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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臨別依依


  三人并肩立在橋上,往東眺望,河流蜿蜒伸展,在晴明的星月之夜下,兩岸房舍林立,充盈著層次丰富的靜態美,如畫如夢。
  跋鋒寒怕惊扰附近房舍好夢正酣的居民,低聲道:“寇仲你是否過份輕敵呢?為何似乎不大把李世民放在心上?照我看群雄之中,無論個人又或其擁有的實力,他頂多是僅次于跟宇文化及交手前的李密,甚或尤有過之。”
  徐子陵點頭道:“我便從未听過李世民吃敗仗。”
  寇仲得意洋洋的道:“所謂下兵伐勇,以我現在單薄的力量,只有呆子才會和他硬撼。”
  跋鋒寒和徐子陵同時忍俊不住。
  前者笑罵道:“去你娘的‘下兵伐勇’,人家明明是‘上兵伐謀’,偏要倒轉來說,變得不倫不類,兵若不勇,就不用打也輸了。”
  寇仲陪兩人笑了半晌后,低聲道:“李小子根本沒有時間來對付我。”
  徐子陵道:“這話怎說。”
  寇仲道:“自稱西秦霸王的薛舉和他武功高強的儿子薛仁果,正密鑼緊鼓准備再次東犯長安;而劉武周則會趁勢攻打太原,動搖他李家的根本。這情況下李小子那還有空來料理我。”
  跋鋒寒動容道:“這兩路兵馬的實力确不易招架,听說薛舉手下有一個名叫宗羅侯的大將,豪勇蓋世,擅使關刀,非常厲害。”
  徐子陵哂道:“仲少打的算盤雖如意,可惜此事不知何時才會發生。那李世民仍有充足時間設法先宰掉我們。”
  寇仲胸有成竹的道:“你們試猜猜,剛才李小子溜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兩人登時給他難倒,無言以對。
  寇仲意气風發的道:“他是去見王世充。”
  兩人點頭同意,也不由要佩服他的過人才智。
  寇仲解釋道:“是好是歹,我現在總算是王世充陣營中的人,李小子想動我,怎都要跟王世充打個招呼,好看看他的心意。上趟王世充之肯答應實施城禁,皆因不想牽連卷入和氏璧紛爭中,故意表示清白,同時也因不認為在和氏璧水落石出之前,師妃暄會把我殺了。”
  跋鋒寒道:“王世充既是老狐狸,該看穿你的野心。說不定會任得李世民把你除去。”
  寇仲微笑道:“若你這話在昨天說的,我真不敢駁你。可是經我一番布置之后,王世充權衡利害下,只會待李密敗北后才敢動我,現在則要維護我還來不及呢!”
  跋鋒寒奇道:“憑什么你會有這种自信?”
  寇仲欣然道:“首先就是翟嬌這方面的關系。現時我已成了個中間人,只有從我處王世充才可得到最珍貴的關于李密大軍的情報,至乎策反仍在暗里忠于翟讓的舊部。”
  跋鋒寒點頭道:“只是這理由便足令王世充當你如珠似寶,呵護備至。另外的原因又是什么?”
  寇仲答道:“后天榮鳳祥擺設壽酒時,王世充將會出席,這將給沈落雁一個刺般他的机會。以王世充這么愛惜生命的人,沒有我這首席謀臣和絕頂高手在旁打點,他怎敢行此引蛇出洞的險計。”
  跋鋒寒贊歎道:“果然是既伐勇又伐謀。誰要小覷你寇仲,必有非常后悔的一天。”
  寇仲淡然道:“照我看王世充會一口答應李小子聯手對付我,但卻須在擊敗李密之后才采行動。那時他將會和我攤牌,假設我肯為他所用,便一切沒有問題,否則就會設局趁我不防下把我除去。這鳥盡弓藏乃白老夫子教下的千古名訓。”
  徐子陵插入道:“但以李世民的才智,該可瞧出王世充收拾不了你,說不定仍會有所行動。假若你現在伏尸街頭,即使諸葛亮复生也猜不到是那方面的人下手的。”
  寇仲笑嘻嘻道:“只要李小子不敢公然聚眾圍攻,我又何懼之有,若我寇仲是這么容易被殺,早死了不知多少次!”
  這确是不移的事實。
  跋鋒寒沉吟道:“你現在雖能暗中影響甚至操縱中原的局勢,但我始終不明白你憑何對爭天下這么有信心。”
  寇仲深吸一口气道:“關鍵處在于‘楊公寶庫’,若找不到的話,我只好死去爭天下的心,到大漠來和你馳馬于草原間為樂,又或索性大做私鹽買賣,醉生夢死的過了這下半世便算。”
  跋鋒寒不解道:“縱使你擁有珍寶武器,可是既無地盤更乏兵馬,如何可向根基深固如李閥者挑戰?”
  寇仲雙目寒芒電閃,沉聲道:“這又回到伐勇伐謀的問題上。李密若敗,李閥將成眾矢之的,只要我能設計再挫折杜伏威,便有机會以飛馬牧場和竟陵為中心,建立起我的勢力,再同時往南北擴張。南則聯結蕭銑和宋閥,北則籠絡竇建德和劉武周。只要王世充仍能西拒李閥,終有一天這天下是我寇仲的囊中之物。”
  跋鋒寒歎道:“如此困難复雜的事,只有你仲少爺才能認為輕易辦得到,我想想都覺得頭痛。”
  寇仲苦笑道:“我也只是有五成把握,但假若小陵肯助我,我便有十足的信心。”
  徐子陵淡淡道:“說好的事,絕不能反口,否則何以立信于天下。”
  寇仲賠笑道:“徐爺息怒,我只是有感而發,隨口說說。徐爺你肯陪我去尋寶,我已是感激涕零!”
  徐子陵岔開話題道:“我現在雖然非常不滿李靖,但始終不認為他是賣友求榮的人。何況我們還想漏一件事,李小子說不定是從李秀宁處,知道我們有易容換貌的方法。”
  當年四大寇攻打飛馬牧場,沈落雁和李天凡想暗算李秀宁,寇仲插手干預,那時他便曾以魯妙子的假面具掩飾真面目。
  寇仲道:“我怎會忘記,所以才故意質問李靖,他卻親口承認了。”
  徐子陵道:“他怎樣說?”
  寇仲思索半晌,道:“當時他的确答得很奇怪,什么‘便算是我說的好了’。但我那時早給怒火燒昏了腦袋,還狠狠罵多他兩句。罷了!那管得是否他做的。他既成了李世民的走狗,我終有一天會和他對著干。什么兄弟之情,朋友之義都一錢不值。”
  跋鋒寒有感而發的道:“有很多事還是少想為妙,人生的最大煩惱,就是想得太多。”
  徐子陵關切的道:“你的傷勢究竟如何?不若趁天亮前這段工夫,我們合力為你療治傷勢吧!”
  跋鋒寒苦笑道:“千万不可,在這強敵環伺的時刻,任何一人功力的損耗,均會帶來不測之禍。”
  徐子陵歎道:“我卻覺得你是怕若完全复元,便沒有立即离開的理由。”
  寇仲恍然道:“我明白了,你是要避開那個突厥來的美人儿。”
  跋鋒寒右掌翻開,赫然是芭黛儿還給他那根光芒閃閃的發簪。
  接著右掌傾斜,發簪在兩人眼睜睜下掉進河水里,沉沒不見,沒有惹起半個漣漪。
  跋鋒寒淡淡道:“快天亮了!”
         ※        ※         ※
  三騎全速奔馳,穿過城外西北方的一片疏林后,奔上一個土坡,同時勒馬停定。
  在群山環抱下,一個小湖安祥地躺在前方草原上,碧波綠水在林木間蕩漾,凌晨霧气則在綠瑩瑩的湖面飄搖,三人頓時精神一振。
  寇仲以馬鞭遙指眼前如詩似畫的美景長笑道:“若非我們堅持再送你一程,定不知附近有這么一個好地方。”
  跋鋒寒跳下馬來,把一個重甸甸的錢袋系到寇仲的馬鞍處,微笑道:“這囊內至少有五十多錠足一兩的黃金,所謂三軍未動,糧草先行;就當是我跋鋒寒對你寇皇國的一點資助捐獻好了。”
  寇仲也不推辭,欣然道:“我們兄弟間也不用說廢話,總之我寇仲心領哩!你最好立即戴上面具,那對要追蹤你的人來說,跋鋒寒等如消失了。”
  跋鋒寒搖頭道:“只換個臉孔仍未足夠。當我到達最近的城鎮后,就換過衣服,再把兵器收起來,索性扮成普通的商旅,那就更能掩人耳目。”
  徐子陵道:“若非芭黛儿,誰能令你跋鋒寒這么千方百計要把本來面目隱藏起來?”
  跋鋒寒飛身上馬,回頭環視一周后,歎了一口气道:“由這刻開始,我將不會再想起她,更不希望再遇上她。”
  接著深深瞧了兩人各一眼,眼神定在前方,沉聲道:“此地一別,不知能否有再見之日。兩位兄弟珍重了!”
  一夾馬腹,健馬長嘶下放開四蹄,沖下山坡,絕塵而去。
  兩人看著他頭也不回的在林木草野中時現時隱,到最后變成一個小點,消沒在一片密林處。寇仲才松一口气道:“沒有人跟蹤他!”
  徐子陵點頭同意。
  兩人策馬回頭,緩緩馳下土坡。
  寇仲重重吁出一口充滿离情別緒的心頭悶气,苦澀地道:“生离死別,竟是如此令人神傷。娘的去世,跋鋒寒的遠离,都是那么令人難舍,偏又沒法改變。若非芭黛儿那婆娘,恐怕老跋仍會陪我們多玩一陣子的。”
  見到徐子陵若有所思的樣子,似是沒有听到自己的話,奇道:“你在想什么?是否在奇怪沒有人跟蹤我們。其實理該如此,試問現在誰想來惹我們,不好好三思怎行?”
  徐子陵搖頭道:“我忽然想起素姐,心中感到不快樂。”
  寇仲色變道:“你不要嚇我!”
  徐子陵歎道:“或者是因見回李靖引致吧!殺了宇文化及后,我便回去找素姐,看看香玉山究是如何對她?哼!”
  寇仲沉吟半晌,道:“也該是時候給你引見王世充了!”
  徐子陵露出煩厭之色,搖頭道:“我今天仍不想見這种人,你先回城吧!我想騎一回馬儿,不知如何,心中總有些翳悶的感覺。”
  寇仲愕然道:“不是走火入魔的先兆吧?”
  徐子陵笑罵道:“去你的走火入魔。現在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別忘了正午宋魯在董家酒樓擺下酒席恭候我們,滾去見你的王世充和淑妮妹吧!”說畢策馬徑自去了。
  寇仲呆了半晌,才苦笑搖頭,自行回城。
         ※        ※         ※
  淨念禪院聳立山上,气象森肅。
  徐子陵跳下馬來,攬著馬頸,哄孩子般說了一番親熱話后,任它自行吃草,自己則向禪院的山門入口處掠去。
  過了刻有“淨念禪院”的牌坊后,長而陡峭的石階直延至山頂,令人有登天升赴“彼岸”的感覺。
  徐子陵下意識地摸摸身藏的面具,還有魯妙子送贈有關建筑,天星等秘卷,心中暗歎一口气。
  自盜取和氏璧后,他們便把這些東西埋在秘處,剛才方始取回。
  收攝心神,徐子陵拾級登階。
  “當!當!當!”
  悠揚的鐘聲,從山上飄送下來。
  徐子陵心頭一片平靜,縱目欣賞四周峰巒奇秀、林木茂密的山景,暗忖此寺座落此山之頂,自有一定的道理。
  仰首上望,可見從林木間透出來的佛塔和鐘樓。
  由于看了魯妙子的心得,對建筑學他已有很好的基礎,逐能以內行人的眼光觀賞。
  佛塔大部份以大青石砌成,結构复雜,八角九層,四面辟門,塔身的雕刻絢麗异常,四周的卷門上怖滿了龍、虎、佛、菩薩、力士、伎樂、飛天等宗教物事,神采飛揚,栩栩如生。
  塔剎卻是鐵制的,有鐵鏈八條分別拉往塔頂八角。下五層的級階設于塔內,由第五層開始,卻沿塔身外檐盤旋到頂層,這种怖局在佛塔建筑中實屬罕見。尤其那高大華麗的鐵剎,俊秀挺拔,突出于山林之上,宛如刺破青天。
  徐子陵之所以這么留意淨念禪院的建筑,只是想印證早前對禪院的一個印象,就是此寺處處均不依常規,隱有自成一格的气派。
  最使他惊异處就是建筑的裝飾在极盡華美的怖置里,卻仍能予人一种簡朴歸真的感覺,就像一位盛裝的美女,雖是華衣麗服,但由于不施脂粉,故可保持著麗質天生的自然美。
  石階已盡,徐子陵抵達第二重山門。
  門上方額書有“入者有緣”四字,兩邊則鐫刻對聯:“暮鼓晨鐘惊醒世間名利客,經聲佛號喚回苦海夢迷人。”
  徐子陵嘴角飄出一絲苦笑,心想若寇仲是名利客,那自己定是夢迷人。兩個都是在這人世間的苦海掙扎浮沉,身不由己。
  再歎一口后,步入山門。
         ※        ※         ※
  第一座面闊七間的大殿矗立門后的廣場上,兩名老僧正在打掃落葉,對他這來客的闖入不聞不問。
  徐子陵也是奇怪,對此仿覺理所當然的,負手油然朝這居于中軸線上的首座主体建筑行去。
  殿內香煙盈逸,從供奉在南端的三座佛像前的三腳爐鼎中裊裊騰升。
  他對佛教認識不多,只知中間戴金冠慈祥端庄的是毗盧遮那佛,兩側的佛像就不甚了了。更吸引他的是殿內沿牆環列的數十尊羅漢塑像,千姿百態,無一雷同。撐起大殿的八根立柱和柱礎,均精雕細琢,配上疏朗雄大的彩繪斗拱,出檐深遠,檐角高翹,合而營造出寺院那种深遠肅穆的气氛,充滿宗教的感染力。
  一聲佛號,來自身后,接著有人道:“徐施主大駕光臨,不知所為何事?”
  徐子陵認得聲音,頭也不回的道:“不嗔大師,請問左右兩佛是何名稱?”
  四大護法之首的不嗔答道:“左是藥師佛,右是阿彌陀佛。徐施主既不知佛,故入寺不拜也是合理。”
  徐子陵瀟洒地轉過身來,朝雙目低垂,合什持珠的不嗔微笑道:“在下雖對佛所知不多,但卻知諸法為心。跪地膜拜只是表面的形式,當不能以此來判斷一個人對佛的誠意吧!”
  不嗔睜眼朝他瞧來,閃過惊异神色,淡然道:“所謂有諸內而形于外,故佛有佛相。施主之語,或者只能适用于施主吧!那要問問施主的本心了。”
  他雖沒有直接說出來,但背后的意思卻明顯不過,就是指徐子陵口不對心,砌詞狡辯。其中當然牽扯到和氏璧的事上。
  徐子陵胸怀磊落,怎會介怀,道出來意道:“在下今次來訪,是欲与師小姐見上一面,解決一些事情。”
  不嗔用神打量他半晌,好一會才道:“施主請!”
  領頭步出殿門。
  徐子陵心想又會這么順利的,忙隨他去了。
         ※        ※         ※
  寇仲策馬直入皇域,到了尚書府外才甩蹬下馬,尚未登盡台階,一身勁裝的董淑妮夾著香風從府門內沖出,杏目圓瞪的嬌叱道:“沒膽鬼!跟我來!”
  寇仲見把門的衛士無不拏眼瞪著他們,大感尷尬,只好隨她入府。
  董淑妮走進西廳,把所有婢仆全部逐出后,指著靠窗的椅子,气鼓鼓道:“你給我坐在那里!”
  寇仲亦是心中有气,不悅道:“我是你的奴隸嗎?有什么事便快說出來,本少爺今天很忙。”
  董淑妮怎想得到寇仲敢頂撞她,气得兩眼大睜,戟指罵道:“你這沒良心的人,竟敢用這种口气和人家說話。”
  坦白說,即使她狀若發瘋的雌虎,但仍是那么嬌俏艷麗,姿態動人,別有一番姣媚味儿。尤其那挺起酥胸兩手扠著小蠻腰的姿勢,更是引人之极。
  寇仲見她气得秀目通紅,珠淚欲滴,心中的气登時消去大半。又暗忖自己堂堂男子漢人丈夫,犯不著和她計較。
  哈哈一笑道:“坐便坐吧!有什么大不了的。”
  坐好后,拍拍大腿道:“董小姐要不要坐上這張世上最舒服的椅子。”
  董淑妮狠狠盯了他好半晌,跺足大嗔道:“我先和你算舊賬,那晚你滾到那里去了?”
  寇仲攤手道:“我听聞榮鳳祥明晚才擺壽酒,故以為小姐一時口快說錯日子,兼之也真有點事,嘻!你明白啦!”
  他再不想和她糾纏下去,逐點醒她自己已識破她的奸謀,教她知難而退。
  董淑妮旋風般來到他身前,玉腿差點碰上他的雙膝始停了下來,大發雌威的罵道:“見你寇仲的大頭鬼,人家的壽酒是連擺七天的,否則怎叫得做大壽。”
  寇仲差點語塞,幸好眉頭一皺,計上心頭,乘机詐她一記,苦笑道:“小妮妮不要再耍我了!我和虛彥兄是不打不相識,現在已成莫逆。他還把所有事和盤托上。哈!待會我便去榮府找他,你要不要一道去?”
  董淑妮如遭雷殛,連退三步,俏臉轉白,不能相信地囁嚅道:“他……他真的……”
  寇仲心笑任你如何狡猾,始終嫩了一點,一下子便露出狐狸尾巴,讓自己證實了純屬憑空猜想的事。拍拍衣衫長身而起道:“待會我們再親熱吧!”
  隨著笑嘻嘻的得意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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