車夫,揚手一鞭,那馬立時翻蹄亮掌,絕塵而馳,往前路跑了下去,晃眼問沒入塵霧影里。方想:這等快馬快車從來少見,按照路程,無論何方均不應在此時到達,這是哪里來的呢?邊走邊想,不覺到了賣酒之處。
  那酒店只有兩間客堂,內里住著家眷。外屋一列土台,上放木板,作為酒柜。外面生著一堆松柴牛糞,破裂的土牆上有一小洞,放著几把殘缺不全的瓦壺。靠壁一個酒缸,上舖木板,此外還有三個舊方桌、六七條板凳,算是鎮上殷實店戶。為了天气太寒,又生有一堆柴火。左近村民,是能喝兩杯的,都在當地烤火飲酒,人已坐滿。內有數人無處可坐。各尋了兩塊干柴墊在屁股底下,圍火而坐,多在說苦歎窮,說:“日子難過,捐稅又重,何時才能轉好!”那喝得半醉、激烈一點的,更在大聲咒罵,出那滿腹怨气。
  老么冒著寒風走來,剛一進門,便覺熱气蒸騰,溫暖如春,滿屋酒香之外,更雜著不少怪味。土著的人十九相識,笑問店東:“今日如何高朋滿座,生意這等興隆?”旁邊一個半醉漢接口答道:“老么,你哪知道?這還不是沒法子的事!近年到處荒旱,官府無能,只會要錢,差人一下鄉,便嚇得雞飛狗跳牆,不賣儿女,就賣老婆,好容易挨過兵荒,又遇上一場大旱,好些人都逃荒走了。剩下我們這班人在此活受,哪里有錢吃酒!只為昨夜一場西北風,冷得浸骨,今早起來,實在冷得難受,仗著店主人好心腸,知道窮人苦處,實在冷得無法,來此賒些酒吃。本是我和張老爹起的頭,言明開春,麥子如凍不死,有了收成,再還酒賬。主人倒是慷慨,不但一口答應,還弄了好些吃的請客。不料善門難開,連平日不吃酒的,得信也赶了來,都是本地鄉鄰,表面上怎能分什厚薄,害得主人,連蒸帶煮,全家忙了一大早,一個錢也未見到。事由我起,害了人家,心正煩呢,你偏說是生意興隆。你仔細看看,除卻新來二位遠客,哪一個是肯出錢的!要照這樣賒賬,這店如何開法?”
  老么知道店主陳三本是外鄉人,五年前孤身來此,因与招商店東相識,在鎮上開一小酒舖,不久便把家眷接來,夫妻合力,買賣做得甚活,平日專賣過路商客。雖是荒村小舖,日常均有葷菜雞肉出賣,价錢比別處貴,酒菜都好,人更豪爽好交,對于外來客商分毫不讓,對于村民卻是隨隨便便,有錢就收,沒錢就欠,不還他也不相干,再欠仍是點頭,一說即允。自說:“平生好酒如命,深知窮人飲酒的甘苦。好在人口不多,賣价又貴,窮人所欠的錢早打在富人的賬上,還不還無什相干。”遇到村人有什急難之事,并還暗中周濟。當地民風淳朴,因此全村的人個個都知他好。
  發話醉漢名叫劉泰,乃附近村中土豪,天性吝嗇,愛占便宜,知道陳三好說話,一面推說年景不好裝窮,約了酒友來此賒酒。一面卻說善門難開,大發牢騷,想討主人的好。下余酒客听了,俱都不服,因對方有名的土豪地痞,仗著有點蠻力,強橫霸道,口口聲聲咒罵貪官污吏,平日卻与三班六房中人勾結,無事生非,受害的人甚多,全都敢怒而不敢言。老么見他說話傷眾,連本來想就便喝兩杯解寒的興致,也被打掉,微笑了笑,也未回答,裝著客人等用酒肉,自向陳三買了一大壺酒和牛肉豆腐干等下酒之物,方要回去。
  劉泰見老么不曾答話,眾人多半交頭接耳,知是說他只許自己吃人,不許別人賒賬,不禁惱羞成怒,倚著酒興,大聲說道:“其實,陳老三賒与他們也不相干。今日總算事由我起,到了明春,凡是欠你酒賬的,如不本利交還,由我代你討債,包你分文不短。請把新出鍋的牛肉切一大盤來,吃完,明春一總算賬。”話未說完,忽听一個啞聲啞气的外路口音笑道:“原來還有包討酒債的,怪不得主人這樣慷慨。我今日剛巧帶錢不多,煩勞店主人記上一筆,到了明春不還,由這人來討,准保本利交還,再加一套牛打滾如何?”
  老么一听,便知劉泰仗著一點蠻力,又种著三百多畝旱田菜園,暗中勾結官差,倚勢欺人,終日裝窮,一毛不拔,今日也許碰到釘子上去。朝那發話之處一看,迎面一張小桌,板凳上面坐著五人,三個均是相識村民,只有兩個生臉。發話的是個瘦子,戴著一頂氈帽,其貌不揚,同伴身材較高,像個文士,身旁各放著一個包裹,桌上所要酒食甚多,表面好似兩個赶長路的,急切間看不出是什行當。瘦子一面說話,一面斜視劉泰,正在冷笑。
  劉泰同坐酒伴姓張,乃本村惟一自耕自吃的小康之家,劉泰因當地只自己是首富,卻向陳三賒酒,不好意思,拖他同來。張老人最本分忠厚,酒量頗好,雖不愿作那無恥之事,無奈平日受欺,不敢不听,只得隨了同來,暗中告知陳三,酒賬由他日后設法來還,只是不可泄漏。陳三只笑了一笑,也未答話,跟著,本村窮人全來賒酒。
  劉泰覺著眾人不能和他比,越看越有气,正想借題發揮,一听有人發話,語中有刺,不禁大怒,剛把兩道濃眉一豎。張老恐怕惹事,連忙勸阻。旁坐瘦子已到了面前,笑嘻嘻說道:“你是包討爛賬的么?我今日正好手中不便,想和主人賒賬,又沒那厚臉皮,請你代記一筆,明春去往老河口尋我討要,休說本利全清,連你來往盤費,我都包給,你看如何?”
  劉泰還未開口,張老人雖忠厚,幼年時曾經往來江漢一帶販賣貨物,不似劉泰土包子,只在家鄉欺壓善良,又上了一點年紀,頗有經歷,比較眼亮,早就覺出來意不善,連忙起身,賠笑答道:“此是小事一段,便主人陳三弟也极大方。尊客手中不便,由我會賬便了。”
  經此一來,劉泰本可就此下台,無如天性強橫,自覺是個地頭蛇,卻被兩個外鄉人說了閒話,當著眾人,不好意思,又見來人身材矮小,其貌不揚,起了輕視之念,大喝:“張老爹莫管閒事!”在座酒客,本鄉本土,有家有業,這廝外來野种,知他是誰!未句話還未說完,瘦子突然把臉一沉,冷笑道:“你這鬼蛋,如何出口傷人!”話方出口,劉泰已縱身而起,朝瘦子揚手抓去。瘦子身形微閃,便自抓空,冷笑說道:“這里人多,如若講打,到外面去!”同時,陳三也急慌慌赶了過來,橫在二人中間,不住打拱作揖,連說好話。
  劉泰見有人勸,越發膽壯气粗,追扑過去。瘦子自不肯讓,正往前迎。陳三恰巧往后一退,擋在二人中間,一個閃避不及,吃瘦子微微撞了∼下,人和彈丸一般撞出七八尺遠近,吃土牆一擋,叭的一聲,滿屋震動,屋頂泥沙紛落如雨,陳三已就勢跌坐地上,呼痛不止。另一中年文士,忙赶過去將人扶起,又听陳三“噯呀”了一聲,眾酒客當時一陣大亂。女主人是一三旬少婦,嚇得直喊:“諸位快些勸住,打死人了!”
  劉泰不料瘦子這大力气,陳三那么一個大人,才一近身,竟被撞出老遠,最厲害是,抓人時陳三隔在當中,正由身旁彈出,自己人未抓中,反吃陳三的手甩中左肩,來勢又猛又急,好似挨了一下鐵棍,其痛徹骨,身子一歪,“噯呀”一聲,跌向地上,看出厲害,哪里還敢發狂?暗忖:這一下誤傷,打得半身酸麻,如何能与敵人爭斗?眾目之下又無法下台,正待裝著酒醉,賴地不起,瘦于已冷笑戟指喝道:“我不打躺下的,有本事滾起來!”
  劉泰看出對方難惹,銳气已挫,半身酸痛,如何還能与人打架?對方偏在叫陣,無法下台,正自為難,瘦子同伴忽然走過,說道:“這類豬狗不如的地痞,和他有什話說!既是虎頭蛇尾,由他去吧。”瘦子气道:“我最見不得這樣土棍子!”說罷,抬腿一腳,把劉泰踢了一溜滾。劉泰覺著大腿上又似中了一下鐵棍,疼得殺豬一般嚎叫起來,惟恐瘦子再踢二腳,心中發慌,強忍傷痛,連滾帶爬往旁一躲,忘了身后那堆地火。
  這一打架,火旁酒客已全惊避,劉泰這一腿掃向火上,衣褲立時點燃,帶火枯枝四下飛射,連同火星熱灰洒了一頭,燒得滿地打滾,神情越發狼狽,口呼饒命不止。文士打扮的一個埋怨道:“四哥就是這樣疾惡,這類無知地痞,何值你我動手?各自飲完殘酒,上路去吧。”說時,劉泰已被張老和眾酒客將身上的火扑滅,扶了出去。
  陳三也一扭一拐,哭喪著一個臉,爬了起來,一面請眾酒客歸座,一面賠著笑臉,對那二人道:“二位尊客,可還吃點什么熱的?”文士笑道:“我這位四哥脾气太暴,累你受傷,太對不起了。”陳三朝瘦子看了一眼,笑道:“好在不是存心,只怪我運气不好,差一點沒有送命,撞在牆上還是便宜。這位尊客力气真大,將我撞出那遠,竟會不曾受傷,只后背心被土牆震了一下,稍微酸痛,并不妨事。”
  瘦子誤傷了人,只顧朝陳三上下打量,一言不發,也不道歉,隨由身旁取出二十兩銀子,笑道:“今日在座酒客,全都由我會賬,下余与你壓惊罷。”陳三先不肯收,說是太多。瘦子笑道:“你開這酒店也非容易,無須客气,這算什么!人生何處不相逢呢。”陳三方始含笑收下,一面向眾聲言,說:“二位尊客給錢太多,還有不少富余,諸位今日吃完,明日再說,只管盡量。”眾人見瘦子那大本領,人又如此豪爽,紛紛稱謝,恭維不迭。
  當雙方初動手時,老么拿了酒瓶正要轉身,因憤劉泰平日強橫,立在一旁看熱鬧。見雙方動手時,陳三本來橫身相勸,不知怎的,忽然往后倒退了兩步,瘦子只把手一揚,本朝劉泰扑去,吃陳三居中一攔,便即后退,恰又擋在中間,雙方并未沾身,陳三竟會跌撞出去老遠。最奇怪的是,陳三驟出不意,經此猛撞,面上卻并無惊懼之容,直到撞向牆上,方始皺眉呼痛。劉泰先挨那一下,又似陳三故意就勢打的,那兩外客對于陳三又如此注意,越想越怪,暗忖:此人初來之時,曾往招商店投宿,和姑夫好似相識,不久便在此開店,把家眷接來,村中窮人差不多全受過他的好處,每節賒出去的酒賬,不知有多少。對方不還,向例不要,就算平日賣价甚貴,也決不夠填補,人更謙和大方得出奇,方才被瘦子撞了那一下,如換常人,必受重傷,他卻安然無事。好些奇處,正想回去向店主暗中打听,忽听瘦子喚道:“我弟兄几杯老酒,不成敬意,凡是在場的人,都須盡量,你點酒未吃,如何就走?”
  老么方說:“店中客人等用,尊客盛意心領,好在店主不是外人,去了再來,也是∼樣。”瘦的一個接口問道:“店主人也是你們這里土著么?”陳三在旁插口道:“雖非土著,在此開店也有十來年了。”老么人甚机警,見瘦子目注陳三,口角間略帶巧笑,意似不信,故作未聞,插口說道:“這位陳三哥,十年前由開封到此,投親不遇,受了斜對門酒店中人的閒气,自己在此開了一家。因他酒好菜多,价錢雖貴,對于同村的人,向不計較,買賣越來越興旺。不到兩年,對門那家便關了張,剩他獨家買賣,生意越發好了。
  二客聞言,互相對看了一眼,面帶惊疑之容,又叫老么飲上兩杯熱酒再走。老么覺出這兩人決非尋常,一面謝諾,暗中查看,見二客隨身包裹有半截竹箭外露,与于瑾方才插向樹上的箭一樣,也是刻著一朵梅花,兩個篆字,心中一動,方要開口,繼一想,這類江湖上人行蹤詭秘,于相公只命插箭為記,未說別的,好在外面風大,人還未走,還是回店送信,等他自來,比較穩妥,遂問:“二客貴姓,何時起身?”
  二客笑說:“還有同伴未到,暫時不走。”并問:“早來可有騎馬女客經過?”老么方答:“沒有。”猛想起方才那輛轎車所駕雙馬,好些奇怪,因二客不說姓名,也未再提,匆匆吃了兩杯酒,便道謝起身。回到店中,先向后院老客复命,跟著赶往西偏院。
  進門見于瑾正在房中觀書,神態安詳,笑問:“可有什事?”老么忙把前事說了,滿擬對方聞言定必惊喜,誰知于瑾仍和平日一樣,從容笑道:“多謝你費心,請你再跑一趟,往那枯樹上看看,那支竹箭還在不在。”老么笑答:“竹箭深插樹縫之內,不會失落。外面路靜人稀,天寒風大,并無車馬行人經過,不會失落。”于瑾仍命去往樹上查看,并說:“酒店兩人并非同伴,也許無心巧合。我那故鄉,這類竹箭甚多,不足為奇,有人詢問,不可說我在此。”隨取了一塊銀子,命老么買點酒吃。
  老么道謝接過,心想:方才只有一輛轎車經由樹下揚鞭而過,毫未停留,斷無被人取走之理,不過于相公為人甚好,那支竹箭必有原因,還是去看一下為是。及至走往樹下一看,前插竹箭已然不見,先疑酒店二客那支竹箭与此相同,也許路過拔去,記得方才插箭之后,迎頭遇見那輛轎車,對面馳過,跟著便去買酒,那兩酒客已然先在,并未离座,如何取法?回到店前,又問同伴店伙:“可曾見人走過?”同伴答以當日天气太冷,無事多在房中避風,又不到打尖住店時候,無人出外,不曾留意。想了又想,只有土豪劉泰路過取走比較近情,但是人已受傷,經人扶持同回,不特無心及此。藏處隱秘,也看不見,想想不對,忙往店中赶回。
  剛一進門,于瑾似已前知,笑說:“箭丟了吧?不必找了。酒店所遇二客,如來店中投宿,不問便罷,如若向你打听,可告以今早轎車之事。”并說:“車夫在樹上取下一物,像是一支竹箭,別的全不知道,更不要提我一字。”老么聞言,記在心里。
  果然不多一會,那兩酒客便來投店。老么受人之托,連忙迎上前去,引往另一偏院安置。二客見他殷勤,也頗喜歡,隨說:“天气寒冷,要在此住上兩日才走。”跟著打听劉泰為人,家居何處。老么料他不怀好意,心想,劉泰雖然可惡,畢竟本鄉本上,便推說:“劉泰酒后無德,并非十分惡人。”二客知他誤會,微笑答道:“你當我弟兄和這類無知鼠輩一般見識么?我且問你,這里附近不遠有好些大村庄,近五年來可曾出過什事沒有?”
  老么聞言,忽想起附近原有好几處村庄,均是聚族而居的富戶,近四五年,不知何故,相繼家敗人亡,固然年景荒旱,兵亂之后民不聊生,地方窮苦,但這几家多是有名的紳宦富戶,田業眾多,決不致敗得如此快法。最奇是無論男女主人,均得暴病而死,有時連親人也全連上,過不數月便衰敗下來,至少也把田產丟掉大半。平時不甚留意,聞言立被提醒,越想越怪,便和二客說了。
  二客又問:“每次大戶死人,鎮中有無形跡可疑之人來往?”老么一時卻想不起,因對方不曾打听于瑾,那支竹箭已然取出,放在桌上,与于瑾先前所交一般無二,二客不曾提到,未便詢問,便退了出去。正由窗下走過,微聞瘦子說道:“這廝真個可惡!我看小哥哥這次出門已有兩個多月,不知下落,莫要為了這廝,親自出馬。我們要辦不好,卻丟人呢。”底下的話也未听真。
  一會,又來了几輛客車,有的路過打尖,有的便在店中避寒,想等天晴上路。全店一起住滿,店伙俱都忙亂非常。外面北風怒號,塵沙蔽空,天低得快要壓到頭上。這班客商多是常時往來這條路的老客,知道陳三舖中酒菜味美,紛紛命人購買。
  老么一直忙到天黑,知道不會有客人投店,房已住滿,店門也早關上,想起前事,欲往西偏院去向于瑾討好。剛一進門,瞥見房中有一惡鬼影子閃動,窗門也正開著,不禁大惊,“噯呀”一聲,回頭就跑,剛出院門,正喊“有鬼”,忽听于瑾房中呼喚,心神略定,回頭一看,于瑾已由房中追出,看神气似要安息,正解紐扣,窗門還未關好,想起西偏院在廚房的后頭,地最隱僻,恐惊客人,又疑自己眼花,先未明言。于瑾說:“方才房中炭味大重,覺著頭昏,開了一會窗戶。”問他為何這樣大惊小怪。老么含糊答應,隨說經過。
  于瑾聞言,微笑未答,老么要走,又被喚住,笑問:“近年遠近富戶死人前后,可曾有人离開?”老么聞言,忽想起陳三來了五年,每年春夏之交,必要回轉湖北一次,說是回鄉掃墓,而那几家富戶正是這時暴斃,隨口說了,正向于瑾說陳三為人如何好法。于瑾只把一雙俊目微笑相看,听完,才低聲囑咐道:“你在此多年,見得人多,也算是個亮眼的了,怎連利害都不知道?方才你說的那几句話,只要泄漏出去,立時便是殺身之禍,可知道么?”
  老么大惊問故。于瑾笑說:“暫時還難明言。你只對那自稱陳三的酒店主人多留點心,好坏不提一字。今早有人問你,他來此住了几年,你那答話甚好。再見陳三,他如問你為何幫他說誑,你說因那兩個酒客太凶,不像好人,不肯對他們說實話,也不可再提別的。尤其方才和我問答,說他回鄉掃墓那句,最關重要,只一出口,凶多吉少。固然有人在此你還有救,不致這么凶險,到底謹慎些好。”
  老么聞言,好生惊惶,謝了指教,匆匆去往柜房交賬,快要到達,忽見陳三滿臉笑容,由房中走出,見面笑問:“老么今日辛苦,此時無事,何不到我那里飲上几杯?今日無意中得罪了劉泰,恐他日后生事,我正托你姑夫照應呢。”說時,瞥見左側暗影中黑影一閃,好似內院所住瘦子,陳三背朝側面不曾看見,想起于瑾之言,方要推謝,不料陳三再四拉勸,雙方平日交往甚熟,不便堅拒,只得同往。
  到了陳三門前,陳三笑說:“屋里人不知有客要來,也許睡下,請你稍等一會。”老么推說:“天已深夜,三嫂想必安臥,何苦惊動?明日扰你,不是一樣?”話未說完,已被陳三將手腕拉住,當時覺著堅如鋼鐵,力大异常。情知強他不過,只得笑道:“三哥松手,依你就是。”陳三似已警覺,笑道:“我只向你打听几句話,就放你走。”說罷,用手指朝門上彈了兩下。
  老么見里面靜悄悄的,隨听步履之聲往里屋走進,行路甚急。待了一會,陳三二次叩門,才見陳妻披了一件舊棉襖,好似怕冷神气,將門開放,讓進老么,朝陳三埋怨道:“你怎去了這多時候?叫我擔心。”陳三低喝:“少說閒話,各自睡去!”隨朝陳妻打了一個手勢。老么進門前吃陳三一拉,手上好似上了一道鐵箍,想起當日所聞所見,好生惊疑,仗著素來机警,仍和平日一樣,進門便裝烤火,故作未見。
  陳三取了一些酒肉,請其同飲,笑問:“老弟你看我為人如何?”老么受了高人指教,已看出對方不是善良人物,与平日所想迥然不同,至少也是一個隱姓埋名的黑道中人,早把主意打定,极口敷衍,恭維不已。
  陳三等他把話說完,忽然輕悄悄走向門前,猛然推開一扇小窗,探頭出去,兩邊看了一看,轉向老么盤問:“早晨來的兩酒客,到了店中可曾向你打听?說的什話?”老么假說:“我看這兩個客人形跡可疑,早已留心,他也沒說什話,只說天气大冷,要住兩天才走。正赶今日客人太多,舊的不去,新的又來,房全住滿,也無工夫和他閒談,上完夜飯我就走了。”
  陳三想了想,取出一錠銀子,強令老么收下,令其留意二客言行動靜,有無別的同党,并說:“我昔年有一對頭,為了對方人多勢盛,來此隱避,近日心緒不宁。那兩個外客形跡可疑,恐是敵党,如蒙代為留意,當有重謝。方才曾向你姑夫拜托,有人打听,須說我在此開店已有十年之久。”另外又教了一套的話。老么見他語聲甚低,不時側耳向外查听,陳妻也在里屋門前隱現,神情均頗緊張,料定陳三夫妻和今日來客均非好惹,連聲應諾,故作喜极,接過銀子,稱謝起身。
  陳三送到門外,老么不听身后關門之聲,恐其暗中尾隨,快到店前,故意自言自語道:“憑三哥這樣好人,誰要和他過不去,我先和他拼命!”隨听暗影中有人冷笑,風沙迷目,天又陰黑,看不出人在何處,心中一惊,見店門虛掩,尚未關閉,忙即跑進,心想,姑夫定知此事,此時全店中除打更的外均已入睡,正好向其探詢。正往柜房跑進,忽听身后有人低語道:“你作死么!”大惊回顧,正是二客中的瘦子,急切間沒了主意,方一發怔,瘦子已近前低語道:“各自回房安睡,免得自投死路。你姑夫決不會對你說實話,他還要老命呢。”
  老么正不知如何答好,忽見一條黑影越過店門,凌空飛墮,對面一看,正是高的一個,見面便對瘦子道:“這廝居然沒有跟來,只恐母夜叉外,還有同党。”隨拉老么同去后院。老么不知對方善惡用意,又不敢強,只得隨同入內。
  這時,天已交子,全店中人均已熄燈安眠。到了后院,高的一個不曾進屋,掩向一株老樹之后。矮于進門,便命老么:…快說實話,那酒店主人喚你前去做什?”老么想起于瑾之言,自是憂疑,不敢開口,方一沉吟,瘦子笑道:“你當我是坏人么?再如不說實話,至多兩日,命就保不住了。”老么因見瘦子二目神光炯炯,隱蘊威棱,注定自己,想起日間打人之事,心中害怕,脫口答道:“尊客你叫我說什么呢?”瘦子說道:“我只問你,那酒店主人到底几時來的?方才喚你前去,所說何語?如若瞞我,自討苦吃,休怪我們見死不救。”
  老么無奈,便把陳三開店年月經過,以及附近各村富戶相繼死亡破家之事全數說出。瘦子喜道:“果然是他。”隨喚:“六弟回來。”待了好一回,高的一個方始走進,見面便埋怨道:“四哥為何如此大意!万一是他,今夜非來不可。”瘦子笑道:“我已間明,誰說不是!既然發現這廝蹤跡,除卻一拼,那還有什話說!”隨听窗外有人冷笑了一聲。二客身旁原帶有兵器,立時縱身飛出。老么正自膽寒,想走不敢,忽听窗外有人低語道:“老么還不回房去睡!這兩人不會傷你,只留神那假名陳三的酒店主人便了。”,老么听出好似于瑾口音,連忙追出,人己不見,次日起來,聞听人言,今早有人去往陳家買酒,陳三夫妻忽然失蹤,不知去向,只桌上放著一張紙條,上面畫著一個白老鷹,還有兩行字跡,字甚潦草,上有“明春太室”等字,不知何意。再往后院一看,二客好似一夜未睡,問知陳三夫妻失蹤,隨由身畔取出一信,交与老么,說:“日內如有人拿著一支竹箭來此,可將此信轉交,命其急速來會。”說罷,算清店錢,又給了老么几兩銀子,令其隨時留意,昨夜之事千万泄漏不得,否則有害,隨即起身。老么先頗害怕,暗問于瑾昨夜可曾去往后院,于瑾不答,二客當日也自起身。過了兩天,于瑾仍住店中未走,也無什事發生,只陳三夫妻一去不歸。
  店主王標是個老江湖,老么早想探詢陳三來歷,因受于瑾之誡,不敢冒失。過了四日無事。這日黃昏前,見王標獨坐柜房之中,面有愁容,近來所無,心疑于此有關,剛要走進,忽听鸞鈴響動,一騎快馬直往店前馳來,馬背上坐著一個少年,約有十八九歲,下馬便往柜房中走進。赶過一看,正是十年前被一老道士帶走的表弟王三玉,多年未見,意欲往見,剛到門口,門已關上,因見三玉神色匆忙,好似有什急事情景,不禁起了疑心,便守在外面。正想等他開門出見,忽听王標在內喚道:“老么,你表弟路過這里,不能久停,我父子還有話說,你在外面等上一會,不要放人進來打岔。”
  老么听出語聲發慌,暗忖:姑夫從十七歲起便在外面跑動,往來北五省一帶,直到二十多歲方始回家,娶了兩位姑母,在鎮上開著一座客店,人最沉穩,家眷住在店后。以前只在家中納福,連柜房也輕易不來,前半月忽然搬到柜房中住,說是恐人偷懶,管賬先生忠厚,打算親自照料些時再搬進去,但對店中之事并不見他過問,仍由管賬的老張作主,不与外人多談,有好几次進去看他,老是靜坐炕上,低頭尋思,似有心事神气。店中客多事忙,匆匆退出也未在意,這時想起姑夫財產頗多,衣食足有富余,用人得當,不須操心,兩個大表弟已然成人,在洛陽城內開了一座舖子,買賣甚旺,小表弟雖被師父帶走,久無音訊,听口气并未想念,何故近來愁眉不展?听于相公之言和連日所見所聞,陳三明是一個隱名大盜,記得此人初來時,孤身一人,夜間投店,姑夫對于多年住店的老客,都由店伙和管賬先生接待,向不露面,那日好似早就知道有人要來,連飯都未到里面吃。主客初見面時,看去并不相識,等几句話談過,不特破例親身接待,并代陳三在鎮上尋房開店,無一事不為盡心。等到酒店開成,陳三把女的接來,雙方忽又疏遠起來,偶然來到店里,無心相遇,也只略微點頭,說上兩句閒話,淡淡走開,与初開店時迥不相同,對于前事也一字不提。這次陳三舖中來了兩個怪客,當夜便來柜房与姑夫商計,雙方交情又似親密,几次想問陳三來歷,均因想起二客和于相公的警告而止。幼時曾听父母說,姑夫從小好武,最是頑皮,為和土豪之子口角,將人打傷,連夜逃走,由此便無音信。等自己長大,姑夫忽然回轉,除与原定的姑母成婚外,又帶了一位姑母同回,說在外面經商,剩了點錢,打算還鄉安度。可是初回來時,隨身只有一個包裹,一口小箱,并無長物。隔了三年,說在山東開有一店,無意經營,欲往收回本錢買地,和二姑母去了半年,回來便极少出門走動。外邊先娶的二姑母,說是人家孤女,也無內親上門。先生二子,不滿五歲便令習武,后因体力不濟,不是學武材料,夫妻爭執了一陣,便自作罷,送往洛陽去學買賣。問他何故,姑夫總說客店難開,必須會點武藝,遇事才能應付。并說前去外面經商,覺著鏢行中武師最為体面,只一成名,到處都有照應,為此想令儿子習武。不料先生二子身体大弱,不是材料,第三表弟生后,剛滿三歲,便看出是個好資質,偏又不令習武,先在鄉塾中認字,直到這年,又出了一次門,回來不久,便拜一道人為師,隨同遠去。行時,老夫妻和表弟背人談了一夜,姑母眼都哭腫,好似難舍難分,走后便不再提。回憶前情和對陳三經過,越想越覺可疑,姑夫以前形跡詭异,莫非也是陳三一流人物?便留了心,隨手端了一條板凳,坐在門前留神偷听,遇有店伙過來便代支開。
  老么听了一陣,覺著語聲輕微,一句也听不出,方想:管賬老張也在屋內,怎不回避?忽見日前所遇二客又來住店,經別的店伙領進。過時,矮子把嘴一努,自往后院走去,心中一動,待要跟進,忽听身后低喚:“老么進來,我有話說。”回頭一看,門已開放,正是姑夫王標,剛一進門,便被拉進里間,見表弟已生得一表人材,英气勃勃,和老張同在里間屋內,見面行禮。
  三玉笑對王標道:“表哥孤身一人,還未娶妻,外婆家只他一個獨子。事雖過去,仍是不可大意,方才的話務要明言,免得闖出禍來。師父喚我有事,要先走了。”老么听出話里有因,忙道:“表弟多年不見,方才到家,如何又走?”三玉笑答:“事非尋常,非走不可。你問爹爹自知,但不可向外泄漏,等到事完回來,再相見罷。”說罷告辭,匆匆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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